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川方言亲属称谓语中的性别歧视探析
2015-11-22易文风易立新
■易文风 易立新
在中西方社会文化中,称谓语的性别歧视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语言现象。虽然众多学者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但是对亲属称谓语中的性别歧视探讨不够。本文拟以利川方言为例,在搜集与整理的基础上,对其亲属称谓语进行描述与归纳,进而分析其性别歧视的特点以及它的社会文化根源。
1.利川方言概述
利川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个县级市,位于鄂西南,东接恩施,南界咸丰,西南与重庆市黔江、彭水两县相邻,由西至北与重庆市石柱、万州、云阳、奉节交界。市境属云贵高原东北的延伸部分,地处巫山流脉与武陵山北上余脉的交汇处,山地、峡谷、丘陵、山间盆地及河谷平川相互交错。
利川境内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长期与汉族杂居,呈现出大杂居,小聚居的局面。现今,除了在边远高山和土家山寨以外,利川各族人民绝大部分使用汉语,基本词汇和语法规律与普通话大同小异,音变现象十分普遍。一般认为,利川方言属西南官话湖广片鄂中小片,接近于四川话。日常词汇中却存在大量与普通话词汇不同的方言词,以及一些特殊的语法格式,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征。比如,利川方言中的亲属称谓语反映出尤为明显的性别歧视,即是其鲜明的地域性特征的典型代表之一。它们有的是普通话词汇发生音变的结果,有的是以普通话词汇为核心加以修饰限定而产生的,有的则是当地的方言词,其系统庞大而繁复。本文将对其特点进行详细描述和归纳,并加以分析,探究其社会文化根源。
2.利川方言亲属称谓语特点
2.1 对长辈的称谓语:形容词 “(大)”或“小”+排行+亲属称谓语
虽然并非所有的人都使用这种亲属称谓体系,但是利川方言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在一些亲属称谓语前冠以“大”和“小”,以示男女之别。比如对自己父亲及伯伯、叔叔、姑姑等有如下的称谓:有的叫父亲为“大伯”(dá bē),叫母亲为“小伯”(xiào bē);叫大伯父为“(大)大伯”((dá)da bē),大伯母为 “小大伯”(xiào da bē);叫二伯父为“(大)二伯”((dá)er bē),叫“二伯母”为小二伯(xiào er bē),依次类推。此类称谓语用于自己对父亲的哥哥和嫂子。对自己的叔叔有可以叫“排行”+叔(儿);有的叫“排行”+爸(儿),儿化结尾可以省。对自己的婶婶对应称呼则只需加上“小”即可。 比如:(大)三爸儿((dá)sān bār)——三叔,小三爸儿(xiào sān bār)——三叔的妻子;大幺爸儿((dá)yāo bār)——排行最末的叔叔,小幺爸儿——(xiào yáo bār)——幺爸儿的妻子。对自己父亲的姐姐或者妹妹及配偶分别可以叫“排行”+娘(niāng)和“娘(niāng)的排行”+姑爷;对父亲的妹妹还可以叫“排行”+爸儿,结婚后则叫“小”+“排行”+爸儿,姑父则被叫为(“大”)+“姑姑的排行”+爸儿,儿化结尾可以省略。比如,父亲兄弟姐妹共五人,五人中姐姐排行是老大,妹妹是老幺。那么,叫自己父亲的姐姐“大娘”(niāng),姑父则是“大姑爷”;叫父亲的妹妹“幺爸儿”(yāo bār),结婚后则改称 “小幺爸儿”(xiào yāo bār), 姑父称为“(大)幺爸儿”(dá yāo bār)。特殊的是对爷爷、奶奶的称谓。在利川方言中并不冠以“大”和“小”。称爷爷为“爷爷”(yé ye)、“爹爹”(dī di)、“伢伢”(yá ya)等;称奶奶为“奶奶”(nāi nai)、“婆婆”(pó po)等。
对自己的外公外婆分别叫“嘎嘎”(gā ga)和“嘎婆”(gāpó)或者“大嘎嘎”、“小嘎嘎”。姨妈一般都叫“小+排行+姨”,姨夫则叫“(大)+‘姨妈的排行’+姨”比如,(大)大姨、小大姨;(大)二姨、小二姨等等,依次类推直至排行最末的“(大)幺姨、小幺姨”。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被冠以“小”的称谓语,在“大”XXX 不在场的情况下,“小”可以省略。同时这些称谓没有面称和背称之分。
对自己父母各自的表兄妹,可以分别称为 “表叔”(biáo sū)、“表娘娘”(biáo niāng niang);与之相对,配偶分别叫“表婶娘”(biáo shèn niáng)和“表姑爷”(biáo gū yè)。
上述对长辈的称谓总体上都遵从“‘大’或‘小’+排行+亲属称谓语”的模式,体现出三大特点:一是女性亲属称谓语失位。“妈”、“姑妈”、“姨妈”等在这种称谓体系中消失,被“伯”“叔”“爸”等取代,而“姨”指称男性身份;二是大“大”和“小”分别指“男性”和“女性”,被赋予了性别特征;三是对父母异姓旁系亲属都冠以“表”字,意为“代表”、“非真的”。
2.2 对平辈的称谓:
对自己的亲哥哥姐姐或者父姓家族内的堂兄堂姐可分别称为 “排行+哥 “和 “排行+姐”。没有面称和背称之别。比如,“二哥”(ér gūo),“二姐”(ér jié)等。对亲弟弟妹妹或者堂弟堂妹直呼其名。对嫂子称谓是 “堂哥的排行+嫂”,比如,“大嫂”(dá sào)。叫姐夫为“姐夫的名字+儿+哥”,比如,如果姐夫的名字是“XX 胜”,则叫他“胜儿哥”(sér gūo)是对弟媳或者妹夫则直呼其名。这些都是一般情况下的称谓。特殊情况是当生气不满或者争吵的时候,哥哥或者弟弟可以叫姐姐或者妹妹“死妹崽儿”(sì méi zài er)或者 “死婆儿”(sì pó er)。反过来,姐姐或者妹妹叫哥哥或者弟弟“军犯儿”(jūn fān er)或者 “死军犯儿”(sìjūn fān er)。
对家族外,母系平辈或者姑妈的子女大多不加排行,面称时,叫比自己年长的为“名字+儿+哥或者姐”。 比如,舅舅或者姨妈家的一个表哥叫“XX 军”,可以叫他为“军儿哥”(jūr guo)比自己年龄小的则直呼其名。如果背称,则统称某某表哥(弟)、某某表姐(妹)等。
上述平辈称谓语中叫父姓家族内平辈需加排行,显示出更亲密的关系。其他表亲,冠以名字的称谓稍显疏远。宗亲称谓没有面称背称之别;表亲却有面称背称之别。所以,总体上体现出内外有别的特点。另外一个特点是,不满或争吵时对姐妹的称谓则突出 “女性”的性别,有歧视之意;对哥哥弟弟的称谓没有性别歧视,而有咒骂,诅咒之意。
2.3 对晚辈的称谓语
对晚辈的称谓相对简单,主要是直呼其名,当然也有特殊之处,主要体现在父母对子女的称呼方面。其一是父母对子女特别是最小的子女的称谓,一般不论男女,在其年幼时可以统称“幺儿”(yāo er);其二是子女犯错,父母责备时可以分别子女为喊“鬼儿”、“死鬼儿”和“死婆儿”“、死妹崽儿”或者“烂妹崽儿”等。
对晚辈的称呼特点也很鲜明:父母表示亲切喜爱时把女儿当成儿子喊,造成“女儿”失位;表示生气责备时则强调女儿的性别,都有性别歧视之嫌。
3.利川方言亲属称谓语性别歧视的社会文化根源
通过以上阐述,我们发现在利川方言中,女性亲属称谓语缺失现象十分严重;“大”和“小”被赋予了性别特征;父系同姓称谓明显不同于母系及其他异姓称谓,内外有别,亲疏不一。简言之,性别歧视是利川方言亲属称谓语的突出特点。
我们知道,语言与社会是相互影响的,它们的关系是双向的。萨丕尔(Sapir)和沃尔夫(Whorf)认为,语言和文化之间有密切的关系。“真实”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地建立在群体的语言习惯之上的。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和重要组成部分。同时,文化是语言的前提,语言受文化的制约。所以,就利川方言亲属称谓语性别歧视的主要原因而言,可作如下分析:
3.1 地理环境因素
利川位于湖北西南部武陵山区,境内高山林立,沟壑纵横,远离长江水码头,自古以来交通往来极不便利。直至上世纪70 年代,318 国道才由东至西贯通全境,高速公路、铁路近三年来才开通。交通的不便利直接导致与外部社会文化接触困难,因而本地语言文化相对稳定,富有鲜明的地方特色。
3.2 传统社会文化因素
(1)妇女传统的“三从四德”思想。三从四德是传统女德的集中反映,体现了传统女性道德的建构和对传统女性道德人格的设定。《礼记·郊特牲》中说,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它是对我国传统女性社会地位、家庭地位的设定。妇女在封建社会及家庭中没有自己独立的地位。这一思想至今对妇女影响深远。所以正如称谓语里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女性称谓语大多缺失,多冠以“小”字,以示从属于“大”。“四德”是“三从”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要求。班昭在《女诫》详细说明了何谓“四德”,即“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妇德即是“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她又继续解释说:“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织,不好戏笑,洁斋酒食,以供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节,而不可乏之者也。”所以为了从小培养女孩的传统道德,在她们说错话、做错事、不文静或者衣服不整洁时,家长或者兄长会用“你个妹崽儿”类似的话提醒她们是“女”孩子,要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
(2)中国古代宗族制度及传统社会结构因素
宗法制度是指我国古代社会以家族为中心,按照血缘关系的远近来区分亲疏、对族人进行管理和处置的法则。宗法观念支配着人们必须区分血缘的远近,用不同的称谓来区分不同血缘关系的亲属。宗法制度注重家族血脉地传承,所以,姻亲关系不如宗族关系亲,女子不如男子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在利川方言中,对堂兄弟的称呼几乎与自己亲兄弟称呼没有明显区别的主要原因。同样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把姑、舅、姨家的平辈背称为“某某表哥(弟)”和“某某表姐(妹)”。 用“表”字加以限定,才能体现一种内外有别和相对疏远的关系。
4.结论
利川方言中亲属称谓语性别歧视现象尤为突出。如何看待这一问题值得全方位思考。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提倡男女平等是人们的共识。那么,我们似乎就要逐渐改变亲属称谓中性别歧视的陋习。但是称谓的改变是否就意味着人们从根本上摒弃了性别歧视呢?同时,利川方言和其他方言一样,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而且当下也提倡文化的多样性与文化的传承与保护。那么,利川方言中亲属称谓语是不是可以看成特有的社会文化现象,而不是仅仅当成语言性别歧视的佐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