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史”中的女性阅读
2015-11-19周英白莉
周英 白莉
在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历程里,女性一直处于不被重视的地位,但女性入史还是很早的。就官方编纂的纪传体史书来看,从第一部《史记》开始,就已经有关于女性的详细记载了。此后,作为古代正史的各时代史书,对于女性也并未完全排斥,基本上都有专门的记录空间来展示。本文拟从“二十五史”的记载中收集关于古代女性阅读的记述加以分析,以期得到一些启示。(注:“二十五史”在此指传统的“二十四史”加《清史稿》)
1 正史中关于女性记载概略
正史中记载女性的空间也是逐渐发展并最终定型的。最初的《史记》关于女性的记载主要在《吕后本纪》《外戚世家》这两部分,《汉书》则主要在《高后纪》《外戚传》《元后传》等篇章,到了《后汉书》才开始有了后世比较统一的模式的雏形——开始单列出《皇后纪》,也第一次出现了《列女传》。再往后,女性入史基本上都在列传之中,主要是“皇后传”或“后妃传”“列女传”,以及“公主传”三部分,其在史书中的位置也相对固定,《三国志》之后的正史基本上都将《皇后传》或《后妃传》放到列传之首(《新五代史》除外,这部分是放在了《家人传》中),《列女传》则放在较靠后的位置。关于皇后或后妃的记载正史中基本上都有,《列女传》在《后汉书》《晋书》《魏书》《隋书》《北史》《旧唐书》《新唐书》《宋史》《辽史》《金史》《元史》《明史》和《清史稿》等17部正史中都有。而公主单独列传最早始于《旧唐书》,其后的《新唐书》《宋史》《辽史》《元史》和《明史》等5部正史中都有。
从整个历史的发展来看,女性入史随着时代的推移是呈增长态势的。从一开始的皇室后妃,到主要收录普通女性的“列女传”,以及再往后专门的“公主传”,女性进入正史有着人员类型上的增加。另一方面,女性进入正史更有人员数量上的增长,如《列女传》最初出现的时候在《后汉书》中仅收录有18人,而到《明史》则有270多人,《清史稿》则达到550余人。那么,在这些记载中,关于女性阅读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2 正史中关于女性阅读的记述及解读
2.1 正史中关于女性阅读的最早记述
在“二十五史”中,有关女性阅读最早可以从《史记·外戚世家》中看到一点线索:“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1]因为窦太后的缘故,整个宫廷都流行阅读记载黄老之术的著作。汉朝虽然是儒家学术确立统治地位的时代,但在汉武帝之前,似乎却是由于一个女性的偏好,儒学尚未一支独大。
其实,史马迁并没有明确说窦太后是否自己也天天拿着黄帝老子的书苦读。但历代后妃们爱读书,有文才,在正史中是涉及较多的;而非宫廷的其他女性的阅读情况正史中也不乏记载。
2.2 正史中关于宫廷女性阅读的记载及解读
宫廷中的女性也包括各种不同的层面,从皇后、妃嫔、公主到宫女等,当然,正史里记载最多的是后妃这一层面。
许多后妃在入宫之前,在娘家就接受了较好的家庭教育,养成了爱读书的好习惯,正史中这样记载的后妃还不少,其中有一些笔者将她们归类为“神童”型,各朝各代都有,大抵幼时就显出聪明,又喜欢读书。如东汉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三国魏文帝甄皇后,西晋文明王皇后,明成祖仁孝皇后徐氏等,《诗经》《论语》《楚辞》《春秋》等中常有提及。
一般而言,古代女性是没有机会接受学校教育的,但对宫廷女性而言,受教育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有些朝代皇室子女很小就开始被送入学校集中学习。《后汉书·皇后纪》记载:“六年,太后诏征和帝弟济北、河间王子男女年五岁以上四十余人,又邓氏近亲子孙三十余人,并为开邸第,教学经书,躬自监试。尚幼者,使置师保,朝夕入宫”[2]284;“又诏中官近臣于东观受读经传,以教授宫人,左右习诵,朝夕济济”[2]281,宫廷中的宫人也在学习培训之列。
成为后妃以后,自然有更好的条件继续学习。历史上有好些女性宫廷老师留名后世,如《汉书》里的曹宫,《后汉书》里的班昭(又称“曹大家”),以及《南齐书》和《南史》里的吴郡妇人韩兰英,《旧唐书》里的宋氏姐妹等。宫廷中作为后妃老师的人可以是宫中的女官,如女史,后妃在学习中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她们请教。明朝太祖马皇后在读《史记》时,就曾经问女史“黄老何教也,而窦太后好之?”[3]3506当然,当教学中请的是男性老师时,学习起来就比较麻烦了,《金史》里的细节描写很生动:“宮教以青纱隔障蔽內外,宮教居障外,诸宮女居障內,不得面见。有不识字及问义,皆自障內映纱指字请问,宮教自障外口说教之。”[4]1527
后妃们读书的目的一般都非常明确——求德,让自己更符合封建的道德要求,尤其要“访问历代皇后之有贤行者为法”[5]2880,以前人为榜样,做个好皇后。她们有时甚至也通过阅读的书籍来暗示自己对朝政的意见,如:“帝尝至后宫,后方读书。帝问何书。对曰:《赵高传》也。帝默然。”[3]3542-3543明朝熹宗懿安皇后张嫣以赵高隐晦当时的魏忠贤,希望皇帝朱由校能够有所行动。
总之,历史上有不少后妃养成了终身自觉读书的好习惯,她们或“遍涉经史,手不释卷”[6]2167,或“昼省王政,夜则诵读”[2]281,或“勤於内治,暇则讲求古训”[3]3506,自身素质颇高。由于阅读和写作是紧密相连的,不少皇后也很会写作,如写诗、写呈文、指导编书,甚至自己亲自著书,几乎就是一完美的古代女性知识分子形象。笔者认为这是宫廷阅读中最高层次的女性——才女型,典型的人物如汉朝班婕妤(代表作《团扇歌》)、唐朝长孙皇后(代表作《女则》)等。
虽然一直以来,对女子的才与德的兼备都有争议,并且明朝以后还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流行说法,但通观整个正史,几乎没有一个朝代对后妃喜读书、有文才持反对态度。从史书列举的事实来看,唐朝徐惠“遍涉经史,手不释卷。太宗闻之,纳为才人”[5]2167;晋朝左芬“少好学,善缀文;名亚于思,武帝闻而纳之”[7]957;金朝元妃李师儿“以监户女子入宮”,“章宗好文辞,妃性慧黠,能作字,知文义,尤善伺候颜色,迎合旨意,遂大爱幸”[4]1527。这些女性都是因为才气获得皇帝喜爱的。当然对于皇帝而言,多一个妃子是容易的事情,也并不能表示他真正非常看重女性的才华、珍惜女性的才华,但至少不排斥不反对。就唐朝而言,有人统计了两唐书里的后妃传,共记载了40人,其中有著述及文学等方面成就者11人[8]。而关于公主,皇帝们也不反对她们读书,史书就记载了隋朝兰陵公主“美姿仪,性婉顺,好读书,高祖于诸女中特所钟爱”[9]。
宫廷女性的记载当然一般都在后妃传里,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如《晋书·列女传》《隋书·列女传》同时也收录了宫廷女性,其中就有不少公主、妃子入传。
2.3 正史中关于非宫廷女性阅读的记载及解读
非宫廷女性的情况基本集中在正史《列女传》中,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如《南史》并没有专门的列女传,但在列传中的孝义篇里面也收录了有相关行为的女子。有人研究了各朝《列女传》女性入选的情况,提炼出了“贞”“孝”“顺”“勇”“义”“才”“母德”“自强”等标准,各时代各有不同和侧重[10]。显然,以“才”为标准的选择中最容易也最应该出现女性阅读的身影。《后汉书·列女传》是公认的重视女性才干的正史《列女传》之一,作者遵循“搜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专在一操而已”[2]1879的原则对女性进行筛选,喜爱读书、有着非凡才气的普通女性也从此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后世我们熟知的班昭、蔡琰(字文姬)等都在其列。通过这些记载我们了解了她们阅读的情况,特别是详细了解了才女蔡文姬的经历。文姬的父亲,东汉著名的藏书家蔡邕,因膝下无子,对文姬的教育十分上心。后来文姬与曹操曾有段对话:“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馀篇耳。”[2]1882估计文姬的阅读数量和阅读质量在汉代女性中是数一数二的。
《晋书·列女传》收录了14位有才有识的女性,考虑到其收录总数也只有30多位,这个比例算是相当高了。其中最闪光的是才女谢道蕴,其关于毛诗的阅读和体会深得叔父谢安赞赏,原文如此:“叔父安尝问:‘《毛诗》何句最佳?’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安谓有雅人深致。”[7]2516比较出人意料的是《辽史·列女传》,虽然记载仅有寥寥5人,但就有3人论及才情,当然这也体现了作者的思想,他在卷首就表明了自己做《列女传》之态度——“与其得烈女,不若得贤女。天下而有烈女之名,非幸也”[11]1471。其中,描述才女陈氏甫笄的文字是:“涉通经义,凡览诗赋,辄能诵,尤好吟咏,时以女秀才名之。”[11]1471
以上几部正史的《列女传》都是特别重视以“才”为标准入选女性。在不怎么选择才女入《列女传》的那些正史中,我们能够见到的关于女性阅读的资料会相应减少和逊色很多,但也并不是就意味着一点都找不到女性阅读的记载和痕迹。譬如,在因为母德而记入历史的女性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少与女性阅读相关的线索:《北史·列女传》中就提到清河房爱亲妻崔氏,“亲授子景伯、景光《九经》义,学行修明,并当世名士”[12]2997;郑善果母,“博涉书史,通晓政事”[12]3007;“元务光母卢氏者,范阳人也。少好读书,造次必以礼”[12]3012等等。
即便是在以“贞”“孝”“顺”“义”“勇”等为主,基本记载所谓“烈女”的那些《列女传》里,我们还是发现了有女性阅读的影响存在。典型的如《明史·列女传》,虽然入传的女性基本不在意她们的文才,但由于入选人数众多,我们从中仍然看到几处提及到了女性的阅读:“汤慧信,上海人。通《孝经》、《列女传》”[3]7695;“蒋烈妇,丹阳姜士进妻。幼颖悟,喜读书”[3]7723;“会稽范氏二女,幼好读书,并通《列女传》”[3]7706……
非宫廷阅读在正史中出现的场景显然几乎都只能是在家庭中。其中,父亲对女性的阅读常常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晋书·列女传》记载,“宋氏幼丧母,其父躬自养之。及长,授以《周官》音义,谓之曰:‘吾家世学《周官》,传业相继,……吾今无男可传,汝可受之,勿令绝世’”[7]2821;《旧唐书·后妃下》记载,宋氏五姊妹是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习的,(庭芬)“生五女,皆聪惠,庭芬始教以经艺,既而课为诗赋,年未及笄,皆能属文”[6]2198。《明史·列女传》也有记载:“又有江夏欧阳金贞者,父梧,授《孝经》《列女传》。”[3]7702丈夫有时候也是女性阅读的一个支持者,这样的例子在《辽史·列女传》中有记载。耶律中对自己的妻子萧挼兰说“汝可粗知书,以前贞淑为鉴”,萧“遂发心诵习,多涉古今”[11]1474。也有随着弟弟学习的,《明史·列女传》提到的蒋烈妇,就是这样想办法学会阅读的:“弟文止方就外傅。夜归,辄以饼饵啖之,令诵日所授书,悉能记忆,久之遂能文。”[3]7723女性之间也有相互学习的,《清史稿·列女传》记载“李读书通大义,教二妾章句”[13]。
3 “二十五史”中女性阅读的几个特点
3.1 整个正史记载中女性阅读有着相当的稳定性
从第一部《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到最后一部《清史稿》的主编赵尔巽,中间相隔了两千多年,而从史书记载的笔者认为第一个与女性阅读相关的事件汉朝“窦太后好黄老”到最后《清史稿》里面的女性阅读,这个时间也跨越两千多年。我们仔细研究,发现中国古代女性的阅读保持着惊人的同一性:反复提得最多的书籍名也就只有那么三五种,包括《诗经》《论语》《孝经》《列女传》等。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这两千多年,也正是儒家占据统治地位的时间段。古代女性和男性一样,千百年来所读的无非就是四书五经。当然,经典之外,史书也是很重要的,但即便是读史也是读经——史书在中国古代其实就是承载经学的重要工具和重要渠道。学者许兆昌指出,从班固开始,“传统史学将儒家思想确立为自己的指导思想,同时明确了史学活动必须以自觉宣扬儒家所倡导的普遍价值为己任”[14]。
3.2 具体到每个朝代,女性阅读的记载各有不同
《汉书》《后汉书》对知书达理的女性很喜欢用“好史书”“能史书”“善史书”来表达,这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包含了很丰富的含义,指“相当高的文字学、文书学和书法造诣”,“是对其人学力和才质的很高的评价”[15]。这样的女性可以肯定都是能够阅读进行学习的女性。同样的描述在其他史书中就较少出现。
即使是对同一类型的读物阅读,各时代的记载也会有不同,如同是诗歌的阅读,在不同的正史中描述是有差异的。在才女时代,《晋书》选择的是谢道韫读《诗经》,体现她对诗歌理解的雅人深致;在崇尚节烈的《元史》中,选取的是徐氏读《六歌》:李景文妻徐氏,“略通经史,每诵文天祥六歌,必为之感泣”。遇到匪徒后,“徐氏语父曰:‘儿义不受辱,今必死,父可速去’”[5]4503。徐氏最终投水而死。文天祥的《六歌》好像是徐氏命运的不详预兆。《明史》也是不重视才女入传的,我们从其记载中看到与女性阅读相关的书籍只是反复提到《孝经》和《列女传》,而这些书基本也是为众多的女性其后的“烈行”做一种铺垫。的确,阅读对她们最终的、无一例外的、悲壮的死亡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点却让几百年后的我们难以认同,常常不忍卒读。
3.3 从宫廷阅读与非宫廷阅读的关系来看,这两个层次的女性阅读是相互影响的
一方面,从人员的变化而言,后妃们在入宫之前的阅读自然是非宫廷的阅读。此外,民间的女性学者、当然的阅读高手也是可以升入宫廷作教师的。另一方面,从阅读材料尤其是女教读物来看,大多都是从宫廷产生并流传民间的。汉朝宫廷教师班昭写的《女诫》,既是中国女教图书的开山之作,在其后也一直是被各阶层奉为女教圣经的;唐长孙皇后的《女则》,宋若昭的《女论语》,明朝仁孝文皇后的《内训》和《女教篇》、兴献皇后蒋氏的《御制女训》等宫廷制作的教材不仅仅在宫廷中教育女性,在民间也越来越普及和风行。也有从民间到宫廷的女教读物,例如,明朝时期的《闺范图说》原是山西吕坤写给自己女儿的,后经皇室郑贵妃重刻,风靡京城。
3.4 从同时代的墓志铭等其他文献中得到的女性阅读印象和从正史中得到的有所不同
在正史的记载中,比较局限于儒家正统女教,涉及到的女性阅读范围相对狭窄,许多图书不会被提及或较少提及。而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例如,据学者统计,宋代墓志铭中记载妇女的阅读范围包括了儒家、佛道家、女教、诗词、史书、音乐、天文、历算、术数、诸子百家、方技小说等。其比例分别为:儒家典籍33%,佛道51%,史书16.1%,而女教书仅占10.2%,可见当时女性阅读在内容选择上还是比较自由和多样的,并且在这种视角的研究中,佛道书籍的阅读比例远远超过儒家书籍[16]。
4 结语
总的来说,正史中所表现出的女性阅读是十分有限的。这种有限首先是各时代女性真实表现的有限,同时也是各时代正史记载的巨大局限。真实表现的有限性在于:儒家的道德伦常——以德治国,重视道德,在古代的女性阅读中特别明显地体现出来。而儒家思想体系中的社会性别观念,也透过正史中女性阅读的记载,让后人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其对中国古代女性的全面影响——基本上她们都将社会性别赋予的要求内化成为了自己的价值取向。
虽然正史里的记载使女性阅读的呈现受到巨大局限,但是,研究正史中的女性阅读还是十分有价值的。历史学家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些人物,这样一些读物,以及这样一些阅读事迹记载下来?无论这些记载传递出的是历史当事人的价值观,或者是历史记载者当时的价值观,都是非常有意义的,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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