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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现代性建设要强调两大需要

2015-11-22王珂

文艺论坛 2015年6期
关键词:爱情诗余秀华新诗

○王珂

新诗现代性建设要强调两大需要

○王珂

活着就是王道!

这句话来自2011年因癌症去世的复旦青年女教师于娟的“博客”名。她在患病期间以此为题写的《生命日记》,感动过成千上万的人。

在电脑上打下这个句子后,我情绪失控,停下写作,重读她的《生命日记》,一边读一边掉泪。这是今年我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大年三十看春晚,听那首改编自叶芝的诗《当你老了》的歌。那是一首颇能满足我的生理需要,尤其是心理性情感需要的现代诗。

过去我从来不会相信“活着就是王道”。生于书香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强者拼搏”精神教育,非常痛恨“好死不如赖活着”。年轻时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曾写过这样的诗句:“自信和希望是青年的特权”“即使做流星,也要发出眩目的光!”甚至认为如同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教师应该死在讲台上,学者应该死在书桌前。对学生的要求极端到“要么干事,要么跳楼”。学生们都认为我追求的是“珂质人生”,同事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写诗追求的是“纯诗”,过日子推崇的是“唯美”,做学问想研发的是“屠龙之术”。搞创作和做研究都远离尘嚣,希望把作品“藏之名山,传之后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推崇“活着就是王道”?

严格地说,明白这个道理是“渐进”的,与我的新诗创作和新诗研究有些同步,道路却是曲折的。在而立之年和不惑之年都没有理解多少,今天在接近知天命之年,才彻底明白了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才学会了珍爱生命,尊重生命,才知道重视人的现实生存才是对生命真正的尊重。但是这种现实生存并不是消极处世,而是有理想、有情趣,甚至有梦想的积极人生。正如梭罗所言:人是有能力有意识地提高生命质量的。这样的生活既要脚踏大地,也要仰望星空;既要低空滑行,也要高空翱翔。

我在创作中比在研究中更早明白这个道理,更早发现我写诗的动力是为了满足审美需要和生理需要。1986年冬天,初恋失败后,我写了上百首“安慰”自己的“爱情诗”。我与妻子分居6年,团聚后才3年,又去北京读博士和做博士后,又分居5年。在读博士期间,写了30多首“自慰”自己的“情色诗”。2002年5月19日在北京师范大学,把读博士三年期间写的诗编成《无聊集》,写的前言颇能反映我的创作“生态”:“离家三载,在京城攻‘无聊’博士,精神身体,都十分压抑。诗的产量极低,每首诗都是‘情动而言’。诗风也随之大变,由关注家事、国事、天下事,向内转为关注自己,特别是关注自己的‘身体’,自慰性快感写作取代了精神性哲理追寻,昔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完全‘随落’为渴望‘人’一样活着的俗人。写诗、研究诗近二十年的我,才真正领悟到现代诗人奥登对‘现代诗精神’下的定义:‘诗是高尚的,也是淫荡的。’于是得出结论:诗不管高尚庸俗,只要能让人更好地‘活着’,就足矣。”

在近30年的专业新诗研究中,我比一般人更有机会知道甚至接触到患上精神病的,甚至自杀的诗人。除海子、顾城等有巨大影响的诗人外,30年来,还有数十位诗人自杀,仅在2014年,就有卧夫、许立志、陈超自杀。陈超是我熟悉的友人,既是优秀的诗人,更是著名的新诗理论家。我赞同他1998年提出的一个诗观:“诗歌作为一种独立自足的存在,源始于诗人生命深层的冲动……隐去诗人的面目,将生命的活力让给诗歌本身吧!”①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熟知同行的意外离世给了我很大的震动,让我更加关注自己作为诗人或诗论家的命运,甚至怀疑自己将来是否也会像他那样悲壮地离开这个复杂的世界,让我更加深刻地反思今日新诗应该如何给人以新精神,让人更健康地过上现实的新生活。

这是百年前“诗界革命”领袖们的诗歌理想。梁启超在《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说:“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②郭沫若在《文学革命之回顾》中说:“梁任公本是一位文化批评家,……他的许多很奔放的文字,很奔放的诗作,虽然未摆脱旧时的格调,然已不尽是旧时的文言。在他所受的时代的限制和社会的条件之下,他是充分地发挥了他的个性,他是自由的。”③黄遵宪等诗人也像梁启超那样,赋予汉语诗歌新样式、新精神和新功能,他的诗要“我手写我口”与梁启超的诗要“陶写吾心”都高度重视人的世俗生活和现实社会。

这更是“新诗革命”领袖们的诗歌理想。胡适1925年9月25日在武昌大学以《新文学运动的意义》为题演讲说:“新文学是活的文学,能够表现真情实感的文学,国家、社会和民族的文学……形式的改良,是解除那些束缚新内容新精神的枷锁镣铐,枷锁镣铐不除,新内容新精神是不会有的。”④宗白华在1941年11月10日《时事新报》发表的《欢欣的回忆和祝贺》说:“白话诗运动不只是代表一个文学技术上的改变,实是象征着一个新世界观,新生命情调,新生活意识寻找它的新的表现方式。……白话诗是新文学运动中最大胆,最冒险,最缺乏凭籍,最艰难的工作……”⑤

对我影响最大的事情是我的至亲如于娟那样因癌症离世。我在肿瘤医院陪伴了她三年,见证了生命的坚强,更体会到生命的脆弱。所以读于娟的《生命日记》,往事情景历历在目,感同身受,泪如泉涌。当时我曾写了一组诗,题目是《在妇科肿瘤病区体悟生命与爱情》。2009 年6月2日写的这组诗的后记记录下真实的境遇:“2009年春天,陪亲人住进肿瘤医院三月。见证了生命的无奈与顽强,感触甚多。一直想写诗。今天终于一气呵成,一小时多写完此组诗。十年未有这种写作冲动!感谢诗歌,让我有了一次宣泄的机会。”尽管我在诗中“哀叹”:“目前治癌没有特效药/手术只好当了急先锋/癌细胞却会无中生有/刀光下的人多么无能”。但是我还心存幻想:“不想细细追问万能上帝/还愿意挑点生命的灯笼/讲述永恒的天方夜潭吗//只想对伤感的女人歌唱/情丝剃不尽情风吹又生”。三年后,生命的灯笼无情地熄灭了。

在与命运抗争的艰难岁月里,我不但通过写诗来化解焦虑,抚慰创伤,还分出部分研究诗歌文体的精力来研究“诗歌疗法”。2009年6月2日,我应邀在福建医科大学做了国内第一场“诗歌疗法”讲座。后来在东南大学、安徽农业大学、安庆师范学院、福建省地税局、福建省妇联、福建省图书馆、南京“市民学堂”等单位作了多场讲座。在讲座中,我最喜欢采用的名言是世界诗歌疗法协会主席阿瑟·勒内说的,诗歌在治疗过程中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说教;最喜欢采用的理论是弗洛伊德的,本能需求也是心理需求。他认为本能是从有机体内部产生后达于心灵的刺激时的心理代表,处于精神和身体的交界处,是由于心灵与身体关联而向前者发出的一种工作要求。我还喜欢引用弗罗姆的一段话:“‘人’的定义不仅仅局限于解剖学和生理学,其成员还具有共同的基本心理特征,控制他们的精神和情感的普遍规律,以及完满解决人的存在问题的共同目标。事实上,我们对于人的认识仍然很不完全,还不能够从心理学的角度为‘人’下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最终正确地描绘出称之为‘人性’的东西是‘人学’的任务。而‘人性’不过是人的诸多表现形式的一种——通常是病理学的一种——这一错误的定义经常被用来维护一个特殊类型的社会,认为这个社会是人类精神构成的必然产物。”⑥

通过研究,我发现诗歌的“三功能”与心理危机干预的“三方法”相似。诗的“言志”功能有利于改变人的观念,言志的诗可以催人上进,热爱生活,珍惜生命。诗的“缘情”功能有利于改变人的体验,缘情的诗可以宣泄人的压抑的情感,稀释孤独。诗的“宣传”功能可以改变人的行为,所以集体诵读诗是很好的“团体疗法”,容易产生“共鸣”,形成“场”。我还发现读诗和写诗能够满足马斯洛所言的人的七种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我把我的“诗歌疗法”总结为:诗歌疗法是指通过诗歌欣赏和诗歌创作,治疗精神性疾病,特别是在突发事件中进行有效的心理危机干预。诗歌欣赏或创作是特殊的感官体验,可以改变人的观念、体验和行为。运用诗歌疗法时应重视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愉快,兼顾体验与行为,处理好精神与肉体、心理与生理治疗的关系。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诗能够对人的精神心理疾病产生疗效的主要原因是诗能够满足人的低级需要——生理需要和高级需要——审美需要,最重要的原因是诗歌语言是一种象征语言。如弗罗姆所言:“什么是象征?一个象征通常被界定为‘代表他物的某物’,这个定义几乎令人失望,然而,如果我们自己关注对这些看、听、闻、抚摸的感官表达的象征,关注那些代表内在经验、感觉、思考等‘他物’的象征,那么,这个定义就会更加引人入胜。这种象征是外在于我们的东西,它的象征物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象征语言是我们表达内在经验的语言,它似乎就是那种感官体验,是我们正在做的某物或物理世界对我们产生影响的某物,象征语言是这样一种语言,其中,外部世界是内在世界的象征,是我们灵魂和心灵的象征。”⑦

因为很多诗人正是为了获得这种感官体验而读诗或写诗,所以新诗现代性建设要突出的一大问题就是人的生存问题,要强调的两大需要就是人的生理需要和审美需要。前者如弗洛伊德所关注的如何让人成为健康的人,后者如马斯洛所关注的如何让人成为优秀的人。弗洛伊德发现利比多过剩是艺术家创作的动力,马斯洛发现人具有真正的审美需要。他说:“在某些人身上,确有真正的基本的审美需要。丑会使他们致病(以特殊的方式),身临美的事物会使他们痊愈。……审美需要与意动、认知需要的重叠之大使我们不可能将它们截然分离。秩序的需要,对称性的需要,闭合性的需要,行动完美的需要,规律性的需要,以及结构的需要,可以统统归因于认知的需要,意动的需要或者审美的需要,甚至可以归于神经过敏的需要。”⑧所以有“现代诗”之称的新诗必须关注现代人的生物性情感、心理性情感和审美性情感,尤其不能排斥情感宣泄式情感写作和纯形式美感写作,特别是本能写作和快感写作。通过情况下,人的生物性情感产生情色诗,心理情情感产生抒情诗,审美性情感产生图像诗。两种需要既是人的各种需要的两极,也可以互相转换。如情色文字比情色图片,情色图片比情色影像,情色影像比情色实物更富有“挑逗性”或“刺激性”。原因是前者可以比后者给读者或受众更多的想象空间,更能满足人的“自由本能”和“审美本能”。如同称情(距离)可以产生“美”,移情(距离)也可以产生“性”。

阿德勒认为:“个体心理学发现,一切人类问题均可主要归为三类:职业类、社会类和性类。”⑨“性类”问题不仅是个人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因为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的稳定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性生活不和谐是近年出现离婚潮的重要原因。性问题既是生理问题也是心理问题,人们追求性与爱实质上是在追求肉体的本能需要和情感的,甚至灵魂的精神需要,前者如马斯洛所言的如食物、水一样的性的需要,后者如他所言的爱与归宿的需要。过度的性压抑是近年精神性疾病,如忧郁症流行的一大原因。因此可以通过写作或欣赏爱情诗和色情诗来满足生理需要,来释放压抑,缓和焦虑,增加自信。我用“情诗”“爱情诗”“情色诗”“色情诗”“性诗”来指称这类诗作,发现后者比前者更重视“性”,从前到后依次,写作及阅读的“快感”会递增,“美感”会递减。“情诗”强调心理性情感,“性诗”强调生物性情感。“爱情诗”比“情诗”更偏重生物性情感,“爱”包括“情爱”与“性爱”。“色情诗”与“情色诗”更重视“性”,即使是“性诗”,也既要有“性”,还要有“爱”。我赞成马斯洛的观点,他认为爱与性有密切的联系但并不等同,性行为不仅为生理上的需要所决定,而且还受其他的需要,特别是爱的需要支配。我认为这正是爱情诗在人类历史上经久不衰的原因。所以包括色情诗在内的爱情诗一定要写得“美”,一定要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及审美空间,才能既满意人的生理需要,又满足人的审美需要。

近年有很多男诗人写出了这样的诗作。如安徽诗人龙羽生的《石头》:“想,或不想/或蠢蠢欲动/雄赳赳/纠不出什么情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啥呢//一晚复一晚,一夜复一夜/有人代我抢答/他在磨石头//一块石头/一块混沌的石头。”又如湖南诗人白红雪的《铁树就要开花》:“是时候了/铁树就要开花/月光,将弯腰拾起/你千年前遗落的吻//真想烧一片蝉鸣/照亮你藏在坚果中的性/今夜!我的疯狂/只是一场细雨:润物无声//是时候了/于暮色中搂着你/走近童话:让所有的词/绽开妒嫉之花”。白红雪说出了他写情色诗的技巧:“必须坚持隐喻。只有通过隐喻才能靠近隐者并极大限度地予以表征或揭示;其逻辑结论的另一面也昭然若揭:拒绝隐喻,便是拒绝神秘,同时藐视天规。”⑩正是“意象”或“隐喻”可以保证诗,特别是“爱情诗”,尤其是“色情诗”写得“美”。重庆诗人华万里2009年出版了的诗集《轻轻惊叫》是近年优秀的爱情诗集,我非常欣赏诗集后记中的一段话:“轻轻惊叫是一种仪式,是一种示范……轻轻惊叫是一种美学存在。轻轻惊叫是一种中庸的美学体验……轻轻惊叫是一种语言状态。轻轻惊叫直入语言的精髓。”⑪他的《夜间的笋子》正是这种理论的创作实践:“夜间的笋子/在悄悄地拔节,悄悄地喘息/没有人知道//夜间的笋子/已经悄悄地来到我的床下/我绝对不知道//夜间的笋子/向我献出了悄悄的笋子,在深宵/确实没有人知道//我在悄悄地为夜间的笋子/写诗,并且/悄悄地成为夜间的笋子。”

2013年6月24日,我与一群诗人甘肃岷县采风,与包括“花儿王”在内的六位花儿歌手相处一天。“花儿王”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他们即兴而唱的花儿歌词的生活性及世俗化令人震惊,有的甚至是“淫词浪语”,唱者与听者都如痴如醉,丝毫没有觉得羞涩,特别是到高潮处,众人齐声喝彩。同行的中国艺术报记者何素予回北京后这样写道:“‘对面山上一窝鸡,不知是公鸡还是母鸡。清朝时候亲了个嘴儿,舒服到民国的时候哩。’岷县原县长、民俗专家李璘念出的一则花儿令众诗人们惊叹,几句花儿跨越了如此漫长的时光。”⑫“因为花儿的调情性质,有人说花儿有伤风化,更早一些时候是禁止在村里唱的,要唱就到山里去。”⑬我当场想到了闻一多在上个世纪40年代,在《西南采风录·序》中的感叹:“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⑭

尽管我现在才真正悟出“活着就是王道”,但是我一直不排斥爱情诗,我写的上千首诗主要是爱情诗。因为既在学院又常常进入江湖的新诗研究经历使我的新诗研究既强调新诗的“艺术性”“技巧性”和“美”,又推崇“平民性”“快感”这两个词。尤其是在写什么上,我十分强调诗的平民性,认为灵与肉合为一体的爱情,才是平民最重要、最自然的情感。1994年,我为林染以《写给波波》为总题的爱情诗写过辩护文章,题目是《西部汉子·柔情·情诗——论林染的爱情诗》。1994年,我还为《青年晚报》开设了一个名为“情诗丽岛”的专栏,每周介绍一首情诗,总共介绍了中外爱情诗100多首。我甚至在1999年为“色情诗”作过辩护:“如果从满足读者的需求看,1990年代的诗歌在平民化、个人化、生活化甚至隐私化方面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特别是能够让人更好地生活的爱情诗甚至色情诗(当然,我也反对教唆人犯罪的色情诗出现)不是多了,而是几乎难以问世……近年我研究打油诗和民间歌谣,发现很多能够在民间长久地广为流传的都有一定的色情意味。这类诗在历史上不仅才子文人喜欢,举子文人也在暗中喜欢。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⑮但是那时我对诗的满足人的心理需要的意义认识不够。那时我正在全力研究“图像诗”,甚至提出了形式就是内容,形式大于内容,认为图像诗的图像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不只是为了更好在表情达意。它的写作动力是人有天生的审美需要。

近年我从事诗歌疗法,才越来越意识到阅读或写作爱情诗甚至色情诗正是治疗人的心理精神疾病的良方,才发现爱情诗写作,特别是色情诗写作,通常是一种自慰式甚至“意淫”式写作,有利于宣泄“低级情感”。尤其是从治疗角度看,这对心理健康是有帮助的。还发现在实际爱情诗的写作过程中,本能性的“性爱”往往会升华为精神性的“爱情”,低级情感会向高级情感转化,以追求抒情的“快感”为目的的本能写作往往变成追求诗意的“美感”的艺术写作。前者可以满足马斯洛总结的人的低级需要——对性爱和归宿的需要;后者能够满足人的高级需要——对美和自我实现的需要,特别是可以呈现出人的“审美本能”。把爱情诗,甚至色情诗写得很美、很有艺术性的诗人,大多具有加登纳所言的较好的“语言智能”和马斯洛所说的较强烈的“审美需要”。

一些优秀诗作可以同时满足人的生理需要和审美需要,让读者读后既有“美感”,也有“快感”。如近日一位女诗人告诉我她读到了一首我译的色情诗,是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野性的夜》,全诗如下:“野性的夜,野性的夜/是我和你/野性的夜将是/我们的奢侈//徒劳的风/吹向心的港口/依靠指南针行进/依靠航海图行进//划向伊甸园/啊,大海/我也许是旷野,今夜/在你那里。”1988年我就译出了这首诗。1997年,我为自己翻译的《世界女性诗选》写的序言中说:“艾米莉·狄金森是现代女性诗歌的开创者之一,一生平静度日,只作过短暂的旅行,其余时间都在父亲的居所度过,许多年都在不自由甚至被完全隔离中生活。……她依靠女性特有的直觉和幻想写诗,极富有女性味,如《野性的夜》……”我还为这首诗写了“导读”:“爱是野性的,爱情的呼唤是野性的呼唤,爱情需要野性的夜,野性的夜是本能的爱情的奢侈。因为爱是疯狂的,也是理智的,必须‘依靠指南针行进’‘依靠航海图行进’。正如莎士比亚结论,只有血性(激情)与理性(理智)融为一体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但是陷入爱的迷狂,沉浸在爱的甜蜜,或者正受着情的煎熬的人,谁能走好中庸之道。连被称为最有理性的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激情满怀:‘我也许是旷野,今夜/在你那里。’”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最近诗坛发生的一个“重大事件”——被称为“脑瘫诗人”的余秀华的“一夜成名”。因为我强调学术至上,做人又很“耿直”,喜欢“指点诗坛,激扬文字”,所以获得了“新诗城管”的“称号”。近年诗坛发生的重要事件,几乎都有我的“一家之言”。如“梨花体”出现时,我写了《著名女诗人为何被恶搞》一文,不仅发表在《创作与评论》上,还出现在很多网站上。“羊羔体”出现时,我应《探索与争鸣》约稿写了万字长文。唯独这次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原因很简单,余秀华的诗,尤其是当时在网络上,具体说是在微信上被大家疯转的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满足了国人的“生理需要”。她以“脑瘫”做“掩护”,说出了生活在“谈性色变”国度的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心声”。全诗如下:“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而它们/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与狄金森的《野性的夜》真有些异曲同工。

我由爱米莉·狄金森联想到余秀华的一大原因是有人把她俩相提并论。如沈睿认为:“这样强烈美丽到达极限的爱情诗,情爱诗,还没有谁写出来过。我觉得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出奇的想象,语言的打击力量,与中国大部分女诗人相比,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余秀华的诗歌是字字句句用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力量和感情的力度把我们的心刺得疼痛的诗歌。于我,凡是不打动我的诗歌,都不是好诗歌,好诗歌的唯一标志是:我读的时候,身体疼痛,因为那美丽的灿烂的语言,因为那真挚的感情的深度,无论写的是什么。”⑯

沈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留学美国,现在美国一所大学当教授,又是著名的女性主义学者。她“力挺”余秀华的诗的原因,更与她的“身份”有关。但是很多大陆诗人,尤其是女诗人并不赞同她的诗观,更不认可余秀华的写作内容,特别是诗中出现了“睡”字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力,超出了他们认为的诗人写作,尤其是女诗人写作的“道德底线”,因此有人称之为“荡妇写作”。一位女诗人写文抨击余秀华,认为她的诗颠覆了中华诗歌的“纯白”;一位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男诗人写了一首较长的诗,担心余秀华的诗会教坏学生;一位网络诗选的主办人针对余秀华被国刊《诗刊》“恶炒”写了致中央有关部门,如宣传部的“公开信”。他们对汉语诗歌前途的担心,甚至对青年前途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他们不知道奥登所言的诗既“纯洁又淫荡”⑰这一“现代诗的精神”;不知道新诗既要满足人的审美需要,也要满足人的生理需要;不知道诗既有“诗教”功能,也有“诗疗”功能。

如同当年一些新诗理论家炒作“低层写作”或“打工诗人”时,我鲜明地指出低层写作有它的合理性,但是有可能影响降低新诗写作的难度,影响新诗的艺术质量。今天面对“余秀华事件”,我仍然认为根本没有必要对她的“写什么”,甚至是对她的这首诗的“写作伦理”横加指责,甚至应该肯定这才是普通人写诗的常态。如她所言:“当我为个人的生活着急的时候,我不会关心国家,关心人类。”⑱这让我想起海子的《日记》中的最后那个诗句:“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应该指出的是这首诗在诗艺上的弱点,如语言直白、拖沓,思维混乱,一些句子模仿痕迹重,尤其是太散文化,如“其实”“当然”这些虚词完全应该去掉。更应该警惕的是如同当年的高玉宝等人成了名作家,今日的余秀华成了“名诗人”,她的“泥沙俱下”的诗成了诗坛“榜样”,会给本来艺术上就很粗糙的新诗带来怎样的“灾难”。在一个多元的时代,这种担心可能也是多余的,当年风行一时的“梨花体”“羊羔体”在今天几乎被人遗忘。

马斯洛把衣食住行和性称为人的低级需要,把自我实现称为人的高级需要,主张人只有满足了低级需要后才会去追求高级需要。我不太赞成这种观点。在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人的需要并没有层次之分,各种需要常常是混合存在的,甚至有人先追求自我实现的需要,轻视物质及性等低级需要,尤其是语言智能比常人优秀的诗人,一旦读诗或写诗,尤其是写诗,审美需要常常会大于生理需要。

当下极端主张新诗现代性建设要强调生理需要和审美需要,尤其是前者,可能会产生误导。因此要特别强调在重视两大需要时,尤其是重视生理需要时,新诗诗人要向世界现代诗的创始人波德莱尔学习。“波德莱尔的重要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他既是现代诗歌之父,……也是受到高水平的批评的自我意识的限制和精致化的现代诗人的原型,保罗·瓦雷里这样写道:‘法国诗歌至少上升到了民族前沿,它发现到处都有读者,建立起了现代时代的纯粹诗歌。’”⑲有必要学习波德莱尔的“诗的道德”观念:“道德并不作为目的进入这种艺术,它介入其中,并与之混合,如同融进生活本身之中。诗人因其丰富而饱满的天性而成为不自愿的道德家。”⑳“美的东西并不比不正派更正派。……诗人们,如果你们想事先担负一种道德目的,你们将大大地减弱你们的诗的力量。”㉑更要重视波德莱尔强调的写诗的快乐:“只要人们愿意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询问自己的灵魂,再现那些激起热情的回忆,他们就会知道,诗除了自身外并无其他目的,它不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纯粹为写诗的快乐而写的诗之外,没有任何诗是伟大、高贵、真正无愧于诗这个名称的。”㉒

波德莱尔给“现代诗歌”下的定义是:“现代诗歌同时兼有绘画、音乐、雕塑、装饰艺术、嘲世哲学和分析精神的特点,不管修饰得多么得体,多么巧妙,它总是明显地带有取之于各种不同的艺术的微妙之处。”㉓这样的“现代诗歌”能够满足人的生理需要和审美需要,它具有马尔库塞所说的那种文学艺术的功能——有“义务让人感知那个使个人脱离其实用性的社会存在与行为的世界”,有“义务解放主观性与客观性之一切范围内的感觉、想象和理智”㉔。它应该具有马尔库塞所说的审美形式:“作为自由象征的审美形式,既是人类实存的方式(或阶段),同样也是一种自然宇宙的存在方式或客观性质。……改造了的、‘人化’的自然,将反过来推动人对完满的追求,或者说,没有前者,后者就不可能。”㉕

马尔库塞还说:“从感性到感受性(感性认知)再到艺术(美学)的概念发展背后,什么是实在的东西呢?这就是感受性,即那个中介性调节概念,它赋予感官以认知的源泉和机能的含义。但感官并不是包容一切的东西,更不是首要的认知机能。它们的认识功能与它们的欲求功能(感性),是同时俱在的。它们是感性的,因而它们受制于快乐原则。从这种认知和欲求功用的融合中,产生出感官认知中混杂的、低级的、被动的性质。这使得它不适应现实原则,除非它屈从于理性或理智的概念活动,或者被这些活动所构造。”㉖波德莱尔的诗正是人的自我意识完全觉醒的产物,追求快感和美感,所以能够让读者感知到人的存在和社会的存在。阿多诺认为波德莱尔的现代诗能够把社会压制自然与人性的复杂真实反映出来:“当编制性的社会愈超越个人,Lyric的艺术的情况愈游疑不定。波特莱尔是第一个关注这个现象的诗人,……通过一种自身绝对客观性的建立,这种诗无视现行社会狭窄的、受限历史性的、意识形态片面的所谓客观性的传达方式……而设法保持一种活泼泼、未变形、未玷污的诗。”㉗新诗的现代性建设需要重视的正是这种“活泼泼、未变形、未玷污的诗”。这种诗能够让人体会到“感性”和“感受性”,更能让人欣赏到“艺术”和“美学”。

注释:

①陈超:《诗即思》,汪剑钊:《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页

②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郭绍虞、罗根泽:《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55页。

③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021页。

④胡适:《新文学的意义》,杜春和、韩荣芳、耿来金:《胡适演讲录》,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0-251页。

⑤宗白华:《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42-143页。

⑥[美]埃里希·弗罗姆著,王大庆、许旭虹、李延文、蒋重跃译:《健全的社会》,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9-20页。

⑦[美]埃里希·弗罗姆著,郭乙瑶、宋晓萍译:《被遗忘的语言——梦、童话和神话分析导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页。

⑧[美]马斯洛著,许金声译:《动机与人格》,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

⑨[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著,周朗译:《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2页。

⑩白红雪:《坚持隐喻或沸点写作——兼致法国学者弗兰妮小姐》,《文学界》2013年6期。

⑪华万里:《后记:我为什么轻轻惊叫》,《轻轻惊叫》,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页。

⑫⑬何素予:《岷州行:像花儿一样盛开》,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3e76090101b0gu.html.

⑭洪长泰著,董晓萍译:《到民间去》,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页。

⑮王珂:《并非萧条的九十年代诗歌——为个人化写作辩护》,《东南学术》1999年2期。

⑯沈睿:《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http://cul.qq.com/a/20150116/039351.htm.

⑰林以亮:《美国诗选·序》,林以亮:《美国诗选》,今日出版社1976年版,第4页。

⑱好搜百科:《余秀华》,http://baike.haosou.com/doc/4400061-8203108.html.

⑲Michael Hamburger:The Truth Poetry-Tensions in Modern Poetry from Baudelaire to the 1960s.London:Carcanet New Press Ltd.,1982,p.1.

⑳㉑㉓[法]波德莱尔:《对几位同代人的思考》,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第107页、第135页。

㉒[法]波德莱尔:《再论埃德加·爱伦·坡》,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05页。

㉔[美]赫·马尔库塞著,绿原译:《现代美学析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

㉕㉖[美]赫伯特·马尔库塞著,李小兵译:《审美之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5页、第50页。

㉗[美]叶维廉:《散文诗——为“单面人”而设的诗的引桥》,《叶维廉文集》(第5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27页。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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