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债子还:周佛海父子传奇(下)
2015-11-23沈立行
□ 沈立行
父债子还:周佛海父子传奇(下)
□沈立行
十四、淮阴入党
幼海这位同学介绍他认识了田云樵同志。
幼海对田云樵诉说了戴笠关他七个月的情况,已看透国民党的腐败。他也说了在重庆到中共办事处去过。现在,希望田云樵能介绍他到解放区去。
“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父亲归父亲,儿子是儿子,何况你和父亲又一直是对立的。幼海,党欢迎你呀!”田云樵未等幼海细说,就开门见山,热情洋溢地打开了话盒。
“太好啦!我找到党组织啦!”幼海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田云樵叫幼海先隐蔽起来,以防特务发现,耐心等候上级的通知。幼海就回到复兴公园旁的秘密住所,闭门不出,除杨淑慧外,什么人也不知道,军统特务只当他还在成都读书呢!
没过多久,田云樵把幼海找去说:“上级批准了!叫你立刻到苏北解放区去。沿途有交通接送,一切已安排妥帖。你快去准备一下,不要多带东西,装成小贩模样。快要打内战了,路上不太平呀!”
“去苏北哪里?”幼海急着问。
“淮阴。中共华中局就在那里。”
幼海兴奋极了,但这可不能告诉杨淑慧,要绝对保密。他向母亲说,军统正监视他,留在上海,死路一条,想到香港去闯闯,然后设法去美国读书。末了,幼海说:“妈妈,我想多带些美金港币和珠宝首饰,以备急用。”杨淑慧一听,满心欢喜,笑着说:“香港是用钱的地方,多带些去好了。”这个泼辣的女人哪里知道,儿子是要第一次向党做些贡献呢!幼海从母亲处拿到港币20万,英镑5000,还有几支翡翠翎管和宝石钻戒。这翎管是清朝大官红顶官帽后插花翎用的,碧翠欲滴,价值连城。幼海打扮成一身破烂的小贩,把钱钞珠宝分散藏好,就头发散乱地上路了。杨淑慧怕特务发现,没有送他。
一路平安,幼海到了淮阴。在中共华中局联络部内,社会部长扬帆接待了幼海。他就是后来“潘汉年、扬帆大案”中的扬帆。
幼海将所带的外币和珠宝,全部贡献给党,以示和父亲决裂。他在淮阴住了近两个月,除参加学习外,就是将周佛海的一切,特别是复杂众多的人事关系,详细写给了党组织。扬帆十分赞赏,认为这些关系对开展工作大有用处。此外,幼海还写了自传。
八月的一天,火伞高张,蝉鸣阵阵。扬帆兴冲冲地找到幼海说:“组织批准你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为‘特别党员’,我做介绍人,候补期两年。”
幼海终于幻梦成真,如愿以偿,高兴地说:“我这周幼海三字,晓得的人多,很不方便,改个名字行吗?”于是,幼海经党批准,正式改名为周之友。但后来大家仍习惯地叫他“小周”和“幼海”,好像更亲切些。
幼海是“特别党员”了,组织上决定派他返回上海,在田云樵领导下,进行地下工作,还给了他20两黄金,作为工作经费。
幼海回上海去了。到江阴时,买了份《大公报》,一看,知道周佛海等大汉奸将要押到南京,受法律审判。
十五、法律起诉
周佛海在白公馆一再要求司法审判,政治解决的幻梦彻底破灭了。1946年7月中旬,毛人凤跑来说:“好吧,收拾一下,到南京去司法解决。”周佛海很高兴,自以为替蒋介石、戴笠做过不少事,法律上至少也可将功抵过。但不知为何,又拖了很久,直到9月16日,军统局才将周佛海、丁默村等用飞机送到南京去了。
周佛海等先关在南京宁海路军统看守所,生活上依旧优待,饭菜都是酒楼送来的。9月23日,周被移押到老虎桥法院看守所。这是一座小洋房,内有花园,放风时还可散步。周佛海关在“忠”字监,和丁默村、罗君强同住。但伙食已是犯人的规格了,周终于正式过上吃官司的监狱生活。
周佛海在重庆时,就写好了很长的自白书,内容全是表功,说明自己做了许多有利于抗战的事,功比天高,足可抵过。9月21日,南京高等法院检察官已到军统看守所提审过一次,周即交了自白书,一口咬定自己在1942年早已向军统局自首,有戴笠的信件可以作证。移押法院看守所后,9月24日、25日、26日接连提审。审讯员告诉周佛海:“罪行严重,抛弃幻想。”这样一来,周和丁默村等就有些惴惴不安。大汉奸缪斌也替蒋介石做过不少事,但在5月间第一个被枪毙了!接着,陈公博、褚民谊等接连处决,他们对蒋介石也多少有功的。丁默村虽是特工魔头,但胆小如鼠,天天向周佛海唠叨:“老头子恐要一锅端,死定了!”周也坐立不安,但自忖还有蒋的亲笔信这张王牌最后可打。但大汉奸缪斌也是有的呀,他为什么要枪毙?周茫然了,无以自答。
国民党司法界的内幕十分复杂。负责周佛海案件的首都高等法院推事金世鼎和检察官陈绳祖,几经密商,预定的计划要判周佛海死刑。当然,这是得到最高当局暗示的,蒋介石侍从室传来口谕,要严厉肃奸,不管任何人,不得从宽。而社会上也盛传,周家有钱,已重贿法官,可免一死。主办案件的金世鼎和陈绳祖,钱哪有不要,只是周家的钱太烫手,拿不得,何况周家也未开后门来“献宝”。所以,周佛海自以为“功高盖天”,但还未审判,就已被定了个死罪!机关算尽,倒误了卿卿性命。
杨淑慧使出她浑身解数,忙得不可开交。她确信丈夫立过大功,又一直是蒋的亲信,可以免罪。现在最要紧的是认认真真,金钱铺路,打好官司。为了取得大量有利于周佛海的证明材料,不惜重金,到处送礼。在所有的大汉奸中,证明材料最多的,要数周佛海了。幼海在回忆录内写道:“在所有取得的证明中,律师认为最有力的是以‘曲线救国’为名投敌的6位将领,即庞炳勋、孙殿英、孙良诚、张岚峰、吴化文和郝鹏举所写的证言。母亲花了两根大金条,托军统特务周镐去找这6个人签名。杜月笙也写了证明。”证明还有很多,不下30多份,杨淑慧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塞法院的狗洞。在大量闪闪发光的黄金前,法官也许会怦然心动的,但杨淑慧失策了。
十六、南京公审
1946年10月21日,国民党首都高等法院在朝天宫宽敞的大成殿内,布置法庭,公审周佛海。
一早,朝天宫内外就密布宪兵法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紧张。尽管如此,旁听者还是来如潮涌,不到9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连两边窗槛及围廊里也全是人了。
上午9时30分,公审开始。由院长赵琛任审判长,推事葛之覃、金世鼎,检察官陈绳祖,都是司法界的名流,加上响当当的辩护律师章士钊、王善祥和杨嘉麟,像唱戏一样,名角如云。
律师提供的有利于周佛海的证明是大量的,除上述六个方面军的司令外,还有军统局的,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的,“党皇帝”吴开先的,上海市党部的……但军统局毛人凤大概因为没有拿到杨淑慧的20根大金条而昏了头,在证明周佛海有功后,又有一封公函,说“完全是对汉奸在策略上的利用”。高!
审判开始。官样文章般问过一通后,就进行辩论。法官、检察官、律师和被告,唇枪舌剑,年轮大战,拖了近五个半钟头。
辩论集中在“通谋敌国”上,检察官一口咬定,被告出卖国家,所谓立功,不足抵罪。
周佛海说了大段丑表功的辩词,滔滔不绝,竟达一小时之久。
周在后来的《狱中日记》内写道:“检察官控告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余谓,上半段为通谋敌国,图谋挽救本国,因历述动摇日军士气,淆混日本国民各谋略以及妨碍日军各种行动等等。后半段应为通谋本国,图谋反抗敌国,因详述与中央联络后如何营救抗战工作人员,如何刺探敌军军情等等。”甚至,连戴笠密令毒杀“76号”魔头李士群一事也搬出来了。周在庭上说:“戴局长有电,处死李士群。后和华中宪兵司令部科长冈村商量,予以毒毙。”周佛海说得额头冒汗,手舞足蹈。
辩论快终结时,已经夕阳西下。哪知冷火里爆出颗热栗了,检察官陈绳祖站起身来,举手摇着几张纸,声震屋宇般喊道:“这里有蒋委员长侍从室和军统局的公文,对周犯所称功劳及胜利时委派为上海行动总队司令一事,完全是一时利用!”轻飘飘的两张信纸,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将周佛海的丑表功全部否定了。旁听的人群一阵骚动,审判长不断摇铃,提醒肃静。周佛海也有点心慌,但马上镇静下来,心中暗忖:我还有老蒋亲笔信这张王牌呢!
审判长宣布辩论结束,定期宣判后,这场闹剧暂时落下帘幕。
周佛海虽经检察官重重一击,但仍精神亢奋,陶醉于自己的表演。回监房后竟然忘形地写了一首歪诗:“六年险苦事非常,欲挽狂澜愿幸偿。举国纷纷论杀宥,万人空巷看周郎。”1946年11月7日,晴天霹雳,高等法院以“特定第三四六号特种刑事判决书”,判处周佛海死刑。杨淑慧一听,顿时目瞪口呆,矮了半截。周佛海真的要等枪毙了吗?
十七、跪求老蒋
杨淑慧当然立即上诉,但1947年1月20日被最高法院驳回,维持死刑原判。按照国民党的法律,还有最后一条路,就是家属向司法行政部提出抗告,但仍被驳回。国民党也真会开玩笑,驳回之日,正好是1947年大除夕。满城爆竹,声声响在杨淑慧心头,因为抗告驳回24小时之内,丈夫随时可以枪毙。
杨淑慧大冷天浑身汗淋,顾不上忌讳礼节,当夜就闯进了蒋介石侍从室机要秘书陈方的家。陈是丈夫的老朋友,又能随时见到老蒋,不会坐视不救。陈方见她头发蓬乱,脸孔刷白,知道为周事,马上进入客厅说:“周太太,定定神,慢慢地说。”
杨淑慧也不哭,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抗告驳回,佛海随时可以枪毙。如果蒋先生一定要杀他,就杀吧。我马上到香港,将蒋先生的亲笔信向海内外公布。这是个政治道德问题,看今后还有谁肯替蒋先生卖命!”
陈方一听,也着了慌,连忙说:“蒋先生早已说过,没有他点头,任何人不得处决佛海。法院如要执行,肯定先要有文到侍从室,我一定压下。我以生命担保,佛海不会死。明天年初一,我向蒋先生拜年,一定提醒他处理佛海的事。周太太放心吧。”
年初五一过,毛人凤突然找到杨淑慧,说蒋介石召见她。她到了官邸,陈方领她进去,只见老蒋早端坐在客厅里了。她一见蒋介石,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她赶忙跪倒在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阵阵抽泣悲咽的声音,在四周荡漾,气氛悲切。
蒋介石皱着眉头,打破沉默说:“这几年来的东南沦陷区,还亏了佛海,一切我都明白。起来,安心回去吧,我会想办法的。让佛海在里面休息一两年,我一定放他出来。”
杨淑慧终于吃了定心丸,轻轻地又磕了几个头,就站起来走了。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杨淑慧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时间是一秒一秒挨过去的。周佛海既没有被枪毙,蒋介石也未见动静,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杨淑慧身心煎熬,度日如年。
直到1947年3月26日,蒋介石才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身份,发布特赦令。命令内说:“……周佛海在敌寇投降前后,维持京沪杭一带秩序,使人民不致遭受涂炭,对社会之安全,究属不无贡献。兹依约法第六十八条之规定,准将周犯原判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此令。”命令一出,压在杨淑慧心上沉甸甸的石头落地,丈夫性命到底保全了,“让他在里面休息一两年”,就可以出来重整旗鼓了。这是国民党对汉奸发布的唯一的特赦令,来之不易,周佛海终于死里逃生。杨淑慧对老蒋的感激,自然难以言表。但这个厉害的女人何曾知道,所有这前前后后的一切,哪一件不是蒋介石事先安排的呢?你一个跟头翻出十万八千里,仍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从此,周佛海就在老虎桥监狱安家落户了。
十八、再遇丹苹
让周佛海去吃官司,再来看看周幼海如何了。
幼海自淮阴入党,回到上海后,就在田云樵领导下做绝密策反工作。1948年3月,他正式转正。
当时,中共中央上海局成立策反工作委员会,张执一任书记,田云樵、李正文、王锡珍为委员。幼海就在田云樵的领导下,进行策反工作。他只和田一个人单线联系。
经组织研究,幼海虽和父亲思想分歧,但仍应保持联络,因周佛海众多的政治和社会关系以及老朋友、老部下,是很宝贵的地下工作资源。所以,幼海经常往来于上海南京之间,常去探望父亲。例如,周在《狱中日记》中说:“4月5日,高院送来提票,上书‘奉令改判无期徒刑,经送首都监狱执行。’当由幼海送至监狱,代为料理。”杨淑慧索性在新街口租了二间房子,长住南京,专门照看丈夫。周家的动荡,一时平静下来,单等“在里面休息一两年”,周佛海就能再度出山了。
且说有一天,幼海在上海静安寺路雪园老正兴吃饭,同桌还有田云樵。服务台上,一个妙龄女郎在打电话。幼海一看,正是施丹苹,就跑到服务台边,朝丹苹说:“喂,施丹苹,我是周幼海呀,还认得吗?”丹苹放下电话,淡淡一笑:“周大少爷,哪会不认识,久违了,一向可好?”丹苹暗忖:初遇幼海时,他是“上海市长”的少爷,敌伪“四大公子”之一,今日再见,已是个无期徒刑罪犯的儿子了,世事沧桑,可发一叹。幼海说:“施小姐,一起吃便饭吧。”丹苹说:“我有约会,改日吧。”幼海急忙说:“施小姐,留个地址电话,也好联系嘛。”丹苹勉强地从包里拿出一张散发着巴黎香水味的名片,就姗姗而出,钻进自备汽车走了。
当时的施丹苹,十里洋场,大红特红,已是海上一朵名花。她非常有钱,住在巨鹿路“景华新村”23号。家中陈设,富丽堂皇,摆满古玩花卉,山水盆景,纯朴典雅,幽香浓浓。她喜欢京剧,每天上午,有琴师来吊嗓,还经常和戏曲报《罗宾汉》的总编王雪尘,在“大舞台”客串登台,大小报纸一捧,更加红中添紫。丹苹两次见过幼海后,因为并无好感,应酬场里一转,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不料第二天上午,就有人按响“景华新村”的门铃,送上一束玫瑰鲜花,附着的卡片上写着:“重逢是美好的开始”,具名“周幼海”。丹苹没有在意,把卡片扔了。但到次日,又来一束鲜花,卡片上是两句话:“丢掉醉生梦死的现在,迎接灿烂光明的未来。周幼海。”还附了一盒沙利文的高级巧克力。接着,幼海的鲜花源源而来,卡片上的句子也次次不同:“共同艰苦努力,创造美好未来”、“前景光明,等着我们”……多了,丹苹也注意了,心想:一个纨绔花花公子,怎么变了个人了呢?
一天,幼海约丹苹在霞飞路“华府饭店”吃法国菜。点的菜都很便宜平常,幼海讲的,完全是正正经经的事情,力劝丹苹,脱出风尘,前景无量。丹苹暗忖:大少爷真的变了。一有好感,关系立转。丹苹经长年的接触,终于和幼海打得火热,要订婚了。
十九、虎牢生活
幼海和丹苹恋爱成熟,谈论订婚了。她知道,周佛海正在吃官司,周家已经败落。当然,幼海是个共产党员,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幼海绝口不提,她怎么知道大少爷竟闹革命呢!
幼海先告诉母亲。杨淑慧听说要一个交际花当媳妇,很不高兴。但此事总归是幼海说了算。而周佛海会如何想呢?他的门第观念是很浓重的。杨淑慧说:“丹苹,找幼海一同到南京去探监,听听佛海的意见,最后决定。”幼海也正好有事找父亲,就一起去南京了。
周佛海一直知道施丹苹是上海的交际花,但从未见过面。现在一看,见丹苹不施铅华,落落大方,竟满口答应,用湖南官话说:“施丹苹,幼海这伢儿就交给你了!”还步出监房,高声对左右“邻居”说:“来看我的未来媳妇呀。”如此爽气,一锤定音,出乎丹苹意料。
杨淑慧提出,既然丹苹已和幼海订婚,就不能再当交际花,可以在上海和周家一起住。虽说周家已经破落,但大量动产仍在杨淑慧手中。她以200两黄金,在南阳路小沙渡路顶下豪华的飞腾公寓,一色红木家具,挂满名家书画,家中厨师、司机、女佣等仍有八人,还有两部轿车,一时似乎恢复了敌伪时的风光。杨淑慧知道,军统特务忙于抓共产党,已奈何她不得了。丹苹搬了过去,一点不比景华新村差,就是不能吊嗓唱戏,上台客串了。
丹苹有时住在南京杨淑慧处,经常替周佛海去送监饭。日子一久,和老虎桥监狱的大小人等都熟了,直进直出,通行无阻。
且说周佛海自入狱以来,一因杨淑慧钞票开道,打点周到,二因受到蒋介石的特赦,高人一等,故一直享受优待。很大的一个单间,木床、座椅、写字台,一应俱全,也不锁门,成了老虎监狱内的特殊犯人。
1947年农历端午节,杨淑惠给足了钱,叫进整桌酒菜,和幼海、惹海一双儿女,在监内合家欢,共度佳节。谁也料不到,这竟是最后一次团聚。
周佛海要是真的“在里面休息一两年”,然后复出,再显威风,那也罢了,可惜半年不到,1947年秋天起,就心脏病复发,并发症也一起袭来,痛得常常只能俯卧床头,嗷嗷喊叫。杨淑慧重金请去的温医生和杨医生,也面面相觑,无法救助。杨走通了司法行政部长谢冠生的后门,想保外就医,不料碰了一鼻子灰。部长大人说:“刚刚特赦,又要保释,不等于放人了吗?我担不起,你找蒋先生去!”内战那么激烈,杨淑慧哪敢再去找蒋介石。这个时期,周佛海常在监房内惨叫,杨淑慧束手无策。周幼海本来要叫父亲写许多信,去做策反工作,眼看也要落空。倒是施丹苹,医生不在时,周痛得吃不消,常常替公公注射“杜冷丁”。
周佛海还能拖多久呢?
二十、灵堂成亲
1948年春节后,周佛海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连呻吟也有气无力了。这种时候,即使蒋介石放他出去,也已回天乏术。他哼哼唧唧,延到2月28日晚上,终于一命呜呼,气绝身亡。一代奸雄,盖棺定论,总共才活了五十一岁。
杨淑慧看到上海赶来的幼海和丹苹,禁不住放声大哭。她以二万银元的天价,买了楠木棺材,收殓丈夫尸体。在新街口殡仪馆开吊时,国民党大员如陈方、顾祝同、李明扬、洪兰友等也到了,总算还有点身后哀荣。
杨淑慧对幼海、丹苹说:“周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很大的。你们要守孝三年,方能结婚。”幼海不信这一套,哪里肯依。他要马上结婚,好集中精力,去做地下工作。但杨淑慧并不知道儿子是共产党员,不肯松动。争到后来,她斩钉截铁地说:“如不守孝,那就披麻戴孝,在灵堂成亲。”
在殡仪馆的灵台后面,就是周佛海的棺材。四面全是白幔挽联,冷冷清清,一派凄凉。此时,零零落落站着一些亲友和佣人,杨淑慧边哭边说:“幼海和丹苹,现在要在父亲的灵堂成亲。佛海呀,你要有灵,保佑他们呀!”说完,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
幼海和丹苹,浑身上下,麻衣重孝,腰束白带,足踏芒鞋,手里还拿着哭丧棒儿。那孝帽最算别致,四角方方的边沿上挂满雪白的棉球,荡来晃去,好比流苏一样。两人站定后,一个佣人权充“司仪”,高声呼道:
“孝子孝媳向父亲三跪叩头!”
幼海和丹苹在砖地上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司仪”又喊:“向母亲叩头!”幼海、丹苹掉转身来,如法炮制,杨淑慧就没命似地痛哭了。
大礼告成,幼海、丹苹终成夫妇。那知杨淑慧停了哭声,嘶哑的喉口发了话:“这是白礼,现在一齐回家去,再行红礼!”弄得幼海夫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杨淑慧租的房子只有两间,摆了两桌酒席,人已转不过身来了。出席红礼的,只是近亲好友,佣人也破例入座。她向幼海、丹苹说:“我们换装。”三人就去了内室。不一会儿,杨淑慧首先出来,脱去孝服,换了一件织锦缎旗袍,梳妆抹粉,重露笑容,一个四十多岁本来形容憔悴的女人,顿时容光焕发,雍容大雅了。幼海卸去麻衣,换上笔挺的西装,英姿勃发,倜傥潇洒。丹苹则重整云鬓,略施脂粉,换了一件枣红旗袍,红妆素裹,典雅大方,仿佛来了一个天仙。
所谓红礼,无非新人朝母亲三鞠躬,没有再行什么繁琐的仪式,就开席畅饮。当夜大家睡不着,将近破晓时,杨淑慧取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替丹苹戴在手指上,说:“这是婆婆给媳妇的礼物,不要小看,二十四克拉呢!”这样贵重的钻戒,见多识广的丹苹也从未戴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周佛海退出这场戏了,长眠在南京永安公墓。后来墓地拆迁,弄得个尸骨无存。以后的传奇故事,只剩下杨淑慧、幼海和丹苹三个人了。
二十一、中央商场
杨淑慧从南京回上海后,在飞腾公寓补办了盛大酒宴,广邀亲友,热闹非凡,为幼海、丹苹祝福,也显示周家以前的气派。
幼海做地下工作,杨淑慧丝毫不知。暂时要瞒着她,免生枝节。但钱是要向她要的。她手里有钱,肯给宝贝儿子。幼海在做的工作,丹苹渐渐晓得了,田云樵严肃忠告她,必须绝对保密。两人商量后,经组织同意,幼海就向母亲说:“我要做生意,给我一万美金,袁大头也行。”杨淑慧用怀疑的目光看看,说:“你会做生意?上次去香港,蚀个精光。这次又怎么啦?”幼海撒谎说:“现在股票和公债走红,定会赚钱,丹苹以前也常做的。我们预备在南京路中央商场租个写字间,专做场外交易。”经不起儿子媳妇的软磨硬缠,杨淑慧拿出八千美金,二百银元,也算不少了。
当时的中央商场,是处五方杂乱的歹土,密密麻麻的摊位,堆满美国的“克宁奶粉”和“骆驼香烟”。银元贩子的叮当叫卖声,不绝于耳。乌烟瘴气,一片混乱。这倒很合田云樵和幼海的心意,混在中间,容易隐蔽。他们就在乌黑昏暗的二楼,租了个写字间。幼海用“周开理”的姓名,登记开业。其实,什么生意也不做,只是党的一个秘密据点。杨淑慧从未来过,她天天在何应钦等在上海的家中打麻将。
幼海正在策反浙东一个交警总队的大队长起义。这是通过熊剑东的老婆唐逸君进行的。熊是周佛海的亲信,故幼海和熊妻极熟。当时,熊剑东以敌伪税警团改编的交警大队,在苏北被粟裕将军消灭,熊举枪自杀了,但他的老婆却是上海滩的女大亨。她介绍给幼海的那位大队长,策反成功,临解放时起义了。
幼海和丹苹还策反了上海警察总局警备科长陆大公。陆历经三个朝代,始终吃得开,是个“三(k)开党”。陆从不得罪共产党,他除幼海的关系外,还和地下党吴克坚有联系。上海解放时,陆当了一天毛森委他的代理局长,整个警察局都起义了。这是幼海策反工作中较大的一桩。
1948年秋,地下组织需要一批短枪,从解放区运来不便,这购枪的危险任务就落到幼海、丹苹头上了。丹苹一拍胸脯:“你们不便,我来!”
一天晚上,在米高美舞厅暗红的霓虹灯光线下,丹苹经小姐妹介绍,和警备司令部的乔耐少校接上了头。乔耐把美金看成性命,答应卖枪,不论英货白朗宁或美货柯尔脱,一律50美元一把。少校先生也不问情由,就和这位伪装“王小姐”的丹苹做起这可能杀头的买卖来了。
丹苹对乔耐说:“钱要,性命也要。我不能告诉你电话。你信任我,我很感激。少校先生,你把货备好,我一来电话,一刻钟内见面,银货两讫。怎么样?”少校一口答应,尽管如此,这也是把头拎在手里玩命。丹苹只得一会儿早上,一忽儿深夜,今天米高美,后天新仙林跟乔耐见面。乔少校倒是个很守信用的“诚实”人,有美金吸引着,从不失信。几个月下来,竟然弄到几十支短枪,没有出事,但每次丹苹都吓得香汗淋漓了。
这批枪支,幼海留下一些,其余都交给了地下党。这留下的几支,在解放时还起了点作用。按照组织的布置,幼海夫妇要营救民主人士张澜、罗隆基了。
二十二、营救张、罗
张澜、罗隆基是有名的民主人士,反对蒋介石打内战,在人民中有很大号召力。蒋不敢杀他们,一心想胁逼二人到台湾去。张、罗哪里肯依,就以养病为由,躲入上海虹桥疗养院,静候地下党接应。那时国民党败局已定,土崩瓦解,朝不保夕,很多民主人士,已被地下党接赴香港。
这是上海最黑暗的时期。军统大特务毛森当了警察局长,警车狂吼,杀人如麻。他得知张、罗正在养病,就命令警备司令部第六稽查大队进驻疗养院,将二人软禁起来,如不能押赴台湾,就下毒手干掉。大队长严锦文,既是军统特务,又是反蒋的杨虎的洪门兄弟。幼海和丹苹接下这个错综复杂的任务后,心中茫然无底。
和田云樵再三商量,不外两个办法:打入军统第六大队,收买严锦文;此外就是察看地形,武装抢救。疗养院在郊区,特务也不多,武力营救还是有希望的。但首先要弄清地形,并通知张、罗。
一天,幼海和丹苹拎了礼品,到疗养院去“探望”二人。幼海和张澜不熟,但认得罗隆基,罗和周佛海是老朋友。国民党死要面子,不承认软禁,只说保护,就不好拒绝自称罗隆基外甥的幼海探望了。
“罗伯伯,党正在营救你们。我今天来,是察看地形,打算武力解决。”幼海和罗窃窃私语。
“这很危险吧!张老又走不快,行动不便呵!”罗隆基显得很担心。
“不要紧,疗养院内有我们的人,可以打开后门。我们还正在设法打入这里的军统,要能收买,就是万全之策了。”幼海用真心话安慰罗伯伯。
罗隆基陪着幼海夫妇到公园散步,察看后门出路。一一记在心里,二人就告辞了。
田云樵和幼海计划由十个地下同志,均带武器,由幼海带领,前去“劫狱”。同时,加紧进行收买大队长严锦文的工作,这也是幼海通过熊剑东老婆唐逸君进行的,但进展很慢,曲折太多,不能寄予过大的希望。看来,要动真刀真枪了,万事齐备就等行动。
正在这关键时刻,乌云扑来,情势大变。田云樵找到幼海急急地说:“不好!你的名字上了毛森的黑名单!你得马上隐蔽,写字间立即撤离。营救张、罗,要另找别法,军统特务已加强戒备了!”
这对幼海说来,宛如晴天霹雳,急着说:“隐蔽到哪里去?遍地特务,无法无天!”“换个冷僻的场所先躲一躲。”田云樵说。
就是这一天,毛森叫人把杨淑慧找到办公室,不阴不阳地说:“周太太,你儿子是共产党呀!正和我们作对,这对不住蒋先生吧!你叫他洗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毛先生,小儿哪会是共产党!他夫妻二人一月前就到英国留学去了,根本不在上海。”杨淑慧经半年来的观察,对幼海的行动也知道了个八九,现在只好撒个弥天大谎,信不信由你毛森了。毛森哪里会信,冷笑着说:“周太太,叫他留心点。”
看来还不至于马上动手,要躲要走,还有时间,杨淑慧悬着的心落了少许。
唐逸君一面,倒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她找了杨虎的老婆,她是上海女大亨田淑君,说动了杨虎的心,力劝徒弟严锦文弃暗投明。正当毛森要下手时,严锦文起义了,秘密释放出张澜、罗隆基。
毛森满腹懊丧,周幼海衷心欢喜。当毛森得知详细情况后,决定向幼海开刀了!
二十三、上海解放
1949年初的一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幼海准备妥当,破晓时正待和丹苹转移,飞腾公寓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幼海从窗口一看,是外围组织的一个年轻同志,四周也无可疑情况,就急着下楼开门。那年轻人踉踉跄跄跑进客厅,倒在沙发上,哆嗦发抖地说:“田云樵叫我通知,毛森随时可能动手,你们必须立刻离开,一分钟也不能停留!”说完,倒在沙发上昏过去了。
丹苹端来了热茶,幼海拿来了大衣。等那人醒了,幼海塞给他一卷钞票,说:“非常感谢你冒险来通知。我和丹苹马上走。你也立刻离开此地,行吗?”那人身体暖和,有了活力,就出门而去。此时,天还没有大亮。
杨淑慧也惊醒了,催着幼海说:“事到如今,我一切都已明白。你和丹苹多带点钱,赶快走。毛森那里,我来应付。安定了,通知我一声,切切不要打电话。”
幼海和丹苹,也不带任何行李,迅速走出公寓,在破晓前的雾霭中消失了。
早晨,果然来了一批凶神恶煞般的特务。杨淑慧十分镇静。笑笑说:“前天我已告诉你们毛局长,周幼海夫妇到英国去了。有劳各位白跑一趟。”特务搜了一遍,找不到人,只得怏怏而去。
幼海夫妇花1400元美金,在巨籁达路一个白俄老头的金龙公寓内找了一间房子,悄悄溜了进去。家具齐全,壁炉火红,吃饭有人料理,小夫妻就不必出门了。天气阴沉,细雨淅沥,幼海晚上化装出去,通知了母亲和田云樵。
杨淑慧仍然每天到何应钦、程潜家中打牌,放出空气,说幼海到英国去了。她像是不断把石子抛向水面,一圈圈涟漪最后就传到毛森那里去。特务魔头半信半疑,但上海已经大乱,自身难保,渐渐就把幼海的事搁着,忘了。
时光如流,不觉已到四月中旬。那年上海天天下雨,连绵不断。幼海感到燠热烦躁,就在房间里踯躅踱步。忽然,有了敲门声,用的是暗号。开门,化了装的田云樵来了。幼海、丹苹大喜,进入坐定。田说:“国共谈判破裂,解放军立即要渡江。上海会有一场恶战,但蒋介石已为强弩之末,必定失败。马上要天亮,我们盼到了!”
五月,上海天天梅雨,湿闷燥热。解放军已攻克南京、杭州和苏州,直逼上海。蒋介石坐镇复兴岛,高喊“保卫大上海”,但5月12日外围打响,不到半月,蒋军兵败如山倒,老蒋只得独自神伤,乘兵舰到普陀山的海天佛国去了。毛森的特务,乱成一团,杀人也来不及,自己又急着逃走,哪里还记得有个周幼海?幼海当机立断,将手枪子弹上膛,对丹苹说:“上海解放,只是一两天的事,我们回飞腾公寓去!”说完,拉着她就走,在霏霏淫雨下回到家中。杨淑慧一见,急了:“特务抓人怎么办?”幼海笑了:“特务逃命还来不及,还抓人?”
次日,上海已处于巷战之中。国民党青年军一个连占领了飞腾公寓的顶层,说要效忠党国,死守到底。不仅一处,浜北许多大楼,都进驻了残军。幼海为防败兵抢劫,紧闭铁门,将家中的人组织起来,两人一组,发枪一把。幼海教会他们使枪的方法,就分守门窗各处。幼海和丹苹一组,守着铁门,上了膛的柯尔脱手枪对准门外。杨淑慧心中欢喜:儿子会指挥打仗了。
败兵没有捣乱,缴械投降了。5月27日,全上海解放。
二十四、“一大”会址
上海解放后,接管警察局的就是介绍幼海入党的扬帆。
他任市公安局副局长兼社会处处长。这社会处就是后来的政治保卫处,是专门和特务间谍作斗争的。
杨淑慧和幼海到了公安局。扬帆说:“中央交办一个任务,就是寻找‘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址所在地。这件事你杨淑慧大姐可以办到。周佛海是‘一大’代表,他写过一本书,叫《往矣集》,提到‘一大’的情况很详细。大姐,那时你不正和周佛海在上海吗?你是去过‘一大’会址的吧!”
“去过,去过,我去送过信,还介绍过一个人去看门望风,大概叫张桂秋,记不大清楚了。”杨淑慧喜上眉梢,赶忙作了肯定的回答。
“不忙。这不是公安局的事,由市委宣传部管,你去配合他们工作。”扬帆亲笔写了介绍信。
杨淑慧想:到哪里去弄《往矣集》呢?图书馆里也没有。
几经周折,总算在周佛海以前的一个副官处,找出一本,薄薄的,纸色早已泛黄。
书中对“一大”果然写得详尽,说当年和毛泽东等,住在贝勒路“博文女校”,大家打地铺。白天开会则在“一大”代表李汉俊的哥哥李书城家中。
杨淑慧苦苦回忆,但模糊不清了,只记得贝勒路,似乎没错。
她和市委宣传部的杨重光,找到了“博文女校”的旧址,但李书城的家,茫无头绪。
杨淑慧和丹苹多次实地去找,但时过境迁,面目全非了。
踯躅徘徊,寻寻觅觅,她终于眼睛一亮,一丝记忆从沉淀的思绪中浮出来了:在黄陂路、兴业路口,有一家酱园面坊,似乎就是从前的李家。
这里确实是贝勒路,后来改名望志路,1943年又改称兴业路。
杨重光十分重视,当即拍了很多照片。杨淑慧心中高兴,当晚就对幼海说:
“不错,就是那里,我去送过信,当时我和你爸爸正要好着。”
第二天幼海对扬帆说:“母亲费了一个月的工夫,总算找到了,大概不会错。”
扬帆高兴地说:“你母亲做了件大好事呀!”
详细的报告寄到北京。中共中央十分重视这件事,为了慎重,决定由董必武再亲自来一趟,加以证实。
董老看后,确证这就是李书城的家,是中共“一大”开会所在地。董老接见了杨淑慧,并表扬了她。
二十五、“潘、扬案件”
平地风波,晴天霹雳,1955年5月,“潘汉年·扬帆案件”发生了。
“潘、扬案件”发生时,传说有人讲,孔子门徒三千,潘、扬恐“三千三”也不止。于是,幼海和杨淑慧冥冥中都被划进这个数目中去了。甚至已经离婚一年多的施丹苹也难逃厄运。后来,这“三千三”成了公安圈内一个术语,其实,它只是泛指,并不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整数。
1955年5月16日,幼海接到电话,要他立刻到局里去一趟。他急忙赶去,等着他的是一张盖了大印的逮捕证,上面写着“反革命罪”。幼海懵了,呆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个陌生的同志给他戴上了手铐,说:“愣着干吗?走吧!”“上哪去?”“去北京。”幼海木然地问:“我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扬帆最清楚了!”那两个人笑笑。一个说:“扬帆自己就是反革命。走吧,有话北京说去。”幼海被关进了公安部预审局北京秦城监狱。那年正好33岁。
提审了。幼海说:“我的一切,扬帆最最清楚了!”哪知审讯员反问他:“你和扬帆一起进行了哪些反革命活动?”幼海急了:“此事从何说起!你们可不能乱来呀!”提审没有结论。一连几天,再提再问,幼海无法承认扬帆和自己是反革命这种莫须有的事。三斧头的下马威劈过以后,来得少了,甚至长期不来问了。从1946年淮阴入党开始,直到关进秦城监狱,幼海实际上只干了九年革命工作,而且都是在扬帆领导下进行的。这是幼海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九年,也是忠心耿耿对党,出生入死斗争的九年!
从此,幼海就在秦城落户,一关十年。
幼海家里也不太平。1955年5月底,杨淑慧被捕了,“罪名”是:为何和儿子一起进行反革命活动?给扬帆介绍了多少特务分子?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除了声声否认,竟然说不出话来。扬帆和幼海都是反革命,还说什么呢!查呀查呀,查了一年多,除了知道她是大汉奸的老婆,周幼海的母亲外,什么也未查出来。1957年1月5日,她被释放了,没有人再提她发现“一大”会址的功劳,让她自生自灭。杨淑慧不知儿子在哪里,孤独凄凉,时常暗泣。她从开朗豁达转向沉默寡言,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此独自过了五年,到1962年冬,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多处骨折,在痛苦的煎熬中死去了!仰卧床上,什么时候上路的也无人知道,享年61岁。一个绝顶精明能干,曾有万贯家财的女人,就这样去了!她的案件,在1983年8月得到了平反。
施丹苹,也在1955年5月被捕,“罪行”是解放前后和周幼海进行的“反革命活动”。查呀查呀,倒查出了不少她当交际花的趣事。在吃了近两年官司后,1957年3月6日只好将她放了。丹苹的案子,1980年就平反了。
只有幼海,“罪行”最重,在秦城监狱难有出头之日。更大的厄运找来了,他在牢房内突然中风!
二十六、再进秦城
幼海在秦城监狱的生活是十分凄惨的。没有人去看他,没有任何接济,他的逮捕和关押都是绝密的。一天,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跌倒了,右半边手脚麻木僵直,幸好头脑还算清醒。他暗忖:“不好!中风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困难地靠着墙壁,慢慢站起,已经汗流浃背,两腿哆嗦!以后怎么活?还40岁不到呀!
监狱医生确诊为轻度中风,只给了一些常规的药品,没有住院治疗。幼海硬是仗着他的年轻活力,苦苦锻炼,手脚总算可以动动了,但已不能和中风前相比,从此落下残疾。
1965年9月,在预审十年,未得罪证的情况下,幼海被宣判了:“反革命罪,管制三年。”管制从宣判之日开始,这以前十年的官司就白吃了?但幼海哪里敢问。43岁的他,两鬓染霜,面容憔悴,行动迟缓,愁肠百结,和入狱前已判若两人。
他被押解到上海,放在东安路一家京华化工厂内,监督劳动。那时已是“文化大革命”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工厂里突然来了个“阶级敌人”,大家就当作怪物来欣赏。幼海一身是病,还怎么劳动改造?白天让他在门卫室坐坐,偶尔扫扫地。一间六平方米不到的阁楼,成了他起居饮食唯一的生存天地。他没有自由,不准外出。
万万没有料到,三年管制还未期满,更大的厄运又要降临幼海头上了!那时正在揪斗“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闹得满城风雨。1967年6月,几个专案组的凶神,身怀催命符,手拿勾魂牌,从北京赶到上海京华化工厂,不由分说,将幼海铐个结实,立即带去,重又扔进秦城监狱,唱了一出二进宫。
提审了。审讯员怒容满面,一拍台子说:“刘少奇怎么和周佛海勾结的?彻底交待!”幼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呆在那里,无以为答。审讯员怒不可遏,大声喊道:“如不交待,判你死罪!”幼海心想:死罪就死罪吧,实在想不出刘少奇和周佛海有何关系!
不断提审威逼,终于说出“杨宇久”三个字来了。幼海对“杨阿姨”想了好久,只知道她40年代初到南京,见过周佛海。杨宇久是刘少奇的外甥女,幼海连忙说:“杨宇久的情况,只听母亲讲过。那时我正在日本读书,一点不知道,无从交待。”哪知审讯员蛮不讲理,一口咬定:“周佛海和老婆都死了,你妹妹又在美国,不找你,找谁?”意思很明白,硬要幼海“招供”刘少奇和大汉奸有勾结。幼海拒不发言,以沉默对抗。审讯数月,一无所获。
幼海在牢房内又中风二次,来势凶猛,半身不能动了!1975年9月,专案组将他再送回上海京华化工厂,仍然监督改造。此时的幼海,脸色灰黄,双颧突出,嘴唇苍白,须发成霜!
二十七、幼海病亡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潘汉年、扬帆平反了。
1983年8月22日,公安部下达了《对周之友同志问题的复查结论》,文中指明:“周之友同志1955年、1967年两次被关押审查,纯属冤案,应予平反,恢复名誉,消除影响。”拨开乌云,重见天日,幼海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多年未见的笑容。
公安局组织在西区习勤路安排了一个套间,让幼海搬去居住,专门派了一位同志,照料他的生活,还装了一只电话,让他和外部世界接触。幼海的身体全部垮了,仅有左手,还能动动。但脑子是好的,也能说话。60岁左右的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丹苹此时已与一位工程师结婚,常抽暇从虹口赶到漕河泾去看他,还为他介绍两个中年夫妻帮做饭和洗衣服等。
远在成都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周淑海,也常来上海看望这位可怜的弟弟。
幼海唯一可做的,就是将周佛海的一切都说出来,写出来。
自己不能执笔,组织派了张伟方同志去帮助他。钟玉如和姓姚的老同学为他整理了《周佛海浮沉录》、《周佛海之死》等长文,由刊物刊出,并被大量转载。特别是《周佛海日记》的注解,因人物众多,任务十分繁重,但幼海绞尽脑汁完成了,可惜他没能看到此书出版。
总有人问幼海:“汪精卫的儿子汪孟晋,在香港享福;陈公博的儿子陈干,在美国当教授,而你落到如此地步,不后悔吗?”
他总是笑着说:“我参加共产党,革命十年,这条路走得正确,无怨无悔!人家说我这一生是替周佛海的造孽还债来的,也许是吧。”1985年7月中旬,幼海褥疮大发,鲜血淋漓,又得了肺炎并发症和心力衰竭,气喘吁吁,奄奄一息。急送医院,虽经多次抢救,回天乏术了!7月24日傍晚,当朋友刚走开一会儿时,他平静地去了,终年63岁!
上海市公安局和国家安全局,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灵堂内摆满花圈。幼海身穿笔挺的警服,躺在鲜花丛中。悼词给了幼海高度的评价,说他“始终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为实现共产主义理想努力奋斗。在身处逆境,备受磨难中仍坚持共产主义信念……”幼海的骨灰盒,进了烈士陵园。
(全文完)
(摘自《百年人物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