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鼎山林，各得其趣

浮沉人世，闲者常非真闲，忙者亦非真忙。心闲则闲。我爱人世匆忙，也爱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很忙，且忙得不亦乐乎。

在印象中，大部分文人都不该喜欢工作，也不能喜欢钱，工作和钱都是市侩的。但我对于谋衣谋食这件事，从来没什么太大的排斥。我喜欢忙自己想忙的事。

一个人没有经过失业阶段，是不会了解自己的习性的。以前，我曾经失业过三个月——那是我的最高忍受度。三个月后，有人问我要不要到某个报社当编辑，我连薪水都没问就答应了。

在那个薪水微薄的工作单位，我待了七年。其间，我也写书，也开始主持电视节目，从投资绩效来看，天天赶回去上班的报酬是很低的。但当时无论怎样，我都没有想要辞掉工作，因为之前三个月失业的感觉仍然让我害怕。

本来我打算好好享受休闲时光，结果活了三个月都食不知味。每天穿着黑黑灰灰的衣服出门，像个游魂，或是穿着睡衣待在家里一整天，直到再度上床。想当坐在家里的专业作家，却写不出稿子来，还要忍耐“哎呀，怎么台大毕业还失业”的询问。虽然存款还可以支撑大半年，心里却熬不下去了。

那时我才认清：虽然我是个很能独处的人，但我也喜欢“大家同在一起”的感觉，那种和大家一起呼吸着、努力着、互相支持着的默契；也明白了“钟鼎山林，人各有志”的真正含义。有人生性爱闲适，有人生性爱繁华。不可否认，我很贪婪，什么都想要。没有钟鼎，我便无法发现山林的可爱；没有山林，无法映照钟鼎的华美。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忙碌忍受度”。我喜欢对比的生活，最喜欢忙里偷闲。

很喜欢蒋勋的文章，更艳羡他提及的“把月桂叶揉碎以后，产生出一种非常特别的香味……”的小快乐。

我以前是个常匆匆忙忙吃一顿饭、不费心思为自己做菜的人，但后来，我常记起他的话，便提醒自己品味一些小快乐：在饥饿时连排骨便当也变得如诗如画的快乐；在工作结束后到通化街买一盒香喷喷的脆皮臭豆腐回家享用的快乐；早起时为自己慢慢熬煮咖啡的快乐；深夜写作时倒一小杯威士忌的快乐；冬天里忽然出现阳光或天空中忽然出现彩虹的快乐；过了某个年纪后还能回到学校上学的快乐；考试时和同学们一起聚集抱佛脚的快乐……

只要值得品味的，只要是我选的，都是快乐。

我确实有点儿忙，但我常把休闲生活排进我的“忙”里。冬日，碰巧在阳光暖暖的天气，我去了一趟香港，又去了一趟东京。不是纯粹的度假，但我带着度假的舒适心情搭上了飞机。

忙里偷闲的感觉很不错。不太忙的时候，我对放假是不会有太多感觉的，就像一个路人，在街上捡到了铜板。而忙里偷闲，则像一个小偷在监视器密布的博物馆里偷到了名画，忍不住要偷偷赞叹自己手法高明。

某个星期天，我在东京市区内的白金轮台国家公园。银杏叶都被寒意染成柔和的柠檬黄色，在阳光中随风飘落，一片一片拂过我的脸、我的肩。一抬头，枫叶也逐风而舞了。没想到，这时节竟还看得到泣血般的枫叶，正在跳它们最后的回旋曲。而林间深处，忽见花白如雪的芦苇，也在水泽深处一束一束地唱起秋日苍茫的挽歌。

偷闲玩耍十分快乐。

浮沉人世，闲者常非真闲，忙者亦非真忙。心闲则闲。我爱人世匆忙，也爱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两者都是世间真滋味。也许，我只是在安慰自己。但，此中自有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