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中国
2015-11-19马凌
马凌
2015年米兰世界博览会,中国国家馆以“金色麦浪”亮相,虽然在争奇斗巧的一众场馆中不算最出色,但是在建筑象征语汇上,终于洗脱了外国人对于中国建筑的刻板印象。
追溯历史,中国政府第一次以国家身份参加的世界博览会,是1876年费城博览会。当时,主场馆是现代建筑的杰作,高达184英尺,用熟铁和玻璃结构,使用奥蒂斯公司新近发明的蒸汽升降机,处处标示该届博览会主题:机器。而中国馆独处一隅,用高墙自我封闭——中国木匠们在展会大厅里为中国馆营造了屋顶,又用预制件搭了三道高达14英尺的大门,在美国人看来,这是为了“实现心理上和物理上的隔绝”。虽然中国馆因数百种瓷器、50种茶叶、售价仅仅320美元的顶级牙雕艺术品而显得门庭若市,却与该届博览会的现代化主题格格不入:中国馆展示的全是传统手工艺。
美国学者约翰·海达德及其著作《中国传奇:美国人眼里的中国》
时至今日,费城博览会上中国馆的种种遭遇,不大为国人所知。倒是一位美国学者约翰·海达德(John Haddad)写了一本《中国传奇:美国人眼中的中国》,不仅涉及费城博览会的详情,而且一直上溯到1796年荷兰裔美国人范百澜在费城营建“中国休闲居”,那是在美国举办的第一个“中国展览会”。约翰·海达德将中美第一个百年交往中,美国人如何“展示中国”和看待“中国的自我展示”,特别是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形象如何从“理想”到“堕落”,条分缕析、剥茧抽丝,堪称一部另辟蹊径的早期中美文化交流史。
范百澜作为东印度公司员工,有机会陪同荷兰使节赴京。机缘巧合,大使染病,他便代行大使职责,包括去紫禁城觐见皇帝。1793年,英国使节马戛尔尼拒绝朝拜,范百澜却五体投地、跪拜、三叩头,由于行礼时帽子脱落,逗得乾隆开怀大笑。当时中国极为封闭,所谓“一口通商”,外国人被限制在广州城外的弹丸之地,禁止在中国旅行,空有对于中国内陆的无尽想象。范百澜利用这次朝觐机会,以日记和速写的形式详细记录这片“欧洲人未曾踏足的土地”。不仅如此,他还委托两位中国画家画下2000幅画作,不遗余力收集中国文物,个人藏品规模远超东印度公司的中国收藏。1796年,他在费城的“中国休闲居”(Chinas Retreat)向公众开放,他可以算作第一个举办“中国展览会”的美国人。
范百澜属于那一类来过中国的美国人,包括商界人士、传教士、外交官、工程师、画家和游记作家,他们记录观察、采集标本、搜集物品、会晤土著、描绘景色,回国后,他们重构海外经验,建构中国形象。这些“文化产品”自然有相当多主观成分,但言人人殊,其总体特征是大量的冲突和争鸣,而非陈陈相因的滥调。
在中美交往早期,普通美国人只能通过日常使用的青花瓷和茶叶包装盒建构中国形象。在一个视觉图像还相当稀少的时代,中国形象被简化为青花瓷盘上的“山水”,飞鸟、果树、柳树、渔翁、小桥、小岛、宝塔、房舍,一派田园牧歌情调。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对于真实中国的“误读”,亦有商人牟利动机的添油加醋。譬如,英国人根据中国画工的作品“发明”了“柳树图案”,并将仿冒中国瓷的“柳树图案”英国瓷大批量卖给美国人。有趣的是,出于营利的动机,中国商人又让画工模仿英国人的“柳树图案”,作为外销瓷大量出口美国。到最后,不仅这种“蓝色图案”走入万千家庭,“张生和孔茜的故事”广为人知,一个“迷人的中国”在各方的共谋之下,成为19世纪早期美国人的“集体想象”。
1834年,“华盛顿号”商船从广州返回纽约,船长带回一位“漂亮的中国女郎”,好奇的观众只需要花费50美分,就可以看看这位“阿芳妹”(Afong Moy),还有她的三寸金莲。虽然实为促销中国商品的手段,纽约一时观者如堵。随后,雇用中国人成了美国茶叶店的常见景观。不过,与上述哗众取宠的噱头不同,也有美国商人以公共福祉为己任,愿意向公众“全面展示中国”。1838至1846年,在对华贸易中成为巨富的费城商人内森·邓恩,以惊人的个人收藏在费城和伦敦举办“万唐文物”(Ten Thousand Chinese Things)大展,涉及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邓恩赞许中国的科举制度和儒家文化,以正面态度肯定中华文明,批评英美商人走私鸦片的行为,甚至寄望于这个展览能影响英国的对华政策。可惜,鸦片战争使邓恩的努力化为乌有,鸦片战争以后,美国人对于中国的评价一落千丈——滑稽的外观、荒唐的骄傲、怪诞的习俗、无谓的礼节、可笑的仪式——一个被矮化的中国形象迎合了正在崛起的美国的需要。在这样的舆论背景下,1847年,英国船长查尔斯·凯利特以欺诈手段指挥中国船只“耆英号”抵达纽约,他收取门票,让美国人观看中国船员“吃老鼠肉、吸食鸦片、敬拜菩萨”,尽管这种闹剧场景实则是凯利特自己导演,但是强化了美国人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
“耆英号”是以清朝官员耆英而命名的,耆英签订了众多不平等条约而在中国近代史上臭名昭著,1844年,他任两广总督兼办通商事务时,与美国签订了《望厦条约》。当时,美方的代表是顾盛,顾盛固然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中国,认为“我们成了老师的老师”,但他的两位副手——约翰·彼得斯和乔治·韦斯特——却在中国爱上了中国。回到纽约后,彼得斯创办了中国博物馆,韦斯特则展演中国全景图,试图抗衡美国主流舆论对于中国的负面评价。
对于美国“汉学之父”、传教士、外交家、语言学家卫三畏(Samuel Wells),作者海达德给足了篇幅。卫三畏在华传教43年,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通。“耆英号事件”后,他把主要精力转向一个新的计划:不再说服中国人皈依上帝,而是向美国同胞传教,介绍中华文明的价值,解释中国人的行事之道。其最后结果,就是长达1200页的、百科全书式的巨著《中国总论》。
1876年,卫三畏的好友容闳、“中国学童留美教育计划”的执行人,将113名中国学童带到了博览会的现场,力图挑战美国人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展现中国面向未来的新性格:年轻、敏捷、勇敢、强健、灵活。如果说那些传统手工艺展示的是中国式的中国,学童们作为“第二展”,展现的则是美国式的中国,二者其实都不能准确代表真实的中国。可惜数年后,留美计划瓦解,即便卫三畏发动给李鸿章和曾国藩的连署请愿信也都无效。同时,美国的《排华法案》生效,直至1943年“二战”期间才告废除。
海达德希望说明,在建构中国形象的美国人中,并不存在高度的一致性,他们的文化产品也没有一以贯之的反华信息。的确,美国人的主流态度使得《排华法案》通过并实施,这是因为大多数美国人并不了解中国,或者没有进一步了解中国的愿望,他们的中国观来自在日常生活中接触的大众传媒,比如布道、报纸、书籍、政治讲演、日常俗语、闲聊的玩笑。与此相对抗,建构中国形象的人常常肩负抗衡主流民意的作用,他们的博物馆、全景图、书籍、游记和演说,虽然影响有限,却以形象的多样性动摇了美国的反华情绪。声音虽然微弱,毕竟曾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