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
2015-11-22□路明
□ 路 明
老男人
□ 路 明
一
1969年,舅舅初中毕业,穿上梦寐以求的军装,奔赴江西某军垦农场,成为一名兵团战士。
说是战士,主要任务其实是干农活。兵团在鄱阳湖边围湖造田,战士们农忙时插秧割稻,农闲时挖土修堤坝,天天一身泥巴一身汗,十分辛苦。
舅舅说,辛苦不怕,最难受的是洗不了澡,连队一个月才安排大家集体洗一回澡。夏天还好,能天天下湖游泳;到了冬天,汗水捂在衣服里,裤腰上一圈白花花的盐渍,肉都发咸了。
舅舅向连长提意见,被连长一顿臭骂:“你们这些城里男人,穷讲究。不洗澡咋了?老子几个月不洗澡,老婆也不嫌弃。”
某天夜里,连长起来小解,迷糊中正想回房,猛地瞅见厨房有火光。
连长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只见灶膛里烈火熊熊,火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还飘出歌声,是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舅舅一边哼着歌一边躺在锅里洗澡,无比惬意。好家伙,也不怕把自己给煮熟了。
第二天清早,连长让舅舅出列。啪的一声,连长把一整块肥皂丢在地上:“给老子刷锅去,不把这块肥皂擦完不许停。奶奶的,全连这么多人,都吃你的洗澡水不成?”
农场附近有个知青点,赶集时兵团战士和知青凑到一块儿,聊几句家乡话,分口烟抽,十分亲热,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有个叫巧玲的女知青,时不时塞把香瓜子或花生米给舅舅。有一回她还抢过舅舅的手帕,说洗完了还给他。周围的男知青都不怀好意地起哄,舅舅红着脸,赶紧一把夺回来。
我说:“人家那是对你有意思吧。”舅舅哈哈大笑,舅妈怒目横眉。
有一回,巧玲红着眼来找大家。原来,别的公社想调巧玲过去当民办教师,巧玲很高兴,可大队书记不肯放人。巧玲找书记理论,他却关了门,出言污秽,还企图动手动脚。
男知青们气炸了。有的嚷嚷着要去公社告状,可无凭无据的,公社凭啥信你?有的提议写信给“知青办”,揭发这个“破坏上山下乡分子”,可若等“知青办”派人下来查,民办教师的事早就黄了。大家吵成一锅粥,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舅舅抽着烟,一声不吭。
那天半夜,舅舅悄悄起床,摸黑走了三十里地,找到那个大队书记家。不知等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书记披了件衣服出来。舅舅从背后绕过去,一把剔骨刀架在书记脖子上。书记腿都软了,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好汉……同志……饶命啊……”
“谁是你同志!”舅舅压低嗓音,“敢欺负女知青,老子放你的血!”
“不敢了,不敢了……”
舅舅松开手,书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舅舅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出十里地,然后停下来,喘着粗气,对着晨曦初露的旷野,纵声大笑。
几天后,巧玲来找舅舅告别。是忧伤还是欢喜,舅舅没说。
我问舅舅:“那件事告诉她了吗?”
“嗨,说出来挺傻的,就不说了”。
二
舅舅有一帮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1979年舅舅回城后,更是整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其中就有毛豆阿舅。
毛豆阿舅相貌堂堂,舞跳得超级棒,绰号“西宫霹雳舞王子”(西宫,沪西工人文化宫)。据说,他曾经一晚上从霹雳舞跳到太空舞。从机器人舞跳到踢踏舞,一个人演了台“舞林大会”。
毛豆阿舅要结婚了,新娘是公认的厂花。舅舅他们过去帮忙,一帮兄弟偷偷开着厂里的重型卡车,到郊区农场拉来砖头和木料,自己锯木头,打家具,上油漆;自己砌墙,铺地板,搭阁楼。毛豆阿舅没钱谢大家,就在每天干完活后烧一桌子菜,再搬来一箱啤酒。一帮男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讲段子,那是最快活的时光。
20世纪90年代初国企改制,毛豆阿舅和舅妈双双下岗。为了养家,毛豆阿舅贩过香烟,倒过面包券,也在饭馆帮过厨,菜场卖过菜。毛豆阿舅的女儿那时上小学,小提琴拉得极好,毛豆阿舅请来音乐学院的老师辅导,一上午就是“两粒米”(两百块)。
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毛豆阿舅思前想后,决定去日本打黑工。伙伴们在小酒馆为毛豆阿舅饯行,酒酣耳热,醉眼蒙眬,大家齐声合唱,从《拉兹之歌》唱到《啊朋友再见》,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到《北京的金山上》,一起用力地吼“巴扎嘿”。仿佛拥有过一个这样的夜晚,可以抵抗此后的好多年。
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里,大家很少听到毛豆阿舅的消息,只知道毛豆阿舅女儿的小提琴课从未停过。后来她考上了音乐学院附中,又考取了欧洲的音乐名校,漂洋过海深造去了。
再见到毛豆阿舅是在他母亲的追悼会上。老太太有严重的糖尿病,一直不让毛豆舅妈告诉毛豆阿舅,直到病危电报拍到日本。毛豆阿舅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回国,还是没能赶上见老太太最后一面。灵堂里,毛豆阿舅出现的那一刻,许多人都惊呆了。当年的霹雳舞王子瘦成了一把柴,脸色灰白,头发掉得不剩几根。毛豆阿舅长跪不起,痛哭流涕,一声声唤着“姆妈”。
后来知道,毛豆阿舅在中餐馆当厨师,在地下赌场做保安,当钟点工,扫大街,抬尸体,什么活儿都干,一天打三四份工,还得整天提心吊胆,被老板克扣工资也不敢声张。住的是八个人一间的宿舍,吃的是残羹冷炙。由于长期生活不规律,毛豆阿舅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和风湿。
回来没两年,毛豆舅妈之前就有的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越发严重了。毛豆阿舅辞了工作,专心陪伴舅妈。昔日的厂花完全变了个人,家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摔烂了,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有时她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对着毛豆阿舅又咬又打。有路人好心来拉,毛豆阿舅说:“让她打。”
很多朋友劝他:“离婚吧,法院会支持。”毛豆阿舅淡淡一笑:“她生病多半也是因为我。这些年我亏欠她的,要还。”
过年的时候,当年的小伙伴们聚会,好不容易把毛豆阿舅叫了出来。坐了没一会儿,毛豆阿舅急着要回家,说不放心家里。大家劝他多喝几杯,晚点再走。毛豆阿舅说:“算了,早晚要面对的。”他穿好大衣,推开门,走入漫天风雪中。这个曾经风流倜傥的男人,消失在街角。
三
母亲读初中时,班上有个男同学诨号“皮蛋”,特别捣蛋。母亲是班干部,有时批评他两句,皮蛋便学着《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作慷慨就义状——“向我开炮!”要不就是:“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1969年,皮蛋去云南畹町插队,整日在漫山遍野的橡胶林中挥汗如雨。那时的革命青年虽然吃不饱肚子,但胸怀是宽广的,志向是远大的,是以“解放世界上四分之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动人民”为己任的。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皮蛋和另一个上海知青大春,偷偷涉过孟古河,投奔缅共游击队,“支援世界革命”去了。随身带的除了牙刷、毛巾,只有《毛主席语录》和一本翻烂了的《格瓦拉日记》手抄本。
他们被编入缅共人民军“知青旅”。每天早晨,皮蛋和他的知青战友们面向北京的方向,手持《毛主席语录》,高呼“祝全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缅甸共产党主席德钦辛身体健康”。
有多少中国的知青越境参战?有人说两千,有人说五千。他们勇猛、忠诚、狂热、无畏,每次打仗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战果最大,伤亡最惨重。
皮蛋说,战争片看多了,满脑子战斗英雄的形象,打起冲锋根本不用学。那时知青们打仗都是挺着胸脯的,无论是射击、冲锋,还是撤退——这让他们被嘲笑为世界战争史上仅有的一支挺着胸脯打仗的队伍。
几乎没怎么训练,他们就投入了战斗,热带雨林成了血腥残酷的战场。大春被手榴弹炸瞎了眼,抽搐着死在皮蛋的怀里。
皮蛋九死一生回到国内,像变了一个人,从前那样活泼开朗,现在沉默得像座山。
皮蛋找到大春的家,朝着大春的母亲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泪流满面。皮蛋说:“以后您就是我妈,我给您养老送终。”皮蛋又说,“我和大春是兄弟,我俩说好了,谁‘光荣’了,另一个人要照顾他的爹娘。”
此后寒来暑往,风里雨里,皮蛋给老太太做饭、洗被子,送老太太去旅游,陪着老太太看病,比待亲妈还好。前年老太太去世,掐指一算,整整38年。
皮蛋痛哭一场,像一个最后告别阵地的老兵。
如今的皮蛋关心股市、动迁政策、晚市的鸡毛菜多少钱一斤。女儿眼看快三十,一直找不到对象,让他愁白了头。他每天早起晨练一个小时,再回家给老婆女儿做好早饭。下午五点半下班,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车把上挂条带鱼回家。不再轰轰烈烈,只有柴米油盐。
他绝口不提那场战争,女儿对此一无所知。所有的战火与硝烟仿佛埋葬在了昨天。
四
要走过多少路,才能成为一个男人?
有一天我老了,会不会有一个小男孩,傻乎乎地看着我,偷偷地想,这是我以后的模样。
那是对男人的最高褒奖。
(摘自《读者·原创版》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