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与现代工笔画
2015-11-22蒋力馀
○ 蒋力馀
中国工笔画学会首任会长、年高耄耋的当代艺术大师林凡先生对现代工笔画创作的推进、人才的培养、理论的创新,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林凡以诗书画三绝著称,是当代艺术界少见的全才、奇才,以骄人的创作实绩为工笔画艺术的推进起到了率先为范的作用。三十多年来,他打破“年过五十不事工”的古训,以横溢的才华和过人的精力创作了数以千计的作品。他的艺术创作得到了蔡若虹、范曾、陆俨少、言恭达等先生的高度评价。林凡前后在美国、日本、新加坡、北京、台湾、香港、广州、深圳等地举办了十七次规模宏大、效果轰动的书画展,得到了海内外名流方家言中肯綮的评价。林凡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展示了工笔画的无穷魅力和广阔的发展前景。
独具风神的人物。顾恺之说:“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林凡擅长人物,他的人物画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多是历史题材和传统题材,开拓深邃,寄托无端。其实画历史题材的作品难度很大,画家必须对历史进行深入地研究,对有关的形象进行多方考察,要拥有足够的资料,要以历史情境在现实生活中进行体验,还要就作品的历史背景与当代的某种要求作审慎的思考,然而这些都没有难倒林凡,他的才华、学养、功力、韧性已臻至为一。《张骞回京》(175×150cm纸本,1986)气势宏大,众多人物的组合颇有章法。在当时服饰研究还比较滞后的情况下,画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每个细节都能经得起学术上的考证,特别是画出了张骞历经千难万险归来时的冷峻而又坦然的神情,有一种历史的凝重感,沧桑感。他的三十余幅李白系列诗意图更是人物画中的扛鼎之作。像李白这样的题材是十分难以处理的,李白的性格是一个矛盾的多面体,受儒、道、释、杂、兵、纵横、游侠等各家的思想影响甚深,而道家思想的影响是最主要的,画家在创作中不容易找准最佳的切入点,而林凡在这方面处理得恰到好处。他的《李白诗意图》大致是李白离开长安后在金陵等地漫游时的生活写照,人物或醉或醒的神情刻画逼真,而李白亦儒亦仙亦侠的风采更是描绘得栩栩如生,至于人物的服饰、妆束以及宴饮的用具亦无不与历史材料切合,整个画面紧劲联绵,气韵生动,画家借李白形象的塑造抒发了血荐轩辕的壮志豪情。他的《子夜吴歌》色彩清幽而近乎凄冷,在清澈的月光下一群少妇在擣衣,她们或擣或浣,个个雅丽端淑,又满脸愁思,那清澈的月光和萧瑟的秋风,更撩拨起了她们对玉关征人的思念之情。艺术家以独特的色调和奇妙的构形含蓄而深刻地表达了诗人祈求幸福、向往和平的深刻主题。
林凡还创作了一大批性格鲜明的菩萨图。这些菩萨图大多取材于佛教文化艺术中常见的题材和约定俗成的形象。如教传“三十三菩萨”,其中有“读经观音”“莲卧观音”“泷见观音”“施药观音”“能净观音”,等等。这些菩萨形象的塑造和形成,总是和现实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些形象与以往的纯佛教艺术中的绘画形象有很大的不同,更强调了当代的人文精神,大有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画家赋予了她们更多的“凡人”的性格。如《佛感》 (65×102cm,纸本,1989),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潮水不断地拍打海岸,观音赤足伫立于海滩,双手作莲花状入静凝思。从观音的神情中既可读出对般若智慧洞悟后的欣然,又可读出对凡世幸福心驰神往的希冀,这真是难得的艺术杰作。
凄婉苍凉的山水。代表林凡绘画艺术最高成就的应是工笔山水。山水是林凡艺术创作的主体部分,并最能表现其鲜明的个性特征。林凡的山水大多画幅甚巨,长度几米几十米不等。这些山水的境界多幽深冷峭,风格多凄婉苍凉。这些山水可以说是现代工笔画创作的最重要收获之一。林凡的工笔山水,在色调的选择上独具匠心。他很少用秾丽的暖色,而大多是清幽的冷色。他画的秋景多于春景,而秋景显得更超拔,更见个性。《寒潭吟》中那凄清的潭水,那凝重的晚云,《晚风》中那幽暗的暮霭,落日的余晖,《溪风》中那苍老的山藤,迷蒙的晓雾,无不把读者带入感伤悲慨、如泣如诉的艺术意境之中。
林凡的山水从表达的内容方面考察,的确发扬了唐宋的写实传统,曲折而深刻反映了生活中的某些本质性的东西,尤其是表达了对风雨人生的深切体验,抒发了独特的审美情趣和美学理想。品读他的《御沟春》《溪风》《高秋》等画作,既可感知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苦恋相思,又可感知到人生况味的苦涩悲凉,求索途中的辛酸眷慕。他以美国西部海岸为题材而创作的艺术杰构《海岸无风》,你看那在碧水蓝天映衬的海岸上,在海风长期狂烈地吹拂下,那些岩隙中的松树一律斜长,严酷的生存环境反衬出苍松生命力的坚韧顽强。读这样的画作,给读者的灵魂以极大的震撼,我们自然会联想到饱经磨难的先生,想到我们坚韧顽强的民族精神,想到中华民族历史上无数为了人民的事业而慷慨以身相许的同仁志士。《黄鸟交交》也不可以寻常的山水目之。画作描写的是一片山冈之上的一些稠密而杂乱的野草,一些早已剥落和腐朽的栅栏,几只黄鸟在哀哀地鸣叫。这幅作品极富深意,他的取材我们自然可以联想到《诗经·秦风·黄鸟》一诗,此诗是秦国人民为哀悼三位忠良惨遭屠戮而作的挽歌。黄鸟的鸣叫似乎是对忠良的礼赞、同情、痛惜和思念,又是对荒淫的统治者血泪的控诉。读这样的画作,我们自然联想到古往今来作出了巨大牺牲的国之栋梁,自然联想到对冲破思想牢笼的期盼和对民主自由的向往。
林凡的山水就表现手法而言又是浪漫的,画家大量运用隐喻和象征,化实为虚,让读者展开丰美的想象和联想,真正做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言出于言外”。林凡的足迹半天下,画过数以千计的写生作品,但从不把写生做为艺术品而展示于人,他笔下的山水很难找到与之对应的山岗幽谷,水泽清溪,他的山水完全是意想中的山水,试读《梦绕蓬莱》 《微雨引飞泉》 《榕潭》等画作,仿佛把人们带入如梦如幻的神话境界之中,那是一方远离尘世喧嚣的净土,那是圣洁崇高的精神天国。读林凡的山水,特别要注意画幅中那些极富象征寓意的白鹭、黄鸟、白马等形象,画家通过独特的构形、空间的对比,使这些形象得以突出和强化,因而赋予的象征意义也甚为深刻,这些形象往往是诗人自我形象的象征,某种美学理想的象征,这些形象增添了画作的苍凉感,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传达出难以诉说的言外之意。
清宁高洁的梅花。林凡晚年在山水人物取得丰硕成果之后,又以新的语言突破了梅花的创作,他以系列形式创作了数以百计的兼工带写的梅花。林凡是性情中人,他的情感具有鲜明的个性,于花木之中独喜南枝。林凡之所以钟爱梅花,大致有两个最重要的原因:其一,画家自幼与梅花情缘早结,故乡的白鹭与梅花能唤取他对童年生活的向往和回忆,唤取他对故园的眷恋和相思;其二,是至爱真情的象征,画家的爱情生活与梅花有千线万缕的联系,林凡痴迷于梅花的创作有其深刻的内在诱因。林凡的梅花清宁飘逸,高洁芬芳,有独特的象征寓意,大多是挚爱真情的吟唱。林凡很少画折枝,大多是整棵的树梅,并且常有背景的映衬。他画了大量的鸳鸯梅、连枝树,画面的题诗也含蓄地点明了言外之意,如“绮霞弥漫影莹莹,水天幽占几多情”(《绮霞》),“三生梦寐幽香在,一枝冰雪墨痕新”《三生梦寐幽香在》),等等,无不是苦恋相思的象征。林凡的梅花也是生命本体的外化。读林凡的梅花系列,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坚韧与顽强,你看那溪流之侧,岩石之中,绝岭之上一枝枝苍劲虬逸的梅花,仿佛都是一首首生命本体的颂歌。品读林凡的梅花系列也仿佛窥见到艺术家雪洁冰清的人格。读他的《古香寒玉》 《探户传春》 《残雪》等画作,胸襟为之荡涤,世虑为之顿消。林凡的梅花清宁高洁,清香四溢,读来使人心灵宁贴,气爽神清。他画得较多的是素梅、黄梅、绿梅,即使黄绿之色也不耀眼。他也画过不少红梅,但从不把花朵画成红色的血蛋蛋,是欺风斗雪的英雄化身,而是那样的清秀飘逸。林凡笔下的红梅仿佛用特殊的工艺进行了褪色、杀火的处理,远望宛如一树琼瑶,一枝寒玉。在技法上惨淡经营,匠心独运,从整体而言,既突出呼应、繁简、疏密、轻重和虚实,同时又不为古法所囿,常常听其自然,运笔着墨拙巧并用。林凡画梅以书入画,极为讲究梅枝梅干体现书法的笔力,林凡的梅花体现出浓郁的诗意。读林凡的梅花系列,能把读者带入幽深的艺术意境之中。
艺术要发展,理论须先行。现代工笔画要从低谷中走出,迈向辉煌,必须在理论上有所突破。林凡对工笔画是多方着手,齐头并进,他在理论上的建树是卓越的。
构建现代体系。林凡认为,工笔画要发展,要形成丰富多样的风格和流派,必须构建大工笔画体系,建立了自己的体系,可以组织系统的创作。林凡认为,以前许多画家的创作多为即兴之作,孤军奋战,许多画家完全不适合创作机制的运作,这样对题材的选择、风格的形成、流派的产生,都十分不利。他认为可以出题目做文章,请有成就的画家多加指导,这样阵营容易扩大,人才容易培养。“大工笔画”体系应该包含纸本、绢本的一般工笔画,也包含像吴友如那种印刷线描画,包含水陆画、墓葬壁画、影象、灯画、扇面工笔画、藏画的“唐卡”,大型佛教绘画,特别应该包含庙堂壁画、宗教石窟壁画、墓葬壁画、民间建筑绘画、民间年画,应该包括现代岩彩画、泼彩画、没骨画、青绿山水画、彩色插图、年画和彩色卡通,还应该包括丁绍光、冯长江那些在国外闯江山、打天下的装饰人物画。张仃先生的壁画《哪吒闹海》,是描金沥粉的大型工笔画杰作;叶浅予先生的《民族大团结》,是兼工带写的工笔人物画杰作;张大千、何海霞先生的重彩、泼彩,是工笔风景画的杰作,等等这些,都应当受到尊重。叶毓中的唐风人物,是工笔人物的品格,形象十分生动。甚至还有在日本画美人画和现代日本画有成绩的作品,特别是徐启雄这位中国美人画大家,他的深刻、细微的描绘和独创的许多技法,也都应该受到特别关注。工笔画既可以为人生而艺术,也可以为艺术而艺术,既可以满足那些专门家、审美层次较高的读者欣赏,又可以满足人民大众的审美需要,总之要两头兼顾。林凡试图构建大工画体系,着眼点在广大人民群众。工笔画若能构建成宏大的现代体系,那么有可能成为带有普遍性的雅俗共赏的艺术品种,那么就越来越受到社会的重视。随着现代社会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对艺术品位的追求也相对提高,这对工笔画创作的促进也更大。如果工笔画不走向市场,不走向社会,不走向广大的消费者,只局限于曲高和寡的小圈子里转转,工笔画的繁荣是比较困难的。工笔画作为国粹,既要阳春白雪,也可以适当的下里巴人,当然这个“俗”也须俗中带雅,与当今的所谓尚“趣”、泛娱乐化倾是不同的。要让艺术更贴近生活,成为当代人民大众精神食粮的一部分。
倡言“意工”学说。要繁荣现代工笔画创作,林凡在建立中国工笔画学会的宗旨中强调指出要“踵继唐宋艺术的光辉,力求丕变,力求光大”,这与徐悲鸿在建国初倡导弘扬唐宋的写实传统是一致的。徐悲鸿是典型的写实主义画家和艺术教育家,谢冰莹说:“他的笔调是雄浑的、刚健的,而同时也是幽静的!……无论画什么,总令人一见就精神欣快。”林凡认为工笔画也要继承和发扬徐悲鸿所倡导的艺术传统。林凡不反对为艺术而艺术,但他的理论偏重于为人生而艺术,工笔画应追求刚健清新的风格,他明确指出:“艺术家对社会和人生的深刻理解,才有那种挣扎、驰突、嬉笑、怒骂、歌哭无端的极郁之情,才产生伟大的艺术和伟大的艺术家。”林凡强调现代工笔画应继承发扬唐宋的写实传统,主要体现在他所倡言“意工”说这一新的美学范畴之中。林凡“意工”说中的“意”,与唐人王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的意,与宋人郭熙“巧手妙意,洞然于中”的意,与元代画家黄子久“画不过意思而已”中的“意思”,有相通之处,强调绘画艺术应表达时代精神的审美情趣和美学理想。林凡的“意工”说还有更丰富的内涵,从绘画的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考察,应是诗化了的理性精神,物化了的生命情调,外化了的和谐之美。林凡认为工笔画的创作,决不是单纯的技法问题,技法再好,毕竟是形式的东西,应追求浓郁的诗意,应追求意境的圆融、新奇、幽深、高雅,应追求艺术形象的典型性。他认为工笔与写意之间,不存在前者可以意寡而后者自然意丰的问题,认为一切艺术创作必艰辛淬砺,惨淡经营,方可达到诗意盎然、形式完美的境界。他明确反对以技代意,以趣代意,以“前卫”的选材代意。他强调工笔画的创作要根植生活,既可顿悟人生,又可娱情审美。林凡的这一理论无论是对力矫颓靡画风,还是对指导当今的艺术创作都具有前瞻性。
创新表现技法。工笔画创作的繁荣与否,最终还是要落实到技法上,抛开技法谈工笔画创作,不过是纸上谈兵。林凡论及技法的问题,视野开阔,认为不应有门户之见,不应独守一隅,要博采众芳,搞拿来主义,艺术的生命在创新。就现代工笔画而言,在技法方面既须汲取前人的创作成果,又须求新求变,取法水墨写意,乃至西方绘画艺术的某些表现技巧。总之,工笔画要创新才有生命,要裂变才能产生能量。
林凡在技法上的创新,已作了艰辛的富有成效的探索,首先从水墨写意中汲取丰富的营养。他认为工笔和写意不应是对立的画种,互有优长,可以相互取长补短。三百余年来,水墨写意名家辈出,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就,要工笔取代写意,或者因工笔的存在而卑视写意,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水墨意笔画中,文人很多,理论水平也相应有系统,水平也较高,艺术遗产丰富,它永远是工笔画家学习的榜样。”水墨写意画家们孜孜不倦地寻找那些意外之趣,磨砺笔墨技法,表现笔墨的金石味和书卷气,发挥水墨滃晕技法的传统理趣,使劲健的书法和玄渊的诗意与绘画结合起来,的确值得工笔画家们努力学习并予以运用。其实揉合水墨、工笔二者之优长而进行艺术创作,古代就大有人在,并且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就。关于这,我们可以追溯到吴道子、荆浩、郭忠恕、赵孟頫、钱选、唐寅、陈洪绶、任伯年等杰出的艺术家,他们多为兼工带写的艺术大师。近年来理论研究的专家们称工写结合的画为作家画,认为作家是有别于行、利两家的独特一家,这种说法还有待研究。其实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文物专家朱家溍先生就认为是兼工带写的杰作,林凡兼工带写的特色也比较明显,于典雅华滋的工笔中也使用了不少的意笔,他笔下的山藤、小草、梅花,并未追求绝对的形似,而往往是遗其牡牝骊黄,取其神似,使作品具有更为浓郁的诗意。
林凡强调技法的创新,不应有门户之见。自明清以来,派别林立,门户观念甚深,当今某些先生也承其余绪,动辄论画师法何人,以嫡传弟子、正宗门派自高,而呼称用现代手段制作画的人为野狐禅,对此林凡不以为然。林凡认为一切艺术唯美为上,唯群众喜爱为上,他说:“野狐禅也有可爱的一面,野狐禅对新技法的探索是有价值的。”中国绘画几千年的历史,哪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创作技法的磨炼、改革和创新。拘守古法,艺术的生机就可能被扼杀。林凡还认为西方绘画的某些技法也是大可值得借鉴的。工笔画作为国粹是不错的,但外来血液的吸纳有可能显示出某些杂交的优势。其实,在水墨写意的领域里,徐悲鸿、刘海粟等大师融贯中西技法早已作过尝试,并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为什么工笔不可以借鉴呢?林凡就实践过,并且获得的美感效果甚佳。他的《流光》就一反中国传统绘画以大观小的传统,用俯瞰的角度来作画,达到了印象派的某些审美效果,作品展出时引起了观众的极大兴趣。在光与影的把握上,林凡一反中国绘画画形不画影的表现方法,在《寒潭吟》《御沟春》中就十分逼真地画出白鹭的倒影,增加了画幅的立体感,鉴赏家们予以了很好的评价。
林凡怀着对国家民族的热爱之情,怀着献身艺术、甘为人梯的精神,与同仁们筚路蓝缕、孜孜以求,终于迎来了工笔画坛的无边春色,说到这种奉献精神,可以化用曹雪芹写《红楼梦》的两句诗:“件件说来都有泪,卅年辛苦不寻常。”的确,林凡先生对现代工笔画的发展和繁荣所作的贡献是巨大的,为中国当代工笔画史写下了不朽的篇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工笔画出现了光辉的前景,而今林凡把接力棒交给了虎虎生风的后来者,坚信长江后浪推前浪,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