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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9·11”:“大西洋同盟”复兴的契机

2015-11-19朱步冲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47期
关键词:恐怖主义北约法国

朱步冲

2015年11月14日,法国总统奥朗德在爱丽舍宫就巴黎13日晚发生多起枪击爆炸事件召开紧急会议

新任务,新北约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仅仅在巴黎发生恐怖袭击一天之前,奥巴马还信誓旦旦地在“早安美国”电视节目中宣称“我们遏制了恐怖主义”。今年1月,美国国防部长哈格尔宣布,为了配合奥巴马政府将全球战略重心转向亚太的筹划,美国将在年内关闭包括英国米登霍尔空军基地在内的15个军事基地,以节省至少6亿美元的国防开支。然而不过24小时后,“伊斯兰国”已经证明自己能够在欧洲中心城市制造大规模灾难,并信誓旦旦地声称罗马、伦敦、华盛顿也即将受到类似的浩劫,从而清晰无误地显示了欧盟国家在国土反恐安全防御与情报交流方面惊人的缺失与滞后,也证明了奥巴马政府关于“伊斯兰国”仅仅是地区性冲突与不稳定策源地的判断彻底倒塌,进而证明其“新战略”远远低估了“后基地组织时代”恐怖主义的破坏性。美国、法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无力单独应对这种非传统式威胁,即城市恐怖主义战争。

在恐怖袭击发生的当天,奥朗德总统宣布,“戴高乐号”航空母舰将前往波斯湾,与部署在约旦和阿联酋陆上基地的法国空军战斗机一起执行对叙利亚东部的空袭任务。法国军用飞机已经在15日对叙利亚东部城市拉卡附近的“伊斯兰国”指挥中心、武器库和训练营进行了空袭。与此同时,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本·罗德表示,法国国防部长勒德里昂已经与美国国防部长阿什·卡特进行了两次紧急磋商,更大规模的空袭即将于叙利亚与伊拉克境内展开,以确保“恐怖分子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地”。

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数月内,位于布鲁塞尔的北约总部,以及位于南部蒙斯的北约军事指挥部,注定会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根据其成立条款第六条规定:“对于条约组织成员国任何一国或者多国,发生在欧洲或者北美的军事袭击行为,将被视为对于全体组织国的袭击,并根据《联合国宪章》51条,行使单国或者集体自卫权。”

2001年“9·11”事件后,美国正是基于这一条款,发动了在阿富汗针对塔利班与“基地”组织的军事行动。去年,土耳其在遭遇“伊斯兰国”恐怖袭击后,曾援引条例,要求召开北约成员国紧急会议,依据此项条款启动军事行动,但最终未遂。11月15日,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约翰·卡西奇亦公开呼吁,美国与其北约盟国应当以《北大西洋公约》“第五条”对“伊斯兰国”恐怖组织进行联合军事打击。

“北约成员国共拥有超过2.5万架军用飞机、800艘主要水面舰只,以及超过300万兵员,理论上它是全球最为强大的多国军事力量体系。曾经在空袭利比亚行动中,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北约联合军事指挥部很可能成为未来军事行动的中枢。”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主席弗朗西斯·海森堡说:“伊斯兰国”对巴黎的袭击是否能够定义为其胜利,取决于法国及其盟国随后的反应。根据研究所的估计,北约可能采取的战略是,在第一波空袭后,北约联合特种部队或许将渗透入叙利亚境内进行特种作战,并为进一步的空中打击提供引导,随后,北约军事顾问与约旦等阿拉伯盟军即将深入库尔德地区,为已经与“伊斯兰国”武装奋战已久的“库尔德斯坦自由战士”和伊拉克政府安全部队提供训练与装备。“此次行动正是实践北约‘后冷战新型伙伴关系的良好契机,并成为未来欧洲以及泛大西洋合作的宝贵经验。”海森堡表示,在“9·11”事件后,英法盟国曾对布什总统的反恐战争做出了坚定的支持:“现在该美国投桃报李了。”

分裂的同盟

为何直到“9·11”之后,美国与其欧洲盟友依旧在反恐战略上步调不一,分歧不断。美国著名智库“大西洋委员会”在“泛大西洋联盟与全球反恐报告”中争辩说,“9·11”事件发生后,本土遭遇直接袭击的美国将恐怖活动看作一场新型非对称战争,需要使用武力将这个敌人不惜代价地根除;而欧洲国家则顶多将恐怖主义看作一项犯罪,只能动用司法与行政措施进行预防、制止,控制其危害。在手段方面,欧洲习惯于确立框架再磋商与合作,美国则要求迅速而有效地行动,哪怕孑然一身。很显然,在巴黎事件后,法国,乃至欧洲以往对于恐怖袭击遥远而模糊的感觉一去不复返了。

“美国和欧洲分享共同的传统,具有牢固的文化纽带,在从两次世界大战到‘冷战的漫长岁月里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这些条件使得他们在国际政治中形成了一个相对牢固的同盟。”查尔斯·库普乾在《美国时代的终结:美国外交政策与21世纪地缘政治》中说。而它们之间的分裂,被库普乾比拟为罗马分裂为东西两部,都具有灾难性的后果。

库普乾认为,欧洲统合的意义,堪比北美十三州殖民地成立合众国对于全球地缘政治的冲击。有趣的是,这一运动的奠基人正是一位法国人——法国前外交部长罗伯特·舒曼。一个超越民族国家的政治共同体、覆盖西欧至中欧、经济总量在21世纪第一个10年已经相当于美国大约80%的欧盟,既是美国越发重要的战略伙伴与国际政治中的平衡体,也是其竞争对象。“冷战”结束造成的强烈后遗症之一,就是欧洲的安全防务依旧严重依赖美国,在大规模军事行动中依旧要仰赖美国。自里根政府以来,美国政府无数次喋喋不休地指责欧洲经济高速增长的“红利”来自长期免费或优惠享用美国全球军事安全体系保护伞的“搭车效应”,所谓欧洲“缺少保卫自己的决心”。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保卫自身的决心与自身对威胁的感受是直接相关的,巴黎发生恐怖袭击事件,也许将宣告法国与欧洲国家将改弦更张,彻底改革自身的国防与安全保卫体系,并摒弃其外交政策中一贯残余的“戴高乐主义”孤立倾向。

2008年5月28日,时任美国非洲司令部司令威廉·沃德在突尼斯召开新闻发布会。该司令部于当年10月正式运行

2001年10月7日,美国空军士兵在“企业号”航母上为战机装弹,准备执行轰炸塔利班据点的任务

上世纪90年代,是美国与欧洲关系自“二战”以来的“冰点”,库普乾说,美国吝啬的自由主义和刚愎的单边主义,向世界和欧洲传递着反复无常的混乱讯号。一边抱怨负担过重,要求伙伴负担应有的义务,一边又漠视伙伴,自作主张。科索沃冲突之后,克林顿政府一方面要求欧盟建立能够与美国军事力量并肩作战的武装力量,一方面又宣称,在北约内部存在一个欧盟核心小组是无法容忍的。随着美国总体力量的衰落,似乎昔日盟友走向对抗的大趋势不可避免,幸而“9·11”事件改变了一切,遏制了美国的单边主义倾向,一个宽泛而松散的国际反恐多边联盟诞生了。然而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伙伴关系依旧遥远,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前司长理查德·哈斯形象地称之为“菜单式的多边主义”,美国要求欧盟伙伴行使一系列精心制订的义务,然而却依旧把它们当作必须跟随自己指挥棒演奏的乐队。

2001年10月7日,在对阿富汗塔利班与“基地”组织开始实行军事打击的那一天,华盛顿与五角大楼并没有通知欧盟轮值主席国比利时时任首相盖·维霍夫斯塔,只有英国坚定不移地用部署地面特种部队和发射巡航导弹对美国的单边行动表示了支持。在阿富汗战争进入第二阶段时,美国要求欧盟、加拿大、土耳其、新西兰派遣地面正规部队参与行动,但始终遭到拖延和阻挠。在小布什政府宣布将伊拉克等国列为“邪恶轴心”并着手筹备针对伊拉克的另一场反恐军事行动时,“大西洋联盟”的关系又跌至破裂的边缘,德国外长费舍尔发出警告说“联盟伙伴不是卫星国”,美国是在利用“反恐战争,巩固自己自私的超级大国地位”。

在《美国时代的终结》一书的结尾,库普乾认为“9·11”后席卷全球的非对称式恐怖威胁,可能使得传统超级大国的军事机器并无用武之地,美国必须重拾罗斯福时代的伟大智慧,寻求一条中间道路。没有制约的单边主义会把盟国推向反对者阵营,而另一个极端则是滑向孤立主义与封闭。接受替代性权力中心的崛起并心甘情愿地让渡部分权力与主导性,未来的美欧关系,更加灵活,摒弃了“冷战”时代陈旧过时的领土防御保证,转而着重于协调维和行动,打击恐怖主义。

现实而直接的恐怖主义威胁,将促使美欧重拾“泛大西洋合作”的传统智慧。未来的各种低烈度战争与威胁,无论是来自中东恐怖分子,抑或巴尔干半岛持续不断的民族冲突,欧洲在需要美国军事力量后盾的同时,也应当要求建立一种全新的伙伴关系。早在巴黎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前,美法两国已经逐渐开始了尝试,非洲成为这种全新反恐合作联盟的试验场:2001年9月11日之后,非洲骤然成为美国全球反恐战略中的新热点,在阿富汗被击溃的“基地”组织迅速在炎热、混乱的非洲找到了全新的立足之地,从而为非洲的内战增添了额外的助力。2008年,五角大楼正式宣布组建了美军非洲司令部,以便在对这块资源丰富的大陆实现有效控制的同时,打击愈演愈烈的伊斯兰极端恐怖组织。美国非洲司令部司令卡特·汉姆将军警告说,至少有五至六个非洲国内激进武装派别,诸如尼日利亚的博科圣地(Boko Haram)和索马里的阿尔·沙巴布(al Shabab),与“基地”组织残余建立了联系、合作关系。在法国政府的允许下,美国空军迅速在吉布提与尼日尔建立了情报与无人机起降基地,在2009年重返北约军事指挥体系后,法国在北约框架内参与了从阿富汗到利比亚,一系列不同规模针对恐怖主义的军事打击行动。

2013年,奥朗德政府亦宣布在马里进行军事干涉,对抗反政府武装阿扎瓦德全国解放阵线,旨在应对“威胁到整个西非地区的恐怖主义侵略”。霍普金斯大学非洲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阿玛多·谢分析说,利比亚局势恶化之后,法国对撒哈拉非洲这一“欧洲近邻”,且与法国经济利益紧密相关地区的担忧升级,恰好与奥巴马政府对于派遣地面部队干涉的踌躇契合在一起。法国将得益于美国全球性情报网络与发达的军事物资补给运输系统,而法国对前殖民地文化地理的熟稔也将使得其军事存在更有效用。

美国必须退居二线?

在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法国内务部长伯纳德·卡泽纳弗对媒体表示:盟国之间关于预防极端恐怖主义犯罪的司法合作应该立刻升级。巴黎袭击的策划者伊斯梅尔·奥马尔·穆斯塔费与萨拉赫·阿卜德斯拉姆等人,是在法国司法与情报部门“可触及范围”之外策划了这起袭击事件,这在某种意义上,无疑是在婉转地承认法国与盟国之间反恐情报侦测与分析工作依旧滞后。其实早在2004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情报改革与反恐怖预防法案,确定与盟国建立广泛的交流机制,与可信赖的盟国实行反恐情报交换与合作。

2004年6月3日,最为危险的“基地”组织欧洲分支头目克里斯蒂安·卡扎斯基在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被捕,幕后操作者即是被中央情报局称为“联合中心”,由美法两国情报机构——CIA与法国对外安全部(DGSE)共同建立的联合调查与交流机构。在2005年退休的中情局行动主管约翰·E.麦考林声称,这种合作是全新“试验”式的,但效果显著。美法两国情报人员编制成精干的小组,每组负责跟踪一个或者几个与“基地”等极端恐怖组织有关联的嫌疑人,通过监控手机通讯、银行转账与旅行记录对其进行跟踪与缉捕。然而“卡扎斯基案”的成功并不意味着这一全新反恐合作体制已经就位:许多欧洲国家的司法体制,出于保护公民自身隐私权利与自由的优先考虑,以及罪犯引渡条例的严格规定,对美国情报机构的做法嗤之以鼻。而美国则痛恨这些繁文缛节:同年,意大利就驱逐了13名试图在米兰“秘密控制”一名疑似埃及恐怖组织成员的中情局特工。

“新世纪中的欧洲安全问题,无论是恐怖主义、跨国犯罪与洗钱,抑或地区间民族冲突,较之‘冷战时代来自苏联的核武器与常规战争威胁,都更像是欧洲地区间内部事务,再由一个大西洋彼岸的超级大国充当仲裁与高高在上的领导人不合时宜,哪怕其表面态度极为友好。科索沃战争即是一次旧‘冷战美欧合作模式的失败代表。”布鲁金斯大学研究院教授、曾担任小布什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顾问的科丽·沙克表示。而在今年初美国国务院欧洲事务研究专员克里斯汀·阿奇克撰写的《2014美国与欧盟反恐合作报告》中,美国终于开始强调在平等基础上的信息交流、司法执行与监督接轨,才是有效遏制恐怖主义袭击的利器。法国国内安全总局(DGSI)开始收押并审讯来自美国关塔那摩监狱的恐怖组织嫌犯,从2014年开始,美国财政部的“恐怖分子资金追踪项目”(TFTP)终于可以从位于比利时的国际银行金融电信协会总部直接调取,监控伊斯兰极端恐怖组织与嫌疑人的金融记录,欧盟也同意响应美国的《集装箱安全倡议》以及在多国国内安全部门之间分享“航空旅客姓名记录档案”(PNR),以遏制危险爆炸品、军火的运输以及降低恐怖分子劫持民用航空运输工具的可能性。

“奥巴马的新战略,零星的空中精确打击、星罗棋布的军事顾问团与特种作战部队,不但无法短期奏效,也无法使敌人产生敬畏感,反而坚定了其坚持作战的决心。”科丽·沙克表示,在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全球反恐打击中,美国应“退居幕后发挥隐形领导作用”。其任务职责除了派出军事力量,也包括积极斡旋,与埃及、土耳其乃至伊朗达成协议,至少使其对北约即将发动的军事打击行动表示默许,并积极与欧盟国家一起,在叙利亚寻找能够堪当大任、实现政治稳定与和平的领导型力量,然后把光环与欢呼让给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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