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谁在塑造“敌人”
2015-11-19徐菁菁
徐菁菁
2015年1月11日,巴黎举行反恐游行,抗议《查理周刊》枪击案等近期在法国发生的一系列暴行。(从左到右)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马里总统凯塔、法国总统奥朗德、德国总理默克尔、欧洲理事会常任主席图斯克和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等参加游行活动
“一种大写的敌人”
11月13日的巴黎黑色星期五,距离《查理周刊》枪击案只有10个月的时间。被持枪恐怖分子血洗的巴塔克兰剧院与《查理周刊》总部仅数百米之遥。回顾近一两年,以恐怖袭击的频率计算,法国成了欧洲反恐链条中最脆弱的一环。
“伊斯兰国”在网上庆祝,声称发生在巴黎的袭击是法国的“9·11”。但法国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与“9·11”有一个显著的不同:那些举起屠刀的魔鬼并非来自遥远的伊斯兰国度。根据瞳孔检测,一名巴塔克兰剧场恐怖分子身份获得确认。他是1985年出生于巴黎大区埃松省的奥马尔·伊斯马尔·穆斯塔法(Omar Ismail Mostefai),法国人。警方14日晚间在东部奥布省(Aube)的村镇搜查他的家庭,拘押了他的父亲和兄弟。人们对这一结果并不感到吃惊。巴塔克兰剧场的幸存者此前就证实恐怖分子讲法语。
今年1月7日,34岁的赛义德·库阿齐和32岁的谢里夫·库阿齐在《查理周刊》杂志社总部枪杀了12人。兄弟两人出生在巴黎东部,有法国国籍,父母均是阿尔及利亚裔。赛义德和谢里夫早年父母双亡,在法国西部城市雷恩一所孤儿院里长大,20岁出头时,重回巴黎定居。弟弟谢里夫喜欢饶舌音乐、喝啤酒、吸大麻,2005年还以饶舌歌手身份上了电视。平时,他是比萨外送员和商店服务生。
在巴黎时期,谢里夫住在第19区。在那儿,他结识宗教人士法里德·本耶图。本耶图在巴黎组织了一个团体,专门向伊拉克等地的极端武装输送欧洲“志愿人员”,被称为“巴黎19区和伊拉克费卢杰的联系纽带”。2005年,谢里夫准备经由叙利亚前往伊拉克,但由于计划出错,他在去机场的途中被捕。在等待审判的一年多时间里,谢里夫认识了他此后的导师德拉玛·班哈尔。班哈尔由于策划对美国驻巴黎使馆的爆炸袭击而被判10年监禁。2010年,谢里夫参与帮助一名1995年巴黎地铁爆炸案定罪恐怖分子的越狱图谋,再次进入警方视野,被羁押4个月。
2011年,哥哥赛义德也出现在警方报告中。根据后来情报部门披露的信息,赛义德在也门受训了几个月的时间,其间接触了“基地”组织也门分支重要头目安瓦尔·奥拉基。奥拉基被认为是“基地”招募欧洲和英语母语“武装人员”的重要人物。
最近的几年里,兄弟两人都行事低调。赛义德后来搬到法国东部城市兰斯。他与妻子和两名孩子住在一套两居室小屋内。在邻居们看来,他不过是个低调虔诚的穆斯林:“不爱说话,情绪总是不错,不惹事,平时穿着穆斯林传统服装。”
《查理周刊》血案发生后的第二天,1月9日13时,巴黎一间犹太超市发生枪击及挟持人质事件,导致4人死亡。33岁的阿米蒂·库利巴利是赛义德和谢里夫兄弟两人的朋友。他出生于巴黎东南部郊区一个马里移民家庭。从17岁开始。库利巴利就曾因持械抢劫和持有毒品5次入狱。面对颤抖的人质,他宣布自己是哈里发战士,在以“伊斯兰国”的名义作战。
库利巴利的妻子,26岁的哈亚特·布梅迪恩因为协助丈夫的袭击成为法国头号女通缉犯。布梅迪恩同样出生于巴黎郊外小镇。她的父母来自阿尔及利亚。根据警方发布的照片,布梅迪恩的人生轨迹显然发生过很大的变化。她曾是穿着比基尼抱着爱侣拍照的甜美姑娘,后来却成为裹着密不透风的黑色长袍,在树林里练习射击的“女圣战战士”。布梅迪恩至今没有被抓捕归案。2015年1月10日,她到达了“伊斯兰国”控制的叙利亚边境小镇特尔阿比亚德,那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她。
今年6月26日,法国东部伊泽尔省发生了另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在美国气体制品公司工厂,两位袭击者冲撞厂区内的多个煤气瓶引发爆炸和大火。一名无辜受害者被斩首。其头颅被插在工厂门口的围栏上,旁边放有一面“伊斯兰国”旗帜。随后落网的主犯亚辛·萨赫利同样是法国人。这位35岁的职业司机住在距工厂所在地圣康坦-法拉维耶镇不远的里昂市郊。他不仅和死者一起自拍,还通过手机即时通信软件把血腥照片向境外传送。调查发现,萨赫利10年前在法国东部接触了一个名叫萨尔维的极端分子,从此思想变得激进,被法国安全部门记录在案,列入监视名单。
屡次袭击之后,人们普遍质疑,为何有过不良前科、被列入法国安全部门监视名单的人员依然有机会成功实施袭击?事实是,这一人群的数量已经超过了法国当局的管控能力。《查理周刊》事件后,法国内政部长贝尔纳·卡泽纳夫曾表示,对于欧洲情报机构来说,愈加紧迫的问题是如何监控心怀不满的罪犯或公民,防止其走上恐怖主义道路。法国当局正在监控400名疑似危险分子,这些人与“基地”、“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存在某些关联,可能会像库阿齐两兄弟一样发动袭击。但这些行动并没有阻止随后发生的一系列惨案。
根据1月份法国情报部门公布的一组数据,自2014年1月1日至2015年1月16日,与伊斯兰极端组织有牵连的法国人以及在法国居住的人从555人猛增至1281人,年增幅达130%,法国成为欧洲最大的伊斯兰极端组织志愿军的来源地。至少有393名法国人或在法生活的人员在被警方拦截前,已经前往叙利亚参与“圣战”,与前一年相比上升了75%。一名情报官员向法国《费加罗报》记者表示:“这意味着,平均不到一周就会新增10到15起与‘圣战有关的案件。”当时,情报部门预计,仍有250名法国“圣战”者正在“辗转前往战区的路上”。其中一部分人选择坐大巴取道巴尔干地区或者突尼斯,途经当地伊斯兰极端组织的大本营稍作休整,然后继续出发。另外一部分人则经日内瓦、法兰克福、巴塞罗那或者马德里乘飞机前往中东。
2014年11月19日,法国巴黎检察院办公室确认,“伊斯兰国”公布的杀害美国人质卡西格及叙利亚囚犯视频中,共有两名凶嫌为法国人。其中22岁的马克西姆·霍尔查德来自诺曼底。他曾于2012年在毛里塔尼亚短暂停留,2013年8月赴叙利亚。另一人名叫迈克尔·多斯·桑托斯,是一名法国穆斯林,来自巴黎郊区。就在今年7月,在“伊斯兰国”发布的另一则视频中,一名法国籍武装分子枪毙一名叙利亚士兵,并把他一脚踹下悬崖。一语成谶,在行刑前,这位“法国人”在视频中叫嚣,要让巴黎血流成河。
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为什么要屠杀法国人?这一问题所激起的政治、文化讨论比“伊斯兰国”更加激烈而复杂。美国政治哲学家迈克尔·沃尔泽称,恐怖主义的目标不是打败而是根除或者消灭“异类”。以自由、博爱、平等闻名的法兰西——“一种大写的敌人”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共和国之梦
《查理周刊》事件发生后,美国福克斯新闻电视台在节目中称法国的某些地区已经沦为“穆斯林飞地”,甚至说巴黎一些街区“很像伊拉克或阿富汗”了。这些言论激起了巴黎女市长伊达尔戈的严重抗议,她说要将福克斯告上法庭,因为它的报道“侮辱并诋毁巴黎的荣誉与形象”。
伊达尔戈的激动显示了问题的敏感。在欧洲,没有哪个国家比法国更加积极地在国家性质的层面看待伊斯兰化。2009年11月,由时任法国总统萨科齐和总理菲永牵头,移民、一体化、国家认同和团结发展部组织实施,法国从上至下掀起了一场历时4个月之久的“国家认同大讨论”,话题涉及爱国主义、法兰西民族精神、民族主义、法国价值观、移民的社会融入与整合、伊斯兰教法国化、欧洲认同等等。
人们很容易从穆斯林群体的数量上来理解法国的困惑。根据2013年的统计,法国大约有600万穆斯林,约占总人口比例的10%,是西欧国家的最高水平。但是从整个欧洲来看,以斯拉夫民族为主体的俄罗斯拥有2700多万穆斯林,占总人口的近20%。绝对数量上,德国有300万穆斯林,英国有280万穆斯林,都是不小的数量级。在2015年的叙利亚难民潮中,德国收到了80万份难民申请,其政坛和社会依然保持了较为开放的姿态。
多元文化对欧洲的冲击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人口结构并不能充分解释法国异乎寻常的全方位敏感。在英国,一个锡克族警察包着有强烈宗教象征意义的头巾巡逻并不是问题。而在法国你绝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自2014年以来,法国至少有130名学生因为穿着显示其宗教性的服装而被撵出了教室,主要都是黑色长裙。
作为“国家认同大讨论”的附带成果,法国议会于2010年初提交了《禁止在公共场所掩藏面部法》。该法案在众议院和参议院的表决中都只有一张反对票。2013年7月18日,在大巴黎地区的特拉普市,一名佩戴穆斯林面纱的妇女被警察要求取掉面纱。她21岁左右、信仰伊斯兰教的丈夫当时就掐住了警察的脖子表示抗议,随即被警方逮捕。19日晚间,镇上将近300人袭击了关押这名男子的当地警察局,闹事者向警察局投掷石块,导致4名警察和1名年轻人受伤。20日晚上,有20辆汽车遭到烧毁。
2015年1月19日,穆斯林民众在法国驻伊朗大使馆外抗议《查理周刊》刊登讽刺伊斯兰教先知的漫画
就在巴黎黑色星期五发生前,猪肉又成了法国形象和伊斯兰教地位激烈争论的新战场。住在巴黎附近小镇上的护士阿伊莎·塔巴希发现从11月起,孩子学校菜单上的餐食是芥末味烤猪肉和烤小胡瓜、斯特拉斯堡香肠和有机扁豆,或烤火腿意大利面,原本标注谁不吃猪肉的小格子不见了。她打电话给市政厅,被告知:“从现在起,表格就是这样的。要么吃猪肉,要么饿肚子。”在整个法国,右翼市长们陆续宣布在学校食堂取消无猪肉餐,声称这是依照常识让公共部门保持“中立”的做法。
从服装到餐盘,反对者称法国正在陷入一场歇斯底里的伊斯兰恐惧症,其症状是将一切政治化,种种行为都在激化穆斯林群体和法国主流社会的尖锐对立。但在另一面,任何关于法国不宽容的判断都将得到驳斥。从历史、文化和传统上看,法国是西方国家中接纳移民最早和最多的国家之一,法国人中有近1/4具有外族血统,是外来移民的后代。理解这种法式矛盾,需要回到那场“国家认同大讨论”的核心问题上:“什么是法国人?”
19世纪初,德国哲学家费希特在《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说:“德意志人与其他欧洲民族的分离则是基于天然的东西。……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民族特点,这些共同的东西把德意志人相互统一起来。”而在法国,戴高乐将军说:“身在法兰西,皆为法国人。”在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过程中,法国采取了一条不同的路径。
1789年法国发生大革命之前,法兰西民族认同基于一条简单原则:“国王的,就是法兰西的。”语言与习俗的多样性对于君主体制而言并不构成一个问题。那时的法国社会像一幅杂拼画,语言文化异质性十分明显。大革命时,为凝结各个阶层和群体的力量,一种新的法兰西民族定义被提出来:它与族群特征无关,指向任何有法国公民身份的人。凡支持革命者,包括外国人都可以成为法国公民。这种身份的关键在于同一的价值体系。第三共和时期的政治理论家勒南在《什么是民族》中说:“人不是他的种族、他的语言、他的宗教、江河流向及山脉走向的奴隶。一大群拥有健硕的精神和热切的心灵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创造了一种道德意识——这便是民族。”
2011年4月20日,穆斯林妇女穿戴蒙面罩袍在法国国民议会前抗议法国颁布的禁止穆斯林妇女穿戴面纱的法令
为捏合新的“法国人”,雅各宾派在“单一不可分”原则下否认族群多元化存在的主张,展开了族群整合,对当时的少数族群进行同化,其标志性举措就是在全境强制推行法语。经过200年的整合,到20世纪,法国主流政界和思想界都认为,强调价值认同而非文化背景的政治民族主义则成为共和国的核心精神。
“共和同化模式”是法国对外来移民实行的基本原则。19世纪中叶,自由派思想家已开始担心人口减少会导致法国国际地位下降。1809到1941年间,法国死亡的人数大于出生的人数,如果没有外来移民,法国人口便会出现负增长。法国接纳外来移民曾出现过三次高峰。第一次发生在19世纪中叶第二帝国时期。当时法国处于工业化高速发展进程之中,因此需要大量引进移民劳动力。当时的移民主要来自比利时、德意志、意大利、西班牙等邻国。第二次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开始从波兰等地大量引进移民。历史上,这些移民并非没有造成过尖锐冲突。1893年8月,在法国南部埃格莫尔特的盐场,法国工人与意大利劳工之间曾发生大规模械斗这一事件还影响到两国关系。法国驻罗马大使馆遭到围攻;在都灵、那不勒斯等城市,愤怒的意大利人砸毁了当地法国商店的橱窗。在法国国内,“意大利佬滚回老家去!”的呼声甚高。但无论如何,这些来自欧洲各地的移民和人种、文化、宗教背景上与法国人并没有根本的不同。“共和同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二战”后,从1954年起,为弥补劳动力的不足,法国从北非等前殖民地招募了大量移民劳动力。其中以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和突尼斯人居多。70年代后,石油危机造成经济滞胀,法国收紧移民政策。但出于人权考虑而制定的家庭重聚计划带来了更多穆斯林人口。这些移民和先期的欧洲移民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他们有截然不同的宗教信仰,他们的教育水平普遍低下,他们甚至缺乏现代工业社会的生活经验。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他们接受西方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价值观,成为“法国人”?启蒙运动的先贤们并没有提供经验。
界线
巴黎市区以塞纳河上的西岱岛为中心起点,顺时针画圈,按照阿拉伯数字排序分成了1到20区。19区位于巴黎市东北部,与塞纳-圣丹尼省毗邻,那是全法国穆斯林聚居最多的省份。
在巴黎,一个居住区的编号涵盖了一个人的全部背景信息。5、6区代表文化和知识分子;7区代表着政治、官员;16区代表着右派、有钱人。19区的代名词则是贫穷、混乱和非洲移民。在《查理周刊》大开杀戒的谢里夫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他被称作“肖蒙山团伙”一员。这个团伙成员的父母来自黑非洲或者马格利布(摩洛哥、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他们是学校里的坏学生,有着多次青少年违法犯罪记录。
谢里夫并不是这里产生的第一代恐怖分子。“肖蒙山团伙”的先驱是持有突尼斯和法国双重国籍的布巴克·阿尔哈基姆(Boubaker al-Hakim)。2004年,布巴克·阿尔哈基姆和弟弟就远赴伊拉克,加入萨达姆的“阿拉伯军团”与美军厮杀。19岁的弟弟在战争中死去,被称为“第一个牺牲的法籍圣战者”。萨达姆倒台后,阿尔哈基姆一直在“基地”组织控制的费卢杰地区活动。2010年12月“阿拉伯之春”爆发,突尼斯本·阿里政权倒台。阿尔哈基姆摇身在突尼斯境内组织起极端武装。2013年7月,突尼斯两位左派领袖遇刺身亡。2014年底,阿尔哈基姆宣布这是他的杰作,以“伊斯兰国”之名。那个时候,他已经身处叙利亚北部。
左派人士多以不平等来解释法国社会出现的穆斯林族群问题。对于那些北非移民的后裔,法国社会有一个专门的称谓“Beurs”。尽管在一项针对全欧洲的调查中,72%的法国人声称对穆斯林抱有好感,但这无助于一个事实:他们是整个法国最难找到工作的一群人。巴黎索邦大学曾经做过一个调查,调查组为同样一份简历安上有不同族群特征的姓名。“皮埃尔”收到的面试机会不出意料地数倍于“穆罕默德”。
另一个广泛被批判的现象是“隔离区”。法国的穆斯林人口中心位于巴黎、马赛、里昂和它们的城郊。其中巴黎聚集了35%到40%的穆斯林,他们都集中住在巴黎的几个经济治安情况落后的区里。20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政府为了缓解日益紧张的住房需求,设立了“公共住房项目”。在城市郊区建造了大量高密度分布的高层公寓型住宅,并收取相对低廉的租金以吸引经济收入较低的群体入住。刚刚大批进入法国的穆斯林移民家庭很快成了这些区域的主要居住者。不幸的是,战后法国经济的“光荣三十年”很快过去了。移民家庭没有成为新一波经济增长的受益者。他们滞留在这些区域,受困于代际贫困,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生活模式。大城市的城市和行政规划直接构成了他们融入法国主流社会的地理界线。
但是,单纯的贫困和不平等并不能解释恐怖主义所能代表的残酷对抗。法国社会中的另一条界线更具有观察的价值。
60年代以来,面对文化多元的现实,西方许多国家都开始考虑应对措施。英国政府确立了“多元文化模式”作为处理手段,并通过立法手段予以保障,鼓励各族裔保存其文化传统。加拿大出台《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法》,并设立多元文化主义和公民部,以法律保障和机构保障的形式推行多元文化。美国采取“积极性差别待遇”的方法,赋予少数族裔在就业及教育方面的特别优待,以弥补少数族裔由于缺乏语言竞争力和各种社会资源所带来的缺陷。这些措施的共同点在于承认和接受不同族裔的差异。
80年代以后,法国左翼政客和媒体也开始强调法国的多元文化。但法国的多元文化模式中包含了更多的“融入整合”的观念,其目的仍是将每个社会个体整合到法兰西社会的价值体系中。其他国家的做法在法国都存在“政治不正确”的风险。一个简单的例子集中体现了观念差异:当法国人讨论伊斯兰化的时候,他们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在讨论多少这样的同胞——这个国家禁止按照宗教信仰来进行人口统计,按照法兰西共和国的传统,以肤色和信仰来区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就是不合法且不道德的,更不要说差异化地制定政策了。
在今天的世界,英美国家的模式更为盛行(尽管这种社会文化模式也出现了危机),但法国的共和同化原则受到了更为严重的挑战。对差异的否认丝毫未能缓冲穆斯林群体与法国的主流文化的直接冲撞。
1958年的《法国宪法》第一条规定:“法国是一个统一的、世俗化的、民主和社会的共和国。”世俗化是重要的宪法原则和法兰西价值观。从某种意义上说,法国的历史就是宗教与政治逐渐分离的过程。大革命以前,国王的“绝对权力”来源于上帝。世俗主义为现代法国的形成创造了条件:它既打击了天主教会和绝对权力,又通过将个人信仰与公共生活分开使天主教徒归顺到共和的旗帜下。200多年来,根据这一原则,法国有效地消除了宗教纷争对国民的离心作用,而且也成功地实现了对欧洲移民的同化。
法国支持世俗主义之下的宗教自由,规定宗教不能逾越私人生活的范畴。但对于许多穆斯林来说,这条界线难以理解。伊斯兰教的鲜明特点之一是它涉及一整套生活规范,当这种生活规范与公众发生关系的时候,它究竟属于私人生活还是公共事物?伊斯兰原则和法兰西原则究竟谁该服从谁?从面纱、长袍到猪肉,法国社会近30年来都在围绕这些问题争执不休。
1989年10月5日,巴黎远郊克雷伊镇的加布里埃尔·哈维中学的三名女学生因佩戴伊斯兰头巾被校方开除学籍,引发了“伊斯兰头巾危机”。1992年,最高行政法院裁定一所学校在校园内禁止所有宗教、哲学标志,包括穿着的规定是违反世俗化原则的;1994年,最高行政法院判定一所学校禁止任何头戴物是过于极端的;2004年3月,这种争论才在法律层面上宣告终结。新拟定的《世俗法》规定在公立小学、初中和高中禁止明显的宗教标示,十字架、面纱(hijab)和帽子(kipa)在教室出现都是不容许的。民意调查显示,绝大多数法国人支持这个法律,在他们看来,伊斯兰头巾有污蔑年轻女性勾引异性的含义,它在本质上是与法国社会提倡的男女平等的原则相矛盾的。2010年的《禁止在公共场所掩藏面部法》拥有同样的逻辑。用总统萨科齐的话说:“我们不容许妇女成为面纱后面的囚犯,没有社会生活,所有的身份都被剥夺。”违反规定的妇女将被处以150欧元的罚款。她们还将被安排去上课,学习法国公民的价值观。但这两项法律颁布时却都遭到一些穆斯林妇女的抗议。
2007年,《查理周刊》曾发表两幅被穆斯林视为羞辱的漫画。那时“法国大清真寺”、“法国伊斯兰组织联合会”和“世界伊斯兰团体”联合将其告上法庭。最终仍然是败诉。法国法庭驳回穆斯林组织的理由是一条共和国的基本原则:言论自由不容挑战。
所有这些做法都是为了在法国社会中消解“他者”,但事实上,它却让“他者”的身份更加鲜明了。在就学校取消穆斯林饮食事件接受英国《卫报》记者采访时,法国护士阿伊莎·塔巴希说起儿子和反对此举的家长协会一起挨家挨户请愿。在这个母亲看来:“他本不用去担心这些。学校就是一起学习生活的地方,和这些无关。现在我9岁的儿子开始问:‘我为什么与众不同?”
在巴黎19区,布巴克·阿尔哈基姆的成长与家庭环境密不可分。他从小跟随寡母长在19区的筒子楼里。他的母亲为了保留面纱而辞去了工作,只依靠社保福利生活。因为同样的理由,在对宗教虔诚的信仰之下,母亲要求几个孩子停止了在法国免费公立学校的学习。顺理成章,“巴黎19区和伊拉克费卢杰的联系纽带”法里德·本耶图成了他们的精神导师。
“没有其他地方像法国世俗主义一样宣称人们必须吃一样的、穿一样的、喝一样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宗教和国际关系历史学家瓦伦蒂娜·祖贝尔(Valentine Zuber)说,当世俗主义原则脱轨,它就反过来成为法国社会融合的障碍。
缺位
法国历史学家贾斯汀·韦瑟和美国波士顿大学政治学副教授乔纳森·劳伦斯曾在他们合著的《溶解伊斯兰》一书中大胆预言:法国的穆斯林移民最终也会从“在法国的穆斯林”转变成“法国穆斯林”。这一身份转化显然含有一个必要条件:法国的穆斯林社会必须完成现代化的过程。这个乐观的估计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全世界范围内,穆斯林社会的现代化都面临着巨大困难。当代伊斯兰国家的世俗化都是依靠威权主义强人政治来推动的。但是在法国,1905年《关于宗教与国家分离的法案》第一条规定了国家世俗化原则:“共和国不会认可、财政支持或者补贴任何宗教。”这客观上为将伊斯兰教纳入法国共和制度制造了障碍。而在全球伊斯兰世界的复杂格局下,这种国家政权的长期缺位变得格外危险。
由于历史的原因,法国穆斯林社团基本上是依照国籍组织起来的。第一代来自阿尔及利亚的移民都经历了残酷的独立战争。每个家庭至少有一名家庭成员在持续七年的战争中遭到法军的摧残。他们不仅认为自己是阿尔及利亚穆斯林,而且确信伊斯兰教在他们民族的历史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在初到法国时,他们仅以谋生为目标,并没有追求获得法国国籍,相反他们将这样的目标视为对祖国反对殖民统治事业的背叛。而当他们聚集在巴黎时,并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处理自己与法国的关系。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法国政府通常把巴黎大清真寺作为例行对话的对象。可是它并不真正属于法国。巴黎大清真寺最初与摩洛哥关系密切。1962年后根据法阿两国协议,阿尔及利亚政府取得了对该寺的主导权,为其提供资助,并任命阿訇。
在独立后领导阿尔及利亚的“民族解放阵线”一直在采取“去法国化”的政策。他们纪念为独立事业献身的“150万烈士”(实际上死难者人数更接近30万),加深阿裔移民对那段历史的群体意识。如同整个伊斯兰世界呈现的趋势,阿尔及利亚的伊斯兰势力不断膨胀。极端组织“伊斯兰拯救阵线”使负责分发财务和提供救助的清真寺成为整个社会运转的中心,并在1990年的选举中以压倒性优势获得了市政选举的胜利,1991年又在第一轮议会选举获胜。那个时代,居住在法国的每一个阿尔及利亚移民都有亲戚或者家庭成员投票支持过“伊拯”。当时“伊拯”中最激进的萨拉菲派持有这样的观点:可憎的法国殖民主义所遗留的各种“毒药”中,有两种最为可怕:一是政教分离,二是民主制度。
伊斯兰世界发生的变化与法国国内掀起的“头巾危机”迎头相撞时,法国精神并没有胜利。1996年,本·拉登首先向世界穆斯林发起对抗美国和以色列的“圣战”号召。在法国穆斯林居住区,建筑物墙壁上的涂鸦将本·拉登奉为捍卫伊斯兰世界尊严的英雄,甚至公立中学校园内也出现了这类涂鸦和标语。
曾经,一些学者认为,法国第一代穆斯林移民遭遇的融入问题可能会在第二代、第三代后裔身上自然消解。但现在,许多人都持有这样的共识:如果说法国的第一代穆斯林移民还有对祖国的民族身份认同,那么第二代、第三代的穆斯林既对他们遥远的母国没有概念,又不认为自己属于法国,他们的伊斯兰身份认同不是更弱而是更强了。2010年丹麦奥胡斯大学伊斯兰主义和极端主义研究中心在法国里尔进行了一项针对青年穆斯林族群的田野调查。接受采访的教育工作者普遍感到,17岁到25岁的年轻人更愿意在身上穿戴一些能够表现穆斯林身份的东西。一位性教育辅导员发现女孩子们开始热衷重建处女膜。他们的伊斯兰思想并不来自父母——因为父母并不解释,只是命令。许多人是在清真寺参与宗教活动、接触到一些穆斯林兄弟后才建立真正的宗教热情的。
法国社会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1993年,右翼的夏尔·帕斯格瓦出任内政部长,决定自上而下强化中央政府的权威,继续致力于伊斯兰教的本土化。他着手组建全法伊斯兰代表机构。但1995年5月,让·路易斯·德伯雷出任内政部长后一改帕斯格瓦的政策。虽然他承认,如果不将伊斯兰教纳入国家政教关系的框架,将无助于法国穆斯林移民特别是第二代移民的融合。但他更看重的是,政府参与创建“法国的”伊斯兰教可能会违反法国的“政教分离”原则,也可能会触及一些伊斯兰国家的利益,引起外交纠纷。
2003年4月,法国终于成立了法国穆斯林宗教委员会。举行代表选举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在一个模糊处理公民宗教信仰的国家,谁有权利参与投票?一个折中的办法是,由各清真寺推举出代表。大清真寺会得到更多的席位,因为理论上他们代表着更多的穆斯林。但是一个清真寺的建立、规模和活动能力都需要有财政经费的支持。根据1905年的法案,这笔资金不能由法国的公共机关支付。而错综复杂的各种境外伊斯兰势力欣然填补了空白。法国当局却无权对资金总额进行评估和控制。
一个惊人的数据是,一项调查显示,2005年,在法国各地清真寺负责传教的1200多名伊玛目中其中75%不是法国公民,1/3的人不会说法语。
2003年选举中,在25个代行中央委员会职权的地区委员会中,法国伊斯兰组织联合会赢得了12个委员会的控制权。这个组织从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和科威特等国家获得大量资金。伊恩·约翰逊在《慕尼黑的清真寺》一书中提到它填补了一项官方不愿插手的社会服务。它属下的清真寺为妇女们提供校后辅导和日托服务。这会对法国穆斯林社会造成何种影响?法国穆斯林社会学家都娜·波扎尔曾是这种模式的支持者。她在2001年的一本书中提出,这类组织在法国社会和穆斯林移民之间起到了极有价值的联络人作用。它们的服务是在帮助穆斯林融入社会。但在观察了其后几年的事态发展后,波扎尔改变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这种兼容并包的伊斯兰形式在人们四周编织起了一道屏障,让他们不必再与主流社会接触。教育往往受到阻断,职业生涯十分有限。“这是一种将社会割裂成两大阵营的观点:伊斯兰和非伊斯兰。他们有把一切都伊斯兰化的需求。”通过接受像法伊联这样的组织,西方政客们参与到这样一种范式中,默认伊斯兰激进分子所声称的,只有伊斯兰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的说教。
2007年,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受欧洲委员会之托进行了一项名为“伊斯兰武装组织在欧洲的招募与动员”的调查。一位法国极端分子告诉调查人员清真寺对于穆斯林社区的重要性,在那里,人们会就一些社会和宗教的基本问题进行讨论。“怎样才能算是一个好的穆斯林?我们必须去伊拉克捍卫我们的穆斯林兄弟吗?如果我们一些穆斯林兄弟被媒体所宣扬的错误的伊斯兰形象所蒙蔽,我们需要去纠正他吗?清真寺正是回答这样一些问题的地方。”
2004年,法国政府关闭了造就阿尔哈基姆兄弟的巴黎19区清真寺。近些年来,安全和情报部门对清真寺的监控越来越严格。一些激进的传教活动越来越转入地下。但它们依然能够占据任何属于防范的空间。无论是袭击《查理周刊》的两兄弟,随后在巴黎犹太超市劫持人质的枪手库利巴利,还是近年来法国伊斯兰极端运动中其他一些主要人物,他们都曾在入狱期间发生了转变并走向激进化。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教授法哈德·霍斯罗哈瓦尔(Farhad Khosrokhavar)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据估计,穆斯林占法国监狱关押人数的一半左右。在一些大城市附近的机构中,穆斯林所占比例还要更多,尤其是收容短期服刑犯人的拘留所。这些监狱往往并不理解穆斯林的宗教诉求。一位阿尔及利亚裔的年轻法国囚犯在2013年对霍斯罗哈瓦尔说:“假如你是个穆斯林,又要求参加周五祈祷会,他们就会把你的名字记下来交给情报处(相当于法国的FBI)。”他还说:“如果我想要带着我的祈祷垫去院子里,他们会不允许。如果我留了胡子,看守就会叫我本·拉登,嘲讽讥笑我。他们就是恨伊斯兰教。但伊斯兰可以报仇!”
根据霍斯罗哈瓦尔的统计,在全国范围的监狱中,大约每190名犯人才拥有一名穆斯林牧师,剩下由那些自我任命的乌里玛来做宗教指导。这为极端思想的传播留下了很大空间。“伊斯兰在法国已经变成了一种反抗压制的宗教。”在一个充满边缘心态和受害、受困感知的环境里,基于对伊斯兰教的大概理解,暴力诉求和宗教狂热很快就能嫁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