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之旅:作为认同与反思的抒情诗
2015-11-22邱婧
邱婧
摘要:
以“朝圣”为主题的当代藏族汉语诗歌创作不在少数,藏族当代诗人列美平措也是其中之一。但与其他藏族诗人不同的是,他既认同又偏离“朝圣之旅”,在他的写作中可以看出某些保留与彷徨。文章试图通过对其“朝圣”诗、“天葬”诗等的解读,来考察他对族裔认同、个体价值、民族历史的正视与反思,这也正是其难能可贵的诗歌品质。
关键词:
列美平措;藏族;汉语诗歌;朝圣之旅
列美平措①是一位优秀的藏族汉语诗人,他用汉语书写着族裔经验,并且在转型期的文化语境下探寻族裔认同与个体价值相结合的书写路径。与大多数藏族当代诗人不同的是,在他的诗歌中,不仅大量糅合了地理、空间、宗教等经验的表达,还包含了他“努力在民族地理空间中坚持着‘边缘和腹心的中间性位置的个体行走。在藏族诗歌整体性的民族地理空间中,他辟出了一个介于民族与个体、传统与现代、皈依与独立间的立足点”②,亦表现出对族群深刻的反思、以及因此产生的某种隐秘的距离感。下面将对他的主要诗歌《圣地之旅》、《站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八月》、《节日》等③进行分析, 并借此考察这位少数族裔汉语诗人对族裔认同的理性思考以及对个体价值的重视。
一走近而又疏离的地理空间
《圣地之旅》是一首组诗④。限于篇幅,本文并非要逐句逐首解读,但试图从诗句之间寻找这些诗歌的隐秘关联以及诗人心灵的“圣地之旅”的踪迹。
在第一首中,诗人写道:“我行走在一条没有慰藉的道路/那曾属于我的一切都已远去/如今在我孤独的时候/除了附在耳边细语的诗歌/我一无所有了 留给我的/惟有旅途漫无边际的黄沙和风雪……独自行走在高原的边缘和腹心地带”。
仔细考察转型期藏族汉语诗歌,不难发现“行走”实质上是诸多藏族诗人写作的基本结构。在这种结构中建立起来的世界是“诗人与高原”的模式,从而构成了整个藏民族的行进、朝圣之旅。
由此反观列美平措的这首诗,诗人对“我”的定位十分独特列美平措笔下的“我”,首先阐明了独特的、个体的、诗歌的行旅之目的地,同时,那些深层的、民族性的、文化性的东西,却已经固化,并封存在内心深处,即便这些族群的历史记忆如何温暖,也已经是身后之物了。随着“我”这圣地之旅的行进,“我”是带着这种温暖的族群记忆,独自行走在孤寂的旅程中的,目的地并不明确,只是无休止地走下去,这种“行走”与其他藏族诗人的朝圣之旅大相径庭,无论是唯色的《西藏笔记》还是伊丹才让的《通往大自在境界的津渡》,他们的行走都是有明确指向的指出了族裔自在的地理空间。
本首的末尾部分,“我”孤独地行走在“高原的边缘和腹心地带”,尽管目标并未明确,但是我显然也是行走在藏民族的“圣地”的。那么,“我”为什么孤独,而“一切”为什么又远去呢?这一切需要在下面的诗歌中寻求答案。
组诗的第三首写道:“高原清新的空气可以扩展胸怀/而远处的牦牛俯卧着反刍不停/它的思考有比我们深刻很多的内容”,在此时,诗人意识到归于高远并不能决定一切,在此处,“牦牛”作为民族的图腾,“反刍”代表它有着更远的、更深刻的启迪。在后半段,“没有让牧草返青/却让野兔和草鼠/增强了迅速繁殖的能力/帮锦花的根系悬浮于失去泥土的草皮”。诸多藏族诗人的写作都牵涉到地景描写,以建构族群的地理空间。然而列美平措的诗歌显然超越了单一的族群意识,并表达了自己的生态危机意识。由此,反思的视野指向更远。这里需要注意到,和当下流行的生态文学批评不同,诗人并没有怪罪谁,而仅仅是提问和发问。这同时又牵涉到民族的圣化问题,一个族群辉煌的过去固然给人以充沛的力量,但人们能否仅仅停留于此,而不看向更远的远方呢?
在诗歌所述的旅行中,他是一个孤独的诗人、朝圣者、旅行者,也有着归入族群的意愿然而接下来的诗句更耐人寻味:“我的意志是踏在你的蹄印中复苏的/凝视你 凝视你身后雪山的背景/我相信 我们的渴望/是生灵对草原最深刻的渴望”,很容易注意到,“我们”(我和牦牛)和“我”两个代词在诗句中是相互交替的,这并不能相互替代,也不存在矛盾的关系,而是相互对话的关系。牦牛作为藏民族的图腾,既喻指了藏族的整体,也在此诗中被诗人赋予了“反思”的角色。虽然个体的“我”对整个藏民族心怀虔诚的情感,但“我”依然看到了本民族的陈旧、尘埃、迷雾, “我”与“牦牛”在本首结尾的想象中合为“我们”,都对藏族有着更深刻的“渴望”。由此可以推断,诗人在第一首诗中所说的“过去”,就应该是指民族意识觉醒前的生活。
然而,“我”与“牦牛”的对话关系是如何承继的呢?来看第四首诗:“而在我们心中渴望的草地/我们听到和看见的动人故事/纯朴的心灵直视太阳的光芒/他们为歌声为幸福的家园活着/为血液像天空蔚蓝的色彩/他们理所当然为自己的欢乐歌唱/他们的精神是雪山和草原的精神/如源头细小的水流 奔流在生命不可企及的远方/我渴望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并从此不再怀疑生命的所有意义”。在“我”与牦牛共同的想象光芒万丈地展开时,“我”却把藏民族这个共同体称作“他们”,“我”与藏民族的距离由此变得更远。如果“他们”的精神是雪山和高原,那么,“我”的精神是什么呢?既然“我”知道了他们的精神,也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是为什么不立即加入,还要“怀疑生命所有的意义”呢?其实,这正是全诗“圣地之旅”不断展开的基本动力。这终究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朝圣之旅。诗歌的意义在延宕中伸展,又在延宕中清空,在延宕中定格这就是诗人行走的意义所在。
因此,诗人列美平措这种朝圣的结局并不同于其他藏族诗人(如伊丹才让、阿来、唯色),甚至也不同于旺秀才丹。在伊丹才让的《通往大自在境界的津渡》、阿来的《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中,同样是表达旅途、空间和旅行,但是在这些诗篇中,始终贯穿了与“民族”合一的归宿感,这种合一势必造成了与列美平措诗歌结构的差异性,也难以找到如列美平措一般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除了表现在独自的行走、对死亡的思考以外,还表现在种种深思、自我的冲突和迷茫。这样的情绪很容易在他的诗歌《结局》中看到:“我知道命运对我已别无选择/或如放生牛般霉烂于荒野/或在杂乱无径的荒原之中/无穷无尽地将我的道路延伸”。
此诗喻示了诗人的迷茫,以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如《圣地之旅》一样,文化冲突并不是基于对族裔文化传统的痛苦批判,而是基于对传统文化的厚爱甚至是皈依。然而,藏族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与汉民族的“五四”传统是截然不同的。“五四”及以后的汉文化(文学)面临的情境,或者是成熟到腐朽的时刻,或者是疯狂的崩溃的时刻;而列美平措面临的却是藏文化被高扬的时刻,以及藏族人浩荡走向被高扬的文化传统的时刻,所以其受到的族裔文化传统的抑制性就更加强烈。
如果我们继续来看组诗的第二十五首,“是你们吗 在我们相识不久就离去/驮着盐和茶 布匹和食物的牛群/走进草地深处的暴风雪中/每遇岔路 我就会想起这段经历/我初识的伙伴 我永恒的朋友/我曾多么羡慕驮脚汉子的生活/并因此赚取了很多的稿费呵/而最终我不敢与你们风雪同行”,就会发现,诗人选择了继续行走,这里的“我们”依然是指前面的“我们”。诗人在此贬低和反思了“不敢与你们前行”的“我”,事实上,“我”依然不愿意加入漫长的朝圣,由此可见诗人还是贫瘠的心灵的朝圣者。“我”应该代表了大多数藏族当代诗人的生命体验,他们都无法参加传统意义上的漫长的朝圣,但是依然会歌颂这种宗教传统。另外,这些“驮脚汉子”也并非就是去朝圣的“圣徒”,而是在谋生,在路途中沐浴着圣地的光辉。
由此可见,列美平措的诗歌有着多重含义,纵深感极强,并不是单薄地在叙述一个群体,而是描述出了藏民族的神圣与族裔内部复杂的群体与阶层之分诗人是正视历史的,并非一味地将民族固化和圣化。他将人的价值视为终极目标,这并非与藏族的族裔认同有任何冲突,而是与对藏族的认同感并置。下面对其“天葬”诗的探讨可以更加清晰地说明他的写作意图。
二贱民与天葬诗
在列美平措的诗作中,有一部分专门描写天葬师的诗歌。“在众多的丧葬形式中,天葬成了普通藏族人为超升灵魂所选择的最形象的方法。这都是人同自然相互依存时显示的机智,是对人性更完美的寄托。”⑤所谓天葬师,就是为藏族民众举行天葬仪式的专业人士,在以往的藏族社会中,这种艺人被称为“贱民”,属于比较卑贱的社会阶层。
列美平措以天葬师为主题进行写作,这在藏族汉语诗歌中是独树一帜的尽管很多人的诗中出现过天葬,但是对天葬师的着重表述是少见的。而仅仅在《前定的念珠》中,就入选了列美平措的《站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最后的葬礼》、《与死亡之神对话》⑥、《蓝天·牧人·葬礼》、《独白》等诸多诗歌。那么,为何这位藏族诗人的写作中,会如此突出死亡以及天葬师的主题呢?显然与诗人注重个体的价值有关。在大多数诗歌中,我们看到的是将藏民族视为一个固化的整体,而忽视了民族中也有着阶级之分,或者说曾经有过阶级之分,而列美平措的诗歌之所以理性,就在于他能够正视民族的历史,能够在诗歌中表现民众的价值。
先来看《站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在结尾部分,诗人写道:“而那一天/你也会倒下的/没有人来超度你的魂灵/只有草原深情的双臂/将你紧紧揽进她宽厚的胸怀/只有鹰仍然在蓝天盘旋/只有鹰笛继续吹响歌谣”。这是一首关于天葬师的诗歌,内容是讲一位孤独一生的天葬师的感受,他或许是妻儿离去,每天面对着别人的葬礼。实质上,这种内在的孤独来自于其身份,而非具体的亲人的离去。作为贱民的天葬师被排除在正常的世界之外,他们是不能升天的,只能被大地收容,列美平措以感人的笔触作诗,同时不乏粗粝的呼喊。
在《与死亡之神对话》之中,开头两句是这样的:“你本来就是这样降临的/又何必再去寂寞的天空”。出人意料的是,升天本来是天葬和藏传佛教的终极追求之一,但是诗人在这里却主张天空是“寂寞”的,死亡之后可以不去天空,颠覆了藏族传统意义上的价值观。如果说天葬是人死去进入天堂,而列美平措却“自我”选择归于大地,天葬诗的存在像一道巨大的伤口,绽裂了整体藏族的幻象。
在诗的结尾,诗人出人意料地写道:“何况有个写诗的列美平措/构思了一个关于你的组诗/你消瘦了他又丰满了他的思想/你撕裂了他又复苏他的心灵/他清理着你生前死后的遗产/他的笔灌注了他和你的鲜血/他想让所有的眼睛为之醒目/他想使所有的记忆永也难忘”,此诗的副标题为“给草地天葬师之三”,而且诗人在这首诗中明确点出了他与天葬师之间的位置的互换性。“你”的孤独被诗人完整地展示出来,另外“所有的眼睛”是一种呼吁,指向某种巨大的包容性。这是一首讲述“贱民”阶层的诗歌,表现了民族内部的差异;但从文化的角度来说,亦绽裂了文化残酷的排斥性,也消解了“圣洁”传统的绝对性。
在《独白》中,诗人写道:“我独自沉思于天葬台上/那灼人肌肤的能量来自太阳/而我被笼罩却无处躲藏/这让我想起秃鹫饥饿的目光”,这几句似乎是在讲诗人并不能理解天葬,然而矛盾又一次出现了,在结尾部分:“有一天 我的躯体倒下/即使在远离草原的地方/恳求你们 送我到这里/就是我所有的努力和梦想/全都成了春天最后的积雪/让我借助秃鹫去飞翔吧/你看那蓝天矫健的翅膀/有谁说它不是真正的雄鹰呢”。尽管诗人在多首诗中都表达出了要独自远行的想法,但他仍然希望能够以天葬的方式被上天收留。他并不能完全摆脱族裔传统对自身的影响,同时也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族群与个体之间挣扎、冲突。
读到这里,或许可以触摸到列美平措大量写作天葬诗的真正原因了诗行折射了他那种无所立足的生存位置。正是那种欲归而不能,无法回归的位置感,使得他对贱民天葬师产生了深刻的理解。
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发现,现在的藏族文学中,很少见到对“贱民”阶层的书写了,只有天葬师以宗教的名义出现在文学中,而列美平措却并未意欲通过对天葬师的书写来达到宗教的目的,而是从另外一个本真的角度去反思族群内部的精神困境。他不仅表示了对天葬师的同情,亦指出了自己与天葬师身份的关系。这是藏族汉语诗歌中比较少见的,亦是十分重要的跨越。
三面具、表演与想象的艺术
在反思族裔传统的同时,列美平措还渴望走进传统,从而能够更深刻地厘清自己所处的文化位置,如他的诗歌《节日》,这首诗的结构虽然具有一种行走性,但却不是朝圣,也不是单向性的意义指向,而是一种想象的思维行走,由童话的讲述开始,带上文化的面具,进入民族历史的悲喜剧:“想以童话或传说的方式/向你述说我在高原秋天的经历/想通过我的一点感觉或思索/使你的想象延伸出欢乐的寓意”,此后,诗人写道:“在一出旷日久长的戏剧中/穿行了整整七个白天和黑夜/罩一张牛头面具”,在结尾,“面具”再一次出现:“我呼出长长的一腔叹息之后/把沉重的驮子连同面具一起/卸在一摞等待已久的稿笺纸上”。牛在藏族文化中具有图腾的意味,在其他诗人的写作中,他们都大多会将牛与族群的图腾并置,使他们保持完全的一致,而唯独列美平措未明确地将它与面具相连,而且当卸去了面具之后,却异常的静谧尽管在“孤寂的黄昏”,可以看出,在诗人行走的同时,可以看到一些隐隐的批判。
诗人想要表达的是,这种想象的戏剧并不能代替现实,并非在节日的戏剧演出之后的停演,而是被推出舞台,让人扼腕叹息。但诗人可以借此卸下沉重的面具,独自写下诗作。文化的面具性不仅在藏族的汉语诗歌中,而且在彝族诗歌中也有涉及,诗人们在写作中把文化面具看做一种实体,而在现实中可能未必如此。文化是什么?是血液、种族还是面具?列美平措没有选择其一,而更像是三者皆有。
在藏族诗歌中,以八月为主题的诗歌有不少,如桑丹的《田园中的音响》、列美平措的《八月》,时间在此类诗歌之中所担当的角色是一种族裔认同的归属感。以《八月》为例:“灵魂于八月的峡谷/整整航行了二十六天/想象如拖着大尾巴的狐狸/在两岸的峭壁碰撞/引尘土不断飞扬/沙石从高处飞速下落/鹰的翅膀被砸得粉碎/连同呻吟被一起埋葬/蜥蜴的前爪折断/倒挂悬崖如风中的枯藤/想象此刻却很幸运/从沙石与沙石的空隙中/不差分毫地脱出/像一只惊慌的松鼠/在高高的树梢远眺/感谢尘埃呛起的泪水/洗净罩在眼睛里的墨迹/在高原黄金的八月/想象驶出深长的峡谷/理智仍然沉默不语”。
本首诗歌的结构具有一种“反正反”的三重性。首先,“反起”是灵魂困顿于八月的峡谷间,左突右冲,想突破圣境的迷障,然后是“正接”:意欲借助幸运的想象从圣境中脱去,进入高原黄金的八月。紧接着又是“反起”:然而灵魂呢?灵魂的另一极“理智”却仍然沉默不语。表面上来看,整首诗在讲灵魂如何得救的问题,但诗人可能真正想强调的是理智的缺失。前面提到,我们把高原黄金的八月视为藏族认同的归属,那么,他们藏人可以想象性地找到灵魂之家,但这个灵魂的“家”是飘渺的,不真实的,没有理性指引的有保障的家。这折射出了诗人的迷茫和归属感的缺失。
在他的诗歌《扎聂》之中,诗人延续了这种迷茫的情绪,并且对族群的命运做出了更加慎重的思考。诗作主要讲述扎聂的琴声让主人公思绪万千:“我同故去的人们亲切交谈/常有从不相识的古人/给我述说他们的忧伤与快乐/我被悲凉的琴声导引/坠入混乱得可怕的暗夜”,“乌云之穴被全部捣毁/嘈杂之声纷纷远遁”。在这里,乌云被捣毁,嘈杂之声远遁,扎聂的琴弦所唱出的民族的苦难早已成为往事,但诗人的心中无法平静。结合其他的诗作,来看待这首诗,它未必是对民族苦难的吟唱,首先,诗作中并不存在一个与苦难民族史相对照的他者的世界。诗歌所构建的这个世界不是罪恶的世界,无非是一个不如意的嘈杂的世界而已。其次,诗人倾听扎聂弹琴的动作,他不是主动去接近,亦不是让琴声摄住心灵,而是将自己的两耳紧塞,“阻挡喧嚣之音入侵”,一个疑问出现了:难道为了沉浸于藏族文化就要与世隔绝吗?因此,诗人迷茫、矛盾的心态展现得一览无余,在对传统与现代、个体与族群问题的思考上,列美平措是远远多于其他藏族诗人的。
四诗歌品质的凸显
对列美平措诗歌的考察或许止于此,通过前面的分析,我想我们应该有充分的理由说,他的诗作无不显示出了自己既属于而又不同于当代藏族汉语诗歌写作的特征。不过为了更进一步领略它的优秀与独特性,我还想将列美平措的诗与本民族诗人、其他民族诗人以及主流汉语诗歌做些更具体的比较。
考察当代藏族汉语诗歌总体的创作趋势,藏族汉语诗歌的发展与转型是与国内其他少数族裔汉语诗歌不谋而合的。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漫长的三十年中,少数族裔的汉语诗歌是跟随主流意识形态创作的,以政治抒情诗居多。近三十年来,中国少数族裔汉语诗歌的创作明显呈现了一个从族裔趋同性到族裔本位性的转变,少数族裔诗人们不再寻求“国家民族个体”的政治抒情创作模式,而是表现出强烈的对本族的宗教文化传统的复归性。这种趋势有着复杂的成因,其中包括后冷战、后殖民、后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第三世界民主化浪潮以及全球化的进程。在这样的国际化趋势下,少数族裔在以往既定的历史地理环境内的生活模式与文化传统遭受了极大的冲击,而精英知识分子们又因文化语境的转变而对本族的传统产生了更强烈的保护欲,藏族知识分子们也不例外。
在这种族裔文化复归的诉求下,藏族诗人的汉语诗歌写作虽然风格不尽相同,但是对本民族宗教文化传统的坚持和礼赞却是非常统一的。藏族诗人们共同书写“雪域”这个民族地理空间,他们有着全民信教的宗教传统,因此在诗歌中以“朝圣”为内核的题材常常出现,表达了虔诚的宗教信仰和藏文化的精神特征。同时,本文考察的对象主要是用汉语写作的藏族诗人,在他们的创作过程中,非母语的写作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文化杂糅的精妙、疼痛与迷茫。因此,这就更加使得藏族诗人们着意于强调自己的族裔认同感。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下,列美平措的诗歌很值得一提:他不仅如其他诗人一样书写对民族地理空间和宗教文化传统的热爱,还客观冷静地看待本民族的历史与朝圣传统,不盲从于纯粹的族裔本位性,更能客观地看待“个体”的价值。
无论是在“独自行走”还是迷茫的思考和内心冲突之中,列美平措都负载着藏族的文化传统和理念,在这点上他与其他当代藏族汉语诗人一样,共同构造了族裔文化的现代性转向。如唯色将藏民族宏观的精神结构注入神话式的书写,才旺瑙乳在诗作中不断制造关于雪域的想象,嘎代才让对藏族与雪域高原的咏唱渗透了其对藏族传统的高度认同等等,但是不能否认,他们对族裔认同的诉求在某种程度了固化了藏民族这个庞大而复杂的族群,事实上一个民族本真的历史是复杂而不乏残酷的,这些在追求族裔本位性的浪潮中都变得似乎无足轻重了也正是如此对民族的“圣化”才成为许多藏族诗人的创作主线。
如果我们将以上所提到的藏族内部写作的差异性放置到更大的文化语境内来看待的话,不难发现,不管是带有距离感的反思还是坚定的“合一”,都是藏族知识分子们族裔认同的一种方式,其他藏族诗人所坚持的藏族归宿感,很有可能是《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列文森所提到的那样“一种(即使)不合时宜也要坚持的坚定决心”⑦,列文森所指的显然不是藏族,而是作为中国主流民族的汉族。近代中国在西方的冲击下,有一部分汉族知识分子感受到了文化的断裂感,从而更加趋向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依赖(如辜鸿铭等人),那么,这样的情形也可以用于藏族身上,全球化、现代性以及中国的转型期对少数族裔带来的文化冲击,很容易使得一部分族群内部的知识分子更加坚持地追求族裔认同,而列美平措在这里显然扮演了一个冷静的角色。
他那并非以单一的族群意识去束缚自己的写作是难能可贵的,列美平措不仅独立地坚持着对藏民族的思考,还坚持着对个体的、对“人”的价值的高扬。这点又与现代汉语诗歌不谋而合,对“人”的价值的高扬通常被归功于或者说是自“五四”始,然而我们很少能从少数族裔的创作中看到强调个体价值的表达,在列美平措笔下,有一部分是对天葬师生活的描述,又同时正视了复杂并非单一的族裔历史,这在当代藏族汉语诗歌中是独树一帜的。
综上所述,列美平措在其充满思考、迷茫以及深思的诗作中,糅合了藏族文化传统与现代的个体意识,为转型期藏族汉语写作提供了更多的生机。
注释:
①列美平措生于四川康定,藏族诗人。1982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学院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著有诗集《心灵的忧郁》、《孤独的旅程》、《列美平措诗歌选》。作品曾获第二届、第五届四川文学奖,第一、二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优秀文学创作骏马奖。2010年获中国当代十佳杰出民族诗人诗歌奖。
②姚新勇:《朝圣之旅:诗歌、 民族与文化冲突转型期藏族汉语诗歌论》,《民族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
③本文引用的列美平措诗歌均来自于色波主编的《前定的念珠》(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此后不再一一注释。
④色波主编的《前定的念珠》选取了其中第一首、第三首、第四首、第九首、第十二首、第十七首、第二十三首、第二十五首、第三十首。
⑤德吉草:《朝圣途中的列美平措评列美平措的诗》,《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
⑥此三首诗的副标题分别为“给草地天葬师之一”、“给草地天葬师之二”、“给草地天葬师之三”。
⑦[美]约瑟夫·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任菁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
(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