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本土:『寻根文学』的思想遗产
——以韩少功为中心
2015-11-22毕光明
○ 毕光明
立足本土:『寻根文学』的思想遗产
——以韩少功为中心
○ 毕光明
作为新时期的一个重要文学事件,1985年由作家自己提出理论主张并进行群体性创作实践而激荡文坛的文学寻“根”(文化),过去了整整30年。30年来,以文学思潮和流派形式出现的文化寻根文学,一直是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对象,对它进行的全方位考察早已进入了文学史,或许是出于对一个时代的怀念,它的缘起及意义,仍不断为人所提起,这个文学运动的重要的当事人,也频频接受访谈或主动著文加以回顾和解释。“寻根文学”从亮出旗号到出现一批代表性作品,持续不过两年时间,但它对新时期的影响却是持久的。不仅参与这一文学运动的作家30年来一直是当代文学最有实力也最有成就的创作群体,占据新时期文学的主流地位,它留下的思想资源更是在中国文学的建设中越来越显示出它的导向性意义和思想史价值。集中出现于1985年的文化寻根理论文本,主要是韩少功的《文学的根》(《作家》1985年第3期)、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阿城的《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年7月6日)、郑万隆的《我的根》(《上海文学》1985年5月号)、郑义的《跨越文化的断裂带》(《文艺报》1985年“理论与争鸣”专栏第1期)等,作者都是知青作家。这些宣言式的理论随笔,一个共同的主张是文学创作要有“文化”内涵,而文化要从传统、从民间去寻找。他们对“文化”内涵的理解以及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不尽一致,但发掘本民族的传统文化资源以创造富有当代意识和民族性的文学而走向世界,却是这一青年作家群体的共同意向。在1980年代以批判和反思为思想主调,以创新文学性格的时代背景上,寻根主张并不见得得到知识界的一致认同,寻根话语所包含的思想资源也没有得到准确而充分的阐发,尽管后来有成就的创作(如莫言、贾平凹)无不印证着通过反思回归传统,在确立自我中借鉴他人是文学创造和发展之正途的思想。正因为如此,在作为文学新潮的寻根文学成为历史以后,文化寻根的主要倡导者韩少功在1990年代和新世纪,还在阐释寻根文学里的核心思想,即文学应立足本土,深掘民族的传统文化资源,同时以开放的姿态吸收外来文化,进行富有主体意识的创造,以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
韩少功的《文学的根》一文,是寻根文论的发轫之作,在主张文学进行文化寻根上旗帜最为鲜明。它猛然地发问——“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和论断性地提出一个文学命题——“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故湖南的作家有一个‘寻根’的问题。”①看似标新立异,实则经过了深思熟虑。作者策略性地从个人经验和地域站位出发,使问题的提出更有说服力,然而也更带有普遍性,因为地域性正是民族性的基础。在对文化寻根命题的展开论证中,韩少功脚踩本土而放眼异域,始终从全球化的视野来讨论现代化冲击下的民族传统文化的存废,从人类文明的视角来看取变革时代的文学创新,这是他比同时代的作家和评论家更有远见卓识的地方,因为“85新潮”的文坛同时还出现有“方法热”和“现代派”(以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为代表)热,而这些都是在现代化的名义下主要取法西方文学和文化的。1980年代的中国文学,与国家现代化的主旋律是密切呼应的。老作家徐迟在现代派文学论争中写过一篇文章,题为《现代化与现代派》②,也不无策略性,无非是让需要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的文学搭一搭改革开放这辆车以获得合法性,说明现代化是1980年代文学的价值目标。1980年代的国家现代化建设,是与批判所谓极左政治的社会思潮相并行的,因此,浪潮更迭的文学,从“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再到“改革文学”,在由被政治奴役而向文学自身回归的过程中,仍然充满了政治色彩,实际上是在批判一种政治(乌托邦的)的同时,营造是另一种政治(实用主义的)。在这种有1980年代特色的思想氛围中,文学现代化的主要参照是西方现代派文学,也就是19世纪末以来的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文学。从1978年开始的外国现代派文学译介,极大地刺激了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渴望和雄心,而走向世界的标志就是登上诺贝尔文学奖的殿堂,这就是为什么1985年前后译介的《喧哗与骚动》和《百年孤独》会横扫中国文坛的原因。现在看来,1980年代的纯文学热,带有严重的西方主义倾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上,寻“根”的主张出现了,它的出现不啻给西方主义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新时期文学的现代派热自此有所降温。
在新启蒙思潮盛行的背景上,《文学的根》大谈“传统的骨血”的重要,这委实有点逆潮流而动。而换一个角度看,它正符合1980年代的文学性格——勇于怀疑、反思和创新。难怪文化寻根的幕后推手李庆西,要将寻根派称为“先锋派”③。韩少功在考察中外文学创造的基础上,发现了成功的文学莫不是固然不拒绝外来影响,但一定是以民族传统为根基。他举例说,“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以及本世纪的日本文学,不就是得天独厚地得益于东、西方文化的双重双面影响吗?如果割断传统,失落气脉,只是从内地文学中‘横移’一些主题和手法,势必是无源之水,很难有新的生机和生气。”有了这样的认知,他自然从同代人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和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中看到了值得欣喜的现象:“作者们开始投出眼光,重新审视脚下的国土,回顾民族的昨天。”他把这样的做法称为“新的文学觉悟”。他对这样的文学自觉抱有理性的态度,评价道:“他们都在寻‘根’,都开始找到了‘根’。这大概不是出于一种廉价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不是对方言歇后语之类浅薄地爱好;而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可见他的理性精神并没有阻碍文化资源的审美转化,相反,来自历史深处的文化进入作家的生命,只会强化文学超越现实的精神品质。
文学不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这里的源和根,在韩少功看来就是作为文化母体的传统文化。然而《文学的根》的思想见地在于,重视传统丝毫也不意味着对传统文化照单全收,而是对文化传统在加以辨析后选择有生命力的一脉,于是传统文化便有规范与不规范之分。而寻根要寻的就是不规范的文化,它更多地隐存于乡野世界,但它是规范文化得以再生和存在的基础:
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更多地属于不规范之列。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它们有时可以被纳入规范,被经典加以肯定。像浙江南戏所经历的过程一样。反过来,有些规范的文化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从经典上消逝而流入乡野,默默潜藏,默默演化。像楚辞中有的风采,现在还闪烁于湘西的穷乡僻壤。这一切,像巨大无比、暖昧不明、炽热翻腾的大地深层,潜伏在地壳之下,承托着地壳——我们的规范文化。在一定的时候,规范的东西总是绝处逢生,依靠对不规范的东西进行批判地吸收,来获得营养,获得更新再生的契机。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是前鉴。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地壳而是地下的岩浆,更值得作家们注意。
这一知识化而又形象化的理论表述,揭开了人类文化构造的秘密,有如地质学家勘探到了开采不完的富矿一般,为寻求新的突破的文学界指明了掘进的方向,同时也为艺术创造设立了新的限制。重要的是这样的理论发现,不是思考的结果,而取决于主体的文化立场,重视非正统的文化伦理,维护的是民间存在应有的历史地位。由现实转向传统,由官方话语转向民间存在,知青作家的文学转向借助的正是对“不规范”文化的理论发明,它的核心是把本土立场具体化。在现代化实则是全球化汹涌而来之际,从文学这一角度率先思考民族文化的命运,无论对内对外,这一思考都有反叛性。以传统文论的角度看,发掘和呈现“不规范”文化,丰富的是文学创作的题材,但从题材的性质来看,寻找不规范文化予以表现,是将文学从社会学领域拓展到人类学领域。后来此类寻根作品被研究者从人类学的角度加以研究就是证明。地域文学的人类学价值正是文化寻根文学在抵御全球化时为民族文学获得人类性的秘宝。
与1980年代实验小说重形式创新的文学自觉不同,寻根派的文学自觉是以复兴民族文化的使命感为文学探索的动力的。在《文学的根》里,韩少功把中华文化的衰败归因于“五四”以来我们不停地学西方,而毁灭也意味着再生,故而他引用西方观点表达文化复兴的自信:“西方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对东方文明寄予厚望。他认为西方基督教文明已经衰落,而古老沉睡着的东方文明,可能在外来文明的‘挑战’之下,隐退后而得‘复出’,光照整个地球。”出于文化复兴的使命感,韩少功借这篇文章表达了他面对中西文化再度撞击时的深沉思考和殷切期待:
万端变化中,中国还是中国,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和文化物质方面,我们有民族的自我。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
由此可见韩少功发起文化寻根,的确是对1980年代“文化热”的一种反应,在现代/传统、西方/中国的矛盾关系中,他采取辩证思维,巧妙地从官方/民间的辩证关系中找到了确立“民族自我”的途径——立足本土,从地域和民间文化里寻找可以进行审美转化的创作资源。复兴中国文化,乃是知青一代的“中国梦”。2001年出版的《新时期文学二十年》一书,在论析文化寻根思潮与寻根文学的关系时就有这样的评判:“文化寻根思潮的兴起有助于对‘复兴民族文化’这一历史母题思考的深入与多元,是其意义之二。近代以来,民族文化的重建与更新、现代化与走向世界,是在时代的挑战与压力下萦绕国人心头的‘中国梦’。”④对于韩少功这代人来说,文学不可能是纯粹的个人梦想的呢喃或一己悲欢的倾诉,而必然关乎国族的运命。从他为寻根文学提供的经典作品《爸爸爸》来看,丙崽不可能从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而只能是堪为民族寓言的象征性形象。在这个意义上,韩少功的文化寻根理论,其思想史价值高于文学价值。由于在中西文化撞击交汇的背景上作为文化载体的知识分子应该作何选择是整个20世纪并延续到21世纪的大命题,因此,作为一份思想遗产,韩少功的立足本土的文学与文化思想,具有持续的生发性,并且在新的思想环境里得到呼应。
1990年代初,中国开始了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社会转型,国家的经济发展速度大大加快,随之而来的是社会急剧分层,既得利益集团与底层大众在经济利益上的巨大悬殊日益严重地撕裂着中国社会。在这一发展与问题并存的历史进程中,知识分子这一夹在统治阶级与底层人民之间的阶层,作为社会运动的文化角色也开始发生思想分化。分化的原因主要在于对中国社会发展道路持有不同的看法,具体表现为对社会问题的诊断有不同的结论。一部分人将社会贫富分化和道德沉沦归咎于新自由主义鼓吹西方的市场经济发展模式,放弃了社会主义的人民本位,滑向了资本主义道路。一部分人则将经济主义盛行导致贪腐成风归因于体制不健全,政改与经济制度改革不同步,以致社会管理上落后于西方。如果说,在1990年代知识群体关注的更多是道德问题和精神问题,面对消费文化的兴起不由慨叹文学引领社会的风光不再,试图挽留文学清洁灵魂的社会地位,表现出强烈人文关怀的话,那么,进入新世纪后,面临无法坐视不顾的社会危机,文学知识分子要么希望文学恢复其现实功能,要么在文学之外直接关心体制改革,表现出执著的制度关怀。而在制度关怀上,上述的两部分知识分子在制度与人的关系上看法发生了分歧,一种着眼于群体,一种着眼于个体。不同的着眼点反映了不同的立足点,从不同的立足点放眼开去,在世界范围内,所有的问题就又变成了中西关系问题。在认同社会主义思想遗产的文学家那里,对内,关注底层才是正确的文学伦理;对外,文学必须表现中国经验、中国问题和民族特色。不用说,1980年代寻根文学的思想遗产在不断被重新发现,持续发酵。这就是为什么作为寻根派的灵魂人物韩少功,在新世纪的思想文化视频上,还会频频出镜的原因。任何时代,文学思想都是时代思想的折射。
不管是否情愿,在新世纪里,韩少功不仅接受文学史研究者的访谈,谈论《文学史中的“寻根”》⑤,还发表了《寻根群体的条件》⑥《文化寻根与文化苏醒》⑦等文章,在新的文化语境里对当年的文化寻根思考进行了自我解释与阐发,突出和强化了其中符合今天思想建设需要的基本观点,其关键词还是本土,因为本土是民族与民间的代名词,也是中国的代名词。在接受李建立访谈的文章《文学史中的“寻根”》里,韩少功就明言“‘寻根’讨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中国传统文化”,“寻根”的“要点是在政治视角之外再展开一个文化视角,在西方文化坐标之外再设置一个本土文化坐标”。他把寻根文学的意义总结为“推动读者关注和思考本土文化资源”,使“漠视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巨大的世纪性‘遮蔽’,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逐步破解”。⑧在《寻根群体的条件》里,他也明确指出:“一种另类于西方的本土文化资源,一份大体上未被殖民化所摧毁的本土文化资源,构成了‘寻根’的基本前提。”⑨强调本土,容易被误认为是坚持民族主义,而韩少功的本土思想恰恰是视界融合的产物,是从中国看西方,又从西方看中国,最后从人类文明创造的角度思考问题的产物。所以在《文化寻根与文化苏醒》里,他进一步指出:“‘寻根’牵涉到东西文化的比较,牵涉到多种文明之间的对话关系。”“文明是一条河,总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或者说化旧为新,化新为旧,在一个复杂的过程中重组和再造。我们之所以要讨论西方、东方的文化传统遗产,只是把它们作为资源,作为创造者的现实条件。”⑩正由于具有创造者的性格,寻根派的本土主义才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是进步的而不是保守的,因为在他们看来,“真正有生命力的文明不可能简单复制,只能依据内因外缘等各种条件进行创造。如果说我们要重视学习,创造才是最好的学习”。⑪与一些后继者相分野的是,韩少功告别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以平等的态度看待不同的文明,冀图通过文明创造达到文明对话,而不是文明对抗。他的小说创作,从1980年代到新世纪,多以他下乡的湖南农村为书写对象,体现了对民族历史和既有文明的尊重。在他看来:“中国有漫长的农耕史,是一个巨大的农业国,包括农耕文明在内的各种本土文化资源,需要我们尊重,需要我们仔细清理,包括必要的继承、批判以及再造。”⑫对本土文化资源近乎崇拜而又理性地对待,毋宁说对“根”的态度实则表达的是知青一代真挚的人文情怀。
在对本土化思路的形成进行解释时,韩少功指认,“本土化是全球化激发出来的,异质化是同质化的必然反应”,“所谓‘寻根’……就其要点而言,它是全球化压强大增时的产物,体现了一种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构成了全球性与本土性之间的充分紧张,通常以焦灼、沉重、错杂、夸张、文化敏感、永恒关切等为精神气质特征”。⑬这自是精辟之论,它交代的是一部分知青作家在80年代西化潮和文化热中的精神状况与思想行为,揭示了寻根思潮的时代意义:“‘寻根’是一个现代现象,是全球化和现代化所激发的现象,本身就是多元现代性和动态现代性的应有之义。”⑭但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在1980年代的两支文学劲旅——归来的作家与知青作家中,唯有知青作家对拥抱全球化和现代化敏感地持审慎的态度?有论者认为:“‘五七’一代作家自有属于他们一代的整套成型世界观,他们对于自身和历史的关系有着坚固的信仰,因此‘文革’一结束,他们便能够立刻借助‘伤痕文学’的控诉重新获得身份认同,确立自己的历史主体性。而知青一代本身便是成长于破碎的历史,对‘五七’一代作家的历史他们无法认同,可是又还没有能力叙述出属于自己的历史,而缺乏自己历史观的作者在他人的历史叙事面前将永远是苍白和边缘的。他们必然不能再满足于在‘五七’一代的历史叙述框架里讲述知青的或悲凉或慷慨的往事,而需要另起炉灶,做另外一锅粥。”⑮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知青作家独特的成长史,决定了他们具备应对全球化和现代化的主体条件。所以,有论者如此描述:“80年代告别了政治一统天下的局面,文学呼唤文化的回归。同时在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声浪中,各国传统文明面临着巨大的冲击,中国知识青年开始思考如何在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浪潮中葆有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如何使中华民族在国际上树立民族话语空间。传统/现代、民族化/世界化成为知识青年对民族文化、民族未来思考的关键问题,在创作群体方面,‘知青’作家‘上山下乡’的经历使其对现代文明烛照下的乡土中国、原始文明有了更客观、更理性的认识与深刻的反思。”⑯似乎上山下乡的经历给了知青作家独特的文明观察能力,因而在特定的机遇中能够负起文明反省和文明再造的使命。韩少功自己也是这样解说的。他从一代人的特殊的经历解释了乡土-不规范文化这种“特殊资源”被发现、被唤醒、被启用的机缘,说:
我们不妨看一看通常顶着“寻根”标签的作家,比如贾平凹、李杭育、阿城、郑万隆、王安忆、莫言、乌热尔图、张承志、张炜、李锐等等。无论他们事实上是否合适这一标签,都有一共同特点:曾是下乡知青或回乡知青,有过泛知青的下放经历。知青这个名谓,意味着这样一个过程:他们曾离开都市和校园——这往往是文化西方最先抵达和覆盖的地方,无论是以苏俄为代表的红色西方,还是以欧美为代表的白色西方;然后来到了荒僻的乡村——这往往是本土文化悄悄积淀和藏蓄的地方,差不多是一个个现场博物馆。交通不便与资讯蔽塞,构成了对外来文化的适度屏蔽。丰富的自然生态和艰辛的生存方式,方便人们在这里触感和体认本土,方便书写者叩问人性与灵魂。这样,他们曾在西方与本土的巨大反差之下惊讶,在自然与文化的双轴坐标下摸索,陷入情感和思想的强烈震荡,其感受逐步蕴积和发酵,一遇合适的观念启导,就难免哗啦啦地一吐为快。他们成为“寻根”意向最为亲缘与最易操作的一群,显然有一定的原因。
他们是热爱本土还是厌恶本土,这并不重要。他们受制于何种写作态度、何种审美风格、何种政治立场,也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下放”既是社会地位下移,也是不同文化之间的串联。文化苏醒成了阶级流动的结果之一——这种现象也许是一个有趣的社会学课题。于是,这些下放者不会满足于“伤痕”式的政治抗议,其神经最敏感的少年时代已被一种履历锁定,心里太多印象、故事、思绪以及刻骨痛感在此后的日子里挥之不去。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笔下总是会流淌出一种和泥带水翻肠倒胃的本土记忆——这大概正是观察者们常常把他们混为一谈的原因,是他们得以区别于上一代贵族作家或革命作家,更区别于下一代都市白领作家的原因。那些作家即便赞赏“寻根”(如汪曾祺,如张悦然),但履历所限,就只能另取他途。换句话说,所谓“寻根”本身有不同指向,事后也可有多种反思角度,但就其要点而言,它是全球化压强大增时的产物,体现了一种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构成了全球性与本土性之间的充分紧张,通常以焦灼、沉重、错杂、夸张、文化敏感、永恒关切等为精神气质特征,与众多目标较为单纯和务实的历史小说(姚雪垠、二月河等)、乡村小说(赵树理、刘绍棠等)、市井小说(邓友梅、陆文夫等)拉开了距离。⑰
这大概是寻根发生学最权威的版本。它以一代人精神自传的形式揭示了一种文化认知的规律,即外来者更容易发现某种自在文化的特性及价值,同时,也论证了代际差异构成时代思想文化丰富性的合理性。当代中国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给数百万知识青年带来一段充满困苦的人生经历,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人生的悲剧,但是也有少数后来成为国家干部甚至是文化名人的幸运儿,发生在青少年时代的生存位置的移动,构成了他们认知中国社会和文化的难得的视角,极大地改变了他们的认知结构,处在特殊认知关系中的认知对象,成为他们永久的精神内容,不用说也是可以随时动用的思想资源。韩少功的《爸爸爸》和《马桥词典》无不是对这种精神资源的艺术加工,“鸡头寨”的生存样态和“马桥”的语言化石,都来自他下乡在湖南汨罗的所见所感。它是知青遭受人生困苦的意外收获,也是沉默的楚地文化的幸运。
需要指出的是,对于知青的乡土情结不可一概而论。尤其需要加以甄别的是,知青有下乡和回乡的区别,下乡知青与回乡知青有着很不相同的乡村经验,所以他们对乡村人和乡村文化的理解会大异其趣,他们用文学来表现乡村时也会有不同的情感态度。韩少功所举出的贾平凹、莫言和张炜,都不会以外来者的眼光看待乡村和乡村人,他们的乡土经验是浸透骨子的,对乡村人在当代中国社会里的遭遇有切肤之痛,乡村人的命运也就是他们的命运,因而他们的创作无法回避中国农村的当代生活,他们书写乡村生活也就书写了现代中国历史、现代中国文化和现代中国社会,而不必让它负载超出民族生活观照以外的文明对话的功能。其实更应该提到路遥。路遥是纯粹的回乡知青,同样具有乡村和城市的两种文化感受,但两种文明的对比使他更清楚地看到乡村生活的落后与沉重,因此不会把它看作多么了不得的文化寄居所。这就是先乡后城与先城后乡的区别。先乡后城,仰望一种文明,追求现代化,急于走向世界。先城后乡,俯视一种文明,反思现代化,拒绝被世界同化。两类知青的文学,都不是只有文学,而是都寄托了他们对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政治性评价。正如韩少功所说,“不能只从有关文学的讨论来认识文学,包括认识文学的实际思潮和具体实践,否则就只会看到一些表面现象”⑱。下乡知青韩少功属意于乡土,绝不是一种外来者的文化猎奇,而是以更深远的历史眼光和更宽阔的文化视野来看待地域文化对于文明重建的积极作用,而民族文化的地域因素再造文明的能动性必须靠外部力量去激活。这就是韩少功的寻根思想之于当代文学发展的可贵之处。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下乡知青,都会把乡土审视上升为民族文化传统守护和文明再造的高度。韩少功的本土主义还应该有其思想来源。
著名的知青文学理论家李庆西2009年在《上海文化》上发表了《寻根文学再思考》一文,对寻根文学的文学史意义及文学理论价值进行了相当全面的论述和充分的论证。在这篇文章里,他分析了寻根文学作家在特定的文化语境里采用了“文革”修辞方式,说到这样的一段话:
寻根派作家的艺术思维确实渗透着注重主体超越的中国文化精神,这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受诸毛泽东话语方式的影响。80年代初,尽管现代西方各种文化思想已纷至沓来,但是毛的思维方式和精神趣味却对他们熏陶已久,仍是他们所能获取的最直接也最丰富的思想资源。⑲
这对我们寻绎韩少功的本土思想所自不无启发。1950年代出生的知青一代,他们的精神成人完成于毛泽东时代,用毛泽东思想培养可靠革命接班人的学校教育和社会政治运动,对他们的世界观、思维方式和精神情操,的确起到了塑型的作用,一代人在高强度的思想灌输下形成的精神图式,如果没有在新启蒙时代得到修正,必然在呼唤革命的社会情势中频频向对抗性的宏大话语回首。毛泽东是产生于农业中国土壤上的伟大的革命家和思想家,他领导的武装夺取政权的革命能够成功,说明他的革命思想符合中国国情,他改造中国社会的理想符合劳苦大众的愿望。革命的成功使革命具有合法性,革命思想也因革命的成功而具有真理性。毛泽东终身致力于阶级革命和民族斗争,这使他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民本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在个人崇拜的时代,这样的思想质地塑造了一代青年,这一代就是知青。经过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愈演愈烈的全球化的冲击,他们当中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历史,有人则对城市与乡村、个人和集体、西方与中国地位相颠倒的社会潮流持怀疑和批判态度。知青作家的文化寻根对本土、民间和民族文化的重视,不能说与当代中国的毛泽东思想遗产没有关联。事实上,韩少功的立足本土的思想,颇受热衷民间本位和中国话语的70后一代的拥戴,它反映了全球化和现代化压力下一类知识人的价值取向。尽管他们在“中国模式”的召唤下发出的应答,可能回避了真正的中国问题,也规避了知识分子在艰难时世里应该承担的质疑权力侵夺权利的使命,但是,敢于不合时宜地持护革命思想资源的合理成分,这对避免反思历史的绝对化,认识社会诉求的复杂性具有重要的制衡作用,它使当代文化思想富有多元性,也为中国的道路选择指明了多种可能性。
注释:
①韩少功:《文学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以下引自该文的不注出处。
②载《外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1期。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发表了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肯定意见,提出应该联系西方世界的经济发展来看现代派文学艺术的兴发,认为是生产力的发展造成了文学艺术的变化多端。他由此推论,中国将实现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并且到时候将出现我们现代派思想感情的文学艺术,而且是“建立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的两结合基础上的现代派文艺”。
③李庆西:《新笔记小说:寻根派,也是先锋派》,《上海文学》1987年第1期。
④王铁仙、杨剑龙、方克强、马以鑫、刘艇生:《新时期文学二十年》,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9页。
⑤⑧⑪⑫⑭⑱韩少功:《文学史中的“寻根”》,《南方文坛》2007年第4期。
⑥⑨⑬⑰韩少功:《寻根群体的条件》,《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
⑦⑩韩少功:《文化寻根与文化苏醒》,《文汇报》2013年8月15日。
⑮丛治辰:《选择与遮蔽:文学史叙事背后的文学现场》,《上海文学》2012年第8期。
⑯李珂玮:《再论1980年代“寻根文学”的缘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5期。
⑲李庆西:《寻根文学再思考》,《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栏节目责任编辑 佘 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