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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木鱼

2015-11-22■祭鸿

剑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白莲花媒婆

■祭 鸿

01

童牛娃走进院子的时候,童水娃正蹲在鸡圈门口拨弄圈里的一只鸡蛋。核桃树叶与鸡毛一起在院子里盘旋着滑翔。紫色的太阳躲在灰色的云层后面悄悄向西边的青龙山靠近。白花母鸡平时都是很听话地在专门的窝里下蛋的,也许出于对灰麻母鸡向唯一的公鸡争宠的不满,报复性地将蛋下到了狭长、幽暗、骚臭的鸡圈最里面的角落。伸手够不着,圈门又太低太小,钻也钻不进去。水娃只好弄来一根竹棍,将米黄色的鸡蛋一点一点向外拨。圈里坑凹不平,鸡蛋掉进了一个凹坑里怎么也弄不出来。鸡屎的臭气钻进水娃的鼻孔,熏着他的眼睛,鼻涕不听话地流进嘴里,水娃感到一股亲切的咸味。我就不相信,难道你要在里面变成小鸡才出来! 水娃恨恨地想。 这只鸡蛋捡到,家里一共应收了五十个,下一次赶场就可以提上街卖了买一套正版《三国演义》。从云缝中挤出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圈里,水娃终于将鸡蛋拨弄到圈门口抓在手上,站起身便看见弟弟童牛娃与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女人提着一个城里女人提的提包穿着城里女人穿的衣服涂着城里女人涂的口红,牛娃烫着圈圈头穿着翻领西装牛仔裤蹬着发亮的皮鞋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背着一个旅行包拖着一个旅行箱如一对归国华侨。水娃回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女人是牛娃两个月前过门的媳妇李平平。

牛娃进屋将包放在堂屋的饭桌上箱子立在墙角,转身对水娃说,哥,去给我们烧点开水。水娃头顶着两片白花鸡毛正在清点篮子里的鸡蛋,低着头说,你又不是找不到灶屋的门。白莲花穿着水红的确良衬衫黑色长裤从偏房屋里出来,我去给你们烧开水。童牛娃取出中华烟自己先点上然后扔给水娃一支,咱爸咱妈呢?水娃接过烟夹在左边耳朵上,说,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庙上。李平平从屋里提一把椅子出来放在院坝里,然后从牛娃腰上取下随身听耳朵上取下耳机塞进自己耳朵,嘴里发出夜猫叫般撩人的哼唱声。

两只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迈着庄严的碎步巡视着院子里每一个肮脏的角落。秀气的黑猫趁机钻进鸡圈,舒服地爬在地上,得意地竖起夹着几点白毛的尾巴。白莲花双手端着两个玻璃杯开水出来,刚跨出门槛就被烫得哎哟哎哟叫唤, 一只手终于耐不住高温,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变成了无数亮晶晶的碎块。眼见另一只也马上面临玉碎的命运,水娃迅速过去夺过杯子,你这个瓜婆娘,做又做毬不来,又要充能干,你把爸才买回来的杯子打烂了,等会挨打我才不得帮你。白莲花一脸害怕将脖子缩进肚子里背弓成一只扣着的铁锅,我,我给兄弟烧开水!水娃一手端着杯子一手向上一扬, 要毬你烧,快去把水缸挑满!

牛娃一边抽烟,一边起身打量院子里的三间土墙瓦房。 三间正房加两间磨角偏房,正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睡屋,东边一间是伐木工人童远明柯昌秀老两口子住,西边一间是牛娃两口子的新房。磨角一间是灶屋一间是猪圈和茅厕,一间偏房是水娃与白莲花的睡屋。墙虽然是土桶墙,梁却是童远明从伐木厂拉回来的平价杉木杆子,包括门窗、橼子也是杉木改出来的。清一色的杉木板虽然因为时间过去多年而斑驳陆离,却依然显露着童家当年的神气。牛娃目光冷峻打量房子如牲畜贩子打量一头猪。打量完毕房子,牛娃又递给水娃一支烟,哥,今后你们和爸妈一起住吧。

水娃抬起头,你!你是回来分家的!

02

房子是牛娃出生那年修的。

牛娃出生的那年夏天,水娃正准备上小学。大雨一直下个不停,远处的雷声如戏台上时断时起的鼓点,土黄色的老母鸡站在街沿边缩着脖子打瞌睡。水娃穿着父亲的旧帆布工作服正在翻弄一个红布口袋并把它想像成书包的样子。 工作服罩住了水娃的全身,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立着的帆布口袋。穿着白色汗背心的伐木工人童远明正坐在饭桌边一边听收音机唱样板戏一边喝红苕白酒。下午水娃在堰塘边打猪草时发现一条五尺多长的大黄鳝懒洋洋地躺在一个水坑里,自己不敢去捉,叫来父亲弄了回去,红烧出来一大土碗。柯昌秀伸着脖子吃了半碗用烧黄鳝做的面,就挺着大肚子躺到了床上。童远明比平时多喝了一档酒,平时喝三档,晚上却喝了四档。多喝了一档红苕白酒的伐木工人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便准备跟着收音机哼两句样板戏。水娃也吃了一碗鳝鱼面,肚子里还感觉空荡荡如一个巨大的篮球场,就被童远明吼到猪圈里宰猪草。一个炸雷猛然在房顶响起,闪电从亮瓦上照进屋里犹如白天,雷声与闪电让童远明放弃了坐着唱样板戏的打算,站起身点亮马灯准备出门去看看屋檐下的排水沟是否被堵。

六岁的水娃一边宰猪草一边想象学校的样子,肚子里的鳝鱼和面条早已连味道也想不起来。两只架子猪在圈里不耐烦地用呶呶声催促他快点。水娃听母亲说,自己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童远明也经常在喝了酒以后说,如果不是老子在伐木厂的青山上偷偷省下几十斤粮票,从山上偷偷带回来两口袋野蕨菜野板粟,你娃娃早就进了黄土投胎转世了。水娃虽然活了下来,却一直头大手脚短,面黄肌瘦,冬天全身浮肿,手上一按一个窝,长到五岁还没有人家四岁的娃娃高。看着水娃跑几步就喘气的样子,柯昌秀对回家探亲的童远明说, 这娃看起来命不长,咱们再生一个吧。

一道白光从亮瓦上墙缝里门缝里射进,开裂的土墙白得让他觉得刺眼,圈里的黑猪变成了白猪,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响起,然后他又听到房顶一声巨响,黑黜黜的屋顶向下压下来。 放在灶头上的油灯被吹熄,猪草刀差点掉到地上。童水娃,快点过来!快点过来!被吓傻了的水娃听到了爸的叫喊。童水娃手里握着猪草刀蹚过两道门槛进了堂屋,喊叫声却在睡屋,水娃进了睡屋,马灯放在地上,房子的脊梁、橼子还有瓦片将妈压在床上,童远明用手使劲抬房梁,房梁向上移了一寸,一松手又回了原位。柯昌秀在房梁和瓦片下呻吟。童远明说,水娃你在这守到,我去叫隔壁刘队长来帮忙。生产队长刘三长扛着一根钢钎过来,叫水娃拿来家里的打杵棒,刘三长与童远明喊着号子用钢钎将房梁抬了起来,叫水娃将打杵棒支到梁下面将梁撑住。童远明松开钢钎,双手搂着柯昌秀的腋窝将她从床上拖下,从睡屋拖到堂屋,柯昌秀头刚靠到地上,突然开始大叫起来: “哎呦--哎呦-!肚子--痛--”。刘三长说: “不好,你媳妇要生了!”

提前两个月来到人世的童牛娃让水娃上学的梦想落了空。房子垮了,一家人住到临时搭起的草棚里。 童远明向伐木厂请了假,取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到信用社贷了款,然后到伐木厂拉回了一大卡车木材,请了匠人修房子。水娃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给匠人烧开水,一边守着摇篮里的童牛娃一边看着土墙一层层长高。房子修好后,童远明回了伐木厂,柯昌秀要出工参加农业学大寨。水娃只好每天半上午半下午抱着牛娃去山上找妈喂奶,晚上要煮饭宰猪草喂猪。红书包用来给牛娃当了尿片,用压岁钱悄悄买回的铅笔也在搬家时弄得不知去向。

牛娃三个月会咧着嘴笑,四个月时水娃就感觉弟弟重得抱不起来, 七个月就满地爬,八个月就随时伸手抓水娃的脸。童牛娃满两岁可以跟在母亲屁股后面的时候,柯昌秀背着牛娃将水娃送到了村小学门口。水娃虽然晚两年上学,个头却依然比其他同学矮,老师只好将他安在第一排和一个女生坐一桌。同学们都喜欢摸他的大脑袋,笑嘻嘻地叫他夜壶。水娃便骂笑他的同学,同学要打他,他就跑,跑到学校后面的坡上喘着粗气看看追他的同学并没有来,狠狠地骂出一句,狗日的杂种!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他,说他作文写得好,让他站起来朗读自己的作文。水娃朗读完作文,回过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同学,狗日的,跟老子比!

水娃小学毕业到乡里上初中不到两个月,便回家对母亲说不想读书了。柯昌秀问为啥,水娃不言。柯昌秀说,穷莫丢猪、富莫丢书。你三泡牛屎那么高,如果书读不出来,今后在农村媳妇都娶不到,难道你想断子绝孙!水娃还是不言。柯昌秀一边骂一边从柴垛上拖出一根干桑树条,第一条子就准确抽在水娃的大脑袋上,水娃不敢跑,双手捂着脑袋,屁股上又挨了一条子,感觉比脑袋上那一条子还痛。水娃捂着脑袋喊出了一句,他们天天都欺侮我!水娃低着头,脖子上露出了几道鲜红的血印。柯昌秀手里的桑条停止了抽打,如木偶一般立在地上,水娃慢慢地直起腰,转过身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的眼里有泪水即将滚出, 桑条掉在了地上。

03

挂在墙上的种花生突然少了半口袋。柯昌秀将水娃叫到面前,是不是你偷吃了!水娃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柯昌秀说,老子问你是不是偷吃了种花生?水娃说没有。柯昌秀又将放学的牛娃叫到面前,是不是你偷吃了?牛娃也说没有。没过多久,墙上的腊肉又少了一块。牛娃在学校读书,家里只有水娃一个人。柯昌秀又挥着桑树条打来,水娃知道条子的厉害,抬腿便跑。柯昌秀在后面追,水娃不敢跑出院子,只好围着院子里的核桃树转圈,口里喊,我又没偷,我又没偷,你凭啥打我!柯昌秀骂,家里就你一个人, 不是你偷了那是鬼偷了! 是菩萨偷了!母子两人在核桃树下转着圈子如一个人赶着一头推磨的驴。水娃的喊叫引来了邻居的观看,直到柯昌秀摔倒在地上,这场追逐才在众人的围观下结束。柯昌秀从地上爬起却没有站起来,坐在地放开嗓子地骂,你这个矮子你这个武大郎你这个丑八怪你这个从牢房里放出来的好吃屄,老子要撕了你那个好吃的屄嘴!水娃站立在院子边上,士可杀不可辱,你凭什么说是我偷吃了!

立冬的时候,柯昌秀在牛娃的书包里发现了花生,还有腊肉敷在书包上的油,水娃才理直气壮地说,我说不是我偷的哇,你还不相信!我要你给我平反!

柯昌秀命令牛娃将棉袄脱了跪在核桃树下,命令水娃去抽一根细小的桑条,水娃看见桑条就双腿打颤,哆嗦着迈不开腿。柯昌秀吼道, 你去不去! 你不去我连你一起打!水娃硬着头皮抽出一根桑条递到母亲手上。柯昌秀搬来一根板凳坐在跪着的牛娃侧面,那时候已是冬天,一桑条抽下去,牛娃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灰色的云层越来越矮,几粒如盐巴大小的雪块撒进院子。柯昌秀一边抹泪一边打一边骂,童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总有一天你要偷到班房里去才甘心! 说, 今后还偷不偷! 牛娃哭着应答,不偷了!你今后还逃学不逃学!不了。你今后要是再敢偷东西怎么办!你今后要是再逃学怎么办!

水娃在猪圈里宰好猪草又开始升火热猪潲水,猪在圈里饿得拱圈板,饭在锅里也快冷了。水娃走到院子里,妈,饭都冷了。柯昌秀停止抽打,命令牛娃继续跪着,自己进屋吃饭。 水娃说, 妈, 让牛娃进屋吃饭吧,外面冷得很。柯昌秀说,冷死一个我少操心一个。水娃走到核桃树下将牛娃拉起,拍掉牛娃帽子上的雪粒,进屋吃饭吧。

腊月,童远明回来过年的时候,水娃正像一个小老头在院子里一堆猪草面前发呆。童远明问水娃,你怎么没有去读书?水娃不言。柯昌秀告诉半年没回来的男人,水娃没读书了,打都打不去。童远明问,你为啥不去读书? 不想读了。 童远明嗯了一声, 说,不读了也好,现在分田到户了,还不如回来帮到干活。

过了正月十五,童远明收拾行李回伐木厂上班,到了县城车站买票时才发现自己包里的钱没了。童远明确定不是被路上的小偷偷了,应该是在家时被偷的,因为钱包还在,也没被划出口子,而且包里还剩下一些五毛的一元的,只有三张十元的不见了。童远明没有了赶车回伐木厂的路费,只好又走路回到家里。和柯昌秀一样,先是对两兄弟严加审问,都说没有拿。童远明只好搜,很快便在牛娃身上搜到两张十块的钞票,又在书包里搜到一张一块的两张五毛的。童远明沉住气问,还有的钱呢?牛娃已经吓得不敢出声。童远明又问,还有的钱呢,你说出来,我就不打你。牛娃吱唔着说,买吃的了。在哪买的?在、在街上。

童远明找来一根桐麻绳子,将牛娃的双手绑在一起,脱了棉裤只剩下一条单裤子吊在核桃树的一根树枝上。还是从柴垛上抽出一根桑条,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提着桑条,站在核桃树下。童远明拷问牛娃和柯昌秀不同,柯昌秀是嘴上喊得重下手落得轻,童远明是喊得重下手也重。我们童家祖上八代啥人都出过,就是没有出过贼,你可给我们童家争光了!八岁就敢偷东西了!我应该把你供起来喊你爷爷了!童远明骂一句手上就是一条子, 牛娃就是一声嚎叫。 小时候偷油,长大了偷牛。老子打不死你也要给你长点记性,不然今后你要上天入地,把你爹妈都要弄去卖了。牛娃眼泪鼻涕汇合到一起从嘴角流过挂在下巴上。童远明嘴和手一直没有停下, 老子恨不得把火药枪弄来一枪把你毙了,免得你长大了害人。牛娃身上的棉衣已经被抽开几条口子,屁股上的裤子已经成了几块。童远明似乎觉得累了,气却没消,返身从屋里端出一杯水一条板凳又回到核桃树下。牛娃的叫声时高时低,桑条即将下去的时候叫声最高, 桑条停下来的时候只有哭声。

柯昌秀在屋里听着门外牛娃凄厉的哭叫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童远明在吊牛娃的时候就警告全家,谁都不准来说情,谁来说情就打谁。这个死鬼天天在山上砍木头打人没轻重, 要是打残废了还不要把他养起。急切之下想到了生产队长刘三长,便从后门出去搬来了救兵。生产队长的到来让童远明找到了下楼的台阶,手上停止了抽打,却不准别人将牛娃从树上放下来。水娃抄着手站在街沿上说,爸,古人说子不孝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不能全怪牛娃。童远明一巴掌打在水娃耳朵上顺便刮掉了他头上的帽子,老子辛苦挣钱养你们,你还敢教训老子。水娃将帽子捡起戴在头上,一边走向猪圈一边说,你一年半截就回来一次,回来就打兔子喝酒,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童远明第二次举起的手楞了片刻又放下,慢慢走到核桃树下解开了桐麻绳子。

04

牛娃上初中不到一年,老师便将柯昌秀请到了学校里。校长和斑主任老师一起向柯昌秀一一列举了童牛娃在学校多次偷盗的恶行。偷了同桌的钢笔、女生的文具盒、男生的铝饭盒,甚至还偷了老师晾在外面的网球鞋。

柯昌秀当着校长的面不停地抹泪求情,校长的脸色还是没有由阴转晴。柯昌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校长办公室的水泥地板上,求求你校长,你看我孩子他爹长年不在家,我一个女人家也管教不了两个娃,才送到学校来。你们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打断了胳膊腿杆我都不找你们陪,就是不能开除他!我家老大是矮子,在学校被同学欺侮得不敢再来学校,老二又被你们开除,我们三代贫农又是工人阶级。求求你校长!柯昌秀一边哭诉一边伸手去拉牛娃,来给校长跪下,求校长让你继续读书。牛娃站着不动,口里说,不上就不上,反正我也不想读了!说罢转身跑出校长办公室, 让跪着的柯昌秀愣了半天,才艰难地从地上站起。

回家的路上,柯昌秀说,我也不打你了,也不管你了,你到你爸那去读书吧。牛娃一个人坐班车去了伐木厂,半年后又被童远明亲自送了回来。要丢人就让他丢在家里,不要到单位上来惹祸,让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

牛娃在家里呆不上几天,便不见了人影。当柯昌秀刚要忘了他的时候,牛娃又会在某个黄昏突然走进院子。 牛娃向柯昌秀要钱,柯昌秀问,你要钱干啥?牛娃说,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就出去偷出去抢。柯昌秀一边掏钱一边说,老祖宗,我早晚要死在你手里。

05

水娃二十五岁了, 还没有说媒的上门。柯昌秀对回家休假的童远明说,好歹也是亲生的,总要想办法给他娶门媳妇。柯昌秀在上街赶场的时候逢人便托付,听说家里是工人,媒人倒是来了不少,但看了水娃头大腿短的样子,一个个媒婆都有去无回。入夏后的一天,柯昌秀在赶场的时候遇到一个中年妇女主动给她打招呼,那人看起来面熟却记不起来是哪里的。那人说,童家嫂子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青石沟的谢媒婆你都记不到了?听说是媒婆,柯昌秀忙说,记得到记得到!谢媒婆说,你家老大也二十了吧?二十五了呢。说了媳妇没有呵?柯昌秀说,还没有呢,谢大姐你给我们家老大牵个线嘛,事成了我一定好好谢你。谢媒婆说,我谢媒婆牵的线这些年少说也不下一百对,没有一个不成的。柯昌秀说,那是那是。谢媒婆说,那我要先去你家里看看。在柯昌秀家喝过酒吃过肉提上一口袋花生出门后,谢媒婆说,你家里是工人,铁饭碗,房子也是现成的,娃娃也不痴不傻,只要你信得过我谢媒婆,年内你就等着娶媳妇,明年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半个月以后,谢媒婆在街上对柯昌秀说,已经看好了一户人家, 是太和镇太和沟人,女方家里姓孔,叫孔红梅。父亲死得早,兄弟分出去单家另过,现在家里除了女子就还有一个瞎子老母亲。女方人又长得漂亮又能干又孝顺,听说还读过初中啦!柯昌秀喜得合不上嘴,不停地说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谢媒婆停了一下说,不过……柯昌秀的心提了起来,不过什么,是不是人家看不上我们家老大?谢媒婆说,不过人家听说你家娃娃只有一米五高,还是个大脑壳,孔家姑娘就有点不愿意了。我又好歹劝说长得再高晚上睡到床上还不是一样高。只要有钱,高矮还不都是过。瞎子母亲就对女儿说,你找一个个子高的也不能当饭吃,只要男的不瘸不跛不聋不哑不痴不傻, 而且家里还是工人,上一个月班当你辛苦几年。女儿是个孝子,听妈的就答应了。柯昌秀激动得差点眼泪掉下来,一定要请谢媒婆到家里吃饭喝酒。谢媒婆说,今天就不去了,等喝喜酒的时候再去吧。只是女方提出要五千块聘礼,说是给瞎子母亲养老,不然哪怕你是县长公子她也不嫁。柯昌秀心里一震脑袋有些昏,半天才说, 五千啊! 我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谢媒婆说,你家里的是工人,打钟吃饭盖章拿钱,其他人家拿不出我相信,你家里拿不出我不相信。原来还说要一万呢,这可是我费了好多口水才说下来的,你要是觉得不想给娃娶媳妇,就当我这么久跑了空路。柯昌秀不停地搓着手, 谢媒婆又说你要是想呢,我就再多跑一趟,去给女方家说说,先让女方来见个面,见面时给见面礼两千,娶进门后再给三千。你就回去和你家里的商量一下,半个月后的逢场天我还是在街上等你回话。不过你可得搞快点,如果有其他人家看上了可就晚了。

柯昌秀回家就让水娃给爸写信,想到自己要娶媳妇了,水娃十分兴奋,连夜在一个旧作业本上打了草稿,第二天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到乡上寄了加急。七天以后童远明回来了, 两口子晚上在睡屋里商量了半夜,童水娃知道父母在商量自己的事,偷偷躲在门外却一句也没听清楚。十五岁的牛娃没有落屋, 只知道没有钱了才回家向柯昌秀要,要到钱又不见了人影子。童远明回来第三天就又回了伐木厂,童远明走后第三天,柯昌秀让水娃和自己一起去赶场,在街上破天荒地给他买了一件的确良衬衣让他穿上。

水娃到一个靠边的理发摊上借了一把梳子把头发梳了又梳又用水抹了一下。然后与母亲一起到了一家摆着几把竹椅几张桌子的茶馆,刚坐下,谢媒婆便领着一个女子进来,母亲忙着上去和谢媒婆打招呼。水娃站在母亲身后,看清了女的穿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衣黑色卡其布裤子,脚上穿一双粉红的塑料凉鞋,头发齐肩,脸上白里透红,身材苗条,胸脯挺、屁股圆,个子高出自己半个头。媒婆说,女方叫孔红梅,今年二十二岁。水娃心里激动有些昏眩,身体也有一些异动。母亲还在和谢媒婆热情地说一些亲热得肉麻的话,水娃便盯着自己未来的媳妇看,一边看一边想入非非。当孔红梅发现水娃在盯着她看时,竟然笑着对他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大家一起坐下来喝茶,柯昌秀将手帕包着的两千块现金从提在手上的红布口袋取出,交给谢媒婆,谢大姐,你点一下,看对不对。谢媒婆点了两遍后, 说对的。 然后问孔姑娘,你有没有意见。孔姑娘低着头嘴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媒婆又问水娃,你有没有意见。水娃说,好久过门?谢媒婆说,好事情不在忙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过了立秋吧。水娃一个劲抠着鼻孔,为什么要等过了立秋,夏天不能娶媳妇吗!柯昌秀也说,我看也不要等秋天了,秋天抢种抢收,亲戚朋友都忙得很。谢媒婆想了一下,然后又扳起指头算了算, 说, 六月初九是个黄道吉日。那我回去和女家说说, 日子就定在六月初九,时间还有一个月,你们回去准备,到时候到石桥沟垭口上来迎亲。

童远明专门请了半个月假,牛娃也回到了院子里。童远明买了红砖水泥河沙请来泥瓦匠又在正房外边接了一小间偏房,准备叫还没对象的牛娃住外面,把两兄弟住的睡房腾出来为水娃当新房, 可是牛娃坚决不干。穿着灰色牛仔裤的童牛娃在院子里与穿着灰色帆布工作服的父亲童远明指着鼻子对骂,伐木工人童远明眉毛上挑、脸色通红、嘴角上挂着白沫,从灶屋拿出菜刀:老子生了你养了你生错了养错了,今天老子砍死了你再去挨枪子!牛娃抓起一张长条板凳:老东西,你以为小时候你把我吊起来往死里打我记不到!等你老了,走不动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水娃看情况不对, 弄不好要发生命案,如果那样,漂亮的媳妇就泡汤了,便急忙上前拉架,水娃不敢去拉爹,一是因为爹手里握着菜刀,那刀在屋脊上半个月亮照耀下闪着寒光。 二是水娃对爹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也许是小时候被爹打怕了。 水娃不敢拉爹,只好去拉牛娃:牛娃,你不能骂爹,你不能跟爹打架。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牛娃用力一摔,剧烈的红苕酒气喷到脸上,水娃滚到了地上。你狗日的矮子,你也敢和老东西一起来欺负我,回头我弄死你!水娃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去拉牛娃。柯昌秀走过去从童远明手里拿下菜刀又从牛娃手里拿过板凳,你们两爷子不要吵了好不好,不要让邻居们偷偷笑话我们了!牛娃不搬,我们两个老的搬到偏房去。 老大老二, 手心手背都是肉,给了老二一间,也就应该给老大一间做新房。都怪我们当老的没出息,不能给你们一人盖上一座房子。只要能把媳妇娶进门,我们老的就是睡屋檐下也行!水娃说,妈,你别说了,怎么能让你们到街沿上睡偏房!这房子我和媳妇睡外面,你们还是睡原来那间,只要有媳妇,哪里不是睡。

六月初九,新媳妇在亲友们的注视下进了院门。新媳妇又漂亮嘴巴又甜,见了童远明两口子就叫爸妈,见了乡亲们就笑着发喜烟。亲戚朋友都说水娃这个矮子书呆子艳福不浅,娶了这么漂亮个媳妇,水娃听了,一张脸笑得如中了大奖的青蛙。媳妇娘家只来了半桌人送亲,除了谢媒婆还有两个娘家的堂兄弟一个舅舅。饭吃了酒喝了,娘家人便提出要回去。童远明柯昌秀便去和媳妇娘家的人到屋里交涉聘礼的事,说好了一共五千块,过门前给了两千,过门后再给三千。童远明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帆布包再从里面摸了一个小布包,把一大卷十元钞票在手里数了两遍,然后交给谢媒婆,谢媒婆又数了一遍再交给舅舅数,三千,没错。谢媒婆又提出要再给娘家人每人一百块茶水钱,童远明火了:这可是我在青山上勒紧裤腰带攒了好多年的血汗钱,一分多的都没有了,你们要就要,不要就走人!柯昌秀急了,小声点,外面亲戚听到笑话。在大家七嘴八舌中,童远明最后给了一人十块才让谢媒婆领着娘家人打着火把走了人。

娘家人走了,客人散了。水娃在新床上第二早上醒来时却没见了新媳妇。老俩口和两兄弟悄悄找遍了秀才湾的每座山每条路都没有见到新媳妇的影子。水娃后来一直没想明白,新婚之夜自己是怎样被灌得不省人事了的。水娃平时虽然不喝酒,但喝几杯红苕酒还是没问题。 可那晚上自己也就喝了一杯,也许两杯,那还是媳妇的两个堂兄自己的舅子敬的,就那么两杯酒,怎么后来就不醒人事了?!后来看了《水浒》,水娃才知道,都是那一帮骗子在酒里下了蒙汗药,自己上了骗子的当。

秀才湾的小青年问水娃你到底和新媳妇睡了没有,五千块钱买的媳妇你尝到味道没有呵?水娃气得说话结巴,我、我睡你家祖宗! 我尝、 尝、 尝你亲娘的味道! 村里的XXX 说,你要是睡了就算了,就当花高价钱嫖了婊子。要是真的一点边都没沾到,那你就去报警, 等公安局帮你抓回来让你睡个够。

水娃便想去报警,也许真的希望公安局能将骗子媳妇抓回来,让他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啥时睡就啥时睡,以解心头之恨。已经气病倒在床的童远明厉声阻止了水娃的行动。进了门的媳妇你都没看住,你还有脸到处宣扬,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柯昌秀说,这都是咱们童家命里该蚀财,骗子既然有心骗你,还会呆在家里等你去抓!蚀财免灾,骗子早晚会得到报应!我就不相信,老大会娶不到媳妇,我就不相信……

童牛娃骂水娃,你三泡牛屎那么高都没得,还想娶媳妇,就凭你读那几本烂书能挣钱养活老婆! 我看你安心打一辈子光棍算了。爸挣的钱都交你买媳妇了,我今后娶媳妇怎么办!水娃心里窝着火,跳起来指着牛娃,还不怪你!你占了房间,让我们住在外面偏房。如果我们住在里面房间,外面还有大门,媳妇能偷偷跑了?!

童远明在床上睡了两天,被柯昌秀劝着吃了一碗稀饭后垂头丧气地回伐木厂上班。柯昌秀开始天天到龙台寺庙上烧香念阿弥托佛, 求菩萨保佑童家两兄弟都能娶上媳妇,香火不绝。

父亲离家时恨恨的眼神似乎是他骗了那五千块钱,村里的人天天取笑他鱼没吃到惹了一身骚。白天水娃走路总是低着头如在寻觅别人遗失的硬币,头发越长越长,被灰尘与汗水沾在一起如喷了一层发胶。挑起粪水在小路上如入无人之境,有一次差点把避让不及的邻居田大爷撞到水田里,幸好田坎边的桑树在关键时张开了温柔的怀抱。晚上睡不着,躺在新床上脑子里就是孔红梅笑着的样子,有时穿着衣服有时赤身裸体,体内的冲动让他胸口如烧着一盆炭火。

06

牛娃走进院门时,太阳已完全从青龙嘴落下。

水娃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板凳上,一边咂着旱烟一边看一本发黄的《青石县志》。水娃抬起头对牛娃说,咱们龙台寺还是座古庙呢,你看县志上都说,是明朝以前建的,明朝又维修了的。

牛娃没有理会水娃,走进屋转了一圈又出来: “哥,有烟吗?”

“烟倒是有,就怕你不想抽。”水娃放下书,递过一只吊着烟丝袋子的旱烟杆, “试一下,总比没有好。”

牛娃迟疑着接过烟杆。水娃帮牛娃上好烟丝,划燃火柴一边点一边让牛娃吸。牛娃被呛得不停地咳嗽。

一袋烟抽完, 牛娃问: “哥, 有钱吗?借我点儿。”

“你看我的样子有钱吗!”水娃说, “你看县志上说,我们这座古庙里以前有一只紫檀木鱼,说是明朝时从印度过来的东西,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可价值连城。”

牛娃站起身: “要是我有钱了,想搞啥就搞啥。”

水娃举着烟杆: “你还抽不抽?”

牛娃摆摆手: “算了,我还是去大队代销店赊盒烟,你改天去把钱给了。”

07

一个阴天的下午,又有一个媒婆走进院里。柯昌秀虽然觉得水娃工人家庭出生,不痴不傻,这辈子不可能找不到媳妇。但面对上门的媒婆还是犹如丑媳妇头一次面对自己的公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打算给我们家老大说呢还是打算给老二说?柯昌秀小心地问。媒婆站在院子里,老大没娶老二有媳妇也不能进门,哪有先给老二说的道理,当然是老大了。人心隔肚皮,还是先稳起看看火色再说, 柯昌秀心里想着便不说话。媒婆又说,俗话说,世上只有剩饭剩菜,没有剩男剩女。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你家老大的媳妇就包在我身上了。柯昌秀心里砰砰直跳,脸上还是无动于衷。媒婆在一条凳子上坐下说,我知道你们是上次被骗子骗害怕了。我又不是跑摊的,我姓邹,就住在邻村邹家沟,你们秀才湾没有不认识我的。柯昌秀说,可是我家再也拿不出彩礼钱了。邹媒婆说,你们童家啊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好事还真叫你家遇上了,我这还真有一家不要彩礼的!女方说了,可以一分钱彩礼不要,只要男方给女家置办几套出嫁的衣裳就行了。至于这谢媒礼嘛,媳妇过门以后你们看着给点就是了。柯昌秀说,该不会女方是死了男人拖着几个娃娃的寡妇,或者聋子瞎子、瘸子跛子吧?媒婆说,女方不瘸不跛不聋不哑,黄花闺女, 比水娃还高半头呢。 柯昌秀说,那是傻子?媒婆说,什么傻子,只是头脑不是很灵光而已,生儿育女、下地干活都没问题。你娶媳妇不就是为了下地干活、生儿育女吗!柯昌秀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矮子配傻子,才是天生一对,真是天意啊!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托佛谢天谢地。媒婆又说,你家水娃这么矮,年纪也不小了,马上二十六了吧! 如果你们同意, 我就先去女家传话。柯昌秀将水娃拉到旁边说, 你就将就娶了吧,我们实在没有钱给你做彩礼了。不瘸不跛,长得也不难看,能生儿育女就行了。命里如此, 你就认了吧。 水娃吭了半天, 说,你们看着办吧。

房子是现成的,铺盖、棉絮、蚊帐是现成的,没有置办酒席,甚至童远明都没有回来,柯昌秀便张罗着将傻子媳妇白莲花娶进了家门。

08

清明节童远明突然回到了家里,并且当天晚上在饭桌子上正式宣布了退休的决定。白莲花说,退休?哪个要退休啊?水娃吼道,快闭上嘴巴吃饭,不准乱说话。白莲花低下头,我不说话,我不说话。

晚饭后, 柯昌秀叫白莲花去洗碗喂猪。两口子和兄弟两人继续坐在桌子上商量谁去伐木厂接班。 两人中只能有一个人去接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柯昌秀问,你们两人中谁去?牛娃没说话,水娃也没说话。童远明说,伐木工人也不是什么好工作,天天在青山上砍木头,冬天住在雪地里,夏天晒得皮都要脱一层,只不过旱涝保收,收入比在家种地强点。你们兄弟俩,一个二十六了,一个还不满二十,都是一个爹妈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们自己说吧。牛娃开口了,爸,哥是不是为娶媳妇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今后我要是在农村连媳妇都娶不上了。童远明说,不是你哥把钱用光了,是我们被人家骗了。那也是因为给他娶媳妇才被骗的,他用完了家里的钱,当然应该我去接班。柯昌秀说,我看水娃在家已经娶了媳妇, 牛娃连对象都还没说, 就牛娃去吧。童远明问水娃,老大你说呢?水娃说,我看咱们抓阄最公平,看各人运气。牛娃猛地站起,挥起拳头向坐在对面的水娃击来,水娃站起身就准备跑, 牛娃已经被童远明喝住,但嘴里却没停下:你没看你那样子,地里的红苕沟都翻不过,还去当工人,不要说喊你扛木头, 你举得起斧头吗? 你还想当工人,你下辈子吧!水娃站在门边双手扶着门,做着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胸口一起一伏:你六岁就偷家里的花生腊肉, 八岁偷爸的路费,十岁敢偷队里的水管,读书敢偷同学的钢笔,学校都不要你,你去当工人,早晚一天要被开除。 坐在板凳上的牛娃又一次窜起,水娃跳到了门槛外面。正在猪圈里喂猪的白莲花喊, 水娃你到哪里去, 我也要去。牛娃再次被父亲命令座下。童远明说,水娃过来,有我们在这,老二不敢把你咋样。水娃犹豫着回到座上。柯昌秀说,老大,你已经在家里娶了媳妇,如果你去接班,白莲花一个人在家里这个样子也不放心。老二如果去接了班,今后娶媳妇就自己操心了,如果他今后在外面成了家,以后就不再回秀才湾了。我们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少年,这几间房子我们两个老的死了以后就归你们一家人了。我看你的身体也确实干不了砍树子那活,现在土地分到户了,农村日子也慢慢好过了,这个班就让你弟弟去接吧。

白莲花过来说,就让弟弟去接吧,就让弟弟去接吧。

水娃站起身拉起白莲花,走,回屋睡觉!

09

树上的核桃熟了的时候,牛娃带回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说是在外面找的对象,叫李平平,这次回来结婚的。童远明看着牛娃的对象皱起了眉头,柯昌秀被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刺激得不停地打喷嚏。想到水娃娶媳妇的艰难,柯昌秀努力将脸上堆满了笑,心想只要不再要我们出彩礼钱,怎么都得了。

水娃说,不是说好你接了班就在外面结婚了吗,怎么又回来结婚!牛娃说,我倒是想在外面结婚,可是一没房子二没钱,怎么结。柯昌秀说,回来结就回来结吧,你好歹是娶了,就让着点吧。水娃说,我也就是说说,未必能不让他回来结哇。柯昌秀说,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亲兄弟,哪有亲兄弟不帮忙的道理。水娃说,我又没说不帮。

李平平说,新房要全部用白灰粉刷。柯昌秀说,好,马上粉刷。李平平说,家具要新打一套。柯昌秀想家里还有几根伐木厂运回来的杉木,打一套家具差不多够了,就说好,新打一套。李平平说,要一张新式床一个大立柜一个五斗柜两口箱子一张方桌四把靠背椅子。柯昌秀心里咯噔着,说好。还要一个四喇叭的收录机。柯昌秀脸上还是挂着笑,说好。

水娃帮着牛娃将以前兄弟俩合睡的房子弄成了新房,墙上刷了白石灰,贴了喜字和各种美女画,墙上贴了水娃写的喜字,门框上贴了水娃写的对联:日丽风和桃李笑 珠联璧合凤凰飞。

半个月以后,牛娃带着媳妇回了伐木厂。白莲花说,我要睡新房,我要睡新房。柯昌秀对水娃说,这房子我说了早晚是要归你们的, 但是听说牛娃的媳妇不是厂里的工人,而是在厂里开理发店的,会不会今后又要回来住。童远明说,我看她那个样子也不像能在农村站得住脚的女人,她不会在秀才湾呆一辈子的,这个房子早晚都是你的。童远明说完提着鸟枪上山打兔子。柯昌秀说,要不你们还是住我们那间吧, 我们两个搬出来住。白莲花还在旁边闹,我要睡新房,我要睡新房。水娃说,你睡狗窝吧,睡新房!

10

黑猫伸着懒腰从圈里走出,公鸡带着母鸡趁机进了圈门。傍晚时分,童远明提着一只灰兔子柯昌秀提着香袋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童远明将兔子扔到核桃树下鸟枪挂到墙上的钉子上,伸手从屋檐下的晾衣杆上扯下一条毛巾擦脸和脖子。牛娃和李平平起身叫一声爸妈。童远明在喉咙上嗯了一声,径直走到核桃树下,将兔子挂在一棵钉子上开始剥皮。柯昌秀客气地说,回来了。牛娃取出烟走过去,爸,抽烟。童远明接过烟叼在嘴上,牛娃又掏出一只漂亮的防风打火机,啪地一声为童远明点燃。童远明叼着烟继续剥兔子皮,一只烟抽完,兔子皮也剥完。童远明将过滤嘴烟头吐在地上,一边剖兔子肚子一边说,你们这次回来是搬家的吧?

一只麻雀从屋檐跳上晾衣杆又从晾衣杆扑到鸡圈门口,嘴尖漫无目的地啃着地上的鸡屎。黑猫在核桃树下威严地“喵”了一声,麻雀怆惶地飞出院子。水娃挑着一挑麦杆回来,童远明问,你挑麦杆回来做啥?水娃说,我准备在墙边再糊一个鸡圈,将公鸡和母鸡分开关,免得母鸡打架将鸡蛋下到圈里。童远明说,你这叫吃饱了没事干球莫明堂,你能不能干点挣钱的正经事情?柯昌秀端着一筲箕玉米出来,看见李平平耳朵上挂的耳机,问,这是挂的啥?牛娃说,妈那是耳机,听音乐的。 水娃说, 那是城里人用的随身听,放在耳朵时只有自己能听到,旁边的人都听不到。白莲花走过来:我要听,我要听。李平平将耳机取下塞进白莲花耳朵里,白莲花兴奋得叫起来,安逸!安逸!安逸!水娃说,又不是你的,你听个锤子。说着一把将耳机扯下交给李平平。白莲花这次不依了,突然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来抓水娃的脸,童水娃, 瓜娃子, 你妈那屄! 童水娃, 瓜娃子!你妈那屄!水娃躲闪不及,脸上被抓出了一道白印然后很快变红。水娃想伸手去抓白莲花的头发,可是个子矮了,手也短了,只好抬起脚对准白莲花的肚子蹬出去,白莲花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大哭起来。

童远明已经清理完兔子的内脏,从地上站起,骂水娃,你明知道她是瓜的还要去惹她,难道你也成瓜的了!

水娃说我就是瓜的,我们两个都是瓜的。班交人家顶了,现在又回来分房子了,我们两个都是瓜的!

童远明楞了一下,问牛娃: “难道你们不是来搬家的,你们是回来分家的?!”

11

早饭过后, 童远明说, 老子还活起在,分啥子家。童牛娃说,秀才湾哪家不是分了家的。分开了各管各,免得说闲话。童水娃说,你去顶班的时候爸就说了的,你顶了班,这房子将来就全部归我了, 你还有啥子分的! 童牛娃说, 爹妈又不是只生了你一个,凭啥说全部归你。童远明说,房子就这么几间,锅只有一口,茅厕只有一个,你们看要哪么分。柯昌秀说,未必你们真的要赶我们两个老的到庙里去住! 李平平说, 爸, 妈,你们别生气。你看童牛娃虽然顶了班,可是单位里没有给我们分房子,我也不是厂里的人, 他在伐木厂还是几个工人住一间房子,我们都是在外面租的房子,现在我们准备带娃娃,所以我想回来住,将来生了娃娃妈也好帮到带。柯昌秀一边扫地一边说,我老了,眼睛花了,手脚也不活泛了,带不了小娃娃了。

童远明说,分吧,分吧!大不了我今后去讨口要饭。牛娃你去把生产队刘队长请过来。牛娃说,请刘队长干啥。童远明说,你不是要分家吗,请队长过来作个中间人。牛娃说,分家是咱家自家的事,为啥要外人参与。童远明说,什么外人,分家是要请队上的队长来作见证。牛娃说,我不去。童远明说,水娃,你去。童水娃前脚出门,白莲花就跟在后面喊,等到我,等到我,我也要去。

童远明将堂屋里吃饭的桌子搬到了院坝里,四条高板凳将桌子围起。柯昌秀烧好一壶开水,拿出一个童远明从厂里带回的保温杯,半袋茶叶放在桌上。童牛娃在核桃树下用一只电动刮胡刀刮胡子,李平平蹲在街沿边上端着一个杯子刷牙。一白一灰两只母鸡跟在公鸡的屁股后面,公鸡昂着头,走几步便拉一泡稀屎,母鸡走几步就低头用嘴敲击一下地面用爪子将刚打扫过的泥土地上抓出几道印子。

刘队长进门就和童远明打招呼,老工人今天没上山打兔子哇!童远明从屋里取出一包烟给队长散: 队长请坐, 打啥子兔子哦,我都快交给这两个兔崽子气死了。 队长说,老哥莫气,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就少管,心闲点好多活几年。

刘队长在桌子的上方坐下,接过柯昌秀递过来的茶杯, 对站在院子里的两兄弟说,你们两兄弟都过来坐,有话坐到说。兄弟俩不情愿地坐到了桌边,柯昌秀扫完了院子端起撮箕往阳沟里倒垃圾竟然失手将撮箕也扔到阳沟里,白莲花站在街沿上看李平平往嘴上涂口红,眼里流露出好奇与兴奋。

童远明咳嗽一声转过头向核桃树下吐出一口浓啖, 开始说话: “今天请刘队长来,是来帮我们当个中间人和见证人,兄弟俩闹着要分家,我也管不了,分就分,分了还清静些。”水娃说,我又没说要分家,是牛娃闹着要分家。刘队长说,水娃,让你爹把话说完。水娃闭上嘴。童远明又说,房子就这么几间, 锅灶只有一口, 桌子板凳只有一套,你们看怎么分。几个人就像吃了哑药一样都闭了口。

看到桌子上冷了场,刘队长说,按理说分家是你们的家事,不该我这个外姓人插嘴,既然你们信得过我,叫我来了,我就先啰嗦几句。 俗话说, 上阵父子兵, 打虎亲兄弟。这辈子能在一起做父子兄弟,都是上几辈子修来的缘分,所以不管分不分,哪么分,都要心平听气和,不要动不动就骂就动手,弟兄之间相互让一点就什么都好办。牛娃,分家是你先提出来的,你说说看怎么分合理。

童牛娃说: “我哥他不愿分,他就和爹妈一起住,我们分开过。这房子和家里的东西就分成两份,然后我们抓阄,抓到哪份是哪份。”

水娃嗖地站起: “你才想得安逸,我们和爹妈一份,你一个人一份,你是要把我们撵出门还是要撵爹妈出门,你还不如说全部归你们两个好听些!”

童牛娃也从座位上站起: “爹妈他们那份早晚都是你的, 你一个打杵子一个傻子,今后生出来的娃娃说不准又傻又矮,要那么多房子有啥用!”

水娃说: “我矮子傻子总比你贼娃子强,你是贼娃子今后儿子孙子都是贼娃子。我悔不该当初, 当初不劝爸将你从核桃树上放下,不然你早就投胎转世了!”

童牛娃隔着桌子一拳打过来,水娃大脑袋向后一扬躲过。眼看兄弟俩就要在桌子上动起手来,白莲花吓得躲到李平平身后。童远明却不开口说话,刘队长站起来将两人按到座位上: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水娃,那你先说说看怎么分合理。”

水娃胸口不停地起伏: “当初牛娃去顶班的时候就说好了的, 他去伐木厂顶爸的班,端了铁饭碗,家里的房子今后就全部归我。现在却又回来分家,哪来这个道理!”

童远明终于开口,分!砍了树子免得乌鸦叫,分了清静。刘队长说,老工人,你说说怎么分。童远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实在要分,就分成三份,他们两个,我们两个老的各一份。问题是灶屋、堂屋、猪圈和茅厕都只有一个,哪么办?一直站在街沿上的李平平开了口,我看堂屋就不要了,也改成睡屋,一家人要灶屋,一家人要猪圈,一家人要偏房。那谁要猪圈谁要灶屋谁要偏房?水娃说。李平平说,这还不好办,分成三份搭起走,抓阄,谁抓到啥就是啥。牛娃说,那今后爹妈这份归谁? 水娃说, 当然归我们,未必你还想要!牛娃又站了起来,你又不是大妈生的,凭啥子就归你!

狗日的要反天了!童远明从板凳上站起,老子还没有死,就打起我这把老骨头的主意了。你们是不是现在就要撵我们出门,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交你们分了!我上辈子造了啥子孽, 生出了你们这两个杵逆不孝的东西! 童远明转身向屋里走去, 丢人呵! 丢……身体摇摆了两下, 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工人! 老工人! 刘队长急忙跑过去,想将童远明拉起,童远明如死人一样睡在地上,两眼翻着眼白,嘴大张着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柯昌秀跑了过来,蹲在旁边去摸童远明的鼻子,还是没有进气。转过头吼,你们两个还楞起做啥,硬是要等到死了你们好分家产啊!

不分就算了,这个家的一样东西我都不要了,今后我跟你们没得任何关系了,我们去租房子住也永远不得回来了。你们今后走不动了也莫来找我,童牛娃放着狠话拉着李平平走出了院子。

水娃从村上医疗站给父亲买药回来,正碰上出门的牛娃和李平平。 水娃让到了路边,听到李平平说,老东西,装死!

水娃走进院子,刘队长已经离开,白莲花又在往水缸里挑水,母亲正坐在门槛上抹玉米, 父亲慢腾腾地坐在凳子上编着蔑背篓。水娃问,爸你好了?童远明说,老子根本就没有病。 水娃张大了嘴, 爸你是装的!童远明说,老子不装死,这个家就散了。

12

田里的谷子打了,地里的玉米收了。牛娃两口子赌气离开后就再没了音讯。水娃坐在院子里看 《青石县志》。柯昌秀说,老大,你天天看闲书也不能当饭吃,你爸一个人的退休工资也养不起这一家子,地头也不能出一分钱,你还是学其他人一样,出去打工吧,挣几个是几个,总比这样呆在家里一分钱挣不到好。水娃放下书说,我从来没有出去过,除了地里的活啥都干不来。童远明说,你看村里的赵三娃、钱幺娃,书都没读过,还不是都在外打工挣了钱回来。 你虽然个子不高,但不缺手不缺脚,不聋不哑,还认得到几个字,你这样天天坐在家里看县志,未必人家会喊你去说书去写书!

秋天,水娃便和回来收粮食的赵三娃一起出了门。白莲花哭着要一起去,拉着水娃的胳膊不放。柯昌秀一个人拉她不住,只好叫老头子过来,一起将白莲花拉了回去。

水娃走了,家里突然冷清了许多,白莲花没事干就背一个背篓在秀才湾里的田坎上打猪草,天黑了却要柯昌秀站到田坝上大声小声地喊,才知道回家。童远明躺在凉椅上望天,纸烟不抽了,改抽叶子烟。核桃树上叶子已经落光,两只顽固的核桃挂在枝上就是不往下掉。柯昌秀说,听说李平平没有开理发店了,想想也是,牛娃一个人上班,要供两个人用, 还要租房子, 城里不像农村,什么都要花钱,喝凉水都要钱,将来还要养娃娃,我们还是应该给他媳妇一个安身的地方。童远明说,我们又没说不准他们回来住。李平平这个女人,看起来和顺,心里鬼点子多得很,能不能和牛娃过一辈子,我看还玄得很。

还没到立冬,童水娃却背着铺盖卷回来了。童水娃走进院子的时候,童远明正擦那一把旧鸟枪,水娃看见枪口正对着自己,吓得大叫一声。 低着头的童远明也吓了一跳。童水娃的头发很长也成了卷卷头,灰尘让他的头发看起来呈灰白色, 脸上也呈灰白色,本来就灰白色的帆布衣服上满是五颜六色的油漆,脚上的黄胶鞋上没有带子而是用了一根什么线串起。 童远明放下枪看了水娃半天,怎么回来了?

水娃没有说话,走进偏房将铺盖卷放下,到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了,回到院子里。我回来了,不想去了。

不想去了, 为啥? 干不了? 童远明问。不是干不了, 刷个油漆又不是啥子高新技术,有啥干不了。那为啥?狗日的欺负老子!水娃坐在街沿边上,似乎还在喘气。别人怎么欺负你了?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打骂倒是没有,谁敢打骂我,我跟他拚命。那是怎么了? 一天三顿饭都吃不饱, 我还去个铲铲!饭都吃不饱?水娃说,狗日的吃饭个抢!一个建筑工地,上百号人吃饭,开始人多我挤不进去,我刚挤进去舀头一碗,人家都舀第二碗了,我头一碗吃完,桶里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每天都只吃个半饱,上午不到十一点就饿了, 下午四点就饿得肚子贴到了背上。饭都吃不饱,还做啥子活路?!

13

童水娃坐在院子里核桃树下思考过年以后要不要再跟村里的人出去打工,童牛娃又带着李平平进了院门。牛娃和李平平都穿着尼子大衣,戴着深色防风眼镜,还是拖着旅行箱挎着手提包。李平平肚子挺起很高,走路一摇一摆活像一只立着的蛤蟆。童远明又上山打兔子去了,肯定又是回来分家的。分就分吧,水娃也想好了,反正明年我还要出去挣钱,要是挣到了钱就自己修房子。水娃没有起身,继续想自己的心事。牛娃将旅行箱放进屋里,出来说,哥,过了年我们一起进城去挣钱。水娃抬起头,望着牛娃。

童牛娃说,伐木厂破产了,下岗了。李平平说,我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只有回来生娃娃。牛娃说,我已经在城里找到了挣钱的门道,过年以后我们一起去。水娃问,什么门道?

牛娃说,收废品。水娃说,收破烂?那算什么门道!牛娃说,听起来不好听,但是挣钱快,又不要本钱,又不受人管,想做就做,想耍就耍,一个月起码挣好几千。水娃说,我从来没有进过城,路都找不到,去了肯定要受城里人欺侮。牛娃说,城里人又不是老虎,我们俩兄弟在一起,哪个敢欺侮你。你要是不去就算了,到时不要见我挣了钱又说没喊你。父母也劝水娃,一起去吧,多少能挣点,总比在家里强。

过完十五, 水娃便跟着牛娃一起出门。李平平挺着肚子坐在核桃树下的椅子上,白莲花坚决地抓着水娃的衣服不放。柯昌秀拉住莲花的一只手,白莲花一用力,柯昌秀后退两步差点跌坐在一泡鸡屎上。水娃回过头说,我去给你买新衣服,天不黑就回来。快去把水缸挑满,不然就不给你买了。白莲花松开水娃的衣服,你给我买红裙子!水娃说,好,买红裙子。白莲花说,你不买你就是王八蛋。水娃说,一定买。

水娃身上揣着悄悄攒下的两百块钱,全是十元的,拿了两张在外面买车票,其余都用一张旧手帕包了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牛娃提着一个旅行包, 里面装着两人的衣服,水娃背着自己和牛娃两人的铺盖。兄弟两人一前一后走路到镇上搭班车。牛娃提着旅行包走在前面,水娃背着铺盖卷在后,身上还是穿着去年回来时的帆布衣服,跟在牛娃后面如牛娃请的民工。铺盖卷掉到屁股以下,水娃只好将上身前倾,如在路上寻找什么丢失的宝物。

水娃弯下腰用屁股将背上的铺盖卷向上顶了顶,说,牛娃,你这个铁饭碗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就没破产,怎么你才去几年就破产了!是不是你又干了啥子坏事,单位不要你了?牛娃说,说你不懂呢你啥都懂,说你懂呢你又啥都不懂。这是国家政策,改制,你不懂吧?上千号人都下岗了,又不是我一个。水娃说,那说下岗就卷起铺盖回家了? 比旧社会长年还不如呢。牛娃说,话说回来,砍木头的活我早就不想干了, 累得要命不说, 还挣不到几个钱, 还不如领几个安家费各人找发财的门道。 水娃又问, 你这次回来怎么不提分家了。牛娃说,还分啥子家,那么个破房子还有啥分头!你不知道,人家收废品的好多都回家盖起了楼房,我要挣钱回来自己盖一座楼房, 那个土桶房子就让给你吧! 水娃说,我觉得有个土桶房子住就够了。

14

早上,水娃和牛娃,还有另外一老一少两个同伴一起出了门。老的前几天刚回老家摆了六十岁生日酒,驼背,姓周,大家都叫他周驼背。 小的叫莽娃子, 还不满十九岁,已经在城里收了三年多废品。水娃挑着箩筐,牛娃踩着低价收来的货三轮,周驼背与莽娃子则一人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四个人走走停停在街上东游西荡,周驼背一边走一边讲着黄色笑话,莽娃子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有口无心地吆喝。水娃想起白莲花,虽然瓜兮兮的,但胸脯大屁股圆,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口水。

进城后,水娃与牛娃一起在城边合租了一间房子,分别置办了收废品的家什,箩筐、扁担,还有杆称,然后就和其他收废品的人一起在城里的小巷、小区找生意,什么废纸板、酒瓶、旧衣服、鞋子什么的,只要废品收购站里要的东西都收。白天收晚上回来分类,然后挑到废品站卖,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七八十块,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分钱也挣不到。一两个月下来,除了交房租水电和吃饭,水娃还攒了一千多块。水娃想,收废品这活,靠的是两条腿一张嘴,天冷天热、下雨吹风都得出门,虽然辛苦点,但一不要本钱,二不要什么文化,三是什么城管啊工商啊看你脏兮兮的都不想管你。听起来难听一点,但也算是一个营生。头三个月的房租还是水娃掏的,牛娃说后面的三个月房租由他出。租房里面的桌子板凳、床、锅灶还有电视机全是收来的。两人收的东西分得清清楚楚,水娃收的多数是报纸、书、纸箱、玻璃瓶子,而牛娃收的东西多数是旧电视、旧冰箱、洗衣机什么的。牛娃一天可以挣一百多两百,水娃不过五六十块。但水娃还是觉得比在家里强,心里想几年以后说不定真的能盖楼房了。

四个人从大街拐进一个小巷,便分散找生意。水娃正好碰上一家人搬家,便主动上去帮忙。主人看他老实的样子,便将不要了的废纸箱、旧衣服、空酒瓶还有一大堆鞋子全部给他当工钱。水娃蹲在小区门口清理免费得到的东西,保安站在门卫室吆喝,说他把小区弄脏了,要他搬出去。水娃将那些东西抱到街边, 一件件地摊开、 分类、 叠压、捆扎。

一辆白色的皮卡车开过来在他旁边停下, 两个一高一矮穿制服的年轻人下了车。两人下车后就说不准他把那些东西摆在街上,要水娃马上离开。水娃抬起头,认出两人既不是公安也不是工商而是城管,心里想我又不摆摊卖东西关你们球事,便低下头继续整理废品。高个子过去推了水娃一把,听见没有,马上离开!水娃说,我收拾完马上就走。收拾什么,马上滚!水娃说,这是我收来的东西,要拿去卖钱的。矮个子说,你在大街上弄垃圾影响市容,破坏文明城市形象,罚款两百元。水娃一听要罚款两百,急忙将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东西往箩筐里塞,可是东西多了怎么也装不下。高个子搬起一只箩筐便往皮卡车货厢里扔,扔上去一只又回来搬另一只。水娃急了,抓住箩筐边沿不松手。 矮个子趁机抓起称杆和扁担往车上扔。水娃松开箩筐去抓称杆,没有了称今后拿什么去收废品。水娃心里慌了,水娃眼里涌出了泪水猛地大哭起来:我又没犯法,你们凭啥子收我的东西!矮个子一用力,水娃被摔在地上,手里只剩下一个称砣。抢人啦!抢人啦! 城管抢人啦! 路过的行人围了过来,很快便围成了一个人圈。太不像话了,欺侮乡下老实人!有人悄声地议论。高个子还在继续将地上的东西往皮卡车上扔。 又有人说,让他自己收拾走算了吧。水娃抱住了高个子的一只脚,口里不停地喊着,城管抢人啦!城管打人啦!

牛娃和周驼背、莽娃子从人缝里挤了进来。牛娃进来便伸手推了高个子一把,你们城管大白天抢人哇!高个子侧眼看了牛娃一眼,不关你的事,走开点!牛娃又上前一步,这是我亲哥,你是不是看他矮子好欺负,有本事冲老子来!高个子抬手对着牛娃就是一拳,牛娃伸手便还了一拳。城管打人啦!城管打人啦!莽娃子一边喊一边冲上去抓住矮个子的衣服, 牛娃一脚踢到矮个子胸口上,转过身一把抓住高个子的衣领,抬手又是一拳。混乱中,有围观人也冲了上去,将两个城管围在中间,发泄般的将拳头落在两人身上。

水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人圈外面,坐在街上一根电杆下,浑身不住地颤抖。惹大祸了!出大事了!水娃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人群越围越多, 喊打声越来越高。要是被警察抓住了肯定要坐牢!坐牢就不能回家看白莲花了!水娃觉得有一只枪口已经顶在了他的额头上,抬起头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的存在。水娃从地上站起,快步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水娃看见有警车闪着顶灯驶来,有警察从车上跳下跑向人圈。水娃越走越快,由走变成了小跑,由小跑变成了飞跑。水娃不敢回头,拐进了一个小巷,钻进了一个大门开着长满杂草的建筑工地躲进一间没有门的工棚,才发觉一只称砣还纂在手上。称没有了,箩筐扁担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看来他们肯定被警察抓走了,肯定会把我说出来。水娃只想回家,只想回到那土墙房子里再也不出来。

好不容易在工棚里熬到天黑,水娃还是不敢出来,肚子里不停地咕咕叫,口里又干又苦。街上的灯光亮了又熄了,热闹的大街渐渐安静,水娃悄悄溜回住处,开了门却不敢开灯。牛娃没有回来,果然被抓走了。水娃借着窗外透进的光,收拾屋里收废品留下的东西,装进两只大号编织袋,天没亮就赶到汽车站, 看见车站里没有穿警察制服的人,才进站买了票上了车。当汽车终于开出城市,水娃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悔不该将称砣扔了,带回去还可以压米缸盖子免得老鼠钻进去偷吃。

15

竹杆上晾满了五颜六色的尿片,屋子里响着婴儿清脆的哭声。水娃进门后将两个大编织口袋在院子里放下,坐在核桃树下的板凳上歇了会儿气,然后站起身从竹杆上扯下一块尿片擦擦脸,准备进屋看看李平平生的是小子还是姑娘。童远明提着鸟枪挎着小口袋从屋里出来,看起来正准备上山。水娃叫了一声爸。童远明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很随意地说,又回来了。

水娃说, 回来了。 童远明问, 牛娃呢,他媳妇生了,他怎么都没回来?水娃说,牛娃被警察抓了。什么?水娃说,牛娃被警察抓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 童远明拉过水娃,到院子里说,别让他媳妇听到了。水娃到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下, 刚在小板凳上坐下,柯昌秀端着个盆子从屋里出来。你怎么回来了,牛娃呢?童远明小声说,水娃说牛娃被抓了,水娃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小声点。

水娃说,牛娃打了城管,被警察抓走了。童远明说,你说清楚点。水娃断断续续地讲完了牛娃打架和被抓的经过。童远明说,牛娃为了你打架,那你怎么自个跑回来了?水娃犹豫了一下,说,我,我害怕警察把我抓到。

水娃说着打开了两个编织口袋,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男式西服、毛衣,皮革, 女式衣服、 高根鞋, 收音机、 保温杯、折叠椅、还有一个小平板电视、一套 《封神榜》一套《水浒》,转眼将院子里摆成了一个杂货摊。

白莲花背着一背猪草走进院子,水娃回来了!白莲花兴奋地扔掉背篓,我的红裙子!水娃双手在纺织袋里摸了半天,终于莫出了一样桔红色的东西,轻轻一抖,是一条八成新的连衣裙。水娃说,拿去。白莲花上前一把抓过裙子,脸上盛开着动人的笑容,口里喊着,红裙子!红裙子!迅速钻进了睡觉的偏房。

童远明说,不要摆弄你那些破玩意儿了,你说你亲眼看到牛娃被抓? 水娃说, 是呵,我回过头看到那么多警察跑过去了。那你说牛娃会不会坐牢?我哪知道。你不在城里把牛娃的消息打听到,就只顾自个逃命,你有没有点出息!我……我……那你说牛娃会不会把你说出来?我哪知道。如果牛娃把你说出来,你以为跑回来就躲得脱?水娃说,那我能跑到哪里去?

白莲花从睡屋里出来,红裙子已穿在身上,黄昏的院子里飘起一团红色的火焰,照亮着院子里每一个角落。屋里又传来婴儿动人的哭声。水娃涌起一股久违了的冲动,心里想,傻子和矮子生出的小孩,会不会又傻又矮呢?

水娃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天天不是上山就是下地,走路东张西望,再也不到镇上赶场。白天在地里干活,眼睛随时盯着通往乡里的那条机耕路。晚上睡觉也时常惊醒,醒了后竖着耳朵听外面是否有陌生人的脚步声。水娃悄悄在山上选好了一个没人发现的山洞, 还在里面放了两捆谷草一袋玉米,打算作为警察来了以后的藏身之处,心里想着如果发现了警察或者警车,就立即跑到山上躲藏。

李平平抱着刚满月的童燕燕站在街沿上,水娃你说牛娃是不是真的在给别人帮生意?水娃说,当然是真的。平平问,做什么生意?水娃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赚钱的生意。平平说,娃娃都满月了,他都不回来看一眼。他说他这笔生意做成就回来。水娃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想也许是被警察抓去坐牢了吧, 也许他早已把自己供出来了吧。水娃想到自己可能去坐牢,背上就一阵冷汗涌出,双腿不自觉地打颤。

三天过去了,警察没有来,半个月过去了,警察没有来。三个月过去了,警察还是没有来。

柯昌秀说,都过去这么久了,牛娃怎么还是没有一点音讯,就是坐牢去了,也该给家里一个音信。 水娃你去城里打听打听吧,要是牛娃真坐了牢,我们也要给他送几件衣服。水娃说,我不去。柯昌秀说,你们是亲兄弟,牛娃是帮你打架才被抓的,你不去谁去!水娃说,我看到警察就害怕。童远明说,你他妈真有出息呵。你不去打听牛娃,也进城去收废品挣几个钱吧。水娃还是说,我害怕。

16

秋天快过去的时候,牛娃却回来了。

牛娃回来时没有像水娃那样背着编织袋,还是拖着轮式旅行箱,穿着一套肯定不是收废品收来的西服,脚上的皮鞋甚至比以前擦得还亮。女儿童燕燕已经咿呀学语,可是当牛娃将她抱起来的时候,竟然哇哇大哭起来。柯昌秀急忙接过燕燕,童远明眼睛里带着迟疑与惊喜,白莲花过来要抱燕燕,柯昌秀似乎不放心,但燕燕却自己伸出双手扑向莲花。水娃从田里回来,看到正在院子里与父亲聊天的牛娃,放下锄头过来,你回来了? 牛娃没有回答水娃, 而是问李平平呢?柯昌秀说,还能去哪里,打牌去了。童远明接过牛娃递过来的烟,在板凳上坐下,水娃说你们出了点事,现在没啥事了吧?

牛娃也在板凳上坐下说,早没得啥事了。水娃说,可我亲眼看到警察来抓人了的。牛娃说,抓是抓了,但几天就把我放了。牛娃,你没把我说出来吧?水娃,我要是把你说出来了,你还会这么安逸在家里?我帮你打架,你跑得倒是比兔子还快!水娃说,我看到警察就害怕。站在一边的柯昌秀说,他们没有打你吧?牛娃说,怎么没有,狗日的几个人在一个黑屋子里用胶棍子打我用脚踢我,要我说出同伙的名字和住处,我咬住牙就是没说。警察要我家人拿钱来保,我说没有家人,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一个没有。 警察没办法,关了我七天,只好把我放了。水娃问,周驼背和莽娃子呢?牛娃说,都一起抓进去又都和我一起放了。童远明说,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打警察!牛娃说,水娃是我哥,再怎么我也不能让外人欺侮他。

柯昌秀说,你媳妇生娃娃,你人不回来,钱也不寄一分回来,甚至连电话也不打一个,你也是当爸爸的人了,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当爸爸的?牛娃说,我在外面还不是为了挣钱回来, 没挣到钱回来又起啥作用。 水娃问,那你现在是挣到钱了?钱是挣了点,不过又投到生意上了。 收个废品还要好大的本钱?牛娃说,你们以为我还是去收废品?收废品能挣什么大钱,我早没干了。水娃说,我觉得老老实实收废品不错呵,一天挣几十,一个月挣一两千,一年一两万,几年就可以盖楼房了。柯昌秀说,我也觉得水娃说的在理,老老实实收废品, 又不犯法, 也可以挣钱。牛娃说,你们不懂。

童远明问,那你现在干什么挣大钱的事。牛娃说,收古董。

童远明、童水娃、柯昌秀三人几乎同时问:收古董?

牛娃说,是呵,现在古董赚钱,哪样赚钱做哪样。一个破碗破罐子,收成几十块钱,转手一倒,卖几千上万。水娃说,你说的是倒卖文物,那可是违法的。牛娃说,现在就是在城里蹬个三轮车挑个挑子卖水果都成了违法的,还有哪样合法的事情能赚钱。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与其饿死,还不如撑死。

童远明说,违法的生意就是再赚钱也莫去做,弄不好要坐几十年,啥都没有了,钱有啥用。你娃娃还小,你要为娃娃考虑。牛娃说,你们就放心吧,没得事。那么多人都在做这行,都没得事,人家都发财了,我又不是瓜的, 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 童远明说,反正我说了,你要自己往火坑里跳我也拉不住你。

牛娃说,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在秀才湾里找一件宝物。 就是哥你以前说的紫檀木鱼。水娃说,我只是在 《县志》上看到的,人家说那只是个传说,你还当真了。牛娃说,龙台寺庙里以前真的有一个和尚用过紫檀木鱼,据说是明朝的东西。跟我们一起的一个专家查过资料,龙台寺就是在明朝修的,在清朝又维修过,那木鱼是当时庙里的方丈用的法器,说是从外国带过来的,上面刻有如来佛的像。 解放时庙里已经没有了和尚,1969 年庙子拆的时候,那东西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据说,价值至少在百万以上,如果弄到国外去,至少上百万美元。

童远明说,有那么值钱的东西,还专门等你,天下有这种好事。

17

牛娃在家里呆了三天就又拖着旅行箱出了门,隔三岔五地又突然回到家里,然后又不辞而别,后来旅行箱改成了公文包,有时西装革履有时又衣冠不整,有时候给父亲与水娃发中华烟有时候又向水娃要烟抽。水娃问,你到底赚到钱没有呵?牛娃说,赚的钱不是都投到生意上了嘛,收古董是要花本钱的,货要脱了手钱才得回来。水娃说,我还是觉得不要本钱收废品好。

早晨,水娃在院子里扫地。牛娃与平平的房间里传来争吵声,声音开始很轻,但很快变大。 水娃将垃圾扫进院坝角上的阳沟里。吵架声越来越大。水娃打开鸡圈门,两只母鸡跟在公鸡后面走在刚扫干净的泥坝里,熟练地一边走一边拉屎。房间里传来刚满周岁的燕燕的哭声,而吵架声中已夹杂了东西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巴掌抽在脸上的声音。燕燕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水娃穿过堂屋推开两口子的房门。

李平平双手抓住牛娃的衣领,牛娃一只手抓着平平的头发一只手抓着平平的手腕,奶瓶躺在地上,圆镜子在墙脚反射着亮瓦上的白光。燕燕躺在床上蹬着双脚,半个头已经伸到床沿外。水娃伸手将燕燕抱起正准备到门外去,柯昌秀进来了。燕燕看见奶奶便要挣脱水娃扑向柯昌秀。 柯昌秀接过燕燕,白莲花一只脚跨进了门另一只脚留在门外,似乎不知道是否可以进来。柯昌秀将燕燕递给白莲花,说抱到外面去玩。

水娃不停地搓着双手,嘴里喊着牛娃你快松手,牛娃你快松手。柯昌秀转过身从门后面拿起靠在墙上的顶门棍,对准牛娃头上就是一棍子。棍子在牛娃的头顶上发出一声脆响,牛娃松开双手捂着头顶。柯昌秀又挥起棍子,水娃上前抓住了棍子,妈,别打了。柯昌秀松开棍子,突然大放哭声,你在外面挣不到钱, 还回来打媳妇, 你算啥子男人!牛娃说,这个女人天天只知道打牌,输了钱就来找我要, 再输都要把衣服裤子输光了!李平平也松开了手, 我问你要过几次钱了?从我嫁给你那天起,你给了我几次钱?我开理发店挣的那点钱还不是早交给你操光了。我生娃娃坐月子,娃娃都一岁了你都不回来看一眼。你给娃娃买过一件衣服一罐奶粉没有!你给我买过一件衣服没有!童牛娃,我当初瞎了眼嫁给了你,跟到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你还动手打我,这日子没法再跟你过下去了,我要和你离婚!娃娃我也给你生了,我们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柯昌秀放低了说话的口气: 燕燕她娘,牛娃动手打人不对, 我当老的也不护着他,你也别说气话了。李平平一边说一边坐在床沿上哭起来,我跟了你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你工作说没有就没有了,房子也没有,几个下岗补助也被你操光了。你还天天人模人样地在外面鬼混, 你他妈就是一个下三滥,一个正而不足邪而有余的二百五!柯昌秀站在床前,反反复复地说,你就别说气话了!你就别说气话了!

李平平站起身, 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化妆品。柯昌秀说,你就看在燕燕分上饶了牛娃这一次吧。 娃娃才刚满一岁, 可怜啊!牛娃,你狗日的还站到做啥,还不给你媳妇赔礼道歉。牛娃站着不动。平平将衣柜里的衣服装进两只旅行箱里,似乎还在想还遗失了什么。柯昌秀突然跪在了平平面前,平平,我当婆婆的给你跪下了,求你不要和牛娃离婚,不要丢下娃娃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把他教育好,可是娃娃不能没有娘啊! 天上下雨地下溜, 两口子打架不计仇。今后我们一定好好管教他, 让他改邪归正。李平平说,妈你别这样,我受不起,这样会折我寿的。我跟牛娃真的没法过下去了,燕燕也是你们童家的骨肉, 就由你们抚养吧。水娃伸手去拉柯昌秀,妈,你别这样,快起来。柯昌秀还是跪着,我这是第二次为了牛娃给人下跪了,都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童远明走进了屋子。你这样跪着成什么样子,快起来!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燕她娘如果铁了心,你跪到天黑也没有用。童远明一边说一边将柯昌秀拉起, 转向对李平平说,你如果铁了心要走,我们也不能强留你,是我们牛娃对不起你,是我们童家对不起你!你放心,燕燕我们会抚养好她,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她冷着饿着。

水娃拉着母亲走出房间,白莲花正抱着燕燕在核桃树下逗公鸡玩。

18

童远明突然被一阵挖土的声音吵醒,那声音感觉很远, 又感觉很近, 响几声停了,停了刚要睡着又响起。 童远明从床上爬起,声音似乎就在隔壁房间,走进去看没人。再一听还是在隔壁,童远明走出屋里,院子里没有人。童远明转到房子后面,童牛娃正一个人顺着房子的后墙滴水挖着一条槽,那槽已经有三尺长一尺宽两尺深。童牛娃穿着一件童远明的旧工作服,举着一把铁镐一边挖一边蹲下观看,身旁还放着一把小铲一把尖锄头。媳妇李平平离开以后,牛娃平时就更少回家, 回来了也是晃一眼就不见了人影。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从不干活的牛娃想起挖排水沟了? 童远明还没走近就大声问,你在干啥!

童牛娃抬起头: “据懂行的人说,那东西应该被埋地下了。”

童远明走过去: “我还说你在挖排水沟呢,我看你是吃错药了,想钱想疯了。你是不是要把家里这几间破房子挖垮,大家都去蹲人家的街沿边才安心!”

童牛娃没有停下,脸上的汗水也没有停下: “这一个多月我带懂行的人在秀才湾转了无数圈。专家说,我们这房子就是修在以前的大佛殿禅房上的,那东西应该埋在这下面。”

“我管你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宝贝,管他是不是埋在这下面,你都不准在这里挖。”童远明跳进坑里,伸手抓住牛娃的铁镐, “快给老子停到,把坑填了。”

“爸,你就不要管了,我挖出东西来,把这几间房子拆了修楼房。” 童牛娃也抓住铁镐把不放。

“你少给我说这些。 我不要你的楼房。”童远明将铁镐抢过, 扔到坑外, 又将小铲、尖锄头也一起扔开, “要发财你走外面去,不要在自家屋里折腾。”

牛娃松开手,蹲在坑里,身上沾着黄泥,头发零乱,和城里街边清理下水道的民工没什么区别: “爸,你看我工作没几年就下岗了,因为没有钱,媳妇也跑了。燕燕今后还要读书,没有钱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爸你就让我死马当成活马医,管他挖不挖得出来,你就让我挖吧!”

童远明说: “命里只有三两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做点正经事,天天这样只想好事情, 一辈子都发不了财。你把这个湾挖遍都可以,就是不能在这房子下面挖。”

童牛娃爬出坑,拍拍手上的泥土,拖着铁镐往家里走: “不准挖就算了,我不挖别人就不一定不挖,如果被其他人挖到你莫后悔。”

柯昌秀说: “穷与富都是一个人的命,每个人都要安天守命。你媳妇走了,只能怪自己。你做什么事情不为我们想,也要为燕燕想想。再这样满天飞下去,我们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你了。”牛娃一边脱工作服一边说:“总有一天,等我挣到了钱,看你们怎么说!”

童水娃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看见童远明正在屋后一个坑里干活,便扛着锄头走了过去。

“爸,你挖坑干啥?”水娃放下锄头准备帮忙。

“我挖啥子坑,挖他妈死人坑。快给我把坑填平。”

“牛娃呢?”

“死去了,狗日的要把房子挖垮让我们去蹲岩窝。”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童远明从山上回来,快进院子便感觉到异样,提着鸟枪加快了脚步,走进院子便听到了房后的人声。童远明转到房子后面,七八个人正在顺着房子的墙角挖,地上已经挖出了一个一丈多长多半人深的槽, 土墙的基脚石已经全部露出,有的已经悬空。仔细一看,七八个人中,除了童牛娃,其他一个人也不认识。

“你们是搞啥子的!” 童远明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枪平端了起来。

几个正在挖坑的人猛地抬起头,发现童远明手里的鸟枪,都吓得纷纷扔下锄头从坑里爬起。蹲在坑边的童牛娃站起身。爸,你端起个枪做啥子嘛!我挖宝贝还不是为了家里好,你就莫管要得不?

“放屁!这是老子的房子,你不想活命老子还想活命。”童远明又用枪指着还在坑里没爬上来的两个人, “你们给老子滚不滚!”

在坑里的两个人吓得双腿打颤,忙着往上爬, 已经爬上来的几个都眼睛望着牛娃,牛哥,怎么办?

童牛娃说: “怕啥子,他枪里没装火药。继续挖!”

几个人还是如木偶一般站在坑边,童牛娃向童远明走过去,伸手抓住了枪管,你端起个鸟枪做啥子嘛, 我又不是三岁的娃娃。童牛娃一边说一边拽童远明手里的枪,两人在坑边拔起了河。童远明紧紧抓住枪把,口里大骂,童牛娃,你这个杂种,今天不是你把我气死就是我把你弄死。童牛娃不说话不松手,童远明扯开嗓子大喊,救命呵,救命呵!儿子打老子了!救命呵,棒老二抢人了!牛娃抓住枪管使劲一拉,童远明扑到了牛娃身上,一只手抓住枪管另一只手对着牛娃脸上就是一耳光。牛娃双手握住枪管猛地向前一送,童远明仰面倒在地上。

童远明倒在地上半天没有出声,似乎死了。童牛娃回过头对其他人说: “把我看到搞啥子, 继续挖。” 几个人又迟疑着走到坑里,一个人动手挖,另外的人也跟着开挖。

水娃扛着一把锄头从竹林边的田坎上跑来,水娃扛着锄头跑起来的样子像是后面有一条隐形的疯狗在追, 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水娃快跑到牛娃面前时猛地摔了一跤,锄头从肩上飞出,锄口子挖进屋檐下刚从坑里翻出的松土里。水娃从地上爬起,看到躺在地上的童远明,问,牛娃你把爸怎么样了?牛娃不理水娃。水娃弯腰提起锄把又问,你喊这么多人来干什么?牛娃说,你莫管,挖出来也有你一份。水娃说,你把爸打倒地上了!你把爸打倒地上了! 牛娃说, 他又在装死,他又不是没装过。水娃说,这房子是土桶墙,再挖就垮了。牛娃说,又不是豆腐做,那么容易垮,你莫管!水娃说,就算这房子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你把房子挖垮了拿啥子陪我!牛娃说,挖出宝来我盖楼房给你两间。水娃说,你都把楼房盖起了,我手板心里给你煎豆腐吃。牛娃说,你莫小看我,莫把话说绝了。我要是盖不起楼房,我叫你爷爷。

水娃走到童远明身边,伸手将父亲拉起坐在地上,但松开手以后,童远明又像一段晒焉了的南瓜藤软软地倒下去。

童牛娃蹲在坑边说: “抓紧挖,挖完了你们才有工钱。”

一个人问,是顺着墙往前挖还是往下挖?童牛娃说,挖到一米半就不往下挖了,顺着墙往前挖。看仔细点,一边挖一边刨。

水娃喊,爸爸没气了!爸爸没气了!牛娃好像没听到水娃的喊声。 水娃走到坑边,拉住牛娃,爸爸真的没气了!牛娃不耐烦地一摔手,水娃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个人向牛娃报告,发现靠墙一边在向下垮泥巴。 童牛娃说, 泥巴往下垮很正常,挖你的。又一个人说,后墙的基脚石好像有点松动。

“墙在下沉。”一个人大声喊, “房子要垮了,快点让开!”

牛娃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几个人爬出土坑,并不惊慌地回头看着房子。一排土墙正慢慢倾斜, 几片屋檐边上的瓦掉下来,在挖出的坑边上摔成几块。

“赶快把泥土填回去!”童牛娃说。

水娃蹲在童远明身边说: “爸,你是不是又在装死?”

19

燕燕三岁的时候,童牛娃一个人回来了。房子倾斜了, 土墙裂了一条半尺多宽的缝,却没有倒。童远明在家里的床上呻吟了七天,终于彻底闭上了眼睛。牛娃在安葬父亲的当天下午就离开了秀才湾,一走便几年时间没有一点音信。在大家都快忘了他的时候,却如神仙一样突然站到了家门口。

柯昌秀拉着燕燕,快叫爸爸!燕燕躲在奶奶身后,我妈妈呢?

牛娃回来见了人就发中华烟,第二天忙着请刘队长划宅基地, 找工匠准备盖楼房。水娃问,你挣到钱了,挖到宝了?牛娃不回答。

宅基地就划在自家的承包地里。不到半个月,楼房就开工挖地基,牛娃专门请了村上的干部和邻居吃饭。饭桌上,牛娃端起酒说, 我童牛娃说过的要盖楼房就要盖楼房,现在终于开工了,大家笑话我把老房子挖沉了,现在我把新房子修起来。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说,还是牛娃你能干、脑子活。牛娃说,等楼房盖好了,让妈也搬过去住。白莲花兴奋地叫喊, 我也要住楼房! 我也要住楼房!牛娃说,你们两口子也搬过去,大家在一起热闹些。 反正房间多的是, 空着也是空着。水娃说, 我们还是在老房子里面住到安稳些。

柯昌秀经不起牛娃的劝说,去给工匠煮饭。水娃不仅帮着干活,还帮着管材料。燕燕天天跟在柯昌秀后面,被秋天的风吹得脸上红朴朴的,如一口袋熟透了的苹果。

楼房进展很快,似乎转眼之间二层楼的主体就已经完工。 这是秀才湾的第一座楼房,每天来看稀奇的人络驿不绝。看了的人都要赞叹两声,还是童牛娃有办法,当过工人的就是不一样。

当最后一块预制板盖上,牛娃放了两串鞭炮,请了村里的干部和亲戚吃饭。四张方桌子摆在老院子里,牛娃一个一个地和客人碰杯,干杯。喝了红苕白酒,又喝镇上买的啤酒。慢慢地,牛娃脸上红了,说话口气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听不清楚了。我童牛娃说了要盖楼房就要盖楼房。我盖了楼房,还要买小车。 今后你们上街赶场, 我搭你们,不要钱!白莲花说,我要坐小车,我要坐小车!牛娃说,你要坐小车,就、就让水娃跟我一起干,我挣了钱你们就挣了钱,我有肉吃你们就有汤喝。白莲花说,我只吃肉我不喝汤。柯昌秀说,莲花,快去看看燕燕跑哪去了。

水娃经不住大家的劝,也喝了两杯红苕白酒,头有点昏昏的,走路觉得地上软绵绵的。似乎不是弟弟盖楼房而是他盖楼房。还有人劝他再喝一杯,水娃摆手,不喝了,不喝了。阳光照进院子,核桃树上挂满了葡萄大的青果。 汗水浸透了白色背心。 有人喊,水娃你读那么多书,给我们说上一段!水娃说, 要听我说书, 一人一包烟先孝敬来再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放开嗓子唱: “看起来杨家将每日操练——”, 感觉小肚子涨得难受,还是先把水放了再唱吧。水娃从茅厕出来,抬起头便看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走进了院子,水娃走过去,你们找谁?

胖子问: “这是不是童牛娃的家?”

水娃说: “说是也是, 说不是也不是。你们是哪路神仙,报上名来!”

瘦子说: “你让开点, 我们在执行公务。”

水娃突然看见了两个人头上的大盖帽,水娃猛地失声大喊: “牛娃快跑,警察抓你来了!”

牛娃刚干下一杯啤酒,猛地看见了警察,转身便往屋里跑。警察推开水娃迅速追过去,饭桌上喝酒的都站起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两个警察已经在屋里给牛娃戴上了手铐,夹着牛娃走出门来。 柯昌秀牵着燕燕走上前去,挡在警察面前,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抓他!胖子警察说,童牛娃涉嫌倒卖国家文物,已经被拘留了。两桌吃饭喝酒的人都围了过来,你们凭啥子说牛娃倒卖文物,你们有啥子证据。你们没证据就不能随便抓人。

水娃冲出院子,母亲的英勇让他浑身热血沸腾,牛娃与城管打架的样子在脑海里浮现。水娃感觉自己如电影 《地道战》中的哨兵,站在路边上大喊: “警察乱抓人啦!警察乱抓人了!”

水娃的脑子里出现了各种英雄,刚才心里的害怕没有了。水娃感到自己也成了即将从容就义的英雄。杨七郎为了救兄弟舍出了性命, 牛娃为了我与城管打架不怕进监狱,我为了救牛娃了也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水娃一边喊一边四处张望, 一辆警车停在路边,水娃走过去掏出身上的电工刀,对着警车的轮胎扎下去, 只听朴的一声, 车子矮下去。水娃恨恨地说,老子看你跑!

看到湾里的人纷纷向自己家涌来,水娃又跑回院子,院子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柯昌秀半躺在地上, 一只手抱住瘦警察的小腿,一只手抹着眼泪,一边哭一边控诉,我活不下去了!我男人死了,一个儿是残废媳妇是傻子,一个媳妇跑了,你们弄走我的儿,我们孤儿寡母今后还有什么生路!有人手里握着扁担和锄把, 不准抓人! 不准警察抓人!水娃高喊,打死狗腿子!又有人冲进了院子,有人借着酒劲开始推警察。 水娃过去拉牛娃,瘦子警察掏出了枪,向着天上放了一枪。两只麻雀从核桃树上惊起,枪声在秀才湾的上空回旋。尖厉的声音钻进水娃的隔膜,枪口冒出的硝烟味钻进他的鼻孔。水娃猛地一震,脑子里的英雄不见了,大盖帽上的国徽刺着他的眼睛,双腿开始发抖。

围在四周的人傻子一般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喊: “警察开枪打人了啦!打死警察!打死警察!”水娃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从人缝中挤出,溜到院门口回头看见有人再次冲上去,抓住了胖子警察的衣领,有人抓住瘦子警察的手抢枪。胖子警察被推到了水沟边,大盖帽掉到了地上,瘦子警察的头上挨了一棍子,一只手死死握住枪一只手捂着头往地上蹲,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水娃迈开两条短腿,向山上自己选好的山洞跑去。水娃如被恶狗追咬般奔跑着,不敢再回头望自家的院子,希望能找个地缝将自己与这个疯狗般的世界隔开。 山风吹来,水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拐进了林间一条小路,又一阵小跑钻进了自己选好的藏身山洞。一只松鼠从洞门口窜过,一只蜘蛛爬到他头发上开始修补被他损坏的网。心还在狂跳不已,水娃想,这一辈子也不下山去了。

20

寒食节,柯昌秀与童燕燕、水娃、白莲花一起去给童远明上坟。山上到处飘着白色的幡,林间不时有青烟升起,风纠缠着青烟摇摆,似乎是一对生死不离的恋人。

水娃说,妈,明天我又进城收废品去了,顺便去看看牛娃在里面缺不缺什么东西。柯昌秀说,去吧。

燕燕在柯昌秀的前面追逐两只白色的蝴蝶。 蝴蝶飞进路边草丛, 燕燕在路边蹲下,从草丛中捡起一块粟红色木片,对着太阳照着,奶奶,姐姐,这上面有菩萨!柯昌秀拿过木片看了看,这上面真的有释迦牟尼佛祖像,好像还有梵文,水娃你看看!水娃接过火柴盒大小的木片,感觉手心冰凉,一股异香钻进鼻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紫檀木鱼!可惜只剩下这小小的碎片,没有用了!水娃将木片递给母亲,母亲又还给燕燕。

燕燕舞动着手中的红色木片,一边走一边说: “奶奶,奶奶!待会我要给爷爷唱支歌。”

水娃伸手摸摸燕燕的头发: “燕燕,你要给爷爷唱什么歌呵?”

“我要唱两只老虎。”燕燕一边说一边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老虎老虎跑得快,”白莲花手里握着一束野花说, “没有燕燕跑得快。”

“奶奶, 奶奶!” 燕燕一边跑一边说,“等爸爸回来了,我要去城里看真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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