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的天鹅
2015-11-22毛亚楠
□ 毛亚楠
折翅的天鹅
□ 毛亚楠
在“反右”之前,从维熙和王蒙、刘绍棠、邓友梅被称为文坛“四天鹅”,而在1957年的“反右”风浪里,他们四人“折断了翅膀”,“变成了四只‘黑天鹅’”。
白天鹅变黑
被打成右派那天,从维熙哭了。不是因为那些“低头”“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声音,“而是被闪光的良知催下了泪水”。批判会上,主持人点了房树民的名字,希望他能和从维熙划清界限。房树民和从维熙同是师承孙犁“荷花淀派”的文友,平日沉默少言,此时被点名,唯一的出路,只有淋漓尽致地将从维熙揭发批判一顿,才能自保。
然而,房树民却说“从维熙不像右派”。他的话还没讲完,会场就炸了锅。望着被人们“驱逐”的房树民颓然的身影,从维熙热泪盈眶。“困顿时方知知己”,这是1957年“反右”风暴中,从维熙最珍贵的记忆。
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被组织起来劳动。在一个名叫“一担石沟”的山洼里,从维熙见到消瘦了许多的王蒙。
谈话中,从维熙向王蒙坦露自己仍有创作的冲动,王蒙却绝口不提文学,也不苟言笑。只有到了夜里,他才流露真情。二人地铺相挨,在冰冷的被窝里交换驱寒的扁酒瓶。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热酒壮胆,从维熙吟出鲁迅“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的诗句,一旁保持警觉的王蒙并未接上从维熙的话茬,说了句“老弟,林子大了,这儿什么鸟儿都有”,便扭过头睡去了。
40年后的一个春节,当儿子王山问起王蒙当年是不是像从维熙描述的那样时,王蒙一边喝着年夜饭的酒,一边回答儿子说“是”,儿子还想询及其他什么,却见父亲潸然泪下,便不敢再问下去。
从1957年到1960年,在北京三年的思想改造期间,从维熙经历妻子的一次自杀未遂;在一次崩山开石的劳动中,他差点变成“独眼龙”;后来,因为割草,又砍伤左手中指。
除了肉体,另一种痛苦是施加于精神之上的。有一次,从维熙顶着39℃的高烧在生产点请求“头人”放他就医,“头人”的那一句“用猪用的肛门计量量体温”彻底击碎了他的自尊。
“混蛋。”从维熙终于骂出声来。他回忆,“温顺的猫,头一次扮演了刺猬的角色”。
对抗的代价却是惨痛的。1960年12月9日,单位领导宣读从维熙和妻子张沪的反动罪状后,还没来得及跟家人告别,夫妇二人便被武警从单位带走。
生存在大墙内
狱中的生活很艰难。从维熙与流氓、地痞、小偷同在一个屋檐下,听他们谈吃、谈喝、谈倒卖粮票、谈玩弄女人,自己还被叫做“吃屎”分子,一声“蹲下”后就立刻要蹲下,他意识到,自己已然是阶下之囚。
他首先见识了这世间最夸张的睡相。几十号人在那方寸之地卧睡的唯一方法,就是相互颠倒着身子睡,这使得每个人的头部两侧,都有四只臭脚相陪。在这里,就连仰卧都变得奢侈,侧卧的姿势也只能直挺地侧着,连膝盖弯曲的余地都没有。
他还需要习惯同“喝血喝得像头小肥猪”的虱子们相处,要有“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好心态”。在这里,“逆来顺受”这种生活哲理得到了强化,“也只有强化这种本能,知识分子才能得以生存”。
饥饿带来浮肿,也引发偷窃。“黄瓜事件”是从维熙见过的最悲凉的窃物手法。那是在茶淀农场改造期间,从维熙听说有两个菜园队的新号,将偷拿的黄瓜带回了宿舍。为躲避回宿舍时的检查,二人硬是各把一条黄瓜塞进对方的肛门里去。
“活下来就是胜利”。一次疏浚排水沟的劳动中,从维熙和一个叫刘岳的“二劳改”一起出工。从维熙低头干活时,耳畔忽听得“咯吧、咯吧”的声响,他扭头望去,顿时瞠目结舌。那刘岳正嚼着一条从水沟里捉到的活鱼,从维熙看时,那露在他嘴外的鱼尾巴还在左右摇摆。
饥饿迫使最底层的人们向原始生活回归,就连知识分子也逐渐褪去清高的外皮。工程师萧乃信在一次晚间集合站队时,竟捕捉飞向灯光的带翅蝼蛄,捉住一只就往嘴里填塞一只,直到队长向他大声训斥为止。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陆丰年的“老右派”,竟不要命地吃“五毒”,他把捉到的蛇、蛙、癞蛤蟆和老鼠放在一口小铝锅里煮熟吃掉,夜里毒性发作,差点将命送了。
惨痛的经历
人人自危的年代,在知识分子中间,却有着不少抵制“豆萁相煎”的典型人物,其中就有美学家吕荧。1955年,在胡风的批判会上,文艺界噤若寒蝉,只有吕荧一人站起来为胡风辩护。胡风被定性为反革命后,敢于去看望胡风的,还是吕荧。
后来,吕荧被发配到与从维熙相邻的监舍内。这位昔日的美学大师,在渤海之滨的茶淀劳改农场里,形容枯槁,如同叫花子,“他唯一的去处,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到了大风吼叫的日子,他身穿着麻包片般的褴褛衣衫,躺在土炕上等死”。
从维熙永远都忘不掉吕荧临死前那令人心碎的一幕,“曾经大写的一个人,此时抽缩得如同小小侏儒”,他成了一具只会出气的木乃伊。几天后,吕荧走完他的人生路程。
除了吕荧,上海人敖乃松的自残也带给当时知识分子极大的震撼。此人本是改造中的积极分子,他之所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的自悔:他曾有过误伤知己的行径。
那是一个秋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溺水而亡。他用一根绳子捆着自己的脚,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水塘边的一棵树上,然后他把头浸在水塘里,直到停止呼吸。
人们将敖乃松拉上岸,发现了他简短的遗书。大意是让寻他的同类,不必下水捞人,秋天的水太凉,容易着凉,只需将腿上的绳子往上一拉,就能将他拉上来。看到他的遗言,在场的“老右派”们个个目瞪口呆。在农场里自杀的人并不罕见,敖乃松的死亡方式,可谓空前绝后:面对死亡,他太清醒了,他身上有着人类的良知。
从维熙说,只有记住了苦难,才会有当下的希望。否则,当人们听他讲到,一个沉默的知识分子在一个茫茫雪天里失踪,直到第二年春天,冰化雪消,才显露出骷髅的人形时,还以为他是在讲死亡的童话呢。
(摘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