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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呼吁:为什么中产阶级偏好协商而非抗争

2015-11-22熊易寒

关键词:中产阶级抗争依法

熊易寒

(复旦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200433)

一、导言

2000年以来,社会抗争逐步取代乡村选举成为中国研究的一个热点。①欧博文和李连江提出的“依法抗争”(rightful resistance)成为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抗争的主流理论范式。②“依法抗争”也可以理解为“以政策为依据的抗争”(policy-based resistance),是一种发生于官方认可渠道的边缘地带的民众争议(popular contention)方式,运用当权者的话语和承诺去制约权力的运行,发现和利用国家内部的分化,并向更广大的公众动员资源和寻求支持。值得注意的是,依法抗争通过创造性地利用法律、政策和其他官方倡导的价值去公开挑战违背中央的政治经济精英;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获得批准的抗争,通过有影响力的盟友和公认的原则对那些无法达到典范标准或不执行有利政策的官员施加压力。③

欧博文和李连江最初用依法抗争来解释中国农民尤其是上访者的维权行为。但随后这一分析框架在当代中国的其他抗争领域也得到了广泛应用。研究者在对业主维权的研究中,也发现了“依法抗争”的模式。沈原指出,业主主要通过“依法诉讼”与“依法信访”的方式进行维权。④陈鹏指出“法律几乎成为业主们的抗争实践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业主群体通过法律不仅界定和明确了政府的行为边界和权力范围,而且重建了自己作为公民与国家权力之间的法律契约关系。⑤施芸卿的研究发现,法律是业主维权的核心策略,行动者不断学习法律、以法界定权利,在维权过程中成为具有权利意识和公民意识的“公民”。⑥基层政府官员常常以自己的身份结合“政策的话语”彰显其言行的权威性和正确性,质疑业主维权的合法性;业主则以法律作为话语资源,以法律对权利的肯定来赋予维权行动合法性,降低其政治风险。⑦无论是媒体报道还是学术研究来看,依法抗争在当前中国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抗争模式。

然而,笔者在上海J镇的实证研究发现,中产阶级更倾向于采用协商的方式而非依法抗争进行维权。以“70后”、“80后”为主的中产阶级在维护自身权益,或者要求地方政府提供更加优质的公共服务时,往往采取温和、理性的方式进行沟通与协商,极力避免和基层政府发生正面冲突,力图在地方政府的政绩与自身的权益之间寻找“最大公约数”,建立一种共赢而非对抗的关系。对他们而言,法律不是首选的“武器”,而是最后的手段;他们更倾向于将政绩作为双方合作的前提,既改善自身的生活质量,又提升地方政府的治理绩效。为什么中产阶级偏好缺乏法律依据和约束力的协商?这是一种例外,还是一种新的国家与社会互动模式?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建构

对于中产阶级的政治态度和政治行为,理论界素有争议。⑧所谓“中产阶级”,通常指中等收入阶层,他们介于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主要包括企业管理人员、普通公务员、知识分子、律师、医生等管理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一派观点认为中产阶级是民主政治的推动力量,中产阶级构成了经济发展与民主政治发展的一个中间变量。随着经济的发展,会逐渐形成一个政治上自主的中产阶级,要求更多的政治参与,从而推动一个国家的民主化进程。另一派观点则认为中产阶级在政治上较为保守,他们是社会政治稳定的基础。⑨而亨廷顿则认为:中产阶级并不一定是保守力量,在大多数处于现代化之中的社会,真正的革命阶级当属中产阶级。当他同时指出,中产阶级的角色是随着时间而变化的,“首批出现的中产阶级分子是最革命的;但随着中产阶级队伍的壮大,它也就变得较为保守。”⑩

那么,在中国,中产阶级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境况,他们又在扮演什么样的社会角色呢?

周晓虹认为,中国的新兴中产阶级主要兴趣在于经济财富,而不是政治权利,他将中国中产阶级的特点概括为“消费前卫,政治后卫”。⑪赫费勒和迪特里希持类似观点,他们认为中产阶级是中国三十年改革开放最大的受益者。中产阶级的经济成就和社会地位依赖于现行政治体制的稳定,因此他们很可能将任何激进的政治改革视为威胁。⑫而李培林主持的调查则发现:与其他阶层相比,中产阶级对当今社会政治形势批评更多,对政府行为更加缺乏信任。与其他阶层相比,中产阶级更容易获取信息,所以更了解尚待解决的社会政治问题,经常质疑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决策。伴随个人财富的增加,中产阶级的权利意识也在提高。⑬

本文以上海郊区J镇中产阶级的政治参与和社会抗争为个案,试图探讨中国中产阶级作为一个“群体”的政治倾向和行为方式。以往对于中产阶级的研究,往往主要基于问卷调查,而问卷调查往往反映的是态度而非行动,并且是孤立的个体在特定的情境下的一种态度;而事实上,个体都是嵌入在特定的组织和群体当中的,他们的行为是彼此影响的。考虑到问卷调查的这一局限性,本研究立足于中产阶级的居住空间,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政治行动出发,力图揭示他们作为一个阶层的属性和特质。

经济学家赫希曼指出:消费者在面对厂商产品质量下降的时候,通常会采取两种应对策略,分别是退出(exit)与呼吁(voice)。所谓退出,就是成员离开所在的组织,或者消费者转而购买竞争品牌的产品,结果企业消费额下降,组织的成员减少,管理者不得不加以修正。所谓呼吁,是指消费者或成员在组织内部进行抗议(agitate),施加影响以改变现状,既可以是单人投诉,也可以是群体请愿,管理者必须探究不满的原因并设法解决。当那些组织或厂商处于充分竞争时,人们会倾向于使用退出策略;而在那些缺乏竞争的领域,特别是垄断性行业,人们则会倾向于采取呼吁策略。在运用退出机制的成本过高时,人们也会被迫使用呼吁机制。⑭正如赫希曼所言,在任何情况下,退出与呼吁都在同时起作用。只不过在不同的情况下,二者的重要性有所不同。

选择退出还是呼吁,与人们对企业的忠诚度(loyalty)有关。一个企业的产品出现质量问题时,缺乏品牌忠诚度的消费者首先想到的就是换一个企业或者换一个产品。只有当这个消费者对这个企业或者这个产品有着某种“忠诚”时,他才会对这些问题特别在意。同样的道理,当一个组织发生衰败时,这个组织的成员之所以选择呼吁,而非退出,除了代价的原因外,也因为他们对这个组织怀有忠诚。而一旦他们的呼吁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其累积超过某个临界点时,他们也会选择退出。这种退出因为代价高昂,故而变得格外极端和暴烈。这时候,就像赫希曼说的那样,退出就具有强大的破坏力,因为它是“呼吁无效后所能选用的最后一件武器”。

对于中产阶级业主而言,退出和呼吁的成本都很高。“退出”策略也就是蒂布特(Charles Tiebout)所说的“用脚投票”(voting by foot)。在人口流动不受限制、存在大量地方政府、各地方政府税收体制相同、地区间无利益外溢、信息完备等前提条件下,由于各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产品和税负组合不尽相同,所以各地居民可以综合考虑各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产品和税负水平,自由选择那些符合自身偏好的地方定居。反过来,地方政府为了争取高收入人群(税源),会竭力提高本地区的公共服务水平,与其他地区进行竞争。⑮在当前中国,存在以户籍制度为基础的地方性公民权,因此迁移的成本很高,在上海更是如此,动辄数百万元一套的高房价制约了普通中产阶级的流动能力,置业难决定了迁居难,中产阶级市民往往难以行使退出权。

在现行的体制下,呼吁存在一定的政治风险。虽然上访是国务院《信访条例》明确规定的申诉渠道,也是中国底层民众最倾向于选择的维权方式,但上访尤其是进京上访的个人代价非常沉重;行政诉讼的程序门槛(立案难、两审终审)和对抗色彩(不允许调解)也制约了民众对这一方式的运用。⑯中国没有“忠诚反对”(loyal opposition)的传统,对地方官员的反对往往被官员“曲解”为对政府的反对,是一种“政治不忠诚”;况且,哪怕上访到中央政府,最终还是由基层政府来具体解决问题。⑰以法律和政策来制约地方政府的“依法抗争”作为一种呼吁形式,虽然可以取得一定效果,但结果不是可以预期的,充满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并不是维权者最优的选择。

J镇的中产阶级一方面不甘于接受现状,毕竟付出了巨额的购房成本,却没有享受到对等的生活品质;另一方面又要降低政治风险。如此一来,维权者有两组策略可以选择:一是“呼吁”,如果效果不佳则选择“退出”,J镇的部分高收入群体选择出售房产,迁居到其他公共服务和居住环境更好的地段;二是在“呼吁”同时表达“忠诚”。在赫希曼的理论中,呼吁是以忠诚为基础的,但消费者或组织成员在呼吁时不需要表达忠诚;而在J镇的案例中,中产阶级在呼吁的同时必须公开表达忠诚,以最大限度地降低政治风险。在难以退出的前提下,协商由于可以将忠诚与呼吁结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更优的策略,即忠诚呼吁(loyal appealing)。

三、个案背景

从2012年3月开始,笔者的研究团队开始进入J镇进行田野调查。主要的调查方法包括:一是深度访谈。笔者先后对J镇原副镇长华琳、社区管理办公室主任尤爱华、J镇志愿者联合会5位核心人物、“晨华苑”抵制变电站的维权领袖、3名居委会干部以及7位业主进行一对一的深度访谈。此外,研究团队还走访了3个社区,与社区居民和基层干部进行了较为广泛的接触;二是参与观察。从2012年7月到2013年4月,笔者先后5次列席J镇的网民见面会,现场观察基层官员与网民代表的协商互动。2012年6月-9月,笔者的研究团队成员在J镇社区管理办公室和居委会换届选举办公室实习;三是座谈会。2012年3月,在分管副镇长的协调下,与教育、城市管理、派出所、交警中队、社区管理、人口管理、社会事业管理等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进行了座谈;四是内容分析。研究团队对J镇各个小区的业主论坛、志愿者联合会博客的相关网帖进行搜集、整理和分类,从而分析网民关注的议题及其主要的利益诉求。

J镇处于上海近郊与远郊的结合地带,实际上更加接近市区,而不是区政府所在地S新城。市区的公共服务设施是成熟、完善的,而S新城作为上海的卫星城,本身就是一座功能完整的中等城市,基础设施相对完备。这样一来,从公共服务设施的配套来看,J镇就成了市区与郊区之间的一块“洼地”,一方面远远落后于市区,另一方面又超出了S新城公共服务体系的辐射范围。近年来J镇人口的迅猛增长,更加大了公共管理和公共服务的难度。

图1 网民关注的J镇公共议题排序(发帖数)

就公共管理而言,J镇的公务员、警力、管理执法人员配备不足。就公共服务而言,J镇在就医、就学和出行等方面都不尽如人意。从公共服务设施的配套来看,J镇就成了市区与郊区之间的一块“洼地”。尤其是中产阶级聚居的J镇北部,最近十年兴建的大型社区大多集中于此,公共设施更是严重滞后于实际需求。正因为如此,J镇中产阶级的政治参与主要围绕中产阶级的生活质量和生活方式展开,他们追求优良的公共服务和物业管理;他们抵制对健康具有潜在危害的公共设施,譬如变电站、信号塔等等。本文将这种政治参与模式称为“业主能动主义”,J镇中产阶级参与公共生活的首要身份是业主,主要围绕物业管理、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等“业主福利”而展开,目标是生活质量的提升和房产的保值增值。⑱

笔者的研究团队对J镇业主论坛的发帖和评论进行了系统的整理和分类,梳理出J镇网民关注的公共议题,并对其进行排序(见图1)。居民们主关心的议题分别是:道路建设、公共交通、治安、城市管理、物业管理和城市规划。

四、依法抗争的效果与局限:“晨华苑”抵制变电站事件

J镇中产阶级并非从一开始就采取“忠诚呼吁”的行动策略。2008年-2009年间,J镇也曾频繁发生依法抗争事件,其中一个具有标志性的案例就是“晨华苑”变电站事件。

晨华苑小区是J镇的一个高档楼盘,总建筑面积23万平方米,房价约1.7-2万元/平方米。2008年4月,晨华苑大部分业主入住不到一年,就发现小区30米附近开始兴建变电站。业主担心11万伏的高压线会影响自己尤其是孩子的健康,纷纷在业主论坛上表达了担忧。

晨华苑的业主们很快行动起来,先是通过网络查询国外变电站的资料,了解高压线的危害;然后调查这个项目是否通过环境评估、是不是有土地使用许可和施工许可证。

经过调查和咨询相关专业人士,业主们认为晨华苑变电站项目违反了环保部门和上海市人民政府的一系列法律法规:一是违反了环境保护部《电磁辐射环境保护管理办法》第二章第二十条规定,“在集中使用大型电磁辐射发射设施或高频设备的周围,按环境保护和城市规划要求划定的规划限制区内,不得修建居民住房和幼儿园等敏感建筑”;二是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城市电力规划规范》(GB50293-1999)第7.5.6条规定:“在市中心地区、高层建筑群区、市区主干道、繁华街道等地规划新建的35kV以上电力线路,应采用地下电缆”;三是违反了国家环保总局第14号令《建设项目环境保护分类管理名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许可法》的相关规定。国家规定对于500千伏以下敏感区域内的输变电及电力供应工程应编制《环境影响报告书》,并举行论证会或听证会征求有关单位、专家和公众的意见,出具公众调查意见表。业主们分期分批上访,从法律层面质疑变电站的合法性,甚至一度封闭了施工现场。

宋晓天(1971年生,上海人,经营贸易公司)是晨华苑业主维权的核心人物,2008年6月22日他在业主论坛上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动员信:

建高压线为的是解决J镇地区的用电紧张,的确是好事,但我们的健康怎么办?……我们支持国家的电力建设,我们更要一个安全、和谐的生活环境……(我们)终于找到了最经济的解决办法--将HQP公路到LY路的最后1.7公里,即距离居民区最近的一段高压线入地--不用改线,经济实惠。虽然高压线入地后磁场及危害依然存在,但我们接受,这已是我们最后的底线!

除了健康威胁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财产损失。……我们的房产就将大幅度跌价,粗略估计,平均每套晨华苑的房价会缩水10万至20万,而且难有人问津。……不幸中的万幸,……我们还有一个以民为本的中央政府。⑲

这一立场得到了小区居民的热烈响应。在多次上访无果之后,2008年7月13日上午8时许,小区300余名居民在变电站工地门口聚集,9点半的时候100多名居民拉着“停止违法施工,拆除违法变电站”等横幅沿JD路向HS公路行进,导致J镇通往市区的主干道HS公路口交通堵塞,后被警察劝离。中午12点,60余名小区居民再次聚集在上述路段,导致交通堵塞一小时左右,并与现场民警发生肢体冲突。随后警方采取措施强行将宋晓天夫妇等十名居民带离现场,进行传唤,后给予宋晓天取保候审的处罚,其余人员教育放行。依法抗争达到了预期效果,第二天高压线就改为入地。但宋晓天等业主也付出了较大的代价。宋晓天后来表示:

“这件事情给我很大的触动,就是维权不能以牺牲任何第三方的利益为代价,公路是公共资源,我们堵马路会损害司机的利益,如果当时有孕妇在车上要生孩子怎么办,后果不堪设想啊!”(2013年1月28日访谈记录)

对“变电站事件”的反思,促使宋晓天寻求更加温和、理性的维权方式。一个月后,他试图在小区组织一支志愿者团队,将业主的维权活动纳入组织化的轨道:

我们的晨华苑是非常团结的。……可惜由于没有业主组织,导致了7月13日事件的发生,大家的勇气和信心也因此受到挫折。……为了我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为了我们美好的生活和家园,为了防止类似713的不理智事件再次发生,现召集志愿者成立“晨华苑小区居民志愿者小组”。希望更多的邻居站出来,为了大家也为了自己贡献一份力量。⑳

宋晓天的召集令在小区没有引起热烈的反响,毕竟大多数中产阶级业主都忙于自己的事业,偶尔为了重大利益挺身而出,一旦问题解决,就回归各自的生活轨道。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持续地参与集体行动。不过,经由网络业主论坛,宋晓天很快找到了“组织”——镇北联席会议。

五、走向忠诚呼吁:志愿者联合会与网民见面会

2008年初,为解决“出行难”问题,J镇北面多个小区的热心业主(多为40岁以下的年轻人)以网上业主论坛为平台,自发成立了“镇北联席会议”,不断向各级领导政府部门反映问题。2008年4月,“镇北联席会议”的论坛版主和热心业主们联合签名向市政府发了《J镇居民致人民政府的求助信》。2008年7月,时任副市长沈骏在信访办会见了联席会议版主强禹、薛斌。2008年秋,薛斌又参加了由时任市长韩正主持的网民代表见面会,再次反映了J镇城乡接合部的管理问题。

2009年,J镇分管社区工作的副镇长华琳开始意识到业主参与的重要性,在涉及市政建设与公共管理的重大事项时,邀请相关的网民、版主,听取他们的意见,一周以内给予答复。此后,网民见面会的机制逐步建立和完善,1-2个月定期举行,事先确定讨论的主题,邀请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与网民见面,通过电话、短信和网络发布相关信息,J镇居民自主报名参加,每次人数控制在15-20人。主题围绕J镇的卫生、教育、治安、交通道路建设、市政建设、城市管理等公共服务。开会之前,社区办先通过居委会的网管员对社区论坛热点问题进行分析,了解网民关心的话题;而网民也会事先搜集资料,酝酿想法。

2012年5月,“镇北联席会议”的版主们富有智慧地将联席会议更名为“志愿者联合会”,“志愿者”显然是官方更能接受的名称,并打破“镇北”与“镇南”的藩篱,吸收一部分镇南地区的热心业主加入,成立代表性更加广泛的“J镇志愿者联合会”。志愿者联合会的成员有60余人,涵盖J镇的15个社区,其中经常性参与内部讨论和网民见面会的骨干成员有十人左右,内部存在一定的分工:武旭(30多岁,IT行业从业人员)负责组织,宋晓天(42岁,民营企业主)负责宣传和联络,容雯(30多岁,司法系统干部)负责法律相关事务,强禹(40多岁,民营企业主)负责行动策略,钟进福(30多岁,室内设计师)负责城市规划,文道辉(20多岁,公司白领)负责文娱和聚餐活动,薛斌(40岁,跨国企业高管)作为镇人大代表参政议政。4年间,志愿者联合会定期召开政府和网民圆桌会议,87条有效建议和意见中有63条得到解决。

显然,志愿者联合会采取了一种不同于依法抗争的维权模式,本文称之为“忠诚呼吁”。与“依法抗争”相比,“忠诚呼吁”具有以下特点:

首先,依法抗争以中央政府作为忠诚对象,而忠诚呼吁以基层政府作为忠诚对象。欧博文和李连江等人的研究显示,依法抗争者通常把国家分为值得信任的中央与不堪信任的基层政府,或者更笼统地分为值得信任的“上级”和不值得信任的“下级”。总体上中国农民倾向于把国家“一分为二”:一方是威信较高“上级”,另一方是威信较低的“下级”。他们对“上级”(中央、省)的信任和对“下级”(县、乡镇和村)的信任存在明显的差别。正是因为这种政治信任的“差序格局”,农民才会选择通过上访来解决问题,通过正确的上级来纠正下级的错误。而J镇中产阶级并不接受这种黑白分明的二分法,在他们看来,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有时立场一致,有时存在一定差异,但不存在绝对的好坏之分。薛斌强调:“老百姓要克服官与民对立的想法,公务员也是老百姓。基层官员有时会有多做多错、少做少错的心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坏人。”(2012年9月4日访谈记录)

志愿者联合会还积极参评2012年度“S区青年五四奖章”的评选,试图进一步获得体制内的认可。与依法抗争相比,“忠诚呼吁”的抗争性质更弱,不是用中央政策、国家法律或上级政府来“压”基层政府,而是在承认基层政府合法性和有效性的前提下,对其进行游说和协商。

其次,依法抗争以基层政府作为抗争对象,而忠诚呼吁以基层政府作为潜在的结盟对象。一是针对网上的激进言论,版主们坚决进行抵制。在J镇的业主论坛上,曾有一些网民为了物业管理的事情,要组织业主“集体散步”,约定了游行时间和路线。版主主动与华镇长联系,询问如何处理。华镇长让版主删帖,版主答应了,但表示要增加一个说明,解释删帖的原因,以避免网民的误解和谩骂。二是共同向上级政府呼吁,争取政策倾斜或资源投放。譬如通往市区的公交线路超出了镇政府的能力范围,需要市级政府职能部门的介入。在这种情况下,志愿者联合会可以发挥整合民意、代表民意的功能,从外部向上级政府施加适当的压力。2012年5月,志愿者联合会发起“一条路,一条线,齐签名,畅J镇”的签名活动,希望可以开辟J镇连接虹桥交通枢纽和地铁9号线的三条公交线。之前志愿者曾与镇政府协商此事,但镇政府感到为难,因为这是跨区的交通规划。当志愿者提出在线下组织签名活动,镇政府没有表示反对意见。签名活动得到15个居委会和物业公司的全力支持,两周时间里征集到5698个居民签名。一个月后,上海市交通运输和港口管理局对居民的建议给予了积极回应,公布了改善J镇交通状况的具体工作计划。2012年7月,连接9号线和2号线的JX线进入《2012年第一批公交新辟及调整线路计划》。12月底,由JX线演变而来的706路公正式通车。

最后,依法抗争以中央政策作为武器,忠诚呼吁以地方政府的政绩作为谈判筹码。依法抗争者倾向于否定基层政府的政绩,认为基层政府违背了中央政府的政策和意志,他们会利用中央政策来制约、纠正基层政府的某些不当行为,譬如湖南农村的上访代表通过学习和宣传中央“减负”政策及红头文件,制止基层政府的“乱摊派”行为。忠诚呼吁的策略则努力在自身利益与基层政府的政绩之间寻求最佳结合点。志愿者的核心人物容雯和宋晓天都特别强调要帮助基层政府创造“政绩”。2013年4月的网民见面会上,容雯告知镇社区办公室主任尤爱华,上海市依法治市办公室正在开展第四届(2012年度)上海依法治理优秀案例的征评工作,她向自己的老上级推荐了J镇的网民见面会,同时建议镇政府将“网民见面会”作为优秀案例报上去。2013年初,志愿者联合会还分别给市信访办、市交通运输和港口管理局、镇政府赠送锦旗、写感谢信,充分肯定上述政府机构的工作成绩。

表1 忠诚呼吁与依法抗争的比较

不过,忠诚呼吁与依法抗争并不是截然对立的。首先,正是因为之前频繁发生的依法抗争,使得J镇政府主动以网民见面会的形式与中产阶级业主进行沟通。世博会的召开也为基层政府的妥协创造了时机。网民见面会始于2009年,当时正是上海世博会的前夕。上海作为2010年世界博览会的主办城市,对城市安全的要求非常高,“稳定压倒一切”成为各级政府的共识。分管社区工作的副镇长华琳面对权利意识日益高涨的中产阶级,决定因势利导,将其纳入体制化的渠道,建立一个相对正式的政治沟通平台。

宋晓天认为,志愿者联合会忠诚呼吁的策略之所以能够成功,其实得益于依法抗争。通过依法抗争,使得基层政府不得不重视维权业主的呼吁。

我们并不是没有用“依法抗争”的办法,恰恰是通过积极引用相关法律法规,同时伴随发生了多起大规模群体事件,及在与镇政府沟通无效的情况下,直接找到其上级主管及信访部门不间断投诉,……才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局面的。(2013年4月22日访谈记录)……当获得平等对话权的时候,才可以运用我们目前使用的多赢法则,引导政府以正确的方式“创造政绩”,并渐渐地改造风气,改造社会。(2013年4月13日访谈记录)

六、从“依法抗争”到“忠诚呼吁”的历时性分析

为什么中产阶级会更加偏好协商而非依法抗争?本文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学习的结果。J镇的中产阶级也曾经尝试过依法抗争的策略,但大多数情况下效果不佳。“晨华苑”变电站抗议事件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维权者也付出了较大的代价。对J镇地方政府来说,也存在一个学习和策略升级的过程。镇政府面对层出不穷的依法抗争和群体性事件,苦于缺乏有效的应对措施。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为地方政府提供了一个改变的契机。2009年是世博会举行的前一年,市政府尤其强调稳定与和谐的重要性,这种情况下,基层政府更容易接受协商与妥协。上海世博会特别注重交通建设,J镇居民纷纷到“文明在线”网站投诉,J镇投诉量名列全市一名。志愿者联合会经过实地调研,提出改进方案,相比普通市民更为系统,也更具可行性。镇政府以网民见面会的形式来吸纳中产阶级的政治参与,一方面可以第一时间了解民众的利益诉求,降低了政府的行政成本;另一方面可以减少群体性事件的风险。正如何包钢和沃伦所言,在由多元行动者组成的、充满抗争风险的复杂治理环境中,精英就会有动力采用协商(deliberation)的方式回应民众的诉求。依法抗争是以政策为依据的抗争(policy-based resistance);忠诚呼吁是有利于政策的协商(pro-performance negotiation),后者更好地兼容了地方政府与民众的利益。

二是中产阶级具有较高的社会经济地位,他们更容易获得与官员相对平等的对话地位。协商的前提是平等。中产阶级的社会地位与公务员大致相当,部分中产阶级的受教育程度和经济收入甚至高于基层官员。从社会分层的角度来看,公务员与志愿者联合会的骨干都属于中产阶级。就志愿者联合会而言,几乎所有的骨干成员都具有大学学历,他们也都拥有比较体面的职业和收入,譬如企业主、律师、管理人员、工程技术人员。与农民和底层群体相比,他们对政府内部的运作方式也更为了解,从而能将自身的诉求转化为政府的需求。由于中产阶级具有较强的资源动员能力,基层官员在跟他们接触时,也会更加耐心、谨慎,不用轻易采用粗暴的方式。

三是中产阶级的政治信任和权利意识有别于农民、工人等底层群体。正如前文所言,中产阶级对各级政府的信任程度不是逐级递减的,他们并不认为存在“好”的上级政府与“坏”的基层政府的二元对立,基层治理中出现的问题表面上是基层干部的素质问题,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政府管理体制的问题。

志愿者联合会的核心成员认为,联合会与基层政府的良好关系基于“沟通、理解、合作”。志愿者不是就个人的私事或小区事务进行呼吁,他们倡导的议题大多是跨社区的,具有公共利益的性质;力求实现双赢,让政府得到政绩,让民众得到利益;只追求自己的正当利益,不以侵犯任何第三方利益为代价;提出一个议题时,至少提供一套可行的解决方案。

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忠诚呼吁的策略能够奏效?为什么中产阶级可以与基层政府建立非正式的结盟关系?

首先,这是因为中产阶级与政府利益的一致性。中产阶级作为市场经济中的成功者,拥有体面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改革开放政策的受益者。J镇政府近年来大力推动房地产的开发,其主要目标也就是吸引富有的中产阶级在J镇定居,从而提升本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因为一般来说,中产阶级聚居区不仅社会秩序良好,而且消费强劲,可以带动地方经济增长,地方政府还可以从土地增值中获得更大的收益。

圆明园是一座举世闻名的皇家园林,殿堂金碧辉煌,亭台楼阁玲珑剔透。园内有民族建筑,有西洋景观;有山乡村野的田园风光,有驰名中外的风景名胜;珍藏着历代的名人书画,各种罕见的奇珍异宝,就是这样的伟大建筑,是怎样被外国侵略者毁灭的呢下面,我们就来学习第三段课文。

其次,多数中产阶级与政府一样相信“发展才是硬道理”。作为市场经济中的成功者,中产阶级对待钉子户、摊贩和贫民窟的态度,与基层政府基本一致,甚至更加不宽容。在2013年4月13日的网民见面会上,有中产阶级业主提出:

JLT小区、DX小区、YF小区、SH小区几乎全是出租房,藏污纳垢,J镇大部分的黑车司机、黑摩的、无证摊贩、街头流窜人员、烧烤摊主等等都生活在这几个小区,类似于城市贫民窟,上次电视台东方110曝光的近五十人的扒窃团伙就租住在其中。(政府)将如何管理,有没有具体措施?会不会二次动迁?

此外,中产阶级和地方政府都对社会稳定有较强的偏好,容雯在访谈中表示:

抗争有两种可能,可能好,可能坏。好,可能比现在透明、公平;坏,可能陷入大乱。搞乱中国,像苏联那样解体,国家政治、经济为寡头攫取,普通民众堕入深渊,非我所愿,也是我反对的。所以,既然合作能实现目标,何必抗争?(2013年4月23日)

中产阶级的“忠诚呼吁”策略,通过公开表达“忠诚”,将自己塑造成官员所能接受“好公民”,从而更好地维护自身的利益;通过网上和线下的呼吁,中产阶级实际上在进行自我赋权,由业主能动主义转向公民政治参与。

七、结论与讨论

本文基于对上海市J镇中产阶级的实证研究,提出了“忠诚呼吁”的概念,并认为:与“依法抗争”相比,这一概念能够更加准确地把握中产阶级维权行为的主要特征。在对J镇中产阶级进行深描的基础上,本文进一步挖掘了阶层地位影响抗争方式的因果机制:与以往单变量的因果解释不同,本文试图整合阶层特征、政治互动和政治机会结构等不同的解释路径,将阶层特性分解为社会经济地位和政治信任,将政治互动具体化为学习机制,解释为什么中产阶级倾向于采取忠诚呼吁的策略,而底层群体倾向于采取依法抗争的策略。

虽然以往的研究也发现了中国地方政府与民众的协商行为,但J镇案例仍然表现出非同一般的特性:一是公开透明。不同于一些地方政府与市民众的秘密协商,J镇的网民见面会是面向全体市民开放的,而且会提前发布会议信息;二是以公共利益为目标。大多数民众在与地方政府协商时往往只是追求本人的私有或本小区的局部利益,而J镇志愿者联合会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狭隘的私人利益;三是一定程度的制度化。在当前中国,大多数的协商都带有一事一议的特征,甚至高度依赖参与者与基层官员和媒体记者的社会关系网络,没有形成制度化的机制,而网民见面会建立的谈判机制在一定程度上对双方都具有约束力,这种约束力不是法律意义上,而是具有一定的“社会契约”性质。与浙江温岭的协商民主实践相比,网民见面会的制度化程度或许低一些,但显示了更强的社会自主性,是中产阶级自下而上的权利诉求与基层政府自上而下的体制吸纳相结合的产物。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第一,本文说中产阶级偏好忠诚呼吁而非依法抗争,并不意味着中产阶级不会采取依法抗争的策略,而是说他们在维权时会首选协商的方式,在协商无效的情况下才会选择依法抗争;第二,忠诚呼吁在不同的议题上可能具有不同的效果,在公共服务、公共设施建设等不具有政治敏感性或零和博弈性质的议题上更有可能成功,而在地方政府大力推动的重大政绩工程(譬如影响地方经济发展的重大建设项目、市政动迁)面前则难以奏效,因为忠诚呼吁的成功不仅有赖于中产阶级的行动策略,也取决于基层政府的回应方式,只有当双方都有一定的妥协意愿,才可能建立非正式的同盟关系;第三,不可否认,J镇的案例具有诸多特殊性:由于世博会这样一个特殊的政治机会,加上志愿者联合会扮演了关键群众(critical mass)的角色,承担了集体行动的主要成本,使得网民见面会这样一种协商形式得以持续数年。这种长期的而非一事一议的协商在国内殊为罕见。但J镇的案例也蕴藏着一般性:即与底层群体相比,中产阶级有更多的机会,实现与地方政府的协商;相比于依法抗争,他们也更倾向于协商;他们会策略性地向地方政府表达“忠诚”,以创造协商的空间。

注释

①Cai,Yongshun.Collective Resistance in China:Why Popular Protests Succeed or Fail.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Michelson,Ethan.“Climbing the Dispute Pagoda:Grievances and Appeals to the Official Justice System in Rural China.”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72(June 2007):459-85;Thornton,Patricia.“Framing Diss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Irony,Ambiguity and Metonymy.”The China Quarterly,171(2002):661-81;Chen,Feng,“Privat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in Chinese Factories.”The China Quarterly,no.185(March 2006):42-60;Lee,Ching Kwan.Against the Law:Labor Protests in China's Rustbelt and Sunbel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

②吴长青:《从“策略”到“伦理”——对“依法抗争”的批评性讨论》,《社会》2010年第2期。

③O'Brien,Kevin J,and Lianjiang Li.Rightful Resistance in Rural China.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④沈原:《走向公民权——业主维权作为当代中国的一种公民运动》,沈原著《市场、阶级与社会:转型社会学的关键议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

⑤陈鹏:《从“产权”走向“公民权”——当前中国城市业主维权研究》,《开放时代》2009年第4期。

⑥施芸卿:《机会空间的营造——以B市被拆迁居民集团行政诉讼为例》,《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2期。

⑦刘子曦:《激励与扩展:B市业主维权运动中的法律与社会关系》,《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

⑧Cheng,Li.“Chinese Scholarship on the Middle Class:From Social Stratification to Political Potential.”In China's Emerging Middle Class:Beyond Economic Transformation,edited by cheng,Li.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Washington D.C.,2010;Tang,Min.“Political Behavior of the Chinese Middle Class.”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16,no.4(2011):373-387.

⑨Lipset,Seymour Martin.“Some Social Requisites of Democracy: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53,no.1(1959):69-105.

⑩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264页。

⑪周晓虹:《中国中产阶级:现实抑或幻象》,《天津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

⑫Hefele,Peter,and Andreas Dittrich.China's Middle Class:A Driving Force for Democratic Change or Guarantorof the Status Quo?http://www.kas.de/wf/en/33.29625/.

⑬李培林、张翼:《中国中产阶级的规模》,《社会》2008年第2期。

⑭Hirschman,Albert.Exit,Voice,and Loyalty:Responses to Decline in Firms,Organizations,and State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0.

⑮Tiebout,Charles M.“A Pure Theory of Local Expenditures.”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64,no.5(1956):416-424.

⑯Michelson,Ethan.“Climbing the Dispute Pagoda:Grievances and Appeals to the Official Justice System in Rural China.”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72,no.2(2007):459-485.Michelson,Ethan.“Justice from Above or Below?Popular Strategies for Resolving Grievances in Rural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193(2008):43-64.应星:《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从“讨个说法”到“摆平理顺”》,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张泰苏:《中国人在行政纠纷中为何偏好信访?》《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3期。

⑰吴毅:《“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与农民群体性利益的表达困境》,《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5期。

⑱详情参见熊易寒:《从业主福利到公民权利:一个中产阶层移民社区的政治参与》,《社会学研究》2012年第6期。

⑲宋晓天:《高压线入地——我们最后的底线》,http://yuanhuachengsh.soufun.com/bbs/1210092791~-1/137890419_137890419.htm,2008-8-14.

⑳宋晓天:《晨华苑志愿者召集令》,http://yuanhuachengsh.soufun.com/bbs/1210092791~-1~3489/65053521_6522223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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