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店
2015-11-20手指
手指
大概是在我老婆怀孕三个月开始,每天傍晚我都会沿着北大街散步。散步的原因,并不是为了锻炼,就是每天吃过晚饭,和老婆躺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觉得十分压抑,有出去遛一遛的需要。有一天,天气寒冷,我出了门就低着头一个劲地猛走,突然间四周鞭炮齐鸣,把我吓得够戗,抬头便看见漫天的烟花,这一通意外的轰鸣,让我失去了把散步坚持下去的动力,我在那里站了一会,抽了支烟,然后就返回了家中,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散过步。
烟花是一个酒店放的,又没有开业,为什么要放烟花呢?又为什么要搞在晚上,这一切都不得而知,这个酒店开建之时,就已经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足够注意,因为这个酒店是个世界级的连锁酒店,它如果建成,必将带动附近的房价,以及各种配套。楼下的老年人们,不止一次议论到这个酒店可能带来的效果。每一个人都有一些内幕消息。我楼下的邻居也跟我就这个问题交流过看法,那时候我刚搬来,因为卫生间漏水的缘故,早早就和楼下认识了。
为什么会漏水呢?楼下的中年人,牵着他家的狗,出现在我们的卫生间,他低着头,仔细地寻找可能的缝隙,他带的狗呢,鼻子也发出咻咻咻的声音。
最终,也没找到原因。我只好给中年人赔不是,对他表示,以后我一定注意。中年邻居就带着狗下楼去了。
从始至终,中年人脸上都没有什么不耐烦的表情,相反,他好像还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中年人印象很是不错。
但是,我老婆对楼下一家的印象就很糟。因为,每当有人经过之时,他家的狗就会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撞到自己家的防盗门上,然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每一次都会如此,每一次都能把路过的人,包括我和我老婆,给吓一大跳。后来,每次一到四楼,我们就会精神极度紧张起来。问题是,在我们极度提防之后,那狗竟然有几次一声不吭,总之,这是一件很让人难受的事情。
漏水的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过了几天,又漏了一次,这次出面的,是楼下的妻子。妻子的态度比丈夫的要理直气壮那么一点,她在观察了我家的卫生间之后,再三要求,我们去看看她家的房顶,用她的话来说,水甚至滴在了她熬的稀饭里面。
我和我老婆就去了,他家房子的面积和我家是一样的,但是一进去,就感觉到极为狭窄。回来之后,我和老婆详细研究了一下,发现原因在于,他家的东西太多了,然后他还改造了许多。比如他家的厨房卫生间和我家恰好相反。最重要的一点,他家并不是一只狗,这实在出乎我们的预料,他家的狗足足有三只之多。一套建筑面积六十平米的房子,竟然三只狗和三口人住在里面,不拥挤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我和我老婆都不是爱狗之人,平日里见了遛狗的中年邻居,都是赶紧躲远,也不敢详细打量那狗的模样。
以前只是奇怪,这中年人怎么一直都在遛狗呢?早上在遛,晚上在遛,总之,我们每次经过楼梯,差不多都能碰到他在遛狗。
他可能是养狗赚外快的!我老婆一边跟我往外搬卫生间的东西一边说,但是也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了吧?
东西全搬完之后,我和我老婆趴在地上检查了起来,卫生间很小,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即使我们检查了不下五次,但是仍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这房子是老式的,原先是蹲坑,在改造成座便时,原来的房主把卫生间垫高了许多,从外面进入卫生间,得上一个不小的台阶。那么,这么厚的地板,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难道得把地刨了,重新做一遍防水?这个事情想一想都觉得麻烦,我和老婆最后决定,还是小心一点,不往地上弄水,就这么对凑着过吧。
说不定酒店盖起来,咱们这块就要拆迁了,我老婆这么说,现在没必要大动干戈,
如果是和我老婆两个人,在楼道里一起碰到楼下遛狗的邻居,通常是不打招呼的。因为他专心地牵着自己的狗,狗奋力向前,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眼睛只盯着脚下的台阶。但是,如果是我一个人,总觉得不打个招呼有些不好,所以,有时候我会问他,遛狗啊!他抬头看我一眼,脸上挂满笑容说,是啊,遛狗。
随之,他竟然拽住了狗,站在楼梯上,看着我,等着我说出下一句话。
我们先是聊了漏水的问题,他表示,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过漏水。这让我松了口气。然后他就开始讲起了酒店。今天我去看了看,他对我说,看样子要完工了,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开业了,到时候咱们这块就好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第一次开始散步,遛狗中年人最后跟我说,咱们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出了问题,也好直接联系。我就把电话给了他。他也把他的给了我。当时他把名字告诉了我,但我没有记在手机上,而是写了个楼下,然后记上了他的号码。
跟邻居聊聊天也蛮好的,在大街上埋头赶路时我这么想。我小时候是乡下长大的,邻居之间来往较多。现在住在楼房里,每一家都紧闭房门、来往自然就几乎没有了。直到现在,搬进来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我们和对门的人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聊过。
我那时候也没想到,自己会把散步坚持那么久。我散步的地方,是没有什么绿化的,也不经过公园,全是车,还有铁路什么的。还好的是,因为位置不是市区,并不会出现拥堵的状况,便道上也不会停满车辆。一路走起来都很顺畅。后来我发现,这附近大都是和我们那里一样的小区,从外面看上去,还好,但是一进院子,便会发现极为破烂,通常都有一堆堆垃圾,散落在每个单元出口不远。
刚开始在半路上,我是不会停下来的,就是一个劲地走,回到家恰好出一身汗。即使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我也不会走上前去。让人们围观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车祸,反正我没有见过其他情况。
不过后来,我在半路上停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主要原因在于,我发现了一家卖羊肉串的,他的肉串很小,很入味。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停下来吃二十串。这个羊肉串的位置所在,恰好可以抬头看见那个酒店的高大身影,老头老太太们坐在羊肉串摊点旁边的台阶上,我经常发现,他们其中一个的目光,会直直地盯着那酒店。很偶尔地,有人会发一句感慨,这酒店快了吧,另外一个搭腔说,应该快了。endprint
有一次,我刚刚吃完羊肉串,准备继续向前之时,突然间,传来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只见一辆电动车摔在路的正中间,而另外一辆电动车上的年轻小伙子低着头,用更快的速度往前冲去,连红绿灯都没能阻止他。那个摔在地上的电动车司机,是一个短头发的中年人,看见的那一瞬间,我就连忙移开了目光。这不是楼下的中年邻居吗?跟他一样,这个中年人也穿着蓝色的工装,颜色已经有些泛白,但是看上去永远不会破损。他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吭气。并没有过多长时间,我见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站了起来,把电动车扶起,就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似的,他很快也穿过了红绿灯,消失了。
速度快得连围观的人都没来得及形成气候。
回到家之后,我和我老婆谈到这件事情,她对我说,不可能是楼下,肯定是你看错了。为什么?我问她。她说,楼下的中年人,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从未见过他骑电动车。我老婆的语气很肯定,让我也产生了怀疑。当时的光线并不怎么好,我也没有细看,真可能搞错也不一定。这样一想,既然是一个陌生中年人摔倒在地,我没有上前帮忙,也并没有什么。心里顿时好受了一些。
但是第二天相见之时,中年人脑袋上的绷带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我并没有搞错。
这一次,中年人仍然是拖着他的狗,在楼梯上跟我面对面相遇。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看见了吧,上玻璃了!上玻璃?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那酒店,中年人说,今天我看见有人拉玻璃过去,看来已经开始内部装修了。
他的语气感染了我,我对他说,还真没发现,我过会就看看去。
我亲眼看见的,一辆拉着玻璃的卡车,开进了围墙里去,他这么跟我说。
酒店挨近马路的部分,全部被蓝色的铁皮给围了起来。那铁皮有一天被风吹出一块,把一个过路人给撞得差点死去。后来就换成了砖墙,不知道为什么,也刷成了蓝色。
我对狗所知甚少,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个狗市,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中年人养的狗看上去灰不溜秋,让我意外的是,这狗在狗市的标价,竟然是八千多块,并且还没有中年人那只那么大。
一只八千多块的狗,这让我对中年人产生出浓厚的兴趣。
但是到现在为止,我和中年人的交往都极为有限。我揣摩了一番,觉得他应该是在一个工厂里上班,工厂的效益普通,他已经在这个工厂干了许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他是那种在一个地方呆下来,就不会再挪窝的人。至于他老婆,我觉得可能是一个小企业的会计,因为她长得和我原先上班的一个公司的会计十分的像。我能揣摩的也就这么多。
我没有想到的是,很快,谜底就揭开了。
刚住进这房子的时候,我们买了一张软床。当时我老婆的态度是反对的,她觉得软床不舒服。但是我坚持要买。我对她说,怎么会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生产软床的厂家,又有那么多的电视广告。说老实话,我十分想要一张软床,因为我之前从没睡过。我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每当看到这样的床,我就觉得它代表的是我所没有的那种东西。
可惜的是,事实告诉我,软床确实不舒服,当然也许是我们买的太过便宜的缘故,我相信,如果是上万块的软床,应该还是很舒服的。
坚持睡了半年之后,换床的事情被提上了日程。我们必须换一张木头床,必须!有一天睡觉起来,我老婆几乎是咆哮着跟我说。她的态度告诉我,这一次我没得跑了。我本来打算是去家具城买的,但我老婆说,家具城的床都太贵了,两千多根本买不到好床。她已经打听了一番,在我们住的附近,有一个城中村,里面全是卖家具的,并且是现做现卖,质量非常好。
事实上,并没有如同我老婆说的那么近,我们开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车,爬了一个很大的坡,才到了那个城中村。果然,一进村我们便看见许多的加工家具的牌子。转了一圈之后,我们发现这里的家具样式大同小异,价钱确实十分便宜。我和我老婆挑来挑去,选了其中一个,两个中年女人,把床板掀起来之后,下面都是巨大的抽屉。这让我老婆相当满意。之前的床因为下面不能储物的缘故,被我老婆抱怨了好久。
既然挑定了样式,接下来自然就是讨价还价。对于这一点,我实在是不太在行,我老婆也好不到哪儿去。每次之所以走这个程序,都是一种固执的习惯,结果并不重要。两个中年女人照例一堆说辞,我们的床已经很便宜了,不相信你去那些卖场看看,咱们的质量肯定不会比他们差的,甚至有许多卖场的床,都是我们给供应的。总总总总之类,我老婆没话说了,她把脸扭向我,我正准备向她点头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们都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各自的表情不尽相同。两个中年女人,脸上十分平静。我老婆和我自然十分惊讶,这个人竟然是我们楼下邻居。
哎呀,楼下的邻居显得有点激动,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买床?
我老婆比他还激动,陈师傅,你在这里上班?我老婆竟然记得这个邻居的姓,这一点让我极为惊讶。接着她的话更加让我大吃一惊了,陈师傅,既然你在这里上班,那可得给我们打个折,便宜一点啊。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呢?我觉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想到,陈师傅马上就答应道,这个当然了,挑上哪张了?
让我意外的是,陈师傅根本没有和那两个中年女人说话,马上就给我们便宜了三百块。并且还给我们找了一辆送货的车,只收五十块的送货费。这一切都比我们预料的要便宜得多。
在回去的路上,我老婆对我说,陈师傅这人挺不错的,咱们也得表示一下。怎么也得送盒烟表示表示。
于是当天晚上,我第一次敲响了楼下邻居的门,开门的是陈师傅,他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铲子,分明是正在做饭。我也不好进去,拿了一盒烟塞给他。他死活拒绝说,我不抽烟的。我说,那你也得拿着。
总之,现在我知道了,陈师傅姓陈,是一个木材厂的工人。其他的也没有更多的了解。
陈师傅也没有表现出跟我们更进一步的意思,碰见的时候,显得比原来更加疏远了一些似的。这个实在是太奇怪了一点。有一天,我老婆对我说,是不是咱们表示得不够?我问她,你什么意思?我老婆说,陈师傅帮咱们省了几百块,咱们却只给了人家几十块的一盒烟,这样陈师傅才疏远咱们的吧?endprint
肯定不会!我对我老婆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婆说,现在见了陈师傅,我总有点亏欠的感觉,总觉得应该热情一些,但是他的表情又让我热情不起来。
我们把新床换了之后,马上便发现了新床的好处,一是新床不会响。我老婆说,这是因为新床是榫卯结构的,不像那些用钉子固定起来的,二是新床睡起来很舒服,硬邦邦的,睡到天亮中间都不会醒一次,三呢,新床的储物空间实在太好了,被子啊,过季的衣服啊,放进去完全没有问题,家里显得整洁了很多。
冬天很快来临了,连着下了几场雪。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还在坚持自己的散步,院子里本来是土地,平时垃圾遍地,看上去很糟糕。但是一下雪,看上去就整洁了许多。
对面的大酒店,完全失去了动静。早上我在院子门口的大排档吃早餐时,听见两个老年人的议论,一个说,这酒店大概得拖好多年了。另外一个说,你别瞎说,只是因为天气太冷,混凝土不能凝固,所以才停止施工的而已。反正,大酒店灰突突地耸立在那里,没有了任何反应。
接下来,就到了鞭炮齐鸣的那个晚上。在刚开始,我就说过,当烟花在空中闪亮之时,我停止了散步,在原地看了一会。烟花固然漂亮,但看了没一会,我的目光就落到了附近人的身上。周围的人不多,有一对情侣,看上去年纪还很小,站在不远处,他们拿出相机,对着烟花拍个不停。我收回目光,就看见了我的楼下邻居。
我很少见到楼下一家三口一起出动,这是唯一一次。陈师傅弯着腰,用手在地上扒拉。他们的身后,是一家正在装修的咖啡馆,随着大酒店的建设,周围突然多出了些咖啡馆西餐馆之类,陈师傅所扒拉的,应该便是这家咖啡馆装修的废料。他的旁边,站着老婆和女儿。他的女儿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但是身高巳经高过了陈师傅。女儿穿着校服,脸上和她肥胖的母亲一样,露出厌烦的表情。
烟花正在我们头顶闪耀,但是陈师傅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掂量着那些废料里面的木头、钉子之类的东西,能放进口袋的,就放进了自己口袋,不能放进口袋的,就拿在手里。他手上戴着那种白色线手套,已经完全发黄。
女孩的母亲,嘴里正在劝阻陈师傅,但是陈师傅没有丝毫停止自己动作的意思。
你有毛病啊你!突然间,尖锐的叫声,如同炸弹一般响起。所有经过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了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的女儿身上。
她浑身颤抖,双手来回挥舞。
陈师傅并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他仍然弯腰在那里扒拉那堆东西,仿佛身后的母女两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我连忙拐进附近的商店,假装买烟,一直到陈师傅一家离开之后,我才回到家。那对看烟花的情侣,竟然仍然呆在远处,他们哈哈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之后,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楼下的三口仍然是早出晚归,他们从不会同时离开,也不会同时回来。唯一的共同点是,每天晚上,他们都会扛着自行车,从一楼爬到五楼。当夜幕降临之时,陈师傅就牵着他的狗,偶尔碰上,我们随便聊两句,然后陈师傅就被狗拽着离开了。
开了春之后,我就变得忙碌了起来,因为女儿降生了,是的,跟陈师傅一样,我们家也生了个女儿。
有一天下午,孩子刚刚入睡,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敲门声并不大,但我已经是草木皆兵,只害怕把孩子给吵醒。连忙打开,陈师傅站在门外。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卫生间一定又漏水了,
还好的是,陈师傅并没有带来坏消息。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微笑,对我说,孩子睡了?这样的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此前,我抱着孩子上下楼梯数次,也曾碰到过他,从未见他说过什么,他不像别的邻居,即使原来没有说过话,也会跟我们打个招呼,看看孩子,然后夸赞一番。
我还没看过你家孩子,陈师傅说,睡了就算了,改天我再来看。
我客气道,要不要进来坐坐?
陈师傅马上摇头,不用了不用了,不要把孩子吵醒,我可是知道,小孩子被吵醒了很麻烦的。
他回过头,蹑手蹑脚地朝楼下走去。
孩子两个月的时候,我恢复了每天散步的习惯,但是不再是沿着固定的线路,而是出了门随便走。时间仍然是每天下午六点左右,白天逐渐变长,我走到街上的时候,四周还是亮着的,不过当我往家返回时,就黑了下来。
春天的一天,我走到了大酒店的楼下,天气早已不再寒冷,稍微走一走,就会出一身的汗。这样的温度,混凝土应该能够凝固住了吧,我这么想,但是大酒店仍然没有丝毫动静。我突然想到,这个大酒店会不会烂尾?窗户上仍然没有玻璃,黑乎乎的窟窿,被风吹过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四周的人并不多,因为大酒店到处堆放材料的缘故,这条路变得狭窄,再加上上次行人被铁皮撞上的事情,现在人们宁愿绕道而行。
在我回到家上楼,经过陈师傅门前时,突然间,陈师傅的门开了。听着就是你,陈师傅对我说。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光线从陈师傅身后射来,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嗯,我对陈师傅说,散散步。你上楼梯的脚步很快,让我意外的是,陈师傅并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相反,他走了出来,把防盗门反锁上了,很快就靠近了我,然后递过来一支烟。自从女儿降生之后,我就从来没在家里抽过烟了。现在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在楼道里把烟抽完,然后再敲响家门。
陈师傅把我和他的烟点上。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你也抽开烟了。在陈师傅点烟之时,我发现他的手抖动得厉害。我得去看看你家孩子,我俩一边说一边往上走,现在正处于我家的防盗门外,
陈师傅已经把手里的烟掐了。我猛吸几口,把剩下的半截扔到了地上。
当我们进入我的家中,我才发现陈师傅今天并没有穿他的工装,换了一身西服,脚上的皮鞋显得十分明亮。我老婆看见陈师傅的时候,不由愣住。陈师傅说,我来看看孩子。孩子正躺在床上,神奇的是,她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哭,陈师傅加快脚步,弯下腰,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孩子,就好像在研究什么东西似的,过了足足有一分钟,陈师傅终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的额头上竟然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endprint
生个女儿挺好的,陈师傅说,现在这个社会,养女儿挺好的。床怎么样?睡得舒服吗?
我说,挺好挺好,比原来的好多了。就在这时候,我老婆端着一杯水进来了,她对陈师傅说,坐下嘛陈师傅,不要站着嘛。
陈师傅坐在了床边的沙发上,他端着那杯水,喝了一口,然后放在了茶几上,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我的身上。
是这样的,陈师傅终于开口了,家具厂那里,我已经辞职了,在那儿那么多年,每个月的工资都很少,我老婆怂恿了我好多次了,本来准备开个熟肉店的,好多年前我就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因为大酒店嘛,怕是刚刚租上房子装修完,就要拆迁,到时候就亏大了。现在我在家呆着。
陈师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的好,这些话我觉得如果是坐在酒桌边,两个人面红耳赤地交谈,倒是挺合适的。但是现在,感觉十分怪异。
辞了也好,我小心翼翼地说。
陈师傅大幅度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忍不住了,对陈师傅说,陈师傅,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
陈师傅猛猛地吸了一口气,你家女儿要不要买一份保险?我现在跑保险呢。
在孩子出生之前,我和我老婆就已经准备给孩子买保险了,我们还在医院的时候,有卖保险的找上门来,当时觉得,反正这件事迟早得弄,就交了钱。当我们把情况告诉陈师傅后,他倒是放松了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很快就告辞而去。
大酒店要烂尾的消息,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已经好几个月,大酒店没有任何进展了,忘记是哪一天晚上了,我再次散步到了大酒店下,但是并没有停住脚步。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犬吠声,接着一道黑影从大酒店围墙铁门的缝隙里一跃而出,我被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过了好一会,我的心跳才平息下来,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最起码五百米的距离。昏暗的灯光下,一条狗正一瘸一拐地往我相反的方向飞蹿。
一道有点笨拙的身影,从铁门里钻了出来,一声不吭,向着狗的方向追去。
一人一狗,正是陈师傅和他家的狗。陈师傅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他身轻如燕,很快就追上了那狗,不停地抡着棍子,向其打去。
很快,他们就失去了踪影。陈师傅并没有发现我。
(选自《收获》2014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