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先锋精神烛照现实狭缝——评曹军庆的县城叙事

○ 吴佳燕

以先锋精神烛照现实狭缝
——评曹军庆的县城叙事

○ 吴佳燕

曹军庆的小说不是那么好懂。这个所谓的“好懂”是指那些可以一口气读完就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小说，有的让人回味无穷，有的没有余味读着热闹好玩也不错。他的小说不是这样，他讲的故事都是曲里拐弯的，他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从以前的乡土写作到近来的县城叙事，曹军庆一直喜欢用一种冷峻严肃的先锋书写来表达他对现实狭缝的思考。所以，读他的小说需要琢磨和耐性，犹如喝一杯浓茶，初品有几分苦涩，慢慢地就舌底生香，愈来愈有些滋味了。

一、叙述策略背后的先锋精神

读曹军庆的小说你会发现，一方面，他仍然是在讲故事，讲有密度与分量的故事，他用这一个个故事燕子衔泥般精心构筑着自己的文学县城：“如同县城里街道套着街道，巷子套着巷子，房屋套着房屋。我坚信这样一个事实：故事是可以繁衍的。”另一方面，他的小说非常注重形式感，叙述的或简约或铺排，节奏的或紧张或松弛，人物关系的复杂交织，叙述视角的彼此缠绕，故事情节的真真假假而又充满戏剧性。所有的这些有意为之，只不过是为了彰显作者的一个叙述策略和写作姿态：对先锋精神的致敬与持守，对小说形式的探索与讲究，对陌生化效果的执着追求。

《下水面馆》以密集的故事叙述、复杂的人物关系、张驰有致的叙述节奏，来实现小说的戏剧性与吸引力。它讲的是一个落马的官员出狱后如何面对自己满目疮痍的内心与生活。他就像一根线，串起周围人的各种关系，每一种关系都是一个既有现实可能又充满戏剧性的故事：父亲被杀，母亲与杀父仇人结婚，妻子的不忠，情人的揭发，朋友父亲的偷盗成性与晚年赎罪。各种偷情、杀戮、揭发与背叛，各种纠结而巧合的人物关系，有用笔的狠辣，也有节制的柔情，从而编织成一张关于爱与罪的恢恢之网，让我们在这错综复杂的叙述中领略到对现实生活的别样书写带给人的陌生感和冲击力，又让人在抽丝剥茧、拆解层层关系后触摸到故事背后的沉重与虚无。

曹军庆的很多小说里面都采取了“套中套”的结构，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故事套盒。他迷恋这个，通过叙述角度的切

换、情节的拆解拼接、故事的重新组合、人物关系的渗透与抽离，执着地探索着故事的多种讲法，得心应手而又乐此不疲。

《请你去钓鱼》貌看有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味道，在叙述了官员包养的情妇不辞而别之后，突然掉头去讲官员到情妇哥哥的池塘钓鱼的故事。情妇再也没有露面，但她在后面的叙述中一直隐性存在。正是这种似断实连的叙述策略让人生发从深处探究这篇小说的欲望。《隐私之隐》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几个有关隐私的故事：亲耳听来的或他人转述的，真实发生的或主观臆断的。这种叙述视角的转换似乎为了说明隐私的秘藏与倾诉、兜售与窥视无处不在，让人对真实发生的或习以为见的现实生活感到可疑与新鲜。《漂泊》里有四个叙述主体：“我”讲着周破镜的故事与跟他的交集；周破镜讲他的漂泊经历；而在周破镜的讲述中，又有出轨的女人和被出轨的男人在不同的时空中对他的倾诉。这四种叙述相互交叉接续又可能毫不相干，吸引人一口气把故事读完的同时又恍然明白偶然性对人的命运改写何其强大。《月亮的颜色》表面上是讲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情杀故事，实际上涉及两对男女的情感经历。作者把他们的故事分开叙述，然后自然衔接在一起，不动声色地赋予他们一种内在的关联：三角关系，情侣关系，师生关系，甚至嫖客与妓女的关系。他在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中梳理着人物内心的轨迹。然而，他在开头卡夫卡式的预叙中又透着浓重的宿命意味：那些老掉牙的三角关系的缝隙之中也许正是故事新的生长点，但人物的悲剧命运也许在最初的人生遭际中就被注定了。

《听李冬生讲故事》对叙述形式的探索更为明显。李冬生是谁？他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他在小说中煞有介事地给“我”讲有关他自己的一些故事；但是作者在小说中的第一人称叙述及信手拈来的多处闲笔，又让人恍然明白这其实是曹军庆在给我们讲故事。这是他的叙述策略。小说里有两个讲故事的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李冬生。“我”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我”的亲戚王小东的故事，一个是“我”所见所闻的李冬生的故事；李冬生也讲了两个故事，都是他自身经历的一些事情。值得注意的是，王小东和李冬生都被指认为“精神病人”，因此李冬生所讲的故事多少显得有几分可疑，而且李冬生的自述与“我”的讲述相互抵牾，形成一种耐人寻味的对照与张力。然而，这还不够，在我们正迷惑此李冬生是否彼李冬生的当儿，医院院长的车哧溜一下停住，大腹便便的饶院长竟然喊“我”李冬生并称给“我”讲过许多故事。这让人更加晕乎：到底谁是李冬生？是讲故事的“我”、李冬生、医院院长，还是那个被讲述的窝囊又倒霉、被骗终发迹的李冬生？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这些李冬生一个个彼此指认而又彼此否定，相互补充而又相互悖反。李冬生确有其人么？李冬生是谁有那么重要么？也许他就是一个人物符号。

然而，曹军庆追求的并不是单纯的叙事迷宫，不是花样百出而仅止于此的小说形式，他倾心的是小说所要传达的个人思考和现实意义。这是他对先锋小说的超越之处。同时，他的小说也不是写实主义，而是充满了陌生化与戏剧性。即，他的小说既不像先锋小说那样纯粹地玩形式，又没有贴着现实走，而是以先锋精神书写时代与人性。最重要的，他的小说一直关注的是狭缝中的现实人心：那些卑微的生命内心也有对尊重的渴求，那些年少的阴影如何影响了整个人生，那些精神的创伤能否在幻境中抚平，那些内心的黑洞如何在现实的猜忌与纠缠中化为虚无。

二、现实狭缝折射的时代症候

现实狭缝，这是曹军庆小说创作关注的焦点。那些阳光

背后的阴影，现实生活的暗面，以及人性可能的黑洞，一直是他素来思考和迷恋的东西。正如评论家刘川鄂所说：“曹军庆的小说，犹如一把隐形手术刀，他要解剖的是日常道德情感中残酷的真实，温情面纱下的血腥，文明外衣下的兽性和非理性邪恶。”他用他的先锋精神解剖着社会褶皱的同时，又用他的人文关怀烛照着现实狭缝。如果说曹军庆的乡土写作多少带有一些经验的反刍和底层的观照，那么县城叙事成为他把握和想象当下中国的一个最佳切入点：它亦城亦乡、丰富芜杂，它可视为整个社会的典型缩影，也可以是广袤世界的巨大狭缝，所以他在雄心勃勃地访谈中称：“如果把一座县城写明白了，事实上也就接近于把一个国家写明白了。”

挥之不去的精神疾患。在曹军庆近期的县城叙事小说中，主人公因为童年的阴影、年少的挫败或环境的暗示，多少有着这样那样的精神疾患或心理创伤，他从这些伤口中去窥探幽深斑斓的人性。《隐私之隐》讲的是在对他人隐私的观看与传播过程中如何诱发了自身的疑心病和不安全感；《下水面馆》中的谢坚强在出狱后对妻子的各种猜忌，其实根源于他年少时因为父亲的暴亡和母亲的背叛带来的深重的伤害与孤独；《滴血一剑》关注的是在现实与虚拟世界有着巨大反差的中学生的精神危机；《请你去钓鱼》里方晓惠的哥哥在醉前的奴颜婢骨与醉后的愤怒粗暴，让我们窥视到底层人性情中压抑分裂的一面；《漂泊》里的乡村教师周破镜因为对女学生的爱恋被公之于众，失恋失业的双重打击让他从此成为生活与精神上的流浪汉，后又因为一句误打误撞的忽悠对他人命运的改变及臆想中被报复的恐惧，让他成为一个只能永远在路上的亡命之徒。

《月亮的颜色》归根结底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精神创伤。早熟的少年胡立宇的悲哀在于，他一直活在哥哥的阴影中。他的貌丑孤僻行为乖张与哥哥的俊美聪慧形成鲜明对比，他就是哥哥的反面。要命的是，完美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哥哥竟然因病去世，被嫌弃的胡立宇连一点翻身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他在哥哥的影子里愈加自暴自弃，泡网吧，搞女人，最后还杀了人；而网管肖丽霞的滥情乱性根源于她年少时的情殇，当青春初萌的少女在爱慕已久的男生面前展露自己美好稚嫩的身体时，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而当她被对方拒绝时，又感到多大的屈辱，但懵懂无知的男生又何其无辜！愈是隐秘而不经意的伤害愈是刻骨铭心，这场还没开始就已夭折的初恋成为肖丽霞一生的伤口。她故意和女人有着同性恋般的黏糊，她跟形形色色的男人玩着一夜情，她把自己搞得像个暗娼和站街女，她把影子般的胡立宇当成初恋的替身。她所有的自虐与玩世只不过是为了凭吊那段永远逝去的爱情，并让少女时期的伤口永远新鲜地裸露着；还有廖玉雪，这个如她名字般冰清玉洁的冷美人在婚前跟未婚夫一直未曾逾矩半步，这让未婚夫很难受。是女人性冷淡吗？是女人在刻意地维护某种美好的东西吗？揭开故事的真相，是一个女孩被轮奸后的惨烈伤痛。它如毒瘤般深植于廖玉雪的身心，无论穿多么洁白的外衣或用多么高超的医学手段，都无法掩盖与剜除，也没有得到爱人的一丝理解与接受。

而剥开《听李东生讲故事》的故事内核，讲的其实是一个男人的现实窝囊与精神补偿。李冬生是一个在生活中处处不如意的人，他所身处的与他所向往的一直相去甚远。他渴望打仗，却只能在部队上干文职；他想当屠夫，却只能上美术课画兔子。有压抑就有冲决。终有一天他到乡下当了流浪屠夫，温热的新血让他在老婆面前找到了久违的男人气息。李冬生还讲了他种冬虫夏草被骗的故事，讲他被骗后遭遇神迹、起死回生的故事。所有这些真真假假的背后，只是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在苍白地表露他现实的窝囊、内心的创伤以及如何在意念中把这窝囊与创伤中找补

回来。因为老婆的轻看与出轨，他在课堂上画了半只兔子突然啜泣，他在宿舍楼举着菜刀追杀校长的卷毛狗，他如此愤怒悲伤，却又如此无能为力，还一次次被送进精神病院，只能通过臆想中的血性与强大找回男人的尊严，幻想中的发迹后捐建一所曾经关押过他的精神病院来表示微弱的反抗。

如形随影的时代症候。曹军庆的县城叙事在揭示当下人们形形色色的精神疾患的同时，也在指涉和隐喻着现实，在对这个时代思考与发言。社会转型期的各种乱象与纠结，改革的复杂深入带来的各种问题的突显，人被时代大潮的裹挟与淹没，他把它潜藏在一个个县城故事里面，既是故事的发生背景，更是拨动人心的无形大手。剥开小说人物一个个身份的外衣，裸露的是普遍的人性黑洞与社会暗疾，关于内心的虚无（《滴血一剑》里打完通关游戏的中学生与《下水面馆》里明白所有事情真相的谢坚强的内心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关于精神的分裂（《请你去钓鱼》里的哥哥与《月亮的颜色》里的廖玉雪），关于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下水面馆》里谢坚强对妻子的猜忌与《隐私之隐》里夫妻之间的相互怀疑与跟踪），关于男人与女人、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的深层隔膜与沟通的不可能（《滴血一剑》里的孩子与父母之间，《下水面馆》里的谢坚强对妻子、情人、母亲的不理解），关于阴影中的人对光亮的寻找和尊严的持守（《月亮的颜色》《请你去钓鱼》），关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巨大反差（《滴血一剑》），关于紧张的人物关系背后所透露的阶层矛盾（《请你去钓鱼》）。

《听李冬生讲故事》亦然。从深层次看，它不是要讲一个被背叛的男人的愤怒与惨伤，不是要讲两个精神病人的乖张举止，而是从这些易被忽视的边缘人群或边缘地带中，发掘和思考社会问题和时代症候。一方面，物质生活的丰富发达，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不到精神的依托越来越多的人抑郁甚至自杀成为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又有多少势利无德的个人或机构在催生、诱使和加剧我们的精神疾患？如果说，王小东的精神世界多少有几分遗世独立、我自悠然的自足味道，那么，李冬生的“被精神病”则充满了反抗的无效与挣扎的悲哀，他本是一个因为外在的背叛和内心的怯懦而伤痕累累的人，却还要被视为精神病人加剧这种伤害，他所有本应正常的反应与诉求因此而变得滑稽可笑。是他的表现不合理呢还是他身处的环境不合理？本应“医者父母心”的饶院长们为了牟取名利，挖空心思想把精神病院做大做强，专家预测、摸底排查、登记在册，还办培训班去教人去寻找、发现和鉴别精神病人，还摊派名额叫各乡镇送人进来。王小东因此被“凑数”，李冬生因此被指认。什么都可以量化，什么都可以摊派。深重复杂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症候背后，是利欲熏心之后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文关怀的现实人心，让人禁不住叩问：到底谁有精神病？

所以，一方面是先锋精神支配之下对小说叙述形式的各种探索，一方面是现实关怀背后对社会狭缝的深层烛照，曹军庆的县城叙事系列小说因此格外值得品味与探究。它的所谓“不是那么好懂”，恰恰是对时下浅阅读或快阅读的一种回应，它检验着读者的审美水准与阅读耐性。当然，作为一个自觉自愿的写作者，曹军庆对这些也许并不在乎，他只顾马拉松式地讲述他的县城故事，痴迷于对文学县城的添砖加瓦，“就像要建造一座巴别塔，或者去推西西弗斯的巨石”。也许，这种纯粹的写作会让他走得更远并让人充满期待。

（作者单位：长江文艺杂志社）

责任编辑 曹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