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之看电影
2015-11-23李洪洲
■李洪洲
童年记忆之看电影
■李洪洲
第一次听说“电影”二字是在1974年的夏天。那时姐姐已八岁,下年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了,恰逢一天晚上大队小学校的操场坝子放电影,为让她熟悉路道与环境,父亲就带她去看了。父亲和姐姐是背着我悄悄去的。第二天早饭时姐姐兴致勃勃地电影来电影去的,让我第一次听说了电影二字,问姐姐电影是个什么东西?姐姐说,电影就是两根木头、四根绳子扯起一张大白布,然后大电筒往上一照,白布上就会出现山,出现水,出现人,那些人跟真人一样在那白布上跑来跑去,还打仗。听得我云里雾里,瞪大着眼睛望着姐姐。姐姐还告诉我说她和老爸昨天晚上就是看电影去了。这让我的气不打一处地上来了,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带我去?
不等父亲回答,姐姐就替父亲说话了,你这瞌睡虫,每天不等晚饭结束,就睡得跟猪似的,这么远的路,谁来弄你?
我说,这么好看的电影我还要睡觉?我就是一辈子不睡觉也做得到!不行,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去看电影!
母亲说,你以为天天晚上都有电影?至少一年才能轮上这么一回。
一年?我失望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看不上电影,就想电影。姐姐描述的电影情形在我眼前时不时地闪现,但最终也没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具体的、完整的形象来。我也曾无数次做过试验,找来一块白布,拿出手电筒,在黑屋子里将光亮投射在白布上,没有出现姐姐描述的电影情形来。我又去好伙伴李大柱那里借来一本连环画,将手电筒的光亮投射到连环画上,连环画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我又将白布蒙在连环画上,再将手电筒的光亮投射上去,仍以失败而告终。我泄气了,心里却更渴望着能看上一场电影。
终于盼来一场电影了。消息是在大队小学校读一年级的姐姐中午放学时带回来的,姐姐不但带回了放电影的消息,还带回了所放电影的名字:《卖花姑娘》。兴奋与激动立即膨胀到我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了,让整个人儿都按撇不住地骚动起来。我记得自己那天整个中午都在院坝里一圈一圈地跑。不但跑,还跑出了几个花样:连蹦带跳地跑,手舞足蹈地跑……一边跑,一边喊:看电影,《卖花姑娘》;看电影,《卖花姑娘》。汗流浃背,却不知热;气喘吁吁,却不知累。下午,真可谓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度过的。不断地望天、望太阳,只感到那太阳被麻糖粘住了一样,似乎一动不动的。就有了要帮它运动运动的欲望。找来竹竿,可竹竿够不着;捡起石子向它掷去,可石头也打不着。唉,就只能望阳兴叹了。
终于盼到太阳下山了,终于盼到社员收工了……终于等来了吃完晚饭与父亲、姐姐向大队小学校进发的那一刻。但,我们还是去晚了,半路上就听见了很响的喇叭里的说话声,姐姐说电影已开始了,那声音就是电影里的声音。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我还从声音的来源地看见一块亮处,那亮处的亮度不断地变化着。那就是电影!终于要看到电影了,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一路狂奔了起来。惹得父亲在后面不断地吼,慢慢走,天黑地暗的,当心摔着。
到处是人。操场上是人,黑压压的人;操场两旁的树上还骑着人、坐着人;操场后面教室的窗户上也吊着人。人,汇成了山;人,聚成了海。似乎已没有我们的立脚之地了。经过好一阵子努力,父亲才在操场边一脚立地,另一脚支撑在一棵树的树干上,让自己有了一席之地;姐姐则拉着我的手,宛如两枚钉子,在密不见风的人群中挤着、钻着,来到了银幕底下。这里在银幕两边的人山人海里宛如一条沟,稀稀疏疏地或坐或卧着几个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就是这里了。我们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仰着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头顶上的白布,欣赏着白布上的画面神奇地变幻着。脖子酸疼得受不了时,便躺倒下去继续看;后背冰凉得如同一块铁时,又坐起来……如此反反复复。
这次电影看过不久,我也开始上学了。学校里汇聚了方圆十来里远的孩子,也带来了方圆十来里甚至更远的消息。学校说是我们大队各路新闻的聚散中心一点也不为过。事实上,电影并不像母亲所说,一年才能轮上这么一回。电影在很多地方放映着。时有同学带来了他们那里放电影的消息。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死磨硬缠,要让父亲带着去。父亲心情好时,路途又不太遥远,父亲会欣然答应。但更多时候则招来父母一阵责骂。每天十多个小时的农业生产,太累了。父母想早点休息。几次电影看过,我就从电影里认识了城市,认识了飞机大炮,知道了打仗是如何个打法。以往常听说起,可是什么样儿,不知道,只一个模糊的臆想的慨念在脑海里漂浮着。电影,终于将这些物件具体而形象地在脑海里烙印了下来。同时我还知道了电影里不但有声音、有画面,更重要的,还有故事。这些故事或波澜壮阔、或惊心动魄、或动人心弦。他们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你,让你义无反顾地要去欣赏,要去领略。哪怕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片子,哪怕你曾经无数次地看过。但你依然百看不厌。因为电影,我与我们生产队以及附近生产队的同校孩子结成了志同道合的铁哥们。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人多力量大。但感觉他老人家说得并不全面,还有的便是人多胆子大。得知哪有电影了,七八个孩子你一鼓动,我一怂恿,劲头出来了,胆子出来了,下午一放学,背着书包,直接就去了电影放映地。电影结束才摸黑回来。也有时候,到了人们所说的电影放映地根本没什么电影。被别人戏弄了,或者弄错地方了,也不气馁,又一路调侃着往回走。那句流行于我们之间的“英雄不怕白跑路”的自嘲的话就这样诞生了。为此,我们遭受过父母无数次的责骂,甚至挨过打,但依然没能阻挡我们前去看电影的脚步。因为常常是摸黑回家,路上的磕磕碰碰就免不了,有的摔破过腿杆,有的踢破过脚趾,有的踩到过蛇,但时常的了,也不觉为奇了。只是那一年夏天的遭遇让我后怕至今。那天下午天气好好的,太阳高照,万里无云。听说公社中学的操场坝子放电影,我们几个孩子就邀约着去了。公社离我们生产队有十多里路,中间还隔着芦水河,只由一条破败的小桥——大邑桥连接着。电影放映过半时突然刮起了风、响起了雷,一场大雨顷刻间倾盆而至。场子里一下乱成了一锅粥,惊叫声、骂娘声、呼儿唤女声,走散孩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家纷纷逃去,向能躲雨的地方逃去,向自己的家逃去。但很快,整个场子就平静下来了,只有电影放映员孤零零地撑着雨伞守候着电影设备。我们几个孩子也向家里进发。夜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还好,还有雷电,每一次雷鸣电闪,我们就向前跑几步,又凭着电闪时前方的路在脑海里存留的印象,再向前摸索着几步;又站定下来,作好准备,等待着下一次雷鸣电闪。就这么跑着,就这么摸索着,终于走到了芦水河边了,过河就是家了,胜利在望了。可没成想,横跨于芦水河的大邑桥不见了,被洪水淹没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个个会游泳。我们在芦水河边长大的,也可以说在芦水河里泡大的。每年五月至十月,我们几乎每天两次泡在水里。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泡一次,午饭后上学时再泡一次。泡来泡去,终于让我们泡出了天大的本事,我们能够将衣服缠在头顶上,顺水向学校漂去,一里多路,半个小时的功夫就到了,头顶上的衣服居然滴水未沾。眼下这二三十米宽的河道那岂不是乌蒙磅礴走泥丸。我们毫不犹豫地下去了。河水哗哗哗地流着,已没过腰际,我们走在桥上,总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推着我们,让我们像风中的树叶那样轻飘飘的没有定力。我们努力地用自己的十个脚趾头死死地把持着桥面,一点点泥菩萨过河似的向前趟去。这时,一个肉肉的、毛乎乎的东西突然撞到了我的腿杆上,我一惊,不由自主地弹跳了起来。可当我落下去时,脚却没落到桥面上,我已被洪水冲出好远了。漂浮在洪水中的我,深深地领略到了这水已不像平日里那么温顺了、那么沉默了。它们发怒了,怒发冲冠了,轰轰轰地吼叫着,还掀起了惊涛,卷起了巨浪。我时而被浪涛高高抛起,时而又被浪涛淹没,嘴里呛进了不少的洪水。我挣扎着,与汹浪抗争着,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活着回去。跟洪水搏斗了几个回合之后,我冷静了、聪明了,不能硬斗,要智取。眼下更重要的是减轻阻力,保存体力。于是,我三五几下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光着身子平躺在水面上,紧闭着嘴唇,随波逐浪着,并一点点向岸边靠。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行了多远,终于,我被一些树枝树叶挡住了。我喜出望外,一下拉住树枝,电闪雷鸣中,我看见了这是一棵大树,被大风刮倒的一头倒在河里的大树。我拉住大树的枝枝叶叶,一点点向岸边游去,并顺利上了岸。到了岸上,我却突然没了一丝力气,一个空口袋似的躺在了地上。还是风声雨声电闪雷鸣声。风声雨声电闪雷鸣声响中还夹杂着小伙伴们的悲痛欲裂的哭喊声。我在地上静静地躺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坐了起来,向小伙伴们走去。大家一下围了上来,悲喜交加。
天长日久,我们猛然发现,我们都是去大队或别的生产队看电影,却没有在自己的队里看过一次。这很不寻常了。每次看电影的第二天,同学们中间都有一场叽叽喳喳的议论,去哪里看的,来来去去都遭遇了什么新鲜事儿。唯独没有提到我们生产队,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了。我们问过我们的家长,为什么我们生产队不放一场电影?家长说,队里没钱呢,放一场要好几块呢。还要给电影放映员提供两顿像样的饭菜。没钱,大家不可以一户人家投个五分一毛的,老师都讲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行,我们得找队长说说,让他组织大家投钱,我们队上也得放一场电影。
队长四十来岁,是个麻子,人称麻队长。此时,麻队长正在生产队的打谷场里与一位老蔑匠拧着牛鼻绳。我们几个孩子一窝蜂似的上前将他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要求我们生产队也放一场电影,没钱,就让大家投。
麻队长不屑地看了我们一眼,依旧一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活。这让大家很不满了,居然把我们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于是,说话的口气就有些不客气了,甚至是严厉了。
说,我们生产队为什么不放一场电影?
没有钱,让每家每户投点不行吗?
别的生产队都放过电影,就我们生产队没放。你这队长咋当的?你不要脸,我们还得要脸呢。
七嘴八舌的,都像在开麻队长的批判会样。
麻队长怒了,彻底怒了,怒得凶恶,每个麻窝里都盛满了火。麻队长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奔向地上一截两米见长的竹尖。一见这阵仗,我们几个孩子立即麻雀一样飞散开了。麻队长在我们身后挥舞着竹尖追赶着我们,一边追赶着一边骂:狗日短命儿一个个的,一天光吃光耍活得不自在了,还来逼着老子放电影。你妈老汉天天晚上在床上脱得光光的演电影,你咋不去看?
但麻队长到底没能追上我们,或者没有真心要追到我们。他追到地坝边就停下脚步了。不过还是让我们心惊肉跳、脸青面黑了。我们远远地站住,心有余悸地望着队长,喘着粗气,心里却十二分的不甘、不服。日你妈,你没本事给大家放一场电影也就算了,可还要如此对待我们,我们要报复!我们几个孩子很快就聚到了一起,叽叽咕咕着。第二天,麻队长的婆娘就扯着嘶哑的嗓子在他家屋后的自留地里骂开了,是哪个短命儿把我的菜秧秧扯了一片呀。没多久,麻队长那宝贝幺儿也被我们收拾了。河里洗澡时,我们几个孩子以开玩笑的方式,把他按在水里,扎扎实实地淹了一回,他一遍一遍地求饶着,就差给我们叫爹了。
电影,电影!我们的电影!
电影走进我们生产队,已是一年以后了。这时候我们公社终于购回了一部电影机。商演,更作为一种奖品奖励给那些在形形色色评比中获得先进的大队抑或生产队。比如,阶级斗争抓得好的,农业学大寨走在前的,爱国粮交纳得踊跃积极的,等等,公社都会奖励这些大队或生产队一场电影。我们生产队穷,给钱的电影放映不起,可奖励的电影却是一场又一场。我们生产队的各项工作做得好,是因为我们生产队与众不同,我们生产队有两个队长。队长,李麻子,是大队领导任命的,人称“麻队长”、又称“一队长”,老练,沉着,颇具心机。有“一队长”,自然就有“二队长”了。“二队长”本名李麻狗,普普通通社员一个,甚至比普普通通社员更低下的一个,整日里胡子拉沙的,衣衫褴褛的;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却积极,积极在嘴上,积极在斗地主的时候。农业生产时,不下田,就站在田埂上,指着手,划着脚,吼,吼得惊天动地的,吼得鸡飞狗跳的,快点快点,跟上跟上,李三娃,你还要不要工分?批斗地富反坏右时,更是一马当先了,不但积极,还特别心狠,耳光扇得啪啪啪的,还一边扇,一边问,你在旧社会里究竟吸了劳苦大众多少血,喝了劳苦大众多少汗?说!如此种种,因此大家就给他了个“二队长”的称谓。有讥讽的成分,有取笑的成分,总之是一个绰号。
不过,对于“二队长”这个绰号李麻狗欣然接受,还沾沾自喜,更加卖力了,都想代表麻队长去公社开会了。如此这般地喧宾夺主,让队里很多人都看不下去,为麻队长鸣不平了。可一些明白事理的说,其实麻队长没亏呢。白天,二队长夺了麻队长的主,夜里却是麻队长夺了二队长的主。谁都知道,二队长老婆翠花,十里八里的一枝花,漂亮得比八大碗都还馋人,却因家里成分不好,嫁了二队长这个积极分子、这个“穷光荣”。这叫等价交换。这样一说,大家似乎都明白了。只有麻队长听了,轻蔑一笑,悄悄说,肤浅。在他看来,这其实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了。白天,二队长喝五邀六的,工作搞上去了,得罪人的是二队长,受上级表扬的是他;夜里,翠花这个比八大碗还馋人的美味佳肴又让他销魂了,何乐不为呢!两个队长就这么默契,这么相得益彰地配合着,让我们生产队的各项工作走到我们大队的前面,甚至走到了我们公社的前面,让电影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我们生产队里。
有电影看,让我们高兴了;有电影走进我们生产队,让我们自豪了。是如何走进来的,就与我们无关了。因为看电影是几月一遇的好事,附近几个生产队下午都提前收了工,大队小学也提前放了学。放学回来的时候,还很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可电影银幕已在生产队的打谷场里立了起来,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已有炊烟升腾起来。整个村子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我们这些孩子们一到家,就放下书包,端来凳子,抢占最佳位置。然后四处招摇着,三四个勾肩搭背着,在场子里螃蟹一般横来竖去地走,遇上一个外来的孩子,横上去,堵在他面前,让对方立即生出怯生生的怕意来。我们问,哪来的?
山那边。那孩子说。
知道这是哪里吗?
知道,李家坝。
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人吗?
那孩子摇摇头。
告诉你吧,我们就是李家坝的人。自豪之感溢于言表,然后又认真而严肃地指出,好好看呀,不准搞破坏,不准惹事。
然后又寻找下一个目标。
家里人三请四催吃饭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三下两下喝下两碗南瓜汤或狼吞虎咽塞下两碗红苕稀饭,又奔向了这里。这时候,已是暮色四合了。电影放映员也吃罢晚饭来到了这里,开始了电影放映的准备工作。看了无数次电影了,这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电影之源应该是发电机这块了。发电机就安置在生产队的保管室背后,我们将发电机团团围住,看发电师傅将发电机安好,加油,并主动地不失时机地帮着递东拿西。一切工作准备就绪,然后,发电师傅拿出一截绳子,绕在发电机的飞轮上,猛地一拉。这一刻,我们却转身就跑,向电影放映的场地跑,要与电赛跑样。但我们从来就没跑赢电过。每次不等我们来到打谷场,放映机上的电灯都亮了。电灯光映着电影放映员的脸,映着放映员旁边的二队长的脸,也映着很多人的脸。我们连忙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扭头盯着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拿起一个肥皂盒一样的东西,凑在嘴前,吹了吹,挂在银幕旁边的喇叭立即就响起吹风的声音,好了,电影放映员对二队长说,并将那肥皂盒样的东西递给二队长,二队长将肥皂盒样的东西凑到嘴前,也吹吹,喇叭里也发出很响的吹风的声音。二队长就讲话了。
每次电影放映之前,二队长都要讲一番话,每次讲的话都是那几句。二队长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晚上我们生产队又放电影了,这次放电影是我们生产队,这个,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在各级政府的领导下,这个,这个这个,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这个,公社,这个,人民公社奖励我们生产队一场电影。这个,这个这个,希望我们的广大社员同志们,这个,在今后的工作中、在今后的生产中,这个,这个这个,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个,这个这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家一下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吼开了:二队长还把我们当学生呢;那感情太好了,明天我也背起书包上学堂去。但更多的人却表现出不满,有完没完?不要影响大家看电影。整个场子闹哄哄的。
二队长敲着桌子,安静安静。又继续唱起了在民间流传已久的顺口溜:看电影,好事情,家家户户要留人,不要让阶级敌人有机可乘。
有社员阴阳怪气地吼出,你最好看好自家的人。
又是一阵哄笑。
二队长很大度地没再理会大家的哄笑,说,电影马上就开始了,今晚的电影是……接着俯下身去问电影放映员,今晚的电影是什么?电影放映员说,《渡江侦察记》和《上甘岭》。二队长直起身子,说,今晚的电影是《渡江侦察记》和《上甘岭》,打得凶得很。很好看。然后,将肥皂盒似的东西交给电影放映员,挤出人群。
二队长不看电影。没功夫看电影,他要巡逻,治安巡逻。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截木棍在打谷场以及周边区域装模作样地走走。
队里还有五个人不能自由地看电影,那就是时常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们。为防止他们趁机搞破坏,早在发电机响起来之前就被二队长集中了起来,集中在了离发电机不远的地方背靠背坐着,低头思过,不准乱说乱动。每隔一阵子,二队长都会回来查查岗。
有情况。这是二队长在巡逻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的三个字。一只老鼠跑过,有情况;风吹草动一下,有情况……只要一有情况,二队长都会立即紧张起来,立即警惕起来。停下脚步,关掉手电筒,学着电影里侦查员的样子,探着头,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待确认了这只是一场虚惊之后,舒了一口气,又才正常地巡逻起来。
有情况。这次,又有情况了。牛棚里,有异常响动。窸窸窣窣的,时断时续,时轻时重,很有规律,不像牛弄出的声音,是人,似乎还有人的喘息声。一定是阶级敌人在实施他们的阴谋诡计了。二队长本想一脚踢开牛棚的门一头钻进去,将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抓个现行。但,不行。敌人太凶残,自己一人寡不敌众,如果贸然行动反倒导致敌人轻易逃脱。于是轻脚轻手地返回了打谷场,拉出几个基干民兵,神色慌张却又严肃认真地告诉他们说,走,有情况。
二队长带着几个基干民兵神秘而紧张地向牛棚跑去。此举立即带动着一大伙人呼啦啦地尾随而来。大家将牛棚的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出来,二队长踢着牛棚的门,喊。
干啥呢?是队长李麻子的声音。
这牛病了,我们在这里伺候着它呢。是二队长老婆翠花的声音。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
接着,人群中有人喊,社员同志们,这边也放电影了,还是爱情片。
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来了。将整个牛棚围了个里三层的外三层,争相目睹这爱情片。众目睽睽之下,爱情片的男主角麻队长钻了出来。麻队长站在牛棚门口,朝大家挥着手,吼,看啥呢?看啥呢?牛病了有什么好看的?接着,爱情片的女主角二队长老婆翠花钻了出来,大大方方地站在麻队长身旁,对麻队长说,队长,我看这牛病得不轻,还是请兽医来看吧。我们拿它真没办法。
大家又笑,都夸翠花演得好,比男主角演得好,是个好演员。
人群中,有人说,二队长呢?这么好看的爱情片,咋不见了他的身影?大家又四下瞅了瞅,确实不见二队长了。于是便有人解释道,二队长本来就不喜欢看电影,这时候也许又到别的地方治安巡逻去了。
我也挤在人群里,目睹着麻队长与翠花的表演。翠花确实演得好,一举一动都很投入。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他们怎么演得无头无尾,没看到头,又在大家的哄笑中挤出人群,草草地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