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时代的“母女战争”
——读《布鲁克林宝贝》
2015-11-22饶翔
○饶翔
E时代的“母女战争”
——读《布鲁克林宝贝》
○饶翔
“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你十七岁的女儿——田妍靠在卫生间门外,自认为明白了一个真理。”周李立的中篇新作《布鲁克林宝贝》开篇即给出了小说的主人公田妍的现实情境——日常生活中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一对母女之间展开。
母女对垒的战场,历来是女性作家们勇于探索的领域——在张爱玲的《金锁记》、铁凝的《玫瑰门》、陈染的《私人生活》等作品中,母女间的关系溢出了“天然”的血缘之亲、同性之谊,也并非简单的爱与恨的纠缠,而是呈现出一种控制/反控制、认同/拒绝认同之间的张力,一种发生在家庭内部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当“80后”年轻女作家周李立也聚焦于“母女战争”时,她是否能凭借其敏锐的触觉,为这一女性文学史上的重要主题提供新的时代内涵?
相比以上所举作品中的母亲形象,田妍这个生活在新世纪的母亲无疑要弱势得多,而事实上,她的弱势除了有自身的性格因素,很大程度上也与“新世纪”的时代语境密不可分。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网络化的快速发展,一些学者倾向于认为,媒介革命催生了一种新的人类文明,作为E时代的“新生儿”,网络化生存成为“90后”一代的基本生活方式(这代人因之被称为“网络原住民”),这其中甚至包括一代人为自己所发明的“语言文字”——正如许多文化学者也声称要依靠“百度”才能读懂新时代的“网文”,新时代的母亲田妍也需要不断求诸“百度”才能勉强弄懂女儿热衷的美剧《绯闻女孩》的大意。
美剧(不是作为一般意义上的电视剧,而是作为网络文化之一的“美剧”及“英剧”)也构成了一代新人的重要精神食粮,在某种程度上参与了这代人的主体形构。正如篇名《布鲁克林宝贝》所提示的,17的女儿袁宝娜所投射的自我镜像,不是眼前的母亲,或者“别人家的孩子”,而是来自大洋彼岸的一个虚构性的人物形象——美剧《绯闻女孩》的女主角塞瑞娜,一个纽约曼哈顿上东区富可敌国的家庭的姑娘,“剧中,这姑娘跑去布鲁克林,搅乱了普通家庭里一个本分老实的文学青年的生活”。这些发现都足以令田妍在给丈夫的电话中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尽管为了能跟女儿展开交谈,田妍勉为其难地把一百多集的《绯闻女孩》看完了,这个异国的女孩却仍然如她与女儿之间的一道难以翻越的大山,使她不无忧伤地想到,什么时候“布鲁克林宝贝”才能成为她的宝贝女儿呢?
如果说,“代沟”广泛存在于任何时代、各个家庭,它源于两代人价值观的冲突,也源于子女一辈确立自我、独立成人的意愿受阻,因而具有“永恒性”,那么,在一个社会急剧变动的时代,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差异会极其醒目地横亘在两代人之间,代沟也便会格外突显。就像田妍以自己的历史——爱好音乐的少女因家庭原因被迫放弃梦想,于是分为珍惜作为补偿的那只发卡的故事,来试图教育女儿要爱惜自己的事物,怎料这个略显煽情的故事(及隐含其后的“话语”或价值观)不仅没有起到教育作用,反倒被女儿轻易否定:“为什么不坚持自己呢?居然被一只发卡收买了!”“外公外婆为什么要干预你的梦想呢?难怪你现在也喜欢参合我的事情,原来是你们田家的遗传。”《布鲁克林宝贝》呈现了在“新的文明”诞生时刻的母女两代人的深刻的代沟,但其文化深意显然还不止于此。
网络化制造了一种虚拟世界的全球化图景,也提供给了袁宝娜一个“国际化”的视野、想象与愿景。她顺利地与大洋彼岸的美国对接,做起了她的“美国梦”——“她坐在电脑前度过大半个夜,兴高采烈地跟美国网友们聊天、写邮件”,“她听美国音乐、看美国电影电视剧,每周三固定去三联书店买最新一期的《16》——一本给美国少女看的英文杂志,全北京当时只有那一家书店有卖”;在高一暑假赴美交流后,她不仅寻求精神的独立,也开始坚持生活上的独立——“尽管这种‘独立’在生活中显得十分勉强,也经不起推敲”,但她“一定要坚持这种独立的姿态”。而这一切都是在为日后赴美留学做铺垫和准备,为此她提早就放弃了国内的高考。像袁宝娜这样为自己如此规划未来的“90后”女孩,虽然并非什么新生事物,但在中国的一些大城市,却越来越具有普遍性。青春期惯有的叛逆心理、独立意志,经由网络化的生存(一种无边际、无约束的自由的幻象)得以凸显,放大。
田妍在女儿面前的弱势,是由于时代之变颠覆了母女之间的权力关系。这首先是一种“话语权”的丧失。“袁宝娜是在自己十五岁的某天,宣布她是‘赛瑞娜’的。”田妍不仅反对无效,并且因为英文发音的蹩脚而受到女儿的嘲笑,使她感到,她在女儿(“瑞娜女王”)面前更加没有地位可言了。
在一个传统的时代,通常是女儿向母亲习得生活常识、技能,甚至所谓“如何做一个女人”的零零总总。然而,在网络化时代,作为“网络移民”的母亲,却不得不向“网络原住民”的女儿学习,以免于被向前汹涌奔流的时代大潮所淘汰。这事实上也关涉着家庭内部的“文化领导权”问题。这正如田妍的女友陈晓晨——同为全职太太,却在家庭内部更受尊重者所言:“……你得比她更懂,不管什么,你就赢了;你要没她懂,不管什么,你就输了。”尽管接受了这般教诲,怀着“苦心志劳筋骨”以“翻身做主人”的信念,但对于一个天性迟钝,甘于一种迟钝状态——“世界变化快,不如保持不变”的田妍来说,这几乎是一件不能胜任的工作。
小说的“故事时间”只有三个小时——女儿把自己关进洗手间化妆,准备参加高中毕业合影,不明就里的田妍思绪万千,用红酒把自己灌醉。作者在这短暂的故事时间里,以田妍的视角和“意识”展开叙事,容纳了较多的心理内容。可以说,这是人物生命中重要的某个瞬间,带有“梦醒时分”的启悟性质。在女儿行将高中毕业,独立远行之际,田妍的人生沦入了一种自我价值的真空。作为一名并不那么优秀的家庭主妇、全职太太,田妍的人生价值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相夫教女之上。忙于事业的“空中飞人”丈夫似乎并不怎么需要她,而与女儿的相处也显得捉襟见肘,女儿那句“你又不负责赚钱”真是够窝心的,在在提醒她在这个家庭中的真正位置。女儿伸张生活独立的姿态,也令田妍无比失落,“她对瑞娜的最后一点作用——照顾瑞娜的生活起居,如今都成为无法企及的东西了——田妍还曾以为这会是永远属于她的”。
而更残酷的或许是时间。与女儿的“竞争”从一开始就输给了时间。年届不惑的田妍如一部“电量过半的玩具车”,而女儿显然还电力充足,未来充满无限希望。在狭小的卫生间,进行着两代女人无声的较量——女儿无师自通地使用着田妍的各种化妆品——“洗脸台面上粉底液、香水、防晒霜、精华露、睫毛膏”,它们与“卫生间柜子里的减肥按摩霜、女性洗护液、电动祛斑理疗棒以及让头发蓬松的烫发板……”一起,“几乎是田妍身体的一部分,和她一起塑造着一名四十岁女性的尊严”。然而,当她感到卫生间里的女儿一边琢磨它们的用途,一边在快乐地嘲笑她,这种自尊又瞬间崩塌了——“瑞纳在田妍面前拥有的年龄优势,让瑞纳永远具有优越的资本。”
作者以细致的写实笔触,揭示出一种日常生活的悲剧性,照见了一个中年女性的存在危机。如果要做进一步的女性意识的解读,作者或许思考的是,女性如何建构自身的存在价值呢?哪怕她只是一名家庭妇女,哪怕她像田妍一样人到中年,是否也需要生命成长的勇气?小说中有一处段落令人寻味。郁闷中,田妍打开了一瓶因为“爱屋及乌”而爱上的“美洲新世界”的红酒,当她端详这瓶酒时,她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欧洲的红酒是什么滋味,“她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委屈,不知道是为酒,还是为自己。那些法国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还有不知道哪个国家出产的古老的红酒们啊,是不是已经被忘掉了呢。”
小说的结尾,作者毕竟还是给了身陷挫败的女主人公一点情感抚慰。在女儿的果决勇敢的背后,还藏着一些孩提时代的稚嫩、胆怯与软弱——这令田妍感到亲切与熟悉的东西,却是女儿像极力掩饰的,而她在卫生间里的两个多小时的妆扮,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完美无瑕,像她给父亲电话里说的那样:“我希望我在他眼里,我永远是漂亮的,没有瑕疵的,我是他的宝贝,妈妈的宝贝,我还是布鲁克林的宝贝。”这并非小说中自我解构的那种“美国梦”的光明结局,然而其微妙却足以令小说的主人公和读者五味杂陈的了。
(作者单位:《光明日报》文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