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报复:“新中世纪时代”的恐怖主义威胁
2015-11-19刘怡
刘怡
2015年3月13日, 巴林麦纳麦市民众举行抗议示威纪念“阿拉伯之春”4周年。图为示威者躲避防暴警察的装甲车
如果将时间往前推100年,2015年11月13日发生在巴黎的连环恐怖主义袭击,势必会成为一场大规模战争的导火索:来自美、欧、非三大洲11个国家的132位平民在袭击中遇难,超过400人受伤需住院治疗。枪手在巴塔克兰剧院的暴行已不能被归类为劫持或政治示威,而是赤裸裸的反人类屠杀。在那之前十几个小时,黎巴嫩首部贝鲁特南郊同样发生了由“伊斯兰国”(ISIS)策划的自杀式炸弹袭击。倘若再加上10月31日神秘坠毁的俄罗斯KGL9268号航班,短短两个星期内,已经有逾400名平民死于“伊斯兰国”制造的恐怖袭击。
然而迄今为止,除去“伊斯兰国”本身外,没有一个遇袭国家公开喊出“战争”这个词语。法国战斗机在11月15日空袭了“伊斯兰国”自命的“首都”拉卡,所用的名义是克制的“反击”。俄罗斯海空军在叙利亚境内的军事干预仍在持续,秉承的则是“打击极端主义分子”的宗旨。大家似乎都更倾向于使用“还击”、“平息”这样克制的术语,而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政治色彩更鲜明的“战争”。与此同时,全球舆论也正围绕宗教、社会乃至种族等话题展开激烈辩论,试图从经济、文化等“柔性”视角辨析巴黎袭击的根源。这类谨慎、克制、分散的努力,恰好和“伊斯兰国”的残忍强横构成了鲜明对比——后者越发肆无忌惮,前者则依旧慌张软弱。
20世纪初的欧洲国家可以因小小的萨拉热窝事件发起普遍战争,100年后却会面对恐怖主义攻势丧失自陈政治理念的勇气。如此鲜明的反差,印证了法国国际关系学者皮埃尔·阿斯奈(Pierre Hassner)关于“新中世纪时代”(Neo-medieval Era)正在到来的预言。这个词包含两层含义:首先,随着“冷战”的结束,世界事务中的政治色彩正在消退,道德内涵则变得越来越重要。人们相信“世界是平的”,相信“地球村”的神话,相信全球化可以造就一个普遍均质、依靠统一而明晰的国际法进行治理的世界,这恰好等同于中世纪时代规诫繁琐的基督教道德。另一方面,国家或永久性国际组织在践行这类道德方面的作用却被弱化了,媒体、社交网络以及其他非官方群体构成了公众意见的指导和发动者。它们传递给外界的信息内容含混、反复无常,与中世纪时代诸侯林立、群龙无首的状况别无二致。一切都在指向“历史终结之后”:一幅去政治化的图景。
然而“伊斯兰国”及其背后的极端主义宗教势力,却是一波高度政治化的潮流。它们建立在否定和拒斥西方现代性的基础之上,并通过游击战式的机动转移和城市恐怖主义袭击,对所谓的Jahiliyyah(阿拉伯语“蒙昧时代”,指未获真主引导之人)阵营发动进攻。毁灭文物、“人弹”爆炸乃至针对平民的屠杀看似毫无理性可言,却是在以近乎无限的手段达成清晰明确的目标。恐怖分子不惮于宣扬自己的政治理念,更不惮于发起和扩大战争——克劳塞维茨所谓“政治混合以其他方式的继续”——而这恰恰是“新中世纪时代”最大的弱点。以相对主义和去政治化为特征的全球现代性,正是在恐怖主义的进击中,遭遇了政治之决断性的残忍报复。
中立化与非政治化
2015年11月13日,黎巴嫩士兵在贝鲁特自杀式爆炸事发现场警戒
2011年秋冬之交,当“阿拉伯之春”的狂飙席卷整个中东之际,西方世界的中心美国也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数千名抗议者通过社交网络组织起来,以反对贫富分化为口号,在华尔街金融区和祖科蒂公园举行游行、静坐示威和抗议活动。尽管示威人群最终在11月中旬被警察驱散,但它的行动主义、无中心化和反政治特征,依然为诸多观察家所注目:这也是“占领华尔街”与“阿拉伯之春”最大的差异。
西方语境下,如果说“阿拉伯之春”标志着非西方世界青年群体在经济、社会和政治诉求方面的觉醒,“占领华尔街”则象征了后现代情境下的浪漫主义大众运动。《彭博商业周刊》试图为占领群体找到一个理念和精神上的旗手,他们最终发现了戴维·格雷伯(David Graeber):一位人类学家、社会活动家、无政府主义者兼反权威主义者。尽管始终有人质疑格雷伯究竟对街头运动发挥了多大作用,但他的知识背景和精神归宿,显然契合了“新中世纪主义”的期待——科学精神至上、以社会否定国家、多元主义乃至最终的去政治化。发起占领运动的加拿大非营利杂志《广告破坏者》更是公开宣称:“主流媒体不断询问究竟什么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他们大错特错了。我们的初始目标就是占领本身,而占领将催生出直接民主,在那之后才谈得上后续目标。”
这种“行动第一”的主张,不免让人想起19世纪末兴起于法国的无政府工团主义。正是后者在1907年庄严宣判:“国家死了。”当然,鉴于刀斧手尚未就位,国家直到今天还苟延残喘地活着,但这并不妨碍新一代的工团主义者在伦理上对它进行消解。他们要么宣称,作为最高社会组合体以及最高伦理的承载和创制者的国家并不比其他社团或伦理更高明;要么干脆抛开国家,直接去和“大众”、“全人类”或者“历史潮流”对话。正是在否定国家之伦理地位而鼓吹“社会第一”的基础之上,诞生了作为20世纪末时代精神的多元主义。
多元主义的拥趸们大多希望国家仅仅充当利益的平衡者,充当一个对不同的社会和经济权力做出妥协、因之不具有独立内涵的中立角色,一个“调停但不决定”之人,一个仅在必要时才出场的隐形人。另一方面,国家中立化的鼓吹者往往也是高度的程序正义论者,在他们的概念里,理想的政治运作乃是一种法理化过程,是一种由法学概念和术语环环相扣而成的逻辑推理,不需要价值判断,也不需要倾向性——一言以蔽之,不需要决断(Decision)。而当这种中立化的观念侵入到国际事务领域之后,又会加速道德和法条对政治的消解过程。
这种消解过程,经由两次世界大战达到了高潮。1918年之前,大多数欧洲人都集结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旗帜之下;他们相信世界历史就是“绝对精神”通过一系列演化以实现其自身的过程,载体则是民族国家。个人的自由和追求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个人献身于国家、化身为“国家理性”的一部分时,人生才有价值。但这种观念随着德国的战败宣告破产,取而代之的是伍德罗·威尔逊的“十四点宣言”,鼓吹传教士般的普世主义、抽象的“人类共同利益”以及完全基于投票表决的政策流程。尽管德国人试图以政治领域的法西斯“总体国家”和国际层面的“生存空间”与之相对抗,然而另一次大战之后,抵抗最终被瓦解,欧洲的黄金时代也宣告终结。
尽管在“冷战”的40余年间,欧洲作为美苏对抗的最前沿,始终被两个超级大国所分割和控制,但西欧恰恰是最少受到那种泾渭分明的意识形态标准所影响的地区。在这一点上,联邦德国的特殊性尤其值得一提——“二战”后的新德国是秩序自由主义的产物,任何一种带有显著的民族主义或特殊地域感情的符号在这里都被禁止了,剩下的只有哈贝马斯所说的“马克民族主义”。德国马克这种稳健货币作为秩序自由主义者的武器,在将近半个世纪里扮演了勃兰登堡门驷马车的角色,以至于当2002年马克完全退出市场时,许多德国人都痛心不已。但德国政府很快借助其经济影响力,在欧盟内部秩序的塑造中掌握了主动权。这个“去民族化”的国家在政治理念方面的匮乏以及对政治决断性的噤若寒蝉(担心被指控为法西斯复辟),深刻影响到了欧盟的精神面貌。
构成欧盟另一精神资源的则是俄裔法籍政治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的遗教。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为20世纪贡献了两项教诲:一是在1945年的《法国国是纲要》中系统提出了欧洲一体化的设想,建议法国以环地中海经济圈、天主教和法非特殊关系为基础,建立独立于美苏两极的“拉丁帝国”;二是根据他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再发展,创造出了“历史终结”理论以及随之而来的“普遍均质国家”状态。今天以《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闻名于世的弗朗西斯·福山,正是科耶夫的再传弟子和忠实信徒。
建立“拉丁帝国”、实现美苏法三强并立的状态,看似与历史终结论不相吻合,但在科耶夫那里被有机统一了起来。在历史终结的时刻到来前,尚有一个过渡阶段,民族国家以“联合帝国”的形式暂时持存。在科耶夫的帝国里,作为核心的发达国家将国民收入的一部分投资于欠发达地区,以促成整体工业水平的提升和收入均衡,同时以共同的宗教、审美和感情为基础,构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与德国的“马克民族主义”实际上不谋而合,也是法德共同建立和扩张欧盟的理念基础。而科耶夫同时还认定,“阿拉伯世界的伊斯兰教和拉丁世界的天主教就已经在若干综合性观点的问题上,通过彼此的对立而统一了起来”。法国可以借助观念上的共通性和经济上的地中海一体化来召唤伊斯兰世界,给予非洲和中东移民以宽松的待遇,使其不至于倒向美国或苏联。
而在“冷战”结束之后,科耶夫关于“历史终结”的预言,又和美国主导下的全球化进程结合到了一起。就像托马斯·弗里德曼在他那两部广为人知的作品《理解全球化》(2000年)以及《世界是平的》(2005年)中描述的那样,“全球化”似乎代表了这样一幅图景:军备竞赛让位于普遍的防止核扩散和裁军,冲突被更有效的协调与合作机制所化解,更多科技创新、惠及更多人口的持久经济繁荣以及超国家的“人类共同利益”将以不可阻挡之势大步向前,最终实现福山关于历史理念之战的全部预言:“战斗圈内的竞争者只剩下一个人,即自由民主——个人自由和人民主权的学说。”此时将再不存在实际的政治决断以及任何非自然的差异性,人类达到了普遍均质状态。而欧盟在21世纪初的一系列经济和社会政策,正是“历史终结”的一次小范围彩排。
保守主义的焦虑
与科耶夫的创见几乎同一时期,两位和他亦敌亦友的政治哲学家同时发出了对政治中立化前景的质疑。他们中的一人日后成为欧洲右翼民族主义者的精神导师,并被自由派贴上了“危险心灵”的标签;另一位则在远走美国之后,被奉为新保守主义者的鼻祖。前者是曾为纳粹党员的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后者则是近年来在中国备受关注的犹太裔政治哲人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
作为威尔逊主义和魏玛共和制的反对者,施密特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对政治法学领域的中立化现象进行了持久的批判。他的论点简洁明白:“划分敌友是政治的首要问题。”而这种敌我划分或曰决断在代议制民主政体下却被有意地淡化和遮蔽了。在施密特看来,“民主的第一个要求是同质性(Homogeneity);第二个要求是,当形势需要的时候,排斥或剪除异质性”;“平等的问题绝对不是抽象的逻辑和算术游戏,平等(必须)意味着实质上的平等”。从国内法意义上说,即使是在实行现代民主制的国家,民主红利也不可能且不必要惠及全体大众,因为只有当掌握政治权力的核心市民阶层将其政治、经济意图注入代议制政体时,后者才具备了决断性,因之能产生实际的政治效力。作为民主政治、实际上也是任何一种政治之核心要素的权力(Power)在政治运作开始之前就已经被确定的同质共同体所掌握,这个共同体在历史上曾无数次以完全违反程序正义的方式,确保并强化自身在种族、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同质性。而国内法意义上的“中立”,也须以同质性为前提。
2015年10月13日,俄罗斯战机空袭叙利亚反对派控制的阿勒颇省达雷埃沙地区
反之,在国际法领域,“现代帝国主义创造了无数与其经济技术发展相适应的统治形式,这些统治形式和殖民宗主国内部的民主发展步调一致”。威尔逊在1918年提出“十四点宣言”之时,类似伊拉克、叙利亚和约旦这样的地区并未由衷生出独立的愿望,但在“民族自决”的旗帜下也匆匆建国了。然而伊拉克究竟何时才能达到“自立之时”,依照《国际联盟盟约》,仍须由托管国决定。从程序上说,该国的独立完全是一个纯法理过程,似乎合于威尔逊的主张;但幕后的决断者才拥有真正的权力,只是以一套更加现代化和更有效的手段进行了掩饰。决断者不仅能决定如何维护其统治基础,甚至可以重构一切相关术语和概念的内涵。比如,“维护地区和平”就比“武装干涉”文雅得多,最终出现的将是奥威尔在《1984》中描绘的场景——“战争即和平!”
自由主义者真诚地信奉价值中立、理性主义和程序正义,但自由主义本身并不具有政治决断性。只有在基于同质性和权力性的民主政体提供了舞台之后,“中立”才有发挥效用的可能性。否则,抗议也好辩论也罢,只不过像“在冷却的暖气片上涂上红油漆,让人觉得它能像壁炉一样燃烧”那样,徒有其表,毫无意义。
施密特曾经盛赞过19世纪以来存在于美国和英国的那种民主,但不是因为它们的中立,而是因为它们“通过真正权力的交接和转换,迫使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或社会力量亮相;而作为这种亮相的结果,政府就总能够在表象和现实的‘美妙的协调之中代表最强大的力量”。换言之,中立化和非政治化无法基于其自身而存在;只有当某一个同质的市民阶层共同体已然成为“最强大的社会力量”,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基于自由原则的公开辩论和对峙,才能促成真正掌权群体的“亮相”。而今日欧洲政治家的困境,恰恰在于他们未能实现对伊斯兰移民群体的同质化,但又对程序正义和中立化过分偏执,试图以虚妄的绝对平等替代政治决断。而他们的对手完全不会为程序正义所限制,更不惮于通过赤裸裸的暴力“亮相”,这反过来又会摧毁民主的基石。
至于施特劳斯,尽管他对现实政治甚少置喙,而将毕生精力投入古典学研究,但借由对古典政治哲学的回溯,他同样意识到了绝对中立和非政治化的最终前景——各种终极价值(包括宗教)之间的差异和冲突不可能被消解,而是以一种更隐秘、更顽固的方式维持了下来,并将在适当的时候重新爆发。自由主义者认为,形式上的宗教、种族、性别和文化传统的平等足以消解不同价值的内在差异性;但在承认“一切价值绝对平等”的同时,他们也将自己一贯依存的文化传统和道德标准驱逐到了公共领域之外,从而沦为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者。由于认定绝对中立足以规避所有矛盾,自由主义者拒绝正视不同宗教和族群之间的内在歧异,宁可以一种和稀泥的方式进行法律和行政调节,这正是今日欧盟国家的现实政策——在缺乏同质性的基础上搞调和。
而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发表于1993年的雄文《文明的冲突》,则将施特劳斯揭示的问题以一种直白和简洁的方式进行了呈现:由于异质文明之间的差异无法在一种非政治环境下获得消解,它们最终将被付诸决断,并以战争这种最激烈的政治决断方式进行裁决。在该文发表后的前8年,“文明冲突论”蒙受了广泛的质疑和攻讦。但就像亨廷顿的主要批评者福阿德·阿贾米指出的那样,“‘9·11中袭击美国的那19个年轻阿拉伯人给了亨廷顿他永远想象不到的历史证据”。保守派的焦虑,最终被一种实际的战争行为所证实。
库特布主义的兴起
在2007年普利策奖获奖作品《巨塔杀机:“基地”组织与“9·11”之路》中,《纽约客》资深撰稿人劳伦斯·赖特(Lawrence Wright)将当代伊斯兰主义的精神源流追溯至20世纪中叶的埃及作家赛义德·库特布(Sayyid Qutb)。这位博学的才子曾经流亡美国多年,带着同时代殖民地知识分子身上常见的对于“我是谁”的困惑,他对美国这一现代文明的样本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研究。1952年“七月革命”后,库特布返回了祖国,纳赛尔总统希望他出任教育部长。但库特布从根本上反对埃及政府的世俗化改革目标,他加入了著名的逊尼派泛伊斯兰主义社团“穆斯林兄弟会”,为其编写宣传品,并参与策划了颠覆纳赛尔政权、暗杀政府首脑的激进政治活动:这些活动一直得到对阿拉伯民族主义极端恐惧的沙特阿拉伯政府的资助。
如果说列宁的《怎么办?》为20世纪之初的俄国革命提供了最富现实意义的行动纲领,那么库特布1964年在纳赛尔政权的监狱中写成的《里程碑》(Milestones)一书就是伊斯兰世界的《怎么办?》。在该书中,库特布指出了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体制所依据的经济决定论在基础上的狭隘性,并断言这一缺陷注定了西方现代性必将走向失败的宿命。穆斯林为了自救和拯救全人类,必须恢复古老的伊斯兰律法(Sharia),建立统一的“真伊斯兰国”。但这个国家不可能在现有的、基于民族认同而建立的国家架构中获得实现;后者是西方现代性的遗产,已经沾染了Jahiliyyah(蒙昧时代)的毒素,而“真伊斯兰国”必须是政教合一的。
如果说到这一步为止,库特布的思想还与“二战”后西方知识界反思现代性的相当一部分观点不谋而合,那么《里程碑》接下来的部分就显得惊世骇俗了。库特布宣称,真正的穆斯林并不以种族和形式上的信仰作为标准,那些为世俗国家效力之人已经被施以Takfir(阿拉伯语“放逐叛教者”,《古兰经》中所载的伊斯兰刑律之一),自动归入了Jahiliyyah的阵营,可以随意斩杀。真正的穆斯林应当严格遵守最初的伊斯兰教义,首先以中东地区的Jahiliyyah政权为目标、发动“圣战”,最后在一场决战中消灭整个西方文明,使现实世界与伊斯兰教法最终合而为一。今日“伊斯兰国”的政治蓝图,可以说和《里程碑》的构想几无二致。
由于《里程碑》的煽动性和穆斯林兄弟会多次发起武装暴动的图谋,库特布多次被纳赛尔政权逮捕。1966年,他被处以绞刑,成为“殉教者”,并直接引发了埃及“圣战者”组织的蓬勃兴起。而当初在法庭上为库特布辩护的那位律师马赫福兹·阿扎姆,就是后来的“基地”组织二号人物艾曼·扎瓦赫里的舅舅。在这些反对世俗化、抵制泛阿拉伯主义理想(不管其领袖是纳赛尔还是萨达姆·侯赛因)的激进分子看来,基督教―犹太人联盟摧毁伊斯兰世界的危险已迫在眉睫,世俗主义者则是其同谋。穆斯林要在未来的世界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就必须彻底弃绝源自西方的现代性,按照库特布的训诫对“Jahiliyyah阵营”发动“圣战”。
恰恰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一场改变“圣战者”命运的战争在遥远的中亚国家阿富汗爆发了。在世俗化的阿拉伯世界无法找到位置的一切政治失意者,从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激进派、被叙利亚政府驱逐的政治流亡者、苏丹哈桑·图拉比派的余党到不甘成为沙特王室附庸的奥萨马·本·拉登,相继飞往阿富汗和巴勒斯坦边境准备参加“圣战”。本·拉登与巴勒斯坦流亡学者阿卜杜拉·阿扎姆合作组建了白沙瓦“圣战者服务局”,由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的教官对“圣战者”进行基本的军事训练,还开设了神学图书馆,印行自己的报纸和宣传品,甚至办了一所“圣战大学”。
自1984年起,越来越多身份不明的“圣战者”从世界各个角落涌入白沙瓦的独立王国。这些人绝非通常意义上的社会边缘人,他们大多出身富裕的地主或官僚家庭,受过大学以上教育,有些还是在欧美国家出生的第二代阿裔移民,对现代科技和自然科学极为熟悉。他们对库特布主义的精髓理解得最透彻,浑身上下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但这类激情在常态的国家里往往超出现实政治的藩篱,这使得他们或者沦为异见分子,或者成为不受欢迎的少数派。只有在白沙瓦,这些人才能无拘无束地发泄自己的情感,探讨“圣战”的前景,并且找到越来越多的志同道合者。
从1984到1986年,抵达白沙瓦营地的各路“圣战者”总数超过3000人,其中真正进入阿富汗作战的还不到1/10,其余则长期滞留在此,成为“职业圣战者”。同一时期,还有上百万阿富汗难民越境进入巴基斯坦东北边疆省份。近乎无限的资金来源、专业的军事训练、狂热的政治气氛使白沙瓦变成了库特布主义的“反应炉”。这一切随着扎瓦赫里在1986年的到来达到了高潮——阿扎姆是天才的政治吹鼓手,本·拉登是慷慨的资金赞助者,但这两个人都缺少从事秘密政治活动的经验和组织才能。而扎瓦赫里把整个埃及“圣战者”集团的核心人物都带到了白沙瓦,这些人在监狱中几进几出、经验丰富。只有当这个埃及人集团担负起领导职责后,“圣战”运动才能具备“可持续发展”的要素。
1988年春,苏联开始自阿富汗分阶段撤军。尽管这场战争的胜利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阿拉伯人值得怀疑,但白沙瓦的“圣战者”们由衷地相信,正是他们的斗争挫败了无神论者灭亡伊斯兰世界的阴谋。当年8月,围绕着“圣战往何处去”的问题,阿扎姆、本·拉登、法德勒等七名“服务局”首脑在白沙瓦召开了一次重要的会议。本·拉登在会上发表了决定性提议:成立一个新组织,在苏军撤出阿富汗后继续进行全世界范围内的“圣战”,这个组织将承担对职业圣战者的训练工作,目标是“训练年轻人与压迫民众、不敬真主、奉行恐怖手段的国家战斗”。这一提议随后以6∶1的多数获得了通过。8月20日,新组织被正式命名为“基地”(Al-Qaeda),其政治目标被以一种库特布式的语言被发表出来:“树立真理,祛除邪恶,建立一个真正的伊斯兰国家。”
2004年,“基地”组织接纳了一个下属团体“伊斯兰国”;又过了10年,一个真正的、恐怖的库特布式政权终于在伊拉克和叙利亚领土上横空出世。此时,距离《里程碑》出版刚好过去半个世纪。
恐怖主义游击战
巴塔克兰剧院惨案发生之后,有评论者将事件的性质称为“城市恐怖主义游击战”。这一描述凸显出了整个事件的政治性:从词源上说,“游击队员”(Partisan)一词源于拉丁文partita,意为“加以划分之物”,暗含着冲突和对立;倘若进一步注意到其与“党派”(Party)一词惊人的相似性,则游击队现象背后的政治内涵也就逐渐清晰了。他们的冷血与残酷和我们熟知的“土匪”并无二致,但普通的劫匪却不可能成为游击队员——草莽之人是不可能喊出“树立真理”、“祛除邪恶”这样充斥着政治术语的口号的。而喊着这些口号,同时还以现代化的移动电话和互联网作为通讯手段,以简陋但不乏技术含量的爆炸装置和AK-47作为破坏工具,借助电视新闻等大众传媒扩大其影响力的恐怖主义游击队员,恰恰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存在。
与装备有精密、昂贵的高科技武器的对手相比,游击队式的恐怖分子将机动性这一特征发挥到了极致。他们将从互联网、皮卡车、手机到遥控爆炸物在内的一切取自日常生活的要素作为武器,同时完全不遵守正规战争的法则。高度的机动性使其免于被分割包围、消耗殆尽的处境,而非正规性的进一步增长意味着培训一个恐怖袭击者只需要极少的金钱和时间。而进剿者却须耗费百倍以上的成本,才能将其铲除。
更重要的是,借助对平民目标和非武装者的袭击,“伊斯兰国”的恐怖主义游击队员试图将对手的道德水平拉低到和他们相同的水准——假使欧美各国试图从经济上消灭“伊斯兰国”的战争潜力,就不得不对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的民用设施进行轰炸,从而引起平民的伤亡,那将使阿拉伯世界的中立分子转而对“伊斯兰国”产生同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伊斯兰国”那些看似反文明的破坏和屠戮举动,恰恰是经过了精密的算计和规划。他们懂得利用大众传媒的力量,更窥见了现代化进程内在的阴暗面和虚弱。而倘若他们的对手将目前这种节制、有限、缺乏决断性的回应继续维持下去,将永远无望根除恐怖主义滋生的土壤。
自由主义大师雷蒙·阿隆曾经断言,游击战只会在较穷的国家出现,言下之意是所有问题都可以简化成发达和不发达、富裕和贫穷、教育和缺乏教育的问题。他还曾宣称:消灭了贫困,也就消灭了游击战乃至恐怖主义。但恰恰是阿拉伯世界最具前瞻性的一部分知识分子提出了作为“伊斯兰国”思想基础的激进主义,而由另一部分出身富裕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的恐怖分子加以实行。倘若西方政治家意识不到存在于政治决断性方面的危机,并以一种比其对手更明确、更有力量的方式实施反击,恐怖主义游击战的幽灵将继续在欧洲上空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