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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从龙安古城开始

2015-11-22■陈

剑南文学 2015年15期
关键词:土司白马

■陈 霁

去白马,平武县城是必经之地。

县城叫龙安,不大,人口大约四万。但是它生机勃勃,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干净清爽,让人眼前一亮。不过,它毕竟还是一个山区小城。无论怎样地与时俱进,与大中城市比,甚至与发达地区的县城比,还是有太明显的差距。

不过,你千万不要因此而小觑了龙安。

仅仅是“龙安”二字,就有明显的沧桑况味和古城的质感。

但凡城市,都有自己兴起和存在的理由。要么有舟车之利,是不可或缺的物资集散中心;要么是虎踞龙盘,控扼咽喉之地,成为震慑一方的军事重镇。

昔日的龙安,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人烟稀少,显然不可能成为繁华商埠。

它之所以兴起,最主要因其重要的军事意义。就交通而言,昔日四川盆地,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只有三条道路。长江是黄金水道,但是有三峡天险,并且,顺流而下已经不易,溯流而上更难上加难;被称为剑门蜀道的金牛道是出川的陆上大道,是连接中原的主动脉,但是一遇战乱,剑门关被堵死,那时,别无选择的,就是阴平古道了。阴平道虽然是小路,但在古时,路上叮叮当当的马帮就算是先进的运输工具了。所以,它不但通达广袤的西北地区,还随时为金牛大道救场。所以,现今青川的清溪、平武的南坝都曾经是龙州治所,它们除了震慑少数民族外,控扼的正是阴平道。

就地理而言,龙安是川西北一个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线。北是横断山脉,南为龙门山脉。东南的椒园堡海拔仅六百米,西北的岷山

就人文而言,这里自古就是氐羌之地。在历朝皇帝的眼里,这里是边陲,是前线,是他控制力的强弩之末。自唐以降,先是吐蕃,再是金,后是元,强势的外族势力一次次抵达这里,兵锋所向,狼烟四起。又因为本地番汉杂处,氐、羌、藏、汉,各民族的势力版图犬牙交错,所以摩擦、纷争、冲突,在所难免。内忧外患,这一方土地总是让朝廷揪心。

于是,经略军事要地,宣化边疆夷众,使这主峰雪宝顶海拔高度达五千五百八十八米。最低到最高,两地相距不过几十公里,天晴时用肉眼就可以将彼此打量个清清楚楚。距离如此之近,落差竟有五千米之巨,可以想象其地形之险峻。地形险峻就必然关隘重重,为兵家所必争。里就成为历朝皇帝宏大棋局中分量不轻的一枚棋子。

平武境内,自晋初设平武县,唐贞观年间升为龙州,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州、郡、府的行政级别。其治地,从总体上说,是在不断从南向北前移。今江油市青莲、大康、武都镇、青川县的清溪、平武县的南坝、古城,都曾经先后作为龙州或龙安府治所。

明洪武二十二年(公元1389 年)是平武人应该记住的一个年份。这一年,龙州治地正式迁至盘龙坝箭楼山下。

龙州治地迁移形成的曲线,也是白马人步步向深山退却的“路线图”。他们曾经是平武的主体民族。不要说平武全境曾经都是白马人的家园,就是现今江油相当广大的区域,也是白马人的聚居地。大康、武都分别做过州治,李白故里的青莲之“蛮婆渡”,也留下了白马人活动的印迹。但是,年复一年,经过历代官府的“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变“生番”成“熟番”,化番民为汉人。龙安成为州治,说明龙州的第一要务,已不再是扼守阴平古道,而是震慑白马人和羌、藏诸民族。

龙安古城,皇帝打下的一个桩子,几百年里,它都牢牢地扎在这里。

龙安,白马语叫“安洛”,当年,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寨子。

我到平武那天下午,阳光灿烂。在深冬,难得这般温暖。

车子还在“龙安府”华丽的仿古牌坊下,我就看见平武人所说的北山,大约就是当年的箭楼山吧,从公路一侧直抵蓝天。满山遍野金灿灿的青㭎,裹挟着一些松柏在绝壁上哗哗摇响,将山脊上逶迤的老墙根半掩半遮。

其实,在今天龙安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见古城或完好或残存的明城墙。墙体由大块特制青砖叠砌,用加了糯米的灰浆填缝,中间用卵石和黄泥夯筑。按照它的走向,由此及彼,我们可以清晰地还原当年“龙安府”的基本格局。西、南是涪江天堑,北是极其陡峭的箭楼山,只东门是开阔平坦的盘龙坝,背靠的是可以作为大后方的绵州。城墙圈定的范围呈正方形,一平方公里左右。面积不大,但是城墙高厚而坚固。城垣之内,同时存在着龙安府和土司衙门。很多时候,城内驻军除了朝廷派出的“国军”外,薛、李、王三大土司,还各自拥有五百人左右的土司兵。森严壁垒,军旗猎猎。一个军事重镇,让朝廷的凛凛威仪屹立在遥远的边地。

如果说龙安要塞是一只握紧的拳头,随时可以出击,那么无论是攻是防,白马人都是它对准的主要对象。

失误的民族政策,昏庸腐败的官吏,当然,也少不了某些夜郎自大、胆大妄为的白马番官和头人,还有在横征暴敛下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白马人。那些年代,有太多的原因引发战火,有太多滚烫的血,洒在龙安的城墙上下。

夜宿龙安。翻阅《龙安府志》之类典籍,白马人剽悍的身影在史页里频频跃动。碎梦连绵,总梦见密匝匝的箭镞从古城墙垛后射出,飞蝗般扑向白马人。

一觉醒来,听着窗外的鸟叫,很庆幸自己依然活在太平盛世。

一次意外的泥石流阻断了通往白马的路。现在,尽管到九寨沟的环线公路穿越了白马人聚居区,但是它在那些突兀高耸的大山面前,仍然显得过于脆弱。随时可能的塌方,就像昔日剪径的绿林好汉,在你猝不及防之时大喝一声,跳将出来,让你在今天也体验一把当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突然出现的空档,让我有时间在龙安古城闲走。

南门桥头,一个露天茶园,据说是白马人的传统休闲聚集地。明媚的阳光像是万民拥戴的领袖,让数以百计的男女老少,在同一时间应召走出家门,聚集在它的光辉里。人头攒动,一些鲜艳的民族服装从大片灰黑的色彩里闪亮地跳出来。白色的圆盘帽上,白色的公鸡尾羽在微风中摇弋,像徐疾不定的音符,在看不见的线谱上跳荡,释放着神秘之美。

现在的白马人大都穿汉装。谁还能够辨别,那些大衣、夹克和羽绒服里面,跳动的究竟是什么民族的心脏?

我在这小小的一片人海里,见到了原白马乡党委书记、八十岁高龄的龙庄和他的老伴希希,稿史瑙村新的支部书记银珠才里,刀切加的能人莫莫。我还知道,这里面还有他们的亲戚,以及亲戚的亲戚。白马社会,白马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找到一个人,就有可能牵引出一个民族的千头万绪。

热闹的茶园无法将我留住。此时,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明代的城墙。

我的向导,是刚刚在市政协会议上认识的张东升先生。他曾经长期在白马工作,从小学教师干到乡里的主要领导,再到今天的统战部长。

我们沿着城墙根信马由缰地闲走。我们从南门出发,穿过飞龙桥,往西门走,那是自古以来白马人进城的地方。

一路上我们又遇到不少白马人:回家吃饭的龙庄和希希夫妇,散步的曹茂生,在城墙根晒太阳的章称,在西门口还见到章称的儿子。张东升与他们彼此亲热地打招呼,把我介绍给他们。

全国的白马人不过一万多,平武的白马人占三分之一,也就四千多人吧。但是在龙安城里,我感觉,他们占有了一个与他们的人口规模极不相称的一个比例。

失去了军事意义的龙安古城,像是动物园里的一头猛兽,拔掉利齿,供人观赏。它更像是一部古老的史诗,讲述过去的战争,也讲述几个民族在不同的时代里如何以不同的方式互动。战争让位于和平之后,谁还能记起,“杀氐坎”、”“灭氐坝”、“镇夷堡”和“镇羌楼”,这些在历史深处探头探脑的嗜血的地名?

起风了。城门上方的墙缝里,杂草纷披。草丛里,居然有一小株沙棘探出。沙棘叶子落尽,枯枝上现出两颗浆果,不大,却饱满,在深灰色墙砖衬托下闪耀着醉人的酒红。

一个年轻女郎远远地从城门洞的幽暗中走过来。阳光斜射,像是一束追光,将她罩住。骨感的身材,高筒皮靴、黑色套裙和红色贝雷帽,让人仿佛觉得,她才从纽约或者巴黎的T型台上下来。擦身而过的瞬间,我看见她脸型瘦削,轮廓分明,一对欧洲人一样的大眼睛,带了几分野性之美。

她也是白马人吗?

白马土司

说起白马人,不能不说到白马土司。

在过去白马人的心目中,国家很淡,皇帝很远。只有管他们的土司“王老爷”很实在。他就是政府,是法律,是一切的主宰,是比山神叶西纳玛更现实的存在。

说起土司,我立刻想到阿来的 《尘埃落定》,想到小说里与那个悲惨的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相关的场景与细节:凄厉的牛角号声,围观者的人头攒动,刽子手尔依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被割去舌头的翁波意西的惨叫,腾空一跃接住翁波意西半截舌头的一条黄狗……

如此情景,电影一样闪回,令人毛骨悚然。

我曾经去过马尔康附近的卓克基土司官寨。

卓克基土司,就是《尘埃落定》里麦其土司的原型。官寨高五层,其宏伟壮观不逊于欧洲那些王公的城堡。小说里写到的行刑柱,就赫然立在官寨门口的土牢旁边。那天天气晴朗,头上的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土牢与行刑柱,却躲在大山的阴影里,呈现着狰狞,释放着阴森的气息。因为,我知道,在昔日的农奴制度下,在土司这个“土皇帝”治下,它就是这个小小独立王国物化的“国家”机器。它是土司对“臣民”拥有生杀予夺权力的象征。虽然时过境迁,它依然做出虚位以待的架势,像是一具立在田间的稻草人,经历多年仍能让我们这些过路的“鸟儿”深受震慑。

但是,白马土司制度与实际运行,和《尘埃落定》演绎的康巴藏区土司故事,有太大差别。

话说南宋宁宗时期,扬州兴化县有一个叫王行俭的年轻人,寒窗苦读,终于高中进士,随后,他被派往遥远的龙州,任判官。 其时,金国势强盛如故,隔摩天岭而屯兵龙州北部。同时蒙古也在漠北悄然崛起,攻金掠宋,即将兵临秦蜀之间。而龙州内部更不安宁,兵变、番乱轮番上演,形势危如累卵。但是,这时的王行俭新官上任,满腔热血,有天将降大任于己的豪迈,并不觉得龙州判官是一坨烫手的碳圆。恰恰相反,他觉得兵荒马乱,是挑战,更是机遇,即使赴汤蹈火,也不足为惧。况且,他要去的龙州,州治在江油县的青莲,这可是他的偶像大诗人青莲居士李白的故里哦。

这个拥有当时中国最高学历的年轻官员,肯定没有预料到,从此,他和他的子孙们,在今后将近八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将与一个叫白马的民族息息相关。

王行俭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满脑子的忠君爱国。但是他绝非马谡式的书呆子。在判官的工作岗位上,德才兼备的他很快就拿出骄人的成绩单。

机遇很快来了。在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交织的情况下,南宋理宗皇帝采纳了参知政事李鸣复的建议,“择其土人之可任一郡者,俾守一郡,官得自辟,财得自用。如能捍御外寇,显立隽功,当议特世许袭”。

这是一个大胆的政策创新。它激励州郡主官们去和敌人拼命,抢到的地盘,朝廷只要个名义,人财物全部由他们自己支配。功劳显赫的,职务还可以世袭,流官变土官,成为土司。

在新政策推行中,王行俭成为首批受益者。 因为“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创建城垣有功”,他被理宗皇帝敕赐世袭三寨长官司之职。

所谓三寨,并非三个具体的寨子,而是特指世居龙州的三个少数民族,包括以白马路为中心的白马番,以木瓜寨为中心的木瓜番,以百草河为中心的百草番。

于是,白马人有一天发现,他们面对的统治者,不再是流水一般去来的流官,而是子子孙孙都扎根在这里的王姓土司了。

龙州曾经地辖现平武、江油、北川和青川的广大地面,王行俭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在他当土司三十九年之后,朝廷又任命了薛严为土知事。与王行俭一样,他也是进士出身,临邛人。他也是因为“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守城有功”而成为土司的。

到了明初,朝廷又任命了一位转战到这里的国军军官陇西人李仁广来龙州做土司。从此,龙州地区三大土司体系正式形成。薛为宣抚使,李为副使,王为军事首长,各统兵五百,分守木瓜、百草、白马三番。

到了明嘉靖末年,龙州发生了一件大事。

因为内部矛盾,龙州宣抚使薛兆乾残杀李、王二土司。娄子捅大了,薛兆乾一不做二不休,聚众造反,卡断通往松潘的供应线,造成松潘“米贵如金”。朝廷对土司们拥兵自重早就不爽,得知此番兵变,震怒之下调集重兵平叛,将薛兆乾全家问斩,并借机“改土归流”。改龙州宣抚司为龙安府,由朝廷直接派流官署理。土司的地盘也由一州之地缩水为涪江和百草河源头小小一隅,并且是“人丁稀少,出产不丰”的高山峡谷。薛氏土司虽然得以保留并由薛兆乾庶弟袭任,但是级别大降五级。而王氏土司则一分为二,分解为土长官司和土通判,两个土司虽出自一个家族,但从此自立门户。土长官司管龙安西北,土通判管龙安东北。李氏土司则被调离龙安城,辖区限定在百草番。从此,几大土司各据一方,互不统属,各自世袭,各有各的衙门。

到明末,眼见李自成渐成气候,似乎就要赢得天下。是不是又该审时度势,改换门庭了?三大土司一合计,便推举李土司去联络李闯王,认同宗认老乡,提前铺路。哪知道李土司缺少特工天赋,半路上就被清军捉住。押错了宝,这就为李土司后来被废黜埋下伏笔。

还是回到白马土司。从王行俭到龙州为官开始,至1956 年平武民主改革废除土司制度止,七百五十五年时间,白马人都在王氏家族的统治之下。经历了三十三代王氏土司,跨越了宋、元、明、清几个朝代和民国时期,直至新中国建立后上世纪五十年代。如此漫长的岁月,一个汉族家族,居然维持了对一个少数民族区域的有效统治,更替有序,运转自如,实在是一个奇迹。

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命的土司。

这个奇迹的铸就,我想,首先是从王行俭开始,他们都是被儒化了的汉族知识分子,忠君,爱国,正统,严格遵从封建礼教秩序,代代相袭,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一套土司文化,保证了土司职位的有序传承。

其次,历代白马土司都文武兼备,骁勇善战,他们率领白马人组成的土司兵,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作为历朝皇帝手中一把得心应手的利刃,随时可以出鞘,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扔掉。

其三,他们很善于顺势应变。宋元、元明、明清、辛亥革命……每一次改朝换代,他们都服从大统,及时归顺,跟上形势,融入新朝。就是新中国建立前后,他们也能够审时度势,及时起义,保证平武的和平解放。所以,在1951年,胡耀邦主持的川北行署,为了维护该地区的稳定还一度暂时恢复了在四十年代被国民党政府废除的土司制度。

其四,历代土司在处理和白马人的关系上,注意恩威并重,注意避免激化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

白马土司衙门原在北山脚下,现今平武宾馆附近。那里,曾经是白马人最熟悉的地方。六十年前,白马人进城办事,往往在那里歇脚。某一间大屋,铺上席子,就是他们的卧榻。那时的白马人,从高山峡谷出来,多月不洗澡,身上难免有异味,有钱的汉人避之不及。但“王老爷”不但收留他们,还常常给他们打一点烧酒,让他们度过漫长的夜晚。因此,提起当年的“王老爷”,老一辈的白马人总是比较温和客观的评价,没有那种受压迫受奴役的阶级仇、民族恨。在白马人家的火塘边,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文革”中,造反派将末代土司王蜀屏揪到白马寨子里去批斗,结束后,老人们一如当年,以酒肉招待,向他跪拜,依然恭敬地喊“王老爷”。龙安镇南街38 号,是一处老宅子。当年王蜀屏、王金桂两个末代土司在搬出土司衙门之后就住在这里。前些天,我在这里见到了王金桂的儿子王润槐。他也谈到,他曾经在木座乡做营业员——那里正好是他父亲当年的“领地”,老乡们听说他是“王老爷”的儿子,对他格外客气,纷纷请他喝酒。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显然,土司们大都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还有一点我不能不提:历代白马土司们,看来都是些有用的男人。他们很都争气,都有本事生出儿子,保证了有“嫡长子”接棒。这一点,他们比中国历史上多数的皇帝都强。

遥想当年,王行俭来到龙州,相伴的不过是一个书童,一个师爷,举目无亲。而今,他的后裔遍及若干省份。光是平武,粗略估算,至少也有两千多人。

这天,夜宿龙安,和几个朋友去“古今一家”吃火锅,其中就有末代土司王蜀屏的儿子王铮,以及出自旁系的王金奎。

席间,酒酣耳热之际,我的朋友、平武本土作家阿贝尔突然说,他姓李,其实是因为他爷爷是李家的“抱儿子”,本姓王。到他这里属“金”字辈,也是王氏土司的后裔呢。

报恩寺

很多人到了平武,都对报恩寺大感意外。

深山的小县城,竟然拥有如此规模宏大金碧辉煌的古建筑群。这是平武的又一个奇迹。有了报恩寺的平武,就像是一个寻常百姓家藏价值连城的祖传古董,立刻身价不凡,底气十足。

这是中国并不多见的建筑经典。我觉得,即使把它放在北京,它也能够为古都锦上添花;把它放在成都,它可以在古建筑中傲视群雄;把它放在绵阳这样的城市,它们简直就要受宠若惊了。

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好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恰好停电,寺前大街上烛光闪闪,小贩们在微光下做生意,寂寞地守着少人问津的纪念品、小吃或者卤菜小摊。在文管所长向远木的引导下,跨进报恩寺,布满铜钉的厚重大门一关,就把现实的世俗社会关在了门外。巨大的古建筑群内部黑咕隆咚,死一般的寂静。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如同在历史的深处梦游。临时拴起来的狼狗在黑暗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不知名的大鸟在参天古柏上扑腾,凄厉地鸮叫。无数的古碑,漫长的回廊,一重又一重的大殿,全部深陷黑暗和寂静。只是那一束引导我的电筒光,摇曳着,惊醒了殿上打盹的菩萨。

事后,我记不清到底看了些什么,只觉得被震撼,再震撼。

马年正月,正午,我又一次跨进报恩寺。

那天也是晴天——在大山深处的平武,晴天总是很多,人们不知道霾为何物。几个包头巾裹黑袍的安多藏族女人,挎着鼓囊囊的口袋,从报恩寺浓重的阴影里走出来,融入广场的芸芸众生。之后,寺内就再没有游客了。我像一个享受个别辅导的小学生,跟着一个姓孙的女导游,走在空旷的殿堂里,一步步踏进藏在时光深处的那些故事。

报恩寺是白马土司的家庙。位于龙安城的正中,建筑占地四十亩。据说昔日的规模更大,是现在的三倍。

报恩寺之精彩,可以用“六绝”来概括。

一绝是,报恩寺所有的柱、梁、椽、檩等木质材料皆为清一色的楠木,这种木材有不蛀、不结蛛网之奇性,这在全国独一无二。

二绝是,大悲殿内的千手观音,全身贴金,戴宝冠,披菁纱,璎珞垂地,赤双足,立于仰覆莲花宝座上,体态柔媚,高大匀称,正身以一根千年楠木精雕而成,高九米,身后呈放射状密布一千零四只都长着眼睛的手,它们前后参差,左右环绕,上下重叠,互不遮掩,悬空排成十五道圆弧,抬头凝望,婉如一朵巨大的金菊绽放, 形成一个巨大的庄严肃穆的宗教之“场”。

三绝是,华严殿内巧夺天工的转轮经藏,高为十一米,直径为七米,共分七层,形似一座七级佛塔。它结构复杂,制作奇特,工艺精巧,雕饰繁复,藏体上各种神像、木雕彩绘美轮美奂。信奉佛教的人将它转动一圈,犹如念诵“六字”真言一遍。诗人舒婷体质纤弱,作家阿来也不见得强壮,但是我曾经在旁边亲眼看见,他们居然推动转轮经藏旋转如飞。

四绝是报恩寺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它们或刻或绘,或铸或塑,盘踞在寺内柱额梁枋、天花藻井、脊饰瓦当,乃至香炉、匾额、钟钮等处,将偌大寺院变成了龙穴、龙窝、龙的会所。

五绝是报恩寺的建筑斗拱。斗拱是中国古建筑一大特色,世界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迹。而报恩寺的斗拱,无论是数量上还是式样,都是全国之最。四十八种近三千朵斗拱,让建筑学家看到了一座“斗拱博物馆”。

六绝是报恩寺的壁画,在大雄宝殿和万佛阁内现存三百多平方米的珍贵明代壁画,有帝王君主、天神玉女、天王力士和佛教僧侣。各种人物画像比真人还高许多,阁内供奉的金身佛像有如众星拱月,前呼后应,动静相生,构成了一幅幅庄严又生动的“护法图”。

正因为这些“绝”,并且在近六百年的漫长岁月里,经历了改朝换代、兵荒马乱、文革浩劫、强烈地震,一次次逢凶化吉,一次次躲过灭顶之灾,所以报恩寺名气很大,在建筑学界地位特殊,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把它定为教学科研基地。专家们说,报恩寺是明初罕见之遗构,在我国建筑史上的地位不可低估。

很多人注意到,在风格和规制上,报恩寺明显有故宫的基因。

当年有名有姓的工程师,比如卢瑀、郭鼎等二十多人,据说都来自北京,其中就有修过紫禁城的工匠。于是,有人说,这是白马土司在为自己修宫殿。早年我还听说一个更骇人听闻的说法:土司在深山修建宫殿,犯了僭越之罪,害怕败露,竣工之日就设了鸿门宴,将北京来的工匠全部杀了。

报恩寺到底是宫殿还是寺庙?

几十年来,平武的文人们对此争论不休。从孙女士的说法看,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现在渐渐分出胜负:人们更相信,报恩寺原本修的就是寺庙。

走进第三进院落万佛阁,故事的主人公终于出场了。

王玺和王鉴,他们是父子,分别是第十、十一代白马土司。

父亲王玺是修建报恩寺的决策者、建设者和主要出资人。也是他,利用进京朝贡之机,向明英宗皇帝争取到了同意他修建报恩寺的圣旨。皇帝批示说,“既是土官,不为例,准他这遭”。短短的语句里,我们读到了皇帝的勉强。勉强也许是因为规划的过于宏大,而此番破例,大概是因为这个王玺是边陲的土司,因为他有屡立军功的背景,还有,他看到了这个五品官员的恳切和耿耿忠诚。

报恩寺工程过于浩大。土地还相对容易,导游说,王玺将自家的菜园子捐出来了。但是,整个基建耗费,对小小的龙州而言,仍将是一笔天文数字。有资料说,因为王玺在宣德年间“累著奇功”,皇帝给了他四万两银子的奖金。我想,正是皇恩浩荡,让“世受国恩”的王玺的感恩之心如长河水涨,修报恩寺成了他尽忠报恩的精神出口。奖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修报恩寺的主要经费来源。

王土司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看来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

但是,我对此并不敢深信。小小的土司,在战场上只能是配角,论功行赏,首先是军队主将。轮到他时,皇帝再出手大方,也没有一下子就赏给四万白银的道理。何况,大明一朝,财政很少有充盈的时候。假如四万白银的奖励不成立,羊毛只能在羊身上打主意。关于报恩寺的一切耗费,最终还是要他的“臣民”——白马人来分担。

在山穷水恶的龙安,这不等于是在鸡脚杆上刮油吗?这样的推断,似乎也难成立。

但是,毫无疑义的是,经过父子两代人长达二十年的坚持,殚精竭虑,报恩寺最终是圆满竣工了。他们创造了一个超越时代的人间奇迹,为平武,为中国,奉献了一件稀世国宝。关于他们一切的质疑,一切是非功过,在这一份太珍贵太有份量的遗产面前,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非常认同当时的绵州知事金学的说法,王玺是非常之人以非常之才,干了非常之事,成就了非常之功。

说远了,话题还是转回白马。

修报恩寺,理由千条万条,白马人其实才是更深层的原因。白马土司父子两代人拿出了吃奶的劲,二十年前赴后继,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跟白马人没有关系?

如果说,衙门和军队是朝廷和白马土司统治白马人的暴力机器,报恩寺则是白马土司用来驯化和奴役白马人的文化工具。一硬一软,两手并用,这才符合朝廷和土司衙门的根本利益。

但是,王玺的良苦用心似乎是徒劳的。因为我从来没看见有白马人进报恩寺。他们的心目中永远只有山神。

万佛阁里,王玺和王鉴父子俩肃立着,正虔诚地在殿中听佛讲经。他们被塑得白白胖胖,富态雍容,一脸福相,同时也显得老实巴交。他们高矮胖瘦一样,五官眉眼相同,仪态表情也没有丝毫差别,他们不像父子,更像是一对双胞胎,甚至是同一个人。从纯艺术的角度看,作品的艺术水准与报恩寺的地位不太般配,肯定出自本地一位民间艺人之手。

报恩寺竣工是在王鉴任内。在所有项目中,最敏感也最令王鉴在乎的,恐怕就是给自己塑像了。关于塑像,每一个细节必然都要经过他的推敲。那么,王土司将民间艺术那种泥土般的稚拙和质朴用在自己的塑像上,也许更有深意?

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王玺的后背。他只紧盯着佛,似乎说,对你这个隔了五六百年的后来者,我一切都无可奉告。

龙安“布衣”

要叩开白马之门,必须先叩开曾维益之门。

曾维益,这个自称“龙安布衣”的平武学者,其实是一部关于白马人的百科全书。

自参加工作以来,除了短暂地当过教师,曾维益一直在县志办工作,一直在研究白马人,关于白马人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写,关于白马人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出,这让他成为许多相关学术会议的座上宾,连中国社科院、北京大学那些研究民族学、人类学的权威们,也要敬他几分。

但在平武,几乎全县人民都知道,他是一大怪人。

去岁末的某天,我把电话打到他家,我满腔热情,把身段放了又放,他在电话那头还是不冷不热。好不容易登门拜访,进门说明来意时,心里还在担心他会不会三缄其口,他已经抢过话头,口若悬河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他的思维是狂奔的野马,我拦不住,拉不回,只有耐着性子,礼貌地让他那些我并不感兴趣的话,像工厂排放废水一样从耳边流过。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我的时间也耗得差不多了。嘴里掏不出我最想要的东西也就罢了,当我提出要借他的大著拜读时,他居然淡淡地说,下次吧。

果然坐实了他“怪人”的名号。

马年二月初一,我再次拜访曾维益。由于见过一次面,事后还通过两次电话,我们熟络多了。他反复强调,我一定支持你,一定支持你!

我听出了他的诚意。

曾维益的家在平武老政府机关旁边的一幢老式居民楼里。这是他夫人分的福利房。房子几乎没有装修,家具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式样,这倒很符合他“龙安布衣”的名号。他家里说得上的奢侈品是一些文物,比如陶罐、汉砖,古代残碑、白马人的祭祀的面具曹盖,等等。还有就是两张从破产的县皮革厂买来的盘羊(扭角羚)皮,一张挂在墙上,一张垫在他的屁股下。另外,门楣上还醒目地挂了两个干葫芦,彰显着主人对田园牧歌的向往。

几天前,他从一个农户的猪圈里淘得一件宝贝。那是一块黑色的石板,长不过一米,宽不过二十厘米,浮雕着几匹马的图案。尽管年代不详,猪粪的余味尚在,但是古物无疑。这让他高兴,成为我今天受益不浅的一个背景。

可以肯定地说,他的主要财产是书。他的几个房间都充塞着书。主要家具——几张床,几乎都被书淹没。他说,他出生于穷人家,庆幸的是父亲鼓励他读书,包括连环画。那些年头,家里有时连盐都买不起,却纵容他买《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连环画。小小年纪,他就把这些古代经典记得滚瓜烂熟,让他渐渐对历史入迷。

他嗜书如命。据他供职单位县地方志办公室的主任何代华“揭发”他说,他经常出没废品店,淘书。他见了书就两眼放光,就像见了美女。他不但买书,还“偷书”。朋友家的,甚至书记、县长办公室的书,只要他感兴趣,很难逃出他的“魔掌”。何代华是当着他的面说的,他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作为一个学者,超人的记忆力是曾维益天生的优势。

美国黄石公园有一种鸟叫美洲雪鸦,秋天,它会飞上白皮松枝头啄食松仁,嗉囊装满150 粒后,就飞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将松仁吐出,按10 粒一组,分别藏入地下的小洞,再盖上石头。它天天如此,直到这样的松仁小洞布满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冬天来临,大雪覆盖了大地,所有动物都在挨饿的时候,雪鸦却凭惊人的记忆力准确无误地在地上取食它的松仁。

曾维益就像一只雪鸦。只有与他的研究沾点边,他什么书都读,读了就记下了,也无需做什么卡片摘要。书架上任意抽出一本书,他都可以将本书的内容娓娓道来。

曾维益至今不会电脑。但是,他脑袋里有太多的知识储存,比电脑更好用。因此,别人一提到某个话题,他就忍不住接过话头,从大背景讲起,从一个很局部的地方讲起,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滔滔不绝。他的思维很发散,宏观微观面面俱到。他的话从来都是关不上的水龙头,不管你喜不喜欢,需不需要,“水龙头”只管流淌。

对他人生走向影响最大的人,是他在南充师范学院历史系上学时的老师龙显昭教授。他教中世纪史,让已经以博闻强记、涉猎广泛出名的牛人曾维益佩服不已。毕业时,曾维益告诉恩师,他准备回平武做学术,研究白马人。老师问他,你为做学术都读了哪些书?他炫耀地说读了哪些哪些。曾维益还在等着老师的夸奖,龙教授却给了他当头一盆冷水。他说,你读的这些都没用。说着,他拿出纸笔,哗哗地写了一长串书目。他强调,你必须回到原点,打牢基础,找准方向,注意方法,坚持不懈,方能成功。

带着老师的教诲回到平武,曾维益从此紧紧盯着白马人,既在史海里捞针,也坚持长期田野调查。从《火溪沟社会调查》开始,他用十几本研究白马人的专著,奠定了自己的学术地位。

白马人到底是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这是连白马人自己也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们没有文字,没有了历史记忆,父母们连自己孩子准确的生日都记不清楚,他们哪里能够知道自己的来路?几千年来,他们还处于人类的童年那种生存状态,是儒释道出现之前的那种生存状态的承载者,是民族的活化石。他们没有封建礼教的约束,一路走来,一路无拘无束地歌唱。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属于什么民族。现代白马人,只知道他们和九寨沟、甘肃文县的白马人是一个民族。他们说同样的语言,穿同样的服装,都敬叶西纳玛神山,只有他们之间可以通婚。

然而,新中国诞生,需要建立民族自治区,需要明确族属。于是在平武生活了数千年的白马人,突然第一次面临一个问题:我们是什么人?我们的民族成分是什么?那时番官、头人们——这些白马人中的精英,几乎是一堆文盲,仓促之间,和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新政权干部一合计,那就暂定为藏族吧。反正,他们身边就是广袤的藏族聚居区,是人多势众的藏族,世世代代在和他们打交道,环境、风俗也有相近的地方。事情就这么定了。

但是,有两件事让白马人很有触动。

一件是,1954 年,进京参加全国人代会的达赖路过成都时,西南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都去朝见,而白马学生完全不信佛,也没有达赖的概念,拒绝参加相关活动,几乎形成冲突。

第二件是,1964 年十月,白马女青年尼苏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在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时,她害羞,从第一排退到了第二排。但是毛泽东还是注意到了她。因为她的装扮与众不同。越过第一排的人,毛泽东问她是什么民族,她紧张得说不出话。带队的官员忙代她回答,说是平武藏区的藏族。毛泽东认真看了尼苏几眼,摇了摇头,说从服装、面目看,她都不像藏族。

后一件事情在白马地区反响尤其巨大。大家知道,毛长征时有很长时间待在甘孜阿坝,现在他有更多机会和藏族人士接触,他太熟悉藏族了。他以最高领导人身份提出的质疑,唤醒了白马精英们的民族意识,也引起了白马人所在地方政府的重视。

于是,白马人到底是什么民族,成为相关方面共同关心的一个问题。

曾维益很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自己所学专业、供职单位、地域条件、个人兴趣、资质天赋和社会环境的总和,构成了他白马研究无与伦比的优势。拥有这些优势,他想不出成果都难。

他从 《诗经》、《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宋史》、《明史》、《清实录》等正史,以及《华阳国志》、《龙安府志》还有松潘、南坪、文县、青川等地大量地方史志文献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在鲜活的白马人的生活现实中仔细考察。条分缕析,抽丝剥茧,吹尽黄沙,他发现:平武自古就是氐羌地,白马人就是白马氐人遗裔。

甚至,他还列举了七大理由,证明李白也是氐人。

我读过曾先生的相关著述,对他的观点非常认同。

“五胡”之一的氐,曾经是中国北方的强大民族。鼎盛时期的前秦苻坚,曾经统一了整个北方,建都长安,将东晋挤到了东南一隅。可惜淝水一战惨败,元气大伤。他们还建立过仇池、后凉以及以“武兴”、“阴平”为国号断续不定地周旋于其他强大政权的小国。不过,这早已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

氐人剽悍。所以秦汉以来,强大的统治者总是把他们往别处分散迁徙。秦始皇、汉武帝、曹操都是如此。就是苻坚自己,似乎有点像个汉族君主。他以汉人王猛为相,推行汉文化,照样将氐人迁往各处。其结果,氐人的血脉不断稀释,最终消失在民族大融合的滚滚洪流之中。所以,除了地方史志,后来的各种正史就很难再见氐人的踪影了。住在陇蜀之间的白马氐人,因为僻居深山,环境封闭,同时统治他们的王氏白马土司,是一个绵延近七百多年的超稳定结构,所以,就在汉藏两大强势民族的包围之中,形成了一座氐人的孤岛。

坐在那张盘羊皮上的曾维益,还在口若悬河地说着。从宗教说到法学,从希腊城邦、恺撒说到马克思、卡斯特罗。好不容易回到白马人了,突然又转向了广西苗族的图腾崇拜。我做出认真倾听之状,笔记本上记的却是:

他端着一杯渐渐变冷的红茶,像是在面对众多听众演说。他声音洪亮,充满激情,肢体语言丰富。说到高兴时,他小孩般大笑。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拘无束的笑声。厚厚的老式眼镜片后面,一双因为长期无节制使用而受损的眼睛,常常直视着他唯一的听众。不经意地对视,我感到的,居然是咄咄逼人的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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