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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事

2015-11-23

中外文摘 2015年5期
关键词:淑珍歌儿卫星

那时的事

□ 王 陆

夏 天

姥姥死后,我就上了幼儿园。儿童节的时候,每人发一件小汗衫,前后印着“红孩子”,还有一个八角帽,上面绣着红五星。走在街上,人们都看。大热天,母亲给我摘下帽子,我不让。我喜欢别人一直看着我。这是1964年夏天,很模糊。

1966年夏天,不一样。吃完晚饭,街坊邻居都在门口铺上席子聊天。西天是晚霞,对门老李家的指着坡下说,那不是你家老四吗?四姐穿军衣,扎袖标,腰间还系着武装带,短发齐耳,都认不出来了。

父亲问她,你的大辫儿呢?四姐说,剪了。

四姐是第一批红卫兵,马上要去北京。

二哥回来,没有红袖标,也要去北京。

四姐十七岁,初三要毕业。二哥十四岁,过了秋天上初二。

没有几天,母亲下班,我们发现她那头很厚的发髻也给剪了。

父亲说,都这么大岁数,还嘚瑟个甚。

母亲说,都剪,你不剪,行吗?

父亲问,那个银簪子呢?

母亲说,给扔了,谁还兴那个。

第二天父亲去找,在一堆标语里把银簪子扒拉出来了。

后来父母不在了,三姐把这银簪子传给了我妻子。不值什么钱,但却是我现在唯一可以触摸到父母的物件。我也渐老,才认识到,我们都比不上父亲。

关节眼

每天都有新鲜的东西。

一天半夜,有一辆摩托车从大老远开过来,震天响。喊我父亲的姓名:“王锡良!王锡良!电报!电报!北京电报!”父亲找衣服,找不到,光着身开了门。那人要户口本,还要戳。没有电,母亲擎着蜡烛找。户口本找到了,戳找不到。那人说,算了,就签个字吧。

第一次收电报,父母慌,怕是四姐或二哥在北京闯了祸。父亲满处找剪刀,母亲等不得,用牙给撕开。父亲念,就这几个字:“今天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老人家最最健康,我最最幸福。”

母亲一口把蜡烛吹灭,上炕躺下,骂:“养这么个彪闺女。”

父亲又把蜡烛点上,数电报上的字,说是二十三个字,得六块九毛钱啊。父亲咳嗽一宿,没再说话。

我家那条街,小八家的天京号杂货店先给抄了。小八他姥姥和姥爷,还有他爹妈都在门口跪着,旁边是坛子和账本,还有成捆的绸缎。问他们还藏了什么,不说。打他爹,他爹说了,说他老丈人在鸡窝墙里砌了金条。

第二家挨抄的是理发馆的老田。没抄出东西来。他老婆带着孩子来了,抱一个,领两个。她告诉红卫兵,老田养个小妖精,钱物都在那里,那里还藏着大烟土。还说那个小妖精住在码头,她可以带路去揪。

那天夜里下大雨,我听见里屋父母小声说话。母亲说,等老大回来再说,他稀罕。父亲说,扔,等不得。一大早,看父亲打着雨伞,拎着大尿桶,往公用厕所那儿去。

过了多少年,我才敢问父亲这事。父亲说,咳,就是一台小日本的留声机,隔壁日本人岩源借咱家半袋大米,还不上,1948年遣返,就拿这个东西顶了。不扔干什么?那个关节眼,别说是日本货,就是祖宗也得扔。

水 泥

大姐夫手巧,善画人头。他在523厂,那是军工厂,有铝。有段时间,专门生产毛主席像章。大姐夫管绘画和上色。经他手,有几万个像章。

厂里说,要在厂门前广场建一个雕塑,名叫“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姐夫设计:蓝砂石底座是波涛船舷,汉白玉像身是领袖招手。那位置正好向东背靠海面,面朝大道,太阳从海面一出来,仿佛都是雕像的光芒。

没几天,起了九级海风,领袖的手掌给吹掉了。

大姐夫给抓了起来。

全家都吓坏了,不敢问,不敢看。

大姐夫是渔家孤儿,历史清白,过了半年,就放出来了。但人不一样了,动不动眼睛就直勾勾。每天好几遍,他都把头拱出窗户,讲怎么样才能用鼻尖测出几级风来。

红 花

1968年秋天,四姐十九岁,下了乡。二哥十六岁,也随后去了。都是戴红花喊口号给送走的,都落户在桓仁县二户来公社。那里靠近长白山,离家走千里。

入了冬,大连一场雪压着一场雪。父亲挂念,说桓仁还不知道冷成什么样子呢。到了腊月二十九的傍下黑,我在门外打陀螺,听到老远有人喊我“小三儿”,我看到有三个人,都是大棉帽子大头鞋,前背后扛的。最矮的那一个是四姐。

四姐肩前肩后都是大米,大米上面挂着蘑菇。蘑菇是山蘑菇,一串串。父亲心疼四姐,说要回来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四姐说,怕家里知道不让她回来。

和四姐一起回来的是街西头的江桂新和街北头的曲淑珍。

江桂新,父母是做日本帽子的,买卖不小,父亲跳镪水死了,母亲受街道监督,每月只有十九斤粮。家里是江桂新嫂子把持。看江桂新进门,嫂子就甩脸子,还把一串串蘑菇扔到炉灰里。江桂新央求嫂子,留她住到大年初二。在我小时的心中,江桂新是我们甘井子街最出挑的,婀婀娜娜的,戴个白框眼镜,会弹曼陀铃。

曲淑珍,是家里老大,身下有一堆弟妹,口粮紧,她帮助母亲织完战备网,刚过正月,自己就提出走。

四姐住到三月。那边大队部来信,说知识青年要战天斗地修水利,不能做逃兵。父亲托关系给四姐办了一个妇科病诊断书,又给大队长寄了一块雪花呢布料,说尽了好话。

这样,四姐住过了四月。

四姐回去后来信,说江桂新嫁给了当地一户人家,家里有大火炕,还养两头猪。大队墙报夸她是“真正扎下根的好知青”。母亲催父亲连夜给四姐写回信,说她要是敢嫁给农民,非打断她的腿。母亲哭,说她扒死扒活从山东地瓜垄里拱出来,怎么地也不能让儿女再拱进东北高粱地里。

第三年情况有变化。先是曲淑珍上了工农兵大学。那是因为大队的饲料棚起火,曲淑珍救火立了功。省报上专门写她,说她醒过来第一句话是“别管我,集体的饲料要紧”,称她是“辽宁知青的一枝红梅”。母亲羡慕说,看曲小鬼的闺女多长精神头,救火救的是地方,再看咱孩子,都是瞎目糊眼的。

紧随着,传出风,说知青要抽工。父亲给大队长寄粮票寄布票,还托二姐夫从上海买一盒钻石牌发蜡寄去。先是四姐,后是二哥,都抽到本溪,当了工人。

又一年,江桂新母亲遇到我母亲,告诉说,江桂新死了。她第一胎生了一个女儿,丈夫用桦树条子抽。第二胎又生了女儿,自己就上吊了。那时刚打春,知青都走空了,她到青年点,把几股麻绳搓成一股,给自己挂在了门框上。

表 态

薛老师教音乐,弹风琴。她教我们唱新歌,是《丰收的歌儿飞满山》。她唱一句,我们唱一句。

“苹果熟了红艳艳,一篮一篮沉甸甸。红小兵摘果脸带笑,丰收的歌儿飞满山。啦啦啦啦啦啦……”

老师问:哪一句写得最好呢?

我举手说,“苹果熟了红艳艳,一篮一篮沉甸甸”最好。

老师问,为什么呢?

我说,像真的一样。

老师问,像真的一样就好吗?

我说,我喜欢真的。

老师很高邈,摁下我的头,再寻找举手的。

我前排的女同学梅卫星高举起手。她说:“红小兵摘果脸带笑,丰收的歌儿飞满山”是最好的。

老师笑了,问为什么呢。

梅卫星说,因为“红小兵摘果脸带笑”是主题。

老师抚摸梅卫星的头,问全班,梅卫星同学回答得好不好啊?

大家大声喊,好。

我没喊。

老师走到我跟前,说我,怎么不表态呢?

我低头。老师动员我表个态吧。我想不出话来。老师跟全班说,来,咱们一齐鼓掌,欢迎王陆同学表个态,好吗?

放学铃响,各班都在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师脸有些变,说,你不表态,同学们怎么能放学。“一切行动听指挥”,是不是?“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是不是?看看同学们,大家是在怎样期待你。

全班同学向我起哄。梅卫星扭过身来,突然向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流着。

我站起来,薅过她的小辫,把她脸摁在桌子上,朝她的眼睛吐口水,口水不够,又把墨水倒在她的头发里。我背起书包往外走,薛老师拉住我,说,你是红小兵,怎么欺负女同学?

我说,梅卫星的奶奶是大地主!

梅卫星把眼泪抿到嘴里,跟老师说,我家和我奶奶早划清界限了,我比王陆更热爱毛主席。

薛老师不说话,擦黑板。就这么放学了。

晚上,我一五一十学给母亲听。母亲教我:谁咬你手指头,你就咬谁脖颈子。

后来,音乐课换了别的教师。薛老师挂着大牌子,挨个班走,流着泪说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帮助她爹做了很多扑克,毒害了人民。

梅卫星一家随着她奶奶一齐给押送到农村。我记得是敞篷大卡车,梅卫星不上车,奶奶去拉她,她狠狠向奶奶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去揪奶奶的头发。

多少年过去了,《丰收的歌儿飞满山》也早没人唱了,但我还能唱下来。我把这歌词和乐谱发到网上,不走样,不是希望后人再唱这样的歌儿,而是希望后人能看到我和我们那时的习惯。

(摘自《散文》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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