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寺
2015-11-20叶弥
“山上有一座明月寺,寺里头就只有住持夫妇两人。两人本是城里人,七零年春天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来了快三十年了,从来不见有亲戚来看他们……男的叫罗师傅,女的叫薄师傅。两个人虽说是寺院住持,但从来就是俗家打扮,一直以夫妇相称。你说奇怪不奇怪?”因了这话,我走进了竹林掩映里的明月寺。
这是一座小庙,进了门,眼前一黑,过了片刻才看清室内的陈设。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摆在屋子正中的木龛里。
薄师傅从木龛后面走出来。一看见她,我就知道这是薄师傅。她是个清瘦的老妇人,薄薄的身体,薄薄的头发,皮肤是暗白的,带着一点灰,与这幽暗的屋子很相配。她的眼神很特别,清而亮。她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让人感到里面仿佛有许多要紧的内容,但仔细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要不要求签?”又补充了一句:“我这寺里的签,和别处不一样,不分上中下签。只要签上说的话对你有些用处,那就是上签。”于是我在观音面前焚香,磕头,在竹筒里抽了一支签,上面说道:海市蜃楼/过眼云烟/落花流水/浮生若梦。我突然无可抑制地感到悲戚。薄师傅又注意地看我一眼,说:“求签就像读书,在信与不信之间,最好。”我问她:“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她素白的脸上略略有些笑容了,她说:“这个我说不清楚。”又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喜欢泾渭分明。”
我突然有个感觉,薄师傅以前可能是个教师,如果她是个教师的话,她一定是语文老师。我立刻把我的感觉对薄师傅说了。我看见她先惊后喜,喜悦之色在脸上一掠而过,代之以淡淡的悲戚。
当我陷入无言的时候,薄师傅却说话了:“我领你看我种的花去。”
薄师傅对我说,大部分是她从山上移下来的。譬如这种花,叫“剪春罗”。她特地用手指向我指示。我对薄师傅说:“哦,我知道了。剪春罗里面有个‘罗字,‘罗,就是罗师傅——这花是你为了罗师傅种的。”她蹲在菜地里,不看我,脸冲着一地的菜笑了。她笑得十分真心,脸有些红了。看见她的笑容,我知道她平时不大笑的;凭她窈窕的身影,我又可以断定,她年轻时就是一个人人宠爱的大美人。
罗师傅在院子里扫地,薄师傅走过他的面前,也不看他,像自言自语地说:“小囡说,剪春罗是我特地为你种的。”罗师傅也像是自己咳嗽一声似的说:“我说也是。”
他们已经默契得用不着神色和眼光去交流了。
我们三个人就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晚饭了。“小囡,”薄师傅叫我了,她那如水的眼波看着我,“吃菜。”她对我说。罗师傅说:“你莫叫人家老是吃。你叫人家看看窗子外边的云。”
厨房的西墙上有一面窗子,窗子外面是满山的姹紫嫣红,姹紫嫣红的上面——天空上,有更绚丽的颜色。只是一天的结束,天空却像再也不回来似的,拼足了力气灿烂地谢幕。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云霞,甜甜的,甜得怅惘。
我说:“罗师傅这么浪漫,怪不得薄师傅给你种剪春罗呢。”
两个人都看着我微笑。
第二天早晨下山,罗师傅送我。温暖的纯金色的阳光照着满山的露珠,我走了老远,还能看见薄师傅站在庙门口朝我们张目眺望的身影。
罗师傅送我到山脚下,郑重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吧。”
他又说:“我和薄师傅等你来。”
一个月、两个月弹指一挥。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轰轰烈烈地开始,我这才突然想起我的许诺。
在山路上就看见明月寺被脚手架包围着,许多匠人在脚手架下忙碌。
我预感不妙。我说:“那罗师傅和薄师傅呢?”
匠人头领说:“薄师傅死了有两个月了,罗师傅走了也有一个月了。薄师傅是病死的,一个劲地瘦,瘦得像掉在地上一个冬天没烂的树叶子。罗师傅到孤郎岛上的香花寺正式出家了,法名慧尘。”
往事里的往事,我已无可猜测。他们到底是谁?有着什么样的秘密?没人知道。
明月寺不会说话。
(选自《叶弥六短篇》,有删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