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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深处走向未来

2015-11-22彭超徐希平

当代文坛 2015年3期
关键词:阿来历史观

彭超 徐希平

摘要:

通过考察阿来小说作品中的历史观,可以发现阿来对历史文明发生、发展的探询是围绕着“我是谁?”并回答“我从哪里来?向何处去?”的哲学命题。笔者认为阿来的历史观是“从历史深处走向未来”,在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中,阿来文本中的批判意识逐渐加强。通过缅怀遥远过去的浪漫英雄时代来否定当前的暴力行径;通过梳理藏族文化的发展脉络,在“虚”与“实”的相互映照中发现藏族文化不仅有浪漫英雄史诗,也存在人性的卑劣面;通过站在历史的起点深入民族文化记忆的河流,借此考察当前的文化生态,在故乡情结的纠结中找寻精神原乡,从而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关键词:阿来;藏族文化;历史观;故乡情结;精神原乡

当代作家阿来作为少数族裔,出生在四川西北部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其身份定位一直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笔者通过对阿来小说文本中的历史观进行深入剖析,以探索其对于民族文化的思考和身份定位。从阿来的小说文本中可以看出阿来是以文学创作方式走进历史文化深处,不是以放大镜方式刻意突出民族文化的伟大性,而是理性剖析其发生、发展过程中的荣光与卑污。阿来认为任何民族的文学都是关于“人”的文学,故而他不完全认同“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种说法。在作品中对其故乡的爱表现为揭示其“病”与“痛”,表现为“远离”,这其实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大爱”。深刻的内省,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正如鲁迅笔下对“国民劣根性”的剖析是基于深深的爱,目的是为了让古老中国重新焕发生机。

一历史走向的剖析

阿来在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和《瞻对》中一直显示其对文明起源、历史走向的探寻,这一系列作品试图通过对历史、文明的考察,解惑“我是谁”的哲学命题。《尘埃落定》表达了对历史发展的“混沌”感;《空山》以具有禅意的“空”表达了执着于尘世的虚无,也借此表达出历史的“虚无”,“尘非泥土,而是执着,智者弃之;垢非泥垢,而是瞋恨,智者弃之;尘垢是无明,此外无他;智者清楚此污垢与障碍,即得解脱”①;《格萨尔王》是一次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以藏族英雄格萨尔的故事追溯民族文化的起源;《瞻对》体现更深广的历史观察与思考空间,以大量的历史事实为依据描述了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显现出对历史的审慎态度,表达对藏族文化的反思。

《尘埃落定》从傻子的视角写一个时代的终结,写人们对于历史走向的茫然,以傻子“不谙世情的傻”嘲弄了世人自以为是的“精明”。傻子在萌动中成为时代的弄潮儿率先开辟了自由贸易的市场,成为当时那个区域最富有的人,是人民心中众望所归的英雄,赢得了美人与财富。但是他所拥有的一切如潮水般袭来,又如潮水般消失,不仅个人如此,时代也是如此。《尘埃落定》中的土司相信土司时代具有永恒性,也正因如此,他们执著于彼此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们不明白何为国民党?何为共产党?他们选择党派或基于私人恩怨或是茫然中的无意识选择,他们的选择与信仰、价值观没有直接联系。

“春天一到,解放军就用炸药隆隆地放炮,为汽车和大炮炸开的宽阔大路向土司们的领地挺进了。土司们有的准备跟共产党打,有的人准备投降。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是投降的一派。听说他派去跟共产党接头的人给他带回了一身解放军衣服,一张封他为什么司令的委任状。茸贡女土司散去积聚的钱财,买枪买炮,要跟共产党大干一场。传来的消息都说,这个女人仿佛又变年轻了。最有意思的是旺波土司,他说不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也不知道共产党会把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跟麦其家的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我要是抵抗共产党他就投降,要是我投降,那他就反抗。”②处于社会上层的土司尚且如此,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的下层奴隶便可想而知,他们很多人终生都没有走出过所属土司的管辖领地,不明白什么是国家民族大义,没有接受思想启蒙洗礼的他们,更不知为何要追求“自由、民主与人的主体意识”。正如鲁迅在《风波》等小说中展示的一样,国民的劣根性导致底层大众无法明白辛亥革命追求的“自由、民主”,他们的茫然与混沌消解了革命先贤的崇高伟大。如小说《尘埃落定》中女奴塔娜在临死前唯一的坚守是抱着一箱珠宝,印证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俗语。《尘埃落定》傻子视角的选择如阿来所说,“我们藏族也有个智者阿古顿巴代表民众的愿望,体现着民间话语……我认为阿古顿巴这种智慧就是一种民间的十足稚拙风味的智慧。我在一首诗里写过‘不是思想的思想,不叫智慧的智慧,指的就是这种东西。《尘埃落定》里我用土司傻儿子的眼光作为小说叙述的角度,并且拿他作为观照世界的一个标尺。这也许就是受阿古顿巴这种稚拙智慧的影响。”③实际上正是以民间叙事代替庙堂叙事,规避了宏大叙事可能对历史真实的遮蔽,这样的叙事也由此消解了传统意义上的阶级性,揭示人们在混沌状态中被历史潮流驱赶向前。

如果说《尘埃落定》显示了历史潮流裹挟中人们的混沌状态,那么《空山》 中处于当代社会的人们由于见多识广而精明无比,但是这“精明”被用于执著于“尘世”,执着于“金钱”,最后导致的是“空”。《空山》从个人到历史都呈现一种虚无状态。小说中优秀的小伙子拉加泽里为改变贫穷的命运历经磨难,失去爱情、学业与人的尊严,在监狱里耗费了十二载美好的青春年华,最终实现了其财富梦想,成为当地一位人人羡慕的富翁,但人生到了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感受不到亲情,收获不到爱情。小说中拉加泽里为赎罪倾其所有植树造林(明知道那是没有一点回报),最后那承载他梦想的曾经繁华的双江口镇也随风而逝。“只是,那个曾经的镇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十二年的时间真把所有东西消灭得这么干净,还是根本就没有过十二年前那段时光。但他分明看到,十二年前那个镇子,当载满木材的卡车驶过时,立即就尘土飞扬。现在,野绿四合,轻风过处,阳光在树丛和草地上闪烁不定,清脆悠远的鸟鸣在山间回荡……拉加泽里在淹没了双江口镇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边。他有点激动,却远没有想象中那种程度。他背倚着一株树坐下来,闭上眼睛,就想起镇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忆的罗尔依,验关员本佳,降雨人,当然还有茶馆的李老板。想起这些,他好像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他睁开眼睛,除了亮晃晃的阳光,什么都没有看见。”④小说最后关于机村的消失更是具有象征意义。当机村人为了重现昔日色嫫措湖泊而施工时,发现了祖先三千年前的村庄遗址被静静地埋葬在深土里,这似乎预示着机村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拉加泽里看到即将消失在夜色里的村庄时,“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堆尘埃,光线射来,是一股风,正将这堆尘埃一点点吹散。”⑤人们的爱恨情仇都如风而逝。“雪落无声。淹去了山林、村庄,只在模糊视线尽头留下几脉山峰隐约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如此,就是如此寂静的一座空山。”⑥

对历史作“虚无”处理的《空山》,有着深沉的民族情感表达。“复活了!一个村子就是大家的感觉!所以,他们高唱或者低吟,他们眼望着眼,心对着心,肩并着肩,像山风摇晃的树,就那样摇晃着身子,纵情歌唱……当一个人站起来,众人都站起来;当一个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随而来;当一个人伸出手,所有人都伸出手,歌唱着,踏着古老舞步,在月光下穿行于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⑦这种情感表达正是阿来此后《格萨尔王》问世的预兆。藏族文化素有英雄崇拜情结,无论地位尊卑,勇敢的男子总是能获得人们的尊敬。如《月光下的银匠》中,主人公达泽因其精湛的手艺被少土司嫉恨,“少土司宣布说,银匠达泽获得了第一名……人们散去时,少土司说,看看吧,太多的美与仁慈会使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问,我们该把银匠怎么办呢?少土司说,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没有再活的道理。”⑧为去除达泽在老百姓心中神的地位,少土司设计夺去了达泽的双手,但是达泽在精神上战胜了拥有至高权威的少土司,被人民一直缅怀。当银匠达泽跳河自杀后“‘大家看见了,这个人太骄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大家看见了吗?!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说:‘本来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连她也饶恕了!……后来,少土司就给人干掉了。到举行葬礼时也没有找到双手……后来流传的银匠的故事,都不说他的死亡,而只是说他坐着自己锻造出来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⑨在《格拉长大》中,主人公是一位备受歧视的私生子,为救小伙伴与母亲勇战饥饿的熊,其勇敢与机智获得了全村人的尊重,“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皮绷开钉在木板上,让杀死他的人躺在上面……”⑩对民族文化的难以割舍,使作者企图在英雄时代那里找到文化得以延续的凭据。

小说《格萨尔王》的面世正是阿来探寻文明源头的尝试,寄予了作者浓厚的民族情感。生于乱世的格萨尔凭借其勇猛获得岭国的统治地位,并征服了周围大大小小的王国,成为独霸一方的藏王,但格萨尔成就伟业之后并不贪恋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而是升天而去。历史文明的探源,并不能让时光重来,恰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正如阿来短篇小说《红狐》、《末世土司》里猎人时代的远去,“而在今天,随着森林的消失,猎枪已经日渐成为一种装饰,一种越来越模糊的回忆了。”蛮勇的英雄时代已成遥远的历史记忆,生活于当下的阿来并没有沉湎于回忆,而是直面现实。“如果说,过去那些有关屠杀与集体暴行的故事还带着一些悲壮激情与英雄气概的话,现代演绎的暴力故事却只与酒精和钱财有关……当我远望沃日土司官寨的雕楼的隐约的身影时心里那因为怀旧而泛起的诗情已经荡然无存。”

长篇纪实小说《瞻对》是作者对当代藏族文化进行的一次理性思索。通过打捞岁月的沉淀,梳理文化脉络,立足历史,看待当下文明,成为《瞻对》首要意义所在。“纪实”的描写方式表明作者放弃文学早期采用的想象、虚构方式,直面历史真实。阿来在缅怀历史时常感觉一种难以描述的无力状态:“可是,今天,当我到达沃日的时候,历史老人第一次把背朝向了我。而在过去我总是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历史总会用某种方式,向我转过脸来,让我看见,让我触摸,让我面对过去的时代,过去的生活建立一种真实的感觉。这种资源一直都是我最宝贵的写作资源,但是,今天,唉!我觉得无力描述所有的观感。”

由“混沌”到“虚无”,再到对英雄时代的缅怀,最后走向历史的纪实性描写,是阿来小说作品对历史走向的书写,表达了作者对“我是谁”的追问,对精神故乡的追寻。这正如阿来在谈及《尘埃落定》时所言:“这部小说,是我作为一个原乡人在精神上寻求真正故乡的一种努力。”历史记载了文明的起源、发展,所以探究历史的实质是为了站在文明的源头思考现在与未来,在现代文明中追问“我是谁”之后的哲学命题通常是“我向何处去?”

二不同时代的故乡情结

阿来的文学创作本是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原乡,但是随着深入历史以及民族文化记忆的河流,阿来文本中的批判意识逐渐加强,他发现藏族文化中更多的不是浪漫英雄史诗,而是人性的卑劣面。面对当代文明带来的困惑,阿来对故乡的书写,不再是苗族作家沈从文“桃花源”式的乌托邦书写,而是采取鲁迅式的深刻剖析式揭示故乡的“病”与“痛”。其文笔以人性为核心,批判指向各个层面,而土司阶层成批判的首要对象。

藏区在1959年以前都还处于蒙昧落后的封建农奴制时代,最能代表藏族文化的无疑是以土司、喇嘛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尤其以掌握实权的土司阶层为代表。“藏族文化和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一样,就其主流而言,是劳动人民通过长期的社会生产实践,不断创造和积累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它应该属于劳动人民。但是,在各民族的文化发展史上,统治阶级的意志,往往被强加于民族文化之上。统治阶级竭力使民族文化反映统治阶级的意向,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藏族文化被统治阶级着色、篡改以至掠夺的事列,是众所周知的。另外,民族文化作为一定社会的意识形态,它必然要受到它所依附的经济基础的规定和制约……藏族文化也不例外”。阿来笔下的土司,较少出现光辉的人物形象,通常是掀开其伪善的外衣,揭示灵魂深处的卑污一面。土司时代被称为律法制度,这代表一种文明与进步,但是阿来却以幽默的笔触消解律法的庄严性,指出其本质只是为维护土司一族的权利。《行刑人尔依·土司时代》以诙谐的方式写一位土司在与女人睡觉后突发奇想地制定出一条维护道德伦理的“庄严”律法,“土司正在和一个女人睡觉对于土司,不要问他睡的是自己的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就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条律法,拍拍手掌,下人闻声进来站在床前。土司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叫书记官来。书记官叫来了,土司说,数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条了。好家伙,都有二十多条了,我这个脑壳啊。再记一条,与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头发,杀自己家里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个月。”对于土司而言,通奸者杀自家的牛,不会伤及土司的财产,男人到官寨支差还可以免费提供劳动力。可见土司的律法惩处对象仅为奴隶而非土司自身,阿来不作一词的评判,但是对土司及其律法的嘲讽尽在文中显露,小说在此意义上否定了土司至高无上的威严,写出其人性卑劣的一面。

《尘埃落定》中的老麦其土司是一位对爱情不忠、贪婪无知的男人。他强抢手下查查头人之妻为麦其家族的毁灭埋下祸根;无知的他不知鸦片为何物,为满足金钱的贪欲而遍种罂粟,不仅导致怀孕的三太太胎死腹中失去亲生骨肉,而且诱导了当地藏区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荒淫无能的他不仅不能保护心爱的女人(美丽的三太太),还任其在官寨里像幽灵一样地自生自灭;面对大儿子与傻儿子之妻的不伦关系,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不顾小儿子内心感受。爱情、亲情、友情对于老麦其土司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唯有权利、金钱是他关注的核心。小说对麦其土司的书写消解了人们对于遥远土司时代的浪漫想象,以麦其土司的种种酷刑,揭示其残忍无情的一面。《瞻对》中土司之间的战争也不具有光辉的正义感,起因都是为了财产的争夺、领土的扩张,也因此不再具有浪漫的英雄情怀,充满的只是血雨腥风的残忍。

纵然在探寻历史文明源头发现了如此伤痕累累的记忆,但对故乡的爱、对民族文化的眷恋也促使阿来在文明之旅中找寻祖先光荣的足迹,《格萨尔王》的问世便是阿来对遥远时代的礼赞。如果说《格萨尔王》是阿来对精神原乡记忆的最浓墨重彩的一次缅怀,那么这次记忆带来的却是对当前文化生态更深的失落,甚至是心灵中永远的创伤。“在这里,许多无所事事的人,坐在挤在河岸边棚屋小店面前,面对着一条行到这里路面便显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一到晴天,这样的公路虽然铺了沥青,依然是尘土飞扬……我希望地球上没有这样的地方,我更希望在故乡的土地上不存在这样的地方。因为每多一个这样的地方,就有一大群人,一大群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想起这些,就是心中一个永远的创伤。”

阿来在作品中展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在文化寻根过程中,人在此而意在彼的“肉体与灵魂分离”之“悬浮”状态,以此作为“我向何处去?”的回答。“无根”的飘浮感是现代文明形成过程中知识分子共有的集体记忆。鲁迅那一代知识分子在东西文明撞击中,难以在古老东方文明中找到“灵魂栖息地”,“他的最终指向是‘绝望的反抗:对于社会,更是对于人自身的反抗。鲁迅的这些努力,体现在《呐喊》、《彷徨》里,就演化为‘看/被看与‘离去归来再离去两大小说情节、结构模式。”阿来在探寻藏族文明发展的过程中,同样产生了让鲁迅那一代知识分子困惑的故乡情结。回到故乡景色依旧,但是故乡的人已经不再熟悉,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已经不能成为精神意义上的故乡。“最是秋天的山坡让人记忆久远。那漫坡的白桦的黄叶,在一年四季最为澄明的阳光照射下,在我心中留下了这世间最为亮丽与透明的心情与遐想,现在,我回来了,正是翠绿照眼的夏天。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有一点的变化,那就是街上的人流显得陌生了,因为很多很多的朋友,也像我一样选择了离开。如果你在一个地方没有了亲人和朋友,即便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乡,也会在心理上成为一个陌生的地方……人群在我眼里变得陌生了,但整个人流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略显迟缓的调子却是熟悉的。这是一种容易让青年人失去的调子,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摒弃的调子。”所以,像阿来那样的知识分子多选择了”离乡”离开家乡不是“不爱”,不是“抛弃”,只是为了保存对故乡的“美好记忆”,保留对故乡的“爱”。“现在,总是遇到很多人问我一个问题,那就是作为一个对本地文化与本族生活有过很好表现的作家,为什么最终却要选择离开……答案非常简单,不是离开,是逃避。对于我亲爱的嘉绒,对于生我养我的嘉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记忆。”

阿来故乡情感的“漂泊”也是当代众多知识分子的“漂泊”。在西方文化强势席卷全球之际,无数非西方学者与文人企图在传统文化那里寻求力量以抵御西方文化的入侵,但是发现“精神原乡”已经被污染破坏,于是选择离开。但“离开”带来的“悬浮”状态却让“无根”的痛楚深深袭击着心灵,“它既表现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在而‘不属于的关系,更揭示了人在‘飞向远方、高空与‘落脚于大地之间选择的困惑,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冲决与回归、‘躁动与安宁、‘巨变与稳定、‘创新与守旧……两极间摇摆的生存困境。”阿来生活的时代与鲁迅毕竟不同,当代中国虽然在改革过程中遭遇各种问题,但“一个正在崛起中的大国”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阿来与鲁迅虽然同样直面现实,具有深刻的批判性,但鲁迅是作“绝望的反抗”,阿来却是在文化巨变的痛楚中感受希望之所在。阿来认为“在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过渡时期,社会总是显得卑俗;从一种文明过渡到另一种文明,人心委琐而浑浊。”这是文明过渡时期的表征,而非常态性存在。正如《空山》中机村人对于即将消失的故乡没有沉溺于悲伤之中,而是手拉手团结起来。这预示一个新的文明形态即将出现,象征希望与未来。

结语

百年民族复兴梦想在今天以“中国梦”的方式出现。近百年数代作家以手中的笔记载了中华儿女为之奋斗的历史篇章,例如从鲁迅开始以《狂人日记》为代表的的思想启蒙,到以茅盾的《子夜》为代表的革命文学,再到以周立波的《家乡巨变》为代表的经济建设,作为当代作家中的一员,阿来用文字记载了当代中国梦想与现实的交织。如果说鲁迅等前辈以启蒙者、领路人的身份出现,那么阿来这一代则陷入身份迷失的追问。经历了思想启蒙、制度革命的中国正为迈向现代化而敞开国门大搞经济建设,在这一过程中,西方强势文化席卷中国,中国知识分子在传统与现代的转型期辗转于坚守与开放的困惑中,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的寻根文学与现代派便是如此。在此背景之下, 多元格局的中国民族文学更是展现出“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向何处去?”的身份追问。阿来的文学书写便充分展现了这一哲学命题。由“混沌”到“虚无”,再由对英雄时代的缅怀走向历史的纪实性描写,阿来以冷静的理性思维对藏族文化做了一次追根溯源的梳理,回答了当代民族文学中出现的身份焦虑问题。他不狂妄与自大,也不投其所好于西方文化的猎奇,而是坚持一个平实的自我,写出当代中国转型时期改革开放对民族地区的影响。阿来以对故乡“在而不属于”的批判性描写,展现了文明过渡时期的人性卑琐与光辉,也呈现出为实现百年民族复兴梦想在当代所经历的波折,写出晦暗一面的同时也写出希望之所在。阿来的文学创作历史观立足藏族文化,但超越了藏族文化传统,同步于中国正经历的改革开放时代,与国人一样都面临着文化转型期的身份意识问题。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阿来对藏族文化的抒写由于其深刻的哲学思考而具有普遍性意义,“由于现代化的激励,全球政治正沿着文化的界线重构。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国家走到一起,文化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则分道扬镳……文化共同体正在取代冷阵营,文明间的断层线正在成为全球政治冲突的中心界线……‘你站在哪一方?的问题被更基本的‘你是谁?的问题取代”,这也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全球性命题。

注释:

①宇河编著《流转千年的藏传佛教故事》,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页。

②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86页。

③阿来:《月光下的银匠》,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73页,第222页。

④⑤⑥⑦阿来:《空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151页,第301页,第308页,第306页。

⑧⑨⑩阿来:《灵魂之舞》,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页,第84页,第146页,第246页,第235页,第235页,第276页,第265-266页,第258页,第235页,第276页。

王辅仁:《形成和发展的几个问题》,参见中央民族学院民族学系、民族研究所编《民族·宗教·历史·文化》,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 第63页。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第43页。

[美]塞缪尔·亨延顿著《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订版,周琪、刘绯等译,新华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页。

(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羌汉文学关系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0BZW120;西南民族大学中央高校基金青年项目“从百年现代文学看中国梦的探寻之路”,项目编号:2014SZYQN14;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硕士一级学科建设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5XWD-S0501)

责任编辑童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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