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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倾

2015-11-19Text徐奕琳

广州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阿海

Text_徐奕琳

04都市小说双年展

玉山倾

Text_徐奕琳

第一章

世间事似无因又似有因。

话说昨天一夜的狂风暴雨,方文琮因和老婆吵了架,郁闷难眠,今天起来头闷闷地疼,直挨到中午后,他才出门去上班。

这会儿天早大晴了,地上却粘湿狼藉。他临时起意,决定走着去,也好舒展一下因睡眠不足到处酸痛的身体。有一条由南向北的游步道,沿着河,差不多一直就可以到单位。他从小区后门一弯,就进了浓阴蔽日的小道。毕竟是杭州,景是真美。高处是樟树,贴墙的一面是夹竹桃、桂树和冬青。沿河一边上有垂柳,下有迎春藤。暴雨过后水面陡高,柳条轻拂绿波,迎春藤半扑水中。地面上,连片连片的桅子花铺散着。

但凡俗人放不下凡俗事,初夏的美景,改善不了方文琮的中年矬屌丝生活,他有个精豆子般的势利丈母娘,爆豆子般的厉害老婆,而且两家住一个小区、一幢楼、一个单元、上下楼。“以后帮你们带孩子方便!”当初买房时,丈母娘理由充足。弹指间,女儿佳佳都上中学了。方便?哼,大概是方便这两个女人磋磨他。

方文琮自怜地摸了一下自己发白的鬓角,忽地收住了脚步。前面有个挺大的桥洞,里面看不见地面,黑汪汪的,一片水——昨天的暴雨,把桥下的路给淹了。

“过不去的,老板。”蹲在路边的一个老头说。“中间有一两尺深呢。刚才有个人骑着自行车想冲过去,到中间就摔倒了,浑身湿透,还呛了两口水。”

方文琮有些懊恼地转过身。老头又说:“斜坡上去,穿到小区里走一段,再穿回到小路上往前走。”

“小区后门要刷卡,进不去。”方文琮看了看。

“总有人进出的,你等一等。”

方文琮只得耐住性子,走到老头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实在是不愿意走回头路。老头面前一块黄不溜秋的油布,上面摊着一些质地粗糙的小商品,也就是一般的地摊货。方文琮扫了一眼,又抬腕看了看表,有些焦急。

“老板,急不来的,要不你看看我这些东西?”老头说。

老头虽是个乡下人模样,小眼睛却很亮,而且黑粼粼的,就像桥洞下的水,像是一两尺深,又像是不见底。方文琮是老好人的脾气,半辈子了,不会拒绝人,只得把眼睛在那些手串、佛珠、玉佩上扫了扫,拿起一个小拇指长短、圆不溜秋、黄中带绿的石头问:“这是什么?”

“玉猪。老物件。”

方文琮一笑,“什么价?”

“一百块。”

“就这一个么?”

“就一个,想多要也没有了,老板你有眼光,这里面别的东西都是批发来的,就这个是祖传。”

方文琮又轻轻一笑。他看了老头一眼,只见苍黑的瘦脸上,一堆深深的皱纹中,两只小黑眼正窥伺、打量着自己,仿佛正琢磨猜测着方文琮的心意,又好像真有什么诡谲异常之处。

方文琮把玉猪放回原处,坐在石头上,看小区后门那个斜坡。老头说:“这个玉猪跟你有点缘分的,平时我不往这条路走,桥底也不会淹,可能老天就是想让你买它。说不定,你一买,那边小区就有人出来了。”

倒成了方文琮欠他的了!他承认自己窝囊,内心力量不够强大,有点不敢直视老头。老头也像摆摊算命多年的老江湖,察言观色,目光越发灼灼:“玉是有灵的物件儿,遇见了何苦错过?老底子不是说么,西湖边汤圆摊上,人家都吃大汤圆,就许仙吃小汤圆,人家笑他傻,其实是他与小汤圆中的神珠有缘……”

后来发生的一切有些缥缥缈缈,混混沌沌。不知是失眠缺觉的方文琮大太阳底下呆久了脑子缺氧,还是老头确有催眠读心的功夫,方文琮付了钱,把玉猪握在手里,随着一阵奔跑声,一个半大中学生出现在小区后门。老头精明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一条细线从方文琮的左耳“嗞”地一声划向右耳,混沌中似乎出现两三秒的空白,他不由攥紧了手里的玉猪。

说是玉猪,其实不准确,正经的该说是玉握。古代人崇玉,尤其汉代的时候,人死了决不能两手空空,每个拳头里要各攥一个猪形玉握。猪是人生财富,取那个意思,一般是汉八刀刻法,也就是寥寥形似。

走到单位后面的游步道上,由于背阴,树木森森,小风一过,提神醒脑地凉,方文琮的困劲儿累劲儿过去了,出了一身汗,舒服了不少。他伸出手掌,看看那玉握,嘴角含笑:就这么一只,算什么呢?而且又不是真的——老头说不出名字朝代,他要是懂点,还不知要怎么忽悠——不过他方文琮能有什么呢?连玉握都是一对对的,他与谁去对?这么来回想着,他对这失偶的玉握生出些柔情——青青黄黄,像玉像石,边边棱棱地还有些残破。但,看起来还有几分古拙,而摸上去清凉圆润,让人心静。他就这样握着自己的保护神,走上了阳光大厦的台阶,两扇巨大的玻璃感应门迎着他,向两边徐徐分开。

像这样高耸巍峨的摩天楼,在城市里比比皆是,就像这座阳光大厦,通身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好像一块巨型的透闪石,有着一种特有的威仪。出入其间的男女,昂首挺胸,光鲜得体,仿佛因为它的庇护,更增加了自信和底气。底层的大厅金碧辉煌,异常k宽敞,巨型的圆柱从底部直撑到四层楼那么高。高高低低的室内植物肆意地伸展、生长、蔓延。在这样的巨大空间里,初到的人往往会自觉渺小、瑟缩,而常居其间的人,又如置身巨型蚁穴一般,似纷乱而实有序地终日忙碌。

方文琮进电梯按了23层,脸上带着微笑,像工蚁摆动触角似的,温和有礼地跟这个那个人打着招呼。他在阳光大厦的鹏城万里传媒公司已工作了十多年,又是行政办公室的文员,人头自然是熟的。电梯镜子里,映着他瘦削的脸和染了霜的头发。

刚刚到,就听得旁边办公室里周强宇厉声叫道:“方文琮!你过来一下!”

方文琮心里一紧,忙快步走过去。周强宇咄咄问道:“你上午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办公室?”

方文琮立在周强宇办公桌前,陪笑解释:“昨晚被大雨淋了,感冒头痛,今天一早,我本想打电话给您请假,又想起您今早是在外面开会,就打电话给蔡小燕,让她先帮我填个请假单,下午再找您补签字。”

“蔡小燕!”

“领导叫我?”蔡小燕白着一张小脸跑进来,肩上还背着包,显见得也是刚来。

“你去哪里了!”周强宇又冲着她。

蔡小燕人虽然瘦瘦怯怯,口齿却很伶俐:“是这样的领导,我今天来得最早,先给方老师填了请假单,准备您来了给您签字的,后来老大办公室的姜主任来了,交办了一件事情,并且上午就必须办好,所以我就赶快出去了。”

蔡小燕不说还好,她一说,周强宇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是公司办公室的?还是姜黎云办公室的?再说,你办了什么要事?她有什么要事非你不可?”

蔡小燕一梗脖子:“都是领导,有吩咐我敢不听?”

“都是领导?你的领导是谁你先弄弄清楚!”

周强宇的呵斥声震动屋瓦,整个23层都鸦雀无声了。方文琮和蔡小燕,低头肃立,默不作声。有来办公室办事的员工,在门口一探头,看了这阵势,都赶紧闪开。哼。要说这周强宇还真做得出来,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助理,不过因为老主任卫老脑溢血住院才代行职责的,连个正经的主任都没挣上去,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得瑟,真是小人得志。他再权力大点,那还不得焚书坑儒?

最后,周强宇摔出一句:“不想干就走人!好好地想想!”

两个虾兵蟹将锉不拉唧回到大办公室。其他同事假装忙碌,只有公司小车班的几个司机朝他俩目送同情,最活络的阿海还跑过来,手里拿着个纸包:“老方,我刚买的五年陈老白茶,尝尝。”

方文琮谢了他,一坐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里汗津津的,青黄的玉握仿佛洗了澡,他心里对那只猪说:“瞧见了,我容易么?四十多的人了还孙子一般,你倒是通通灵,帮帮我呀。”

但其实他心里一点火星也没有,多年职场下来,早就麻木了。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说原来的老主任卫老好,人和气,又怜下,经常部门活动聚餐,用小金库给大家发点钱,人情上也厚。譬如默许小车班的司机们下班后把车开回家,不像周强宇,既不允许车开回家,又要早晨上班打卡,损人不利己,招众人怨恨。司机们收入本来就低,有辆车自由调度,上下班开一下,节假日载载家人,照说也不算过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现如今哪里不是这样?

司机们,还有蔡小燕他们这些年轻人,都对周强宇恨得牙痒痒的。阿海带着司机们闹过一次,周强宇更强硬,说公司现在一半人有私家车,用车的人少了,本来就嫌司机多,不想干就走人!这些话更戳到了阿海他们的心窝子上。蔡小燕那些文员呢,年纪轻,傲气没褪尽,受不了周强宇以势压人的强硬态度,常觉得人格受损,于是整个大办公室,自从周强宇当头儿以后,明里暗里都往姜黎云那边的总裁办公室贴过去——既然要受气,不如受更高一个级别的。

方文琮想着这些事,起身去洗手间。人人都说卫老好,照他想来,这也真不知怎么说了。卫老的处事,照老底子的说法就是——老甲鱼。老头大脑袋光秃秃的,像个弥勒佛。公司老大黄耀光也好,老大办公室的姜黎云也好,他见了都春风拂面,做小伏低,处处油都抹得溜滑。对下,宽容体谅是一方面,压得住是另一方面。他本来已是该退休的人了,却因为与上面巴得牢,一直不退,下面的能人,未免等得不耐烦。今年若不是他身体的硬件不支持,断不肯升周强宇。呵,这人一有了权,怎么就变得这么厉害呢?想想周强宇现在常常挂在嘴边的“我就是这个风格!受不了你们就走人”,方文琮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他这样的风格,就顺着他吧,有本事你比他职位高。

这天真是邪了门了,就方文琮去洗手间的工夫,蔡小燕到25楼搬来了救兵。来的是姜黎云手下的应小红,绰号红辣椒。这女人二十七八岁年纪,柳眉杏眼,一件紧身短摆的红色连衣裙,腰上松松合着金色腰链,十分地伶俐漂亮。

“小周,都是一个单位,互相帮个忙不是应该的嘛,发这么大火干什么呀!正想下来请老方帮我们改个方案呢,你这么一发火,我都不好意思了。跟你汇报一下哈,上午是我们姜头儿叫蔡小燕帮忙的,你不要骂蔡小燕,要骂骂我们。再者说了,我们的活儿也是黄总紧急交办的,要不,你骂黄总?”

应小红在周强宇办公室门口嘎嘣脆地说着,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她虽是个普通职员,但因为直接服务于黄总,威势便不一样,明明比周强宇小着四五岁呢,倒老气横秋,“小周小周”地叫。

周强宇道:“你们人手不够可以招人呀,或者把需要帮忙的事交给我,办公室统一安排。现在想来就来,想叫就叫,我们的工作怎么安排?”

“哟,小周!你怎么一点合作精神也没有呀?我们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想叫就叫了?”

“你不用在这里吵吵嚷嚷,我自会找姜主任协调。”

“规矩好大呀!好好好,我不配跟你周助理说话,我这就跟我们姜头儿说去,叫她亲自来负荆请罪。”

应小红话虽这么说,人却袅袅婷婷走到这边大办公室,对方文琮扬声吩咐:“老方,那方案我已经离线文件传给你了,你帮着润色修改一下,今天一定要弄好,明天要用的。”

方文琮忙笑道:“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晚饭后加个班弄,保证不耽误。”

应小红扑哧一笑:“你不用怕嘛!等下我就跟黄总申请,借你和蔡小燕用两天——谁敢再说什么不成!”说完一转身,嗒嗒踩着高跟鞋,气场十足地走了。

第二章

升职这件事,苦等它多少年不来,现在绝了念了,它倒来了。8月里,阿海开车载着一群人去医院看卫老,送了大包小包不少补品,反正老头准备退休了,大家这也不算拍马屁。热热闹闹说话间,方文琮远远站着,揉着他的玉握微微笑。卫老在职时,并不特别待见方文琮,万没想到,他荐继任,竟跳过周强宇,推了方文琮——上次周强宇代行主任职责,也是卫老自己选的呀。

这其中有什么玄妙,方文琮并不知晓。任职通知本该是办公室发布,这回却是红辣椒亲自贴在了公司所在的21-25层电梯旁。贴好了,她走到这边大办公室,下巴颏点着方文琮道:“老方,恭喜啦!”说完笑吟吟去了。

“方主任,你升职要请客呀——去世贸吃自助餐,好久没有嘬一顿啦。”

“方主任方主任,还是海底捞吧,夏天吃火锅更爽,而且寓意好,红红火火嘛。”

“头儿,要不去千岛湖洲际大酒店开几天会,凉快,避避暑……”

蔡小燕阿海他们围上来,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左一个主任右一个主任,叫得方文琮脸上发热。不懂他们改口怎么这么快,他的心情,也在范进中举的惊喜和谢安“小儿辈大破贼”的矜持间摆动:“过几天再说,过几天。”

过几天,周强宇不声不响,走人了。倒是挺硬气。有人八卦说,他找过黄老大,黄老大叫他去公司下边的商店当经理,他不愿意——这回,轮到他自己“不想干就走人”了。

方文琮准备着换到主任办公室去,卫老和周强宇的东西都搬走了,空间显得格外得大。不劳他动手,蔡小燕和阿海他们早把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办公室本来就是管行政事务的,这几个混人半是献宝半是瞎闹,把新买的沙发、油亮乌绿的大盆栽、液晶大屏壁挂电视,都搬进了房间。方文琮见了大吃一惊。墙面上尤其刺眼——玻璃框横挂着,里面一行隶书:“君子比德于玉。”他沉了脸,问哪里来的。众人互相看看,蔡小燕转着眼睛说:“您不是喜欢玉么?我们请大楼里写字有点名气的某某写的,您不喜欢?”

方文琮没作声。

蔡小燕的声音里有些恃宠而骄:“我们就是觉得您有君子之风嘛。”

“是呀是呀头儿,挺合适的呀。”众人附和。

四十多岁的人了,按说经事不少,但这会儿,方文琮真不知道蔡小燕他们这是在拍马屁还是发于肺腑,反正,这么被拥戴架愣着也是好事,他温声道:“这幅字我很喜欢,你们费心了,只是我觉得,工作中还是比 ‘能’好,比 ‘德’是个人修行,我拿回家去挂吧。液晶电视、沙发、植物都搬回仓库去,咱们是办公室,好的新的应该先尽着员工用,而且申领也有制度,不要这么随意。”

众人信服地频频点头,蔡小燕小声说:“我是说您有玉之德嘛,又没错。”说完哧地一笑,溜了方文琮一眼。

东西更换停当,办公室里寒素谦和了不少,方文琮舒了一口气,摊手摊脚坐在旧桌前灰秃秃的办公椅里。已是傍晚边儿了,因为朝南,室内铺满斜晖。宽阔的窗台上,几盆绿色小植物舒心地伸展着,角落的大盆栽,虽是没身价的滴水观音,大叶子也四面出击,生机勃勃。方文琮渐渐觉出一缕淡淡的喜悦。他环视四周,看到自己摊开的右手里那只玉握,唇边不由自主地绽开笑纹,忽然又想到,平时握着它,从不招摇,怎么众人就都知道他喜欢玉了呢。群众的眼睛啊。

而且不光是群众,思想间,一阵香风急卷到面前,一个白色的东西荡荡悠悠,胡萝卜似地在他鼻尖前晃。提着这物件晃的,是大喇喇的红辣椒——应小红。

“什么?”方文琮往后一缩。

“你瞎啦?玉佩嘛!”

“是要我鉴定?我、我可不懂啊。”

“谁要你鉴定!这是正经的和田白玉佩,送给你,专为你升职道喜的!快把你那给死人陪葬用的玩艺儿扔了,也不嫌晦气!”

好像全公司的人都看到了方文琮手心里的秘密,他顿觉衣不蔽体,脸上发热:“别别应小红,不用那么客气。”

“怎么?怕我以后有事求你?”应小红把玉佩扔给他,一副不由分说的娇俏模样。她脸上妆容很淡,但眼角处有一抹着重的黑,瞟着人笑时,妖娆中藏着锋芒,叫人不敢直视。说话间她靠近了些,柔声媚气:“你升职我也有功的,你信不信?就看中你能干活,好说话。”方文琮想像卫老那样,江湖气十足地来句“应该的应该的”,等开了口,却是窝窝囊囊,卑卑弱弱。他视线无处安放,慌乱地移,不防落到应小红胸前,只见两片红色衣襟交掩处,肌肤白腻,丘壑深深。他赶快拿起玉佩:“太贵重了,当不起。”

“当不起以后还我,我可不会跟你客气!”说完,她抚了抚鬓发,狠狠地笑瞪他一眼,走了。

这里方文琮轻舒一口气。难怪纣王夫差都要亡国,这些妖女呵,仗着自己有副好皮相,肆无忌惮,随意地把男人揉搓玩弄。反正大多数女人是只有本能,没有思想和操守的,像这应小红,忽然间说话行事如此亲厚,就像两人间已经有过什么事似的,真是从何说起——又绝不敢得罪她。

应小红送的这块玉佩,不是古玉,但是很好的和田玉。传统的吉祥图案,有蝙蝠,有两个铜钱的方眼,意思是福到眼前。从前读书人为示高洁,常佩竹节佩,取其风骨;如今不同,除非是巨贾豪商,已经爆有钱了,到拍卖行高价拍个刻有“清慎勤忍”字样的前朝古玉,显得境界高,有逼格;而平常人,面对着满世界的大贪小贪,大俗小俗,说什么君子、有德,不但矫情,而且犯众怒。之前方文琮不想挂那幅“君子比德于玉”,也是这个意思——说自己有德爱德,难道别人失德无德了?

当然,方文琮也不喜欢“福到眼前”、“终身有福”、“福禄双至”这样的玉佩——把人的一脑子俗臭刻到玉上,真是暴殄天物,要这么说,还不如光溜溜赤条条不着一字的玉坠,也就是俗称的疙瘩件儿。再者说,他也并非真的迷上了玉器收藏。

方文琮把“福到眼前”佩用一块眼镜布裹了,塞到了抽屉深处。他拿起了自己的玉握,想,以后不能再握着它了,起码当着人不行,否则简直像个把柄。他把玉握放进裤袋里——都说玉养人,人养玉,玉握跟着自己,也得受躲躲藏藏、窝窝囊囊的带累。

私心里,方文琮觉得这玉握不一样,哪怕只花了一百元。这大概与初恋相类,贵在占了先机。又与现代的迷信有些仿佛,譬如家里挂字画,就是不待见梅花,任它怎么清雅,总觉得与“霉”同音,不吉利。非得秀一下名士风骨,那竹石边上,也得有两只鸡压一压,取那个“双吉”的彩头。

他在餐厅吃了晚饭准备回家,阿海早在楼下等着了,说是把那幅字送到他家去,而且,也是顺路。一路上车流滚滚,两个人说说笑笑。阿海这个人三十出头,金鱼眼泡,一双眼相当灵活,转动间透着“没什么我不知道”的活络劲儿。他为人也确实十分拎得清,只因少读了点书,才沉在下面。同事不少年头,方文琮很知道,阿海么,占点小便宜耍点小滑头是有的,但你不惹他,他不会来祸害你,若对他有几分好,他还有“仗义每从屠狗辈”的那一面。

这会儿阿海骂着周强宇的祖宗八代,说他的手死长,连小车班修车的事也不肯放,“我们都老司机了,什么不知道?就是去熟人弟兄的修车铺,也是两便的——既照顾了他们的生意,又省钱放心。他非要去4S店修,那是杀猪的地方,白做冤大头。这个人!六亲不认,做个独头,对他自己又没好处的!”

方文琮不接话,听阿海又说道:“头儿,今年中秋的月饼还没有订吧?”

方文琮从前从未留意过采购的事,便问:“有定点的供应?”

阿海笑道:“卫老管的时候,都要先问得月轩的余薇,她有时管,有时不管。她不管了,卫老再自己订。”

得月轩是他们公司的会所,每年有一些小会议在那里开,余薇是那边的主管,坊间传闻,这女人与黄老大……

方文琮静默一会儿,问道:“直接去问余薇,还是先问一下姜主任那边?”

阿海说:“问不问姜主任无所谓,这种小事情她不当回事的。只是呀,你千万别去问应小红,你问她,她成了主任了。头儿,我实话实说,这女人是个祸害,你可得防着她点儿。”

方文琮脸热起来,仿佛在应小红面前无力招架的窝囊相都被看到了,好在这时到了家。

上三楼,开了家门,只见一窝子人:岳母祝春莲、岳父郭平、老婆郭莉、小舅子郭凯和他的女朋友琪琪,热热闹闹,正吃饭后水果。

“大伯大妈嫂子,我是阿海,我们方主任的书房是哪间?我把这幅字挂上去。”

阿海是老江湖、自来熟,跟方文琮的岳母一接上口,就改成油滋麻花的老杭州话,一递一声搅得十分热闹。

“我们家文琮是个老实头儿,啥时候成了主任啦?”岳母问。

“真人不露相,大妈,我们公司近千号人呢,方主任现在是大管家,您哪,就等着吃香喝辣地享福吧。”

“是么?文琮,怎么都没听你说起?”岳母又问。

“你们听阿海瞎说。”方文琮淡淡的,也不看他们,进了书房。阿海登上蹿下地把字挂了,郭莉过来,倚着书房的门:“你吃过晚饭没有?”

哼,还亏有这一问。方文琮不抬眼:“吃过了。”

“那再吃点水果,我们就是等你呢,琪琪和阿凯今天把证领了,也算个大事。”

屁。早上出门怎么没听到这话头?

阿海又下楼了,不多时噔噔上来,从手里一个黑色大塑料袋,倒出几条软中华。

方文琮沉了脸:“这是干吗?”

阿海嘻嘻笑:“上次接待外地客户,多出来这些烟,姜主任叫我拿了。头儿,你也知道我怕老婆,最近老婆逼戒烟逼得紧,我哪敢拿回去?祸害你算了,你不抽烟,家里反正有人抽。”

郭凯早撕了口子拿出一包:“好好,以后尽管来祸害。”

闹哄哄地阿海走了,说是以后每天早晨来接方文琮,反正顺路。方文琮又在客厅略站站,和琪琪微笑地客套几句,便进书房,把门关了,任他们怎么殷勒相劝,只说自己还有个报告要写。

楼上岳母家和3楼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当年买房时,自家这套方文琮付了大半的钱,但岳母仍叽叽歪歪,替女儿委屈。那时年轻,他与郭莉感情尚好,也不辩驳,更坐实了他的“亏欠”。两家比邻,一点缓冲也没有,岳母霸道,郭莉任性,日子鸡飞狗跳。小舅子郭凯是个“晃晃”,三十大几了仍没正经工作,和琪琪好上后,不分早晚地带到家里腻歪,反正琪琪也没正事。为了给小两口腾地方,岳父岳母常移师楼下——佳佳住校,方文琮郭莉上班,反正空着嘛。

和这样一家人年深月久地一锅炖,纵是铁条,也没筋骨了。

郭凯和琪琪上楼了,客厅里响起哭爹喊娘的夸张对白,大约是剩下的三个人看起了国产电视剧。他们边看边评,汤汁浓郁的的杭州话传来递去,有声有色。

“男人家就是要外面立得住,女人家嘛家里把把牢。”岳母道,“只要钱拿回来,外面玩就让他玩去。”

“那得看拿回来的是多少钱。”郭莉的声音。

结婚十五年了。回首处,真是烟霭纷纷,当年那个爽快俏丽的小护士哪里去了?

方文琮和郭莉是朋友介绍认识的,刚交往的时候,一次他不小心踢开了脚趾盖,她便叫他经过医院时来找她。那天,方文琮打了电话,跨在自行车上,看着高挑的郭莉穿着淡绿色的护士服,从马路对面的医院大门里走出来。杨柳拂风般的,她到了眼前,从绿口袋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有棉球,有碘酒。

“喏。”她笑盈盈,“自己护理一下就行,别碰水。”

马路上很杂乱。路边的柳树上缀满新叶,小风吹送,枝条摆动,蜿蜒绵长的护城河熨帖地做着谈话背景。

恋爱时她不太说话。比他小五岁,有点小妹妹的感觉。无知无识和性格上的慓悍都被掩饰起来了,但那基因潜伏着,影影绰绰。到佳佳出生,就来了个肆无忌惮的大暴露。“男人家应该怎样怎样”,这话比赛似的出现在郭莉和岳母嘴里,反正她们的智商也不够她们去想:万一男人真合了她们的意,富可敌国,权势喧天,那时节,还有没可能再接受她们的奴役?

谁家买别墅排屋了,谁家换车了,谁家孩子出国念书了,这些事都能刺激郭莉,让她把羡慕妒忌恨转嫁到方文琮身上,再由岳母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总结性收尾。呵,不用说了,这段婚姻大概堪比尿毒症,毒素与肌体没办法分离,只能慢慢销蚀,默默忍受。佳佳住校后夫妻俩分房而睡,偶尔交那么一次,像该吃该睡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初夏大暴雨那天,窗外的电闪雷鸣把两人赶进了一间卧室,天摇地撼,衬得晕黄的台灯有了几分温暖,两人暂歇前嫌,解衣躺下,不防一个话头滑到佳佳身上,郭莉便道:“佳佳班上好些同学都要去国外读高中,算算三十多万一年,再加上本科四年,要两百多万呢,咱们可得早做打算。”方文琮不想纠缠,含混道:“唔唔,再说吧,也要看她自己。”又说了几个来回,郭莉嗓门大了:“我知道,你就是怕花钱!自己没本事,坑苦了老婆孩子!没见过这么窝囊的男人,结婚十五年,人家都换过几次房了,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陈词滥调外加怒发冲冠。快四十岁的女人了,那容貌身体,也只能是勃发状态下勉强看看了,一旦退潮,便不忍细睹:脸盘子方了,原本高挑的身型块儿了,多余的肉和她本人一样肆无忌惮、蛮不讲理。方文琮飞速穿好衣服,床那边,郭莉也起了身,恨冲冲蹬上内裤。

据说这种欲交而未能交的情形,最容易蓄积怨恨。自那以后,两人基本不正眼相看。有时他加班,有时她值夜班,有意无意,减少正面接触。暑假期间,佳佳在,一层薄布还掩着,暑假一过,家里冰窟窿般,基本没了热气儿。

只有书房是他的。窝囊人,只配坐南朝北。窗台上摆的文竹、宝石花、仙人掌、富贵竹,都是植物中的贱民,背阴处忍着寒苦。他本人,则像杭州遍地可见的沿阶草,蓬头鬼似的,一身尘土,被人踩,任人踏,咬牙抓住最贫瘠的土壤。

可谁愿意那样贱呢?他坐在书桌前,把玩他的玉握,思绪纷纷:也难怪蒲松龄笔下尽是神神怪怪,鬼魅妖狐,骨相单寒,只能向幻想中求。就像他这会儿,特别愿意相信玉握有灵。

法器通神,交会于天。但愿玉握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也不必说什么比德于玉了,汉唐时候,玉不都是权利的象征么。

他把玉握对灯照着,盈盈润润中,玉猪那稚拙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微笑:好吧。多少年了,蓬门衰草,孤窗细雨。也该给你换换气、转转运了。

第三章

鹏程万里公司的老大黄耀光,四十出头,身型高大,相貌堂堂。他家世好,路途顺,本人又确是个能人,故此气场相当强大。能人多专,公司又是他一手创办,因此在这个势力范围之内,他绝对是说一不二。公司高层开会,众星捧月,人人都是笑脸相迎,唯唯喏喏,像方文琮这样的小角色,只有端茶送水、当个大仆人的份儿。他人也矮了,声也低了,连话都是烂面条似的一节一节,倒不防这天会议主要议程结束后,黄老大点着他的名儿说:“老方,今年的月饼赶紧订上,送客户的那批一定要尊贵大气。得月轩的几个人出国考察去了,而且,往年他们订也都太小家子气。姜黎云是黄老大面前第一个有话份儿的,她也说:“我这儿有份客户名单,回头你来拿。”

方文琮答应着。会后他去姜黎云办公室,姜黎云含笑让他稍等,自己先接电话——姜黎云相貌并不出众,人到中年,腰腹处鼓鼓囊囊,但听她打电话,那声音,却像从前译制片里的配音演员,分外地磁性妖娆,而且透着见过世面、有几分权势的人那种特有的拿腔捏调。

挂了电话,姜黎云拿出一份名单,笑道:“你再问问应小红,看看要不要增补。黄总爱体面,而且中秋是个大节,你酌情看吧,宁可礼厚一点。”方文琮点头退出,应小红早在门外候着了,俏生生夺过他手里的名单:“你就管员工的月饼好了,客户的我来买我来送,这些人爱什么好什么我比你知道,你只管签字买单。”

方文琮怕这女人作出麻烦来,脸不由紧了。应小红斜他一眼道:“德性!老大心里的预算是多少,我比你有数。”说着也不管周围有人没人,玉手搡了他一下。

每次应小红一搅,方文琮便丢掉三魂两魄。他忘了坐电梯,从楼梯间里走回23楼。办公室门口,一个年轻女子正候着,看到他,忙绽开一脸春花:“方主任,我是春湖宾馆的伊明媚,今天一早打电话跟您约过的。”

春湖宾馆是卫老从前的老关系,方文琮胆小,一来觉得延续从前的老关系总不会出大错;二来也显出对卫老的尊重,免得他有人走茶凉的感慨;三来堵了众人的嘴,反正他原本也没打算从采购里拿什么好处。后来才知道,卫老从前的老关系已经走了,新换了这位伊明媚。

伊明娟身穿春湖宾馆的黑色西服套裙,身材凹凸有致,面容姣好端庄,看过去挺成熟,像有二十七八岁。虽然之前电话、网络上都勾兑过,她还是打开手提电脑,要给方文琮看月饼礼盒的资料。方文琮还在消化应小红,有点心不在焉,等伊明媚话都说完了准备告辞,他才梦醒般地说:“没问题,我们再统计一下数量,这周应该就可以签购买合同。”如此轻易痛快,伊明媚倒愣了,继而忘情拍手:“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方主任!真是爱死您了!”脸上的职业化也掉了,年纪减去五六岁:“您这回真是救苦救难了,我们宾馆公关营销部人人有任务的,有您这一单,我就过关啦。”她喜形于色,赶紧又拿出一叠餐券:“我们宾馆虽然只有四星,新装修的西餐厅却很高大上,大厨是从五星酒店挖来的,厨艺很赞,这一阵试营业,您带家人朋友来尝尝。”

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一个周六的下午,方文琮去某大学上英语培训课,到了以后人影俱无,只有英语老师Mary坐在第一排座位上。

这英语课是系统内中青年干部培训项目中的一种。够级别、英文又较好的,在高级班强化后,过了雅思考试,可以去国外进修学习一年。方文琮一是级别不够,二是程度不高,分在中级班里,不想今天来上课,竟碰到这么个冷清局面。Mary老师扎个大马尾,穿着粉蓝运动上衣,因为镇不住一班的老江湖,气呼呼很有些不痛快,方文琮正不知怎么安慰她好,同班的另一个学员陆浩来了。

“Mary,就两个学生啦?”陆浩说,“我是真心粉你的,就盼着只有我一个人来时,可以和你单独相处。老方,要不你先走吧,我知道你公务忙。”

Mary年轻,未脱学生气,被他这么一逗也绷不住笑了:“陆浩,你是班长,也不管管那些旷课的老家伙。”

“是我的错。”陆浩笑,“下次上课我安排,咱们外面喝茶去,必须英语聊天,谁说中文谁买单。”

三人不成课,草草散了。因时间还早,陆浩提议哪里坐坐去。

这陆浩虽年轻,却人头熟见闻广,段位比方文琮不知高出多少去,方文琮心中十分钦佩。中级班上都是来自各单位的小头小脑,陆浩圆转老练,跟每一个都很快地混熟了。他又似有心结交方文琮,已经请过好几次饭。这回方文琮想回请,正好离春湖宾馆不远,便想到了那西餐厅。

到了之后打电话,伊明媚得了凤凰似的出来相迎。还是那西装套裙,头发轻挽着,明丽妩媚。新装修的西餐厅果然精洁,寥寥无人,更显得清幽。陆浩和方文琮拣窗边的座位坐了,伊明媚为示隆重,请来了西餐厅的大厨。这着是个臭棋,把朋友间私密的小聚全扰了。大厨就是伊明媚之前说过、从五星酒店挖来的那位。其人本来高瘦,顶着个厨师帽,更高了。牢骚又多,一说就刹不住话头。听那意思,他不是被“挖”来的,而是被“挤”出来的——一是他原来所在的五星酒店好面子虚套,请了位舌头打卷儿的香港大厨,二是上头的主管贪回扣拿红包,进的要紧食材全不新鲜,害得厨房跟着背黑锅……其中的棱棱刺刺,够这位大厨吐槽三天的。

“外来的厨师手艺就好么?谁知道他们是哪个土沟里钻出来的?”大厨愤愤。

伊明媚十分过意不去,说了好几遍“胡师傅您忙您的去”。这胡师傅只是不走,又抱怨新东家酒店旧、食客少,伊明媚忍不住推他:“今天不是有贵客么,您快去露两手呀。”

按说大厨亲自做菜,该是有口福了。牛排也确实煎得不错,厚墩墩在白色瓷盘中卧着,一身的浓香浆汁,还倚着一朵墨绿的西兰花。只是大家动刀叉的时候,胡大厨目光灼灼地瞪着他们,等着亲耳听点赞。伊明媚急了:“咱们别打扰了,人家还要聊事情呢。”陆浩拦住道:“没事没事,一起聊聊挺有意思。有回高银街一家新餐厅送我张金卡,我带家人去吃,一进门,从老板到大厨到经理,一群人围在旁边不走。那一顿饭,我夸他们夸得舌头都僵了,根本不知吃的是什么,从此后再也没去过——白食没有那么好吃的。”方文琮和伊明媚都笑了。

一餐饭虽然欢实,却吃得不伦不类,方文琮有些抱歉,陆浩却善解人意地说,这样挺好,轻松热闹。而且,他有个同学要拿东西给他,顺路过来,也不知合适不合适,方文琮自然说合适。餐厅里依然只有他们一桌,自助餐早摆上了,只是没人。伊明媚说:“旧的酒店最难做了,全靠拉客人,我们公关营销部尤其累,推销会议服务啦,卖月饼啦,卖餐券啦。我是新人,没有什么关系,这回若不是方主任帮了大忙,没准就卷包走人了。”

方文琮笑笑。

陆浩说:“说得好可怜,你这么伶俐漂亮的小姑娘,五星六星的酒店也该抢着要呀。”

“哪有那么容易?如今工作难找。”伊明媚蹙着修眉,“我老实巴交,又没什么干爹。”

“怎么是老实巴交呢?是洁身自好嘛。”陆浩笑道。

“还好我们酒店的会议接待和婚宴还不少,婚宴很实惠的,地段又方便,都挤到五星六星的去,就那么几家,黄道吉日都不够排的。”

不多时,陆浩那位同乡兼同学大康来了。这人油足肉厚,穿戴讲究,一进来,先把空荡荡的餐厅转一遍,看了餐台,跌足叹道:“三文鱼海蟹都新鲜,又不限量,价格又真便宜,我算是来着了。”大厨师顿时得了知音:“不是我说,我们这边自助餐的性价比是全城最高的。哼!菜好不一定受欢迎,人好不一定混得好,老天一向来都不长眼。”

“谁说不是呢弟兄。”大康喟叹,一口杭州话比东坡肉还入味,不知底里的,绝想不到他是外地人。

有了这么个热闹人,加上胡大厨秀厨艺,欢声笑语,不觉喝了不少酒。陆浩与大康交情匪浅,谈笑十分随便:“当年我与大康同班,我是学霸,他是学渣,瞧瞧如今,还是他活得滋润。”“别寒碜人啦,我一个铜臭小商人,还不全靠你罩着。”

大康给陆浩带了几盒扇子,两轴卷轴。他是做文化礼品的,这几样东西给陆浩所在的单位做人情往来馈赠用。他顺手递了一盒扇子给方文琮,方文琮笑着摆手,大康说:“我这不算贿赂啊,说白了都是印刷品,不值钱,不像人家最顶尖的礼品公司,一做就是纯金版的《富春山居图》,工艺不说,单金子就了不得了。”

“那还不如送金砖。”

“金砖不好送,礼品就不一样了。”

“真是土豪。”伊明媚咋舌。

陆浩摆手说:“都快中秋了,还送什么扇子?告诉你,老方是个雅人,爱的是美玉。”

“啊?”大康瞄着伊明媚,“哪个玉?温香软玉?”

伊明媚红脸了,方文琮忙道:“没有没有。”

“而且要老物件。”陆浩说。

“咳,真没有这回事。”

大康说:“要说老物件,最老最无价的,该算良渚玉,犹其那个大玉琮。”

“玉琮?和方主任名字一样的那个琮字么?”伊明媚问。

“对,好像是5000多年的古物吧,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嘛。上大下小,方不隆冬,小砖头似的。不是说上面那神徽纹,到现在也没确定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是图腾吧?”伊明媚猜道。

“谁知道,反正是神器。”大康说,“这种东西不是让你拥有的,谁镇得住它?倒是该求它庇护。而且最早的时候,玉也不是玩器,神神鬼鬼,都是通天求权势用的。”

方文琮听着,心里若有所动,正好胡大厨送甜点来了,插话道:“真当的,玉这种东西是有灵的。我小时候,家住清波门,隔壁人家后院里有个腌菜缸,上面压着个石头的大圆饼。后来有人来收,几百块钱拿去了,说是什么良渚古玉璧。压咸菜的石头卖了也就卖了,谁知那家人原来代代有人当官的,少了那石头就倒灶了,‘文革’时斗得要死,房也收了,家也散了——小伊,榴莲蛋糕我最拿手,你吃着怎么样?”

胡大厨话头转得太急,众人愣了一下,都哈哈地笑。伊明媚还要跟胡大厨理论:“胡说,哪个妖魔鬼怪住在咸菜缸里?咦,不会胡师傅你就是咸菜精吧,要不然,怎么老是酸溜溜的……”

这天方文琮喝了不少红酒,散场的时候脚步都发飘了,还是大康把他送回了家。一晚上大家真真假假,说的那些因缘际会、神神怪怪的奇谈,借着酒都循环到了他的身体里。从前古代人信巫信神,只因为畏惧自然,如今人们见什么信什么,道理是一样的——也是怕命运拨弄。

开了家门,方文琮没搭理迎上来的郭莉,扔下她和大康对答,自己径直进了卧室。

沉沉地一觉之后,迷迷蒙蒙间,他仿佛醒了,飘飘摇摇,来到一片无穷无际的湖水边。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周围人影绰绰,他也间杂其中,似乎有所期待。不知过了多久,从无穷的远处,一条黑紫色的长堤地毯似的铺排而来,沉入水下一两尺。湖上景色似曾相识,只是连绵的远山,都换作了一个个高耸的水晶长方柱,好像变形的城市摩天楼。很快环佩声动,水波光转,人群骚动起来,一个白色身影沿着水下之堤徐徐而来,只见这人头戴白色羽冠,身着白色长袍,腰佩华美的组佩,面如冠玉,倜傥非凡。在他胯下,一只似鹰非鹰的巨大白色猛禽,两目寒光四射,两爪如钢似铁。白衣人温雅一笑,按低了禽首,一霎间,湖上香气馥郁,星落如雨。

无须解释,方文琮就明白他是通天的玉琮王,并无师自通地听懂了那咿咿呀呀的特殊言语,只听琮王吟道:“今夕何夕,风露清幽;玉鉴琼田,澄澈不流;子兮子兮,解汝千忧;玉楼金阙,势比王候。”人影的欢呼声中,喷泉礼花瞬间齐发,《今天是个好日子》的喷泉歌曲也响了起来,水下暗堤消失了,琮玉如花炮般打着旋儿飞到空中,猛禽的大翅扑腾几下,飞出无数的碎玉。琮王手中托起鸡骨白色的方形器物,光芒四射,天地间顿时有如白昼。

周围面目不清的人影纷纷伸出手去捞那光芒,高亢的女声“好日子”及喑哑的男声“势比王侯”交叠穿插,方文琮在奇异的感应中伸出右手,用自己的玉握去捞光芒,果然通了电一般,黄绿色的玉握也通体发亮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沿着他的手臂传遍全身。

欢腾中琮王放声大笑,原本冠玉般的面容忽然透出不祥的黑色,笑声里也枭枭地带上了邪异,礼花喷泉攸然不见,乐声也沉寂了,湖边无数闪亮的水晶长方柱,快速地向湖中间聚扰来,寒风阵阵,黑色的湖水汹汹涌动,冰棱碎玉四处飞溅。

随着琮王“嗟世之人兮,耽于欲而不休”的斥喝,天地陡然倾斜,湖水倒挂,万千水晶柱碰撞碎裂。无底的深涧中人影惊叫,沿着峭壁向下坠落。琮王骑着猛禽,笔直向上飞升。天地漆黑一片,寒气冷彻骨髓。

方文琮伸手四处捞抓,脚猛地一踹,踢在了床沿上。他的心咚咚跳着,好久回不过神。冷风阵阵,迎面而来。方文琮开灯检视,原来是自己酒后燥热,迷蒙中把空调的温度打得太低了。

他重新入梦。

这次的梦是碎片式的。琮王的脸有时就近在咫尺,时而妩媚,时而狡黠,时而端凝,时而邪僻。又仿佛听到一个声音遥遥对他道:“此番因缘,只因你名中有个琮字……”

第四章

大康自那天送过方文琮以后,便常常不请自来,大包小裹,总不空手。方文琮心里犯疑,态度淡淡的。大康根本没感觉,很快地跟方文琮岳母一家熟了,稠密得似亲戚一般。连佳佳的冬装都是大康叔叔送的,而且琪琪不知什么时候到大康的公司上班去了。岳母一看见大康便满面开花,从郭凯的婚事一直聊到广场舞——大概他们一家,需要的就是大康这种活络热闹的女婿。

方文琮给陆浩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说起大康,陆浩说:“他就是那么个瞎起劲的人,自己也都万事不往心里去的,你想支使他尽管支使,他要提什么无礼要求,你只管兜头给他打回去。他那几斤几两,我都知道的。”

电话放了方文琮又有些后悔,要说大康,开着宝马住着排屋,论财势门路,都比自己强,这么殷勤相待,几乎把自己家的每一个人都体贴到了,即使是有所图,也不容易了,而且,至今他也没提任何过分要求呀。再说了,就方文琮这么个芝麻小官,又能给别人什么过分的好处呢?可能他就是纯粹地爱交朋友,更何况,他又是陆浩的同乡好友。

这天是周日,天高日丽,暖风融融,难得一个醉人的秋日,一大早,方文琮就送佳佳回学校去了——下周期中考试,佳佳还要临阵磨磨枪——学校里比家里清静。一路上,头顶都是金光灿灿的梧桐大叶子,方文琮不由想:在杭州处处都是美景,缺的唯有佳人而已。思绪轻轻的,划过了伊明媚的影子——这样天气,她这样的妙龄小姑娘,一定是在秋日下,湖水边,“娇羞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地谈着恋爱,多好的年纪呵。

方文琮想到了他大学时代的女友蓝玉。一头乌顺如丝的中分长发,再配上那没有任何瑕疵的面庞,黑溜溜的大眼——确实玉人一般。多少男生仰慕她呵,按今天的话说就是公认的女神。她家境又好,父母都移居香港,她因为从小跟着外公外婆,才继续在杭州读书。难道是自惭形秽么?反正,男生们尽管时时议论她,竟没人敢明晃晃地去追。到大四,方文琮占了同班及中文系男生少的优势,竟成了蓝玉的护花使者。男生们都妒红了眼,而方文琮自己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战战兢兢,永远像个大跟班。两人也拉过手,揽过腰,亲过吻,但都是女王恩赐般的,方文琮从不敢造次。那时他们常去植物园流连。这是景区中的冷门,白天人绝少。幽静的小草坪上,有个吊脚楼般的木台子,四面来风。两人在上面站着,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他记得蓝玉咬着节草茎,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然后一甩头:“走!去那边看看。”

去哪里都是她说了算。方文琮事事时时高高兴兴地俯就着。到毕业,她去香港,他留杭州,谁也不提今后。她是无所谓,他是没资格。后来,蓝玉的情况都是同学告诉他的,他们自己,反而断了联系。

和蓝玉的缘分其实很浅很浅,但她女神的气场一直把方文琮镇着,大学毕业后五六年他都没再和异性交往,这就像你有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丢了以后,再看别的玉,颜色不是深了就是浅了,总不如那头一块。

后来遇到了郭莉……方文琮不愿往这个思路去,眯着眼开车,转念想:伊明媚的眉眼倒有些像蓝玉,只是气场不同,她像个邻家女孩儿,亲切、随和……

到了家,果然又是闹哄哄的,蔡小燕和阿海正把螃蟹、山核桃、有机蔬菜往厨房里搬,方文琮顿时把脸沉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阿海装傻充愣地说道:“头儿,我今天值班,就负责开车,其他事情你问蔡小燕。”蔡小燕笑里带娇地解释:“头儿,前两天你出差,给咱们公司配送蔬菜的农场来了人,送了这些东西,螃蟹我放在办公室冰箱里,怕坏了,还是赶紧给您送来好。”

方文琮道:“送姜主任她们不就是了?以后别干这种事。”

蔡小燕嘟哝道:“她们可什么都不缺。”

方文琮喝令他们把东西搬回公司去,那两人早拿起脚跑了,把嘻嘻哈哈的笑声扔在走廊里。

方文琮有些憋气:自他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周强宇时代的高压散去,司机们又把车都开回了家,他深知“苛”不得人心,也就随他们去了。小车班里最新的车是一辆新买的君威,众人识趣地让给他开,方文琮却坚决不受,依然公共交通上下班,有时搭一下阿海的顺风车。他早跟阿海说没事别上楼,实在是看不惯岳母那副理所当然的作派:他方文琮当上这个小芝麻官,有他们郭家什么功劳么?所以那天,当小舅子郭凯腆着脸把一叠发票交给他报销时,方文琮冷着脸摔了回去。“姐夫胆子太小!”他听见郭凯跟郭莉抱怨,“办公室不就是迎来送往管吃管喝么?换了别人,早就把一家的吃住行全包了。”

事到如今,方文琮倒是庆幸自己和这一家子隔着条沟,否则真得“全包”。一把年纪,他知道自己也就蹦跶这么高了,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尽量守着那一点“清”,免得遭灾惹祸。每逢周末,因为要接送佳佳,他才把一辆半旧的桑3000开回家。

当下夫妻俩吃中饭,郭莉把一部分螃蟹送到楼上去了,自家也蒸了几只,她掰着蟹腿,看了看方文琮问:“那蔡小燕是干什么的?”

“部门同事。”

“多大了?还没结婚吧?”

“没有。”

“我看这蔡小燕不怎么样,”郭莉剔着蟹肉,“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还好意思发嗲。她在办公室也这样?”方文琮瞪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一部电影,就说了句:“撒娇女人有好命。”

这要是以前,郭莉早蹿到天花板上去了,眼下却和着蟹肉把气咽了下去。方文琮吃完一推碗筷去了书房,一秒钟后冲出来,涨红脸问郭莉 :“这是怎么回事?”

郭莉吃一惊,走过去一看,书桌上有个摆件,她忙道:“琪琪拿来的,说是大康送的。”

方文琮嗓门高了:“谁叫她进书房来的?跟你们说多少遍了,不要随便收人家东西!”

郭莉忙打电话叫琪琪,岳母和郭凯也都下来了,琪琪委屈道:“康总叫我拿给你的,我又不知道怎么回事。”郭凯道:“送了就收下,天经地义嘛,又不是金条,喉咙这么响干吗?”琪琪把大康的电话拨通了,方文琮不肯接,只听见大康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老方,这是我出差时带回来的,玻璃的,又不值钱,你不喜欢就算了,下次再给你找个好的……”

书桌上,那仿玉山子的摆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路路通”是玉山子中的名作,像假山般孔窍相连,有着路路通事事顺的吉祥意思。真的玉山子非常人可得,而且七八年前拍卖价就到了几百万元了,一般人能见的也就是玻璃仿的。真的玉山子,羊脂玉所雕,圆熟、温润,即使有个俗名,那也是君子“不凝滞于物而与世推移”,哪像这白玻璃仿的,阳光下几乎透明了,“灵”过了头,有股子胁肩谄媚的轻佻。

一窝子人全堵在了书房,岳母道:“阿琮,你气性不要这么大,大康也是好心,而且他还是琪琪的老板,你给人留点面子。”

自己在他们口中从来都是全名全姓,什么时候成了“阿琮”,归入“阿凯”、“阿莉”一族中了?

“哼!德性!”郭莉说。

方文琮看看郭莉。其实郭莉与岳母祝秀莲是惊人地像,都是高个,微微地有点儿块,残存着一点嚣张而俗气的姿色,扔到广场舞的第一排去当个领舞正合适。

“你们女人家就是眼皮子浅”,郭凯说话了,和桌上的摆件一样“灵”过了头,“人家上门送礼你们要搭搭架子的,不要让人家以为随便送什么都可以,也是要有门槛的。姐,你现在也要跟姐夫一样,端着点!”

方文琮听不下去,拿了车钥匙,拨开这一窝子人走了出去。

他正想着去哪里,就接到了应小红的电话,叫他速去办公室,有急事。方文琮吓一跳,好在是下午一两点中间,路上很通畅。周日的阳光大厦人不多,清幽幽的仿佛山洞。

方文琮才到23楼办公室,应小红就袅袅地来了。乌发妖娆地盘卷着,身着艳丽的薄呢红大衣,紧俏非常。方文琮一见了她有些怵,忙开灯拉百叶,让办公室里坦白无私地大亮大敞着。

“什么急事?”他问。

应小红抿嘴一笑,靠到方文琮身边,伸出手机,给他看屏幕上的一条短信。

“小红:你去香港休假,干脆和妮妮一起走吧,反正你们都是去购物。”

方文琮回不过神。

应小红眨眼道:“妮妮,老大的那个,你懂的。”

“黄总的女儿?”

“别装傻。”应小红嗔着,抬脚踢了方文琮一下,“老大的情儿。”

“不是说……余薇么?”他说完就后悔自己嘴欠,应小红却满不在乎,“余薇没本事,已经下岗了,这个是新的。你少废话,小金库里拿点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

方文琮心惊肉跳,而且一脑子浆糊,既不清楚短信到底是谁发给应小红的,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该拿钱给她。

他挣扎着说:“要拿也要周一财务来了以后。”

“那现金呢?有多少先给我。”

保险柜里只有两万元现金,方文琮豁出去了,暗想这点钱她若日后不还,自己总还垫得起,别的再不行了,没胆子陪她玩。岂料应小红掂了掂这两叠子钱,“啪”地摔在桌上。“这么点谁希罕!死猪脑子!告诉你,快年底了,用钱的时候多着呢,你该多备着点cash!”正好手机响,她接电话,娇声说着“老傅,你到办公室啦?我这就过来找你”,拧着身子走出去了。

香风犹在,惊魂未定。方文琮呆了一会儿,忙起身离开,下了楼手机追魂似的又响了,他屏着气看,来电显示却是伊明媚。

两人约在了平湖秋月边的一家咖啡馆喝下午茶,伊明媚原来是要请方文琮吃晚饭的——办公室购买了春湖宾馆西餐厅的自助餐券给员工们做福利,伊明媚因此完成了营销公关部的销售任务,故而郑重地谢他。方文琮则想:大周末的,天又好,西湖边到处是人,自己和一个妙龄女子一起吃晚饭,被人撞见,即便自己心里无私,到底也显着暧昧,还是下午茶吧,坦荡得多。

咖啡馆外,湖边树下坐满了人,暖日微风,正显出做杭州人的惬意。方文琮却借口里面清静且有wifi,走进了室内一个幽僻的角落。空气里都是咖啡的香味,有一种年轻时尚的松快氛围。伊明媚这天没有盘发,直发披垂着。她颈上围着红围巾,墨绿色格子长裙盖到脚面——谁说红绿搭配乡气的?由她穿着,竟仿佛梅花倚着修竹,清丽中无限地妩媚。果然她的眉眼是越看越像蓝玉,只是蓝玉是通体的白,而伊明媚仿佛是翘色之玉,更带着活泼。

“方主任,我都不知该怎么谢你,这周我们头儿还表扬我了呢,其实若不是你们公司和您的几个朋友,那自助餐我真没地方推销去。”

“确实是你们性价比高嘛,我并没有强力推荐,是他们自己吃了觉得好。”方文琮道。

“好东西多着呢,还是靠您的人情,连我们餐厅的胡师傅都说了,您人好,不像有的人,又吃又拿,喂都喂不饱。”

方文琮笑道:“你们胡师傅有趣。”

伊明媚“哧”地笑了:“他是我们宾馆有名的酸户头、碎嘴子,头儿们都不喜欢他,我有时候倒愿意逗着他玩,好解闷儿。”

原来伊明媚是外地人,独自在杭州,问起缘由,她小小年纪居然“唉”了一声,摆弄着面前的吸管,悠悠道:“我是跟着我前男友来的,我们是同学,都学酒店管理,他比我早一年毕业,进了杭州一家合资的五星酒店,我毕业后也跟了来,去了春湖宾馆。他赚得比我多,五星酒店眼界又不一样,就得瑟起来。而且酒店都是女多男少,因为有好几个女同事对他有意,他益发地人五人六了。吵吵闹闹半年,没办法相处,我们就分手了。”

她开始脸上还挂着笑,说到后面,不知什么伤心委屈涌上来,头一垂,竟像要哭了,方文琮不忍,忙安慰道:“这种脾气早点分了好,不然他日后真发达了,还不知怎么个嘴脸,而且好玉难求,等日后他回过头来再想找你,那时哪找去?只有后悔去了。”

伊明媚又回过脸色来笑了:“其实我对他也就那样啦,只是,不愿意自己是被甩的那一个!我早想过了,以后嫁人,我要嫁个暖男,这样才能舒舒爽爽一辈子。”

“暖男?怎么个意思?”方文琮笑问。

“哎呀大叔,就是呵护型嘛”,伊明媚歪头,“就是,就是您这样,对老婆孩子都往死里好的男人。”

“能看出来我是这样的人么?”

“哎呀地球人都能看出来!喏喏”,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圆镜,在他眼前虚晃着说,“额头上写着呢,暖——男!”

谈笑间,方文琮喝了酒一般,微微有些醉了,郭莉也好应小红也好,家里家外的烦心塞心事,都暂时地退到了一边。对着小桌,听伊明媚轻言软语地嘻笑,气氛仿佛十分稠密,可究竟这算什么呢,她才二十二、三岁,他早半生虚度,又非富非贵,凭什么有非分之念?而且,在她心里,他不过是“大叔”,锦瑟年华的年轻女子,拿“大叔”们开开心、逗逗乐,磨试磨试自己的魅力,那还不是古来的常事?

但人间还能有什么乐趣呢?天色渐暗,他由着缕缕情丝摇入魂魄,温存中带点痛楚地看着伊明媚圆润的面庞颈项,听她娇俏俏说些不着边际的琐事。不觉间,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咖啡店里,灯光金灿灿一片。

对她也许连涟漪也算不上,在他却是百转千回,站起身时他满心都是不舍,心里暗骂:谁叫你坚持喝下午茶的?若是晚饭,还能呆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第五章

日子到年底过得越发快了,兜头兜脑的,每天只一个字:忙。客户的年度答谢会,前些年怎么搞的方文琮没留心,反正今年黄老大发了话,说是务必得欢快热闹,吉祥喜庆,高端大气上档次。到了年底各种的节,场地十分紧俏,托了门路颇广的陆浩,总算订上了新区的一家五星酒店。给客户抽奖用的奖品,方文琮也唯恐黄老大不满意,请示了几次,结果应小红横刀杀出来,把事情揽了去——这倒好了,有她帮着花钱,不愁不高大上。

新区地广人稀,酒店前一片奢侈的空地,室内更是金碧辉煌。二楼有个巨大的空间,四壁玻璃闪闪,人进去仰头而望,像是进了教堂。南面那侧,一大排观光电梯上上下下。如此奢华宏阔的场地,做豪华婚宴十分合适,新人满可以在浪漫的乐声里,缓缓地从天而降。

这场答谢会也不逊于婚宴,漂亮的花草点缀各处,请来的主持及演艺人员也都在后台妆扮妥当。方文琮带着蔡小燕等一干人在签到台迎候。分管销售的傅总及他的手下,则忙着把宾客迎入座位。应小红也早早到场,一身艳丽的羊绒红套裙,裹得窈窕的身段美人鱼一般。

良辰吉时快到了,一架电梯缓缓而上,里面早有人殷勤伸手挡住玻璃门,让出一群客人来。这批人皆穿着深色正装,煊赫非常,为首的正是他们鹏程万里公司的老大黄耀光。他身型高大,顾盼自雄,在众人拥簇之下,更显得贵不可言。一干人经过签到台,工作人员忙把胸花递给高层们别上——知道黄老大凡事讲究,他们特别准备了两份碎钻别针和小兰花搭配的胸花,专给黄老大和姜黎云。此时蔡小燕忙拿出来,捧到黄老大面前,不防脚下被红地毯绊住,一头栽到了黄老大身上。众人笑了,应小红更是“咯咯”的,莺声快语:“黄总,邓文迪头回见默多克,是绊了一跤把酒洒到了默多克身上,您该庆幸她拿的是胸花,不是酒!”黄老大扶住蔡小燕看了一眼:“小鬼,你是办公室的……”

蔡小燕脸早飞红了,应小红替她答道:“蔡、小、燕!赵飞燕的燕!”

黄老大微微一笑,由着应小红接过胸花,帮他在襟前别了。一干人向里走,座中早有人迎上来握手问好。姜黎云落后一步,用她那磁性中带些卖弄的特别声调问:“老方,抽奖的环节都安排好了吧。”

“放心吧头儿,妥妥的。”应小红插话。完了,她想一想,又在姜黎云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姜黎云微微点头,端凝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好日子》的欢快歌声在厅中飘荡起来。繁笙脆管里,宾客们起座喧哗,说不尽烈火烹油般的热闹繁华。这家酒店营销部的经理,惦着日后的会务推销,百般地体贴亲近方文琮,之前送过圣诞大餐的餐券,送过迎新演出的票子,方文琮总是不收,这经理又粘着蔡小燕,旁敲侧击地打听,蔡小燕也搭起了架子——小丫头跟二混子老甲鱼们打过些交道后,受了侵染,也有些老嘎嘎起来了。其实方文琮也动过一个念头,想介绍伊明媚到这家酒店来——收入待遇和工作环境都好些不是?然而也只是一闪念。

公司的摄影师满场拍照片,对着黄老大更是一阵阵地咔嚓。方文琮带着蔡小燕,逮空去楼上营销经理的办公室拿发票。这层有个天桥,倚着桥正可俯瞰下面答谢会的全景。嗡嗡蝇蝇的声浪和无数的金色吊灯射灯一起,把下面的空间变得有些遥远不真实,远远地,看见黄老大在台上抽奖,蔡小燕情不自禁赞道:“老大真帅真有范儿呀……”

答谢会之后,紧接着还有年度总结会、新春联谊会,好在这回春节晚,还不至于太仓促。他们办公室以前都忙着后勤服务,自己并不准备节目,这回,蔡小燕等几个年轻人却闹着也要上台,冲的是节目评奖中那几部“肾六”手机。到底节目做得励志煽情些还是声色犬马些,新潮多媒体些还是传统的歌舞升平,蔡小燕来请示,方文琮笑道:“都行,都行。”

蔡小燕跺脚:“什么都行?头儿,你倒是认真给点意见呀!”

阿海那一干人起哄:“钢管舞吧,肯定得奖的。”

蔡小燕啐他们,阿海道:“没说错呀,演节目总要和平常反差大点。”

“那你怎么不跳,你男扮女装好了!”

阿海一脸的拎得清,他眯起鱼泡眼:“老大不喜欢男扮女装,前年的节目一大堆反串的,你们记得不?就是业务部一群胖子穿着纱裙蹦跶那回——老大没看完就走了。”

“胡说!有这事?”

“切!我开车送老大走的,我能不知道?不用煽情励志,不用搞笑偏门,咱们老大嘛,纯爷们,就喜欢看美女载歌载舞!”

大家笑笑闹闹。楼里的物业和保洁也穿梭似的忙,大扫除的大扫除,换植物的换植物,方文琮的办公室里也迎来一盆四季橘,金灿灿的小橘子喜盈盈挂满树间——有一条蜿蜒的引线在草里隐藏,小小的火星一点点向前游走,众人欢笑如常,连一点出事的兆头也没觉出来。

方文琮当时正在整理办公桌。一旁的大办公室里,蔡小燕她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要不要去歌舞团请外援的事。工作忙,很多东西来不及清理,方文琮的抽屉里满坑满谷。前一阵,他给女儿佳佳买了一个小MP3,外头有个黑绒小套子,佳佳嫌素扔在一边,方文琮就拿来装了他的吉祥玉握。这一段忙进忙出,他那揉弄玉握的习惯也丢到一边去了。这会儿看到黑绒套,他拿出来,顺手就放在裤袋里。抽屉一角揉成团的眼镜布也差点遭弃,好在他及时想起,打开一看,果然就是应小红送的那块“福到眼前”。他用眼镜布揉了重又塞回抽屉。正在这时,座机响了,他接起听,是整个阳光大厦办公室的头儿崔主任,要他速到39层的小会议室去一下,有急事。

方文琮有些纳闷,赶紧坐电梯上去。39层的大小会议室都是楼内高层们用的,平时很安静。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灰地毯,所有房间的门都紧闭着,气氛肃然。忽的,一间小会议室的门开了,崔主任向他招手,方文琮快步走进去。会议室里还有两男一女,面容端整,表情温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凛然。

崔主任相当严肃,眉眼有些不自然:“老方,这几位是有关部门的同志,他们要问你一些问题,你不要有顾虑,如实回答。”说完掩门而去。

“请坐,方文琮同志。”那位短发齐耳的女人和悦地开口了。

一声“同志”叫得方文琮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脚一软跌坐在椅子里,浑身遭了电一般麻痹。

“你知道应小红在哪里么?”女同志问。两个男人,年轻的在做记录,年长些的看着方文琮,炯炯的两目中射来逼人的寒光。

“我不知道。”

“昨天上午,她打过你手机对么?你为什么不接?”

“我、我,我当时离开办公室,没听到,后来看到有未接电话,打、打、打回去,那边也没接。”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

方文琮从小会议室出来,整个人活死人一般。崔主任迎上来跟他说话,他却什么也没听见。他没坐电梯,一头扎进楼梯间,也不开灯,扶着黑黝黝的扶手往下走。单调的台级,单调的转弯,单调的黑暗。他脑子里空白一片,机械地迈腿,好像独自往奈何桥去。楼道里没有空调,冷森森寒气袭人。不知盘旋了多少年,终于走到一个浅灰色的铁门前。拉开门,天日重现——他走进了阳光大厦一楼的大厅里。

方文琮到大厦后的小超市买烟。出来时,看到游步道口子的石桌边,销售部的经理小唐坐着抽烟。小唐叫了他,抚着胸口笑道:“老方,你真淡定呀,我是吓得心脏病都犯了。”

方文琮点上烟,手有点抖。他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了。树丛下阴湿非常,身上的羊毛衫鱼网似的四面透风。听小唐说着,方文琮才知道出了惊天大事:鹏程万里公司的黄耀光、姜黎云和分管销售的傅总都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了,这之后应小红没了踪影。小唐又说,今天小会议室谈话,找了很多人,是了解情况。他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咳!咱不过是个干活的小兵,就是想说也说不出什么情况来,倒是我们傅总的助理小梁,整天跟着他,这回大概得好好喝一壶了。咳,他娘的,按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我这心里还真是发怵,刚才问话,脚软得都想给他们跪下了——平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坨烂稀泥!”

方文琮回到了23楼办公室,好久才恢复了思维能力:小唐说他自己是烂稀泥,我方文琮又何尝不是?平时离黄老大那个层面很远,根本高攀不上,又哪有机会掺和到他们的事情中去?日常的工作,自己谨小慎微,处处守着程序,采买物品也从未过分地索拿卡要,按说该坦荡荡才是,何以这么心虚气短?就算应小红抢办过一些事,也都是黄老大同意、黄老大签字的,主要责任不在我。

方文琮前前后后地想着这小半年来的工作,总还是心神不定。小会议室里被招去谈话的人不少,也有大楼里其他单位的。因此,那三人一走,鹏程万里公司出事的消息便炸窝似的,把整个大厦都惊动了。微信、QQ、网络,各种渠道地爆炸着,到了下午,线上转入线下,一窝一群地当面痛聊了起来。

大办公室那边,蔡小燕他们早把演节目的事撂下了。平时看新闻,大贪小贪层出不穷,动辄床下搜出上亿人民币,平头百姓小不拉子,看了没有不咬牙恨骂的。可这回黄老大、姜黎云及销售傅总去“喝茶”,大家却有些骂不出口——平时削尖脑袋只愁巴结找不到缝儿,膝盖头早软出惯性来了,这会儿自然是想站站不起来,想回回不过嘴——所以众人只骂应小红,怪她嚣张惹事是个祸水。阿海也不知跟应小红有什么过节,喉咙尤其响,骂她是“妖婆儿”:“这个女人家,脸皮是真厚!从前她死活地巴结余薇,恨不得喝人家洗脚水。后来老大泡上嫩模,她又狗屁颠儿地陪着去香港买东西——老鸨子也没她这么缺心肝少情义的。”

“啊?”众人八卦心起,嚷道,“阿海阿海,你见过那嫩模啦?”

“哼,我什么不知道!余薇为什么出国?艾妮妮住老大哪个别墅?我阿海是拎得清、有分寸的,不像那妖婆儿,有点事儿就敲着锣,生怕人家不知道。”

众人顿时乱了,有问“那嫩模叫艾妮妮呀?长得漂亮不漂亮”的,有问“应小红是不是也跟咱们老大有一腿”的。

阿海冷笑道:“老大看得上她?她这么不害臊地瞎嚷,不就为打着老大的名头捞自己的!”

众人中只蔡小燕不平,分辩道:“你们别墙倒众人推,红姐平时挺罩着我们的。”

“罩着?她凭啥罩着你?她有啥名分?”

有人插嘴道:“哎,红辣椒有未婚夫的,而且关系挺好,正筹婚呢。”

阿海鼻子里出气:“好呀,把妖婆儿娶回去,免费当个千年大王八!”

众人憋住笑,蔡小燕啐道:“阿海,你嘴上积点德!”

阿海道:“积什么德?她现在脚底抹油溜了,你还帮她说话。小姑娘家眼皮子浅,她送你几盒化妆品就把你拿住了!”

“你少胡说!公司倒灶对你也没好处!来个新老大把你们小车班都解散,看你怎么办!”

又有人玩笑道:“阿海你嘴巴不要这么大,混充什么都知道,小心把你叫到小会议室去。”

“叫我好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煞清爽!我阿海这个人,别的没有,义气两个字还是有的!”

“少扯淡了,这里面没有义气什么事儿……”

方文琮在自己办公室里不出一声,有人在他门口探头,见了他的眉目神情,便缩头退去。方文琮也想多知道些信息,却不知从何打听,想来想去,给陆浩发了个微信——他人头熟、路子广,也许知道多一些。他捧着手机等了很久,看到那边在打字输入,不久取消,又输入,又取消,最终没有发过信息来。

不知道?不方便?方文琮不知其意,只能作罢。

一月里天黑得早,下班时,已经完完全全是晚上的架式了。方文琮没有开车,弯到阳光大厦后面,准备着慢慢走游步道回家去。这一天下来,浑身散开了一般,处处酸痛。眼下正是杭州著名的寒湿天气,把人冷到了骨髓深处——方文琮手插入裤袋,握住了黑绒套和里面的玉握。不知是霾还是雾,游步道边的小河上蒙蒙的,他回头看一眼来处,只见40多层的阳光大厦直插夜空,四壁上无数条白色的光柱沿直线向上游走,给人一种即将飞天的错觉,方文琮不由想起那个琮王骑着猛禽沿绝壁飞升的梦境,还有自己失足下坠的真切感觉。

天冷,又正在晚饭点儿上,游步道上人迹全无,走了一段,便把城市中心的无数摩天大楼抛在身后了。游步道边的小区内,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和 《步步高》乐曲——快过旧历年了,喜气在慢慢酝酿。

机械地迈腿,听着自己的气息。不知多久,走到了一个桥洞下,不知是停电了还是没到亮灯时间,深深的桥洞中一片漆黑。

方文琮左手拿手机照着路,右手攥着玉握。桥洞内大半边是水,贴着边儿是路。地面平坦,墙壁上刻着西湖十景的浮雕——这一切本来很熟悉,在黑暗中却狰狞了。方文琮紧贴着墙走,脚下一绊,不由用右手在墙壁上撑了一下。墙面凹凸不平,只听得手中“咔嚓”一声——他觉出,玉猪已经应声断成两截。

不就是同一个桥洞么?这玉握,得于此又碎于此,这其中,难道是要给他什么启示?方文琮迷迷蒙蒙,不知该作何想。

走出桥洞,他看到了那斜坡,那小区的后门,不由回味起那个夏天,那个中午。只是,冬天与夏天的景色不同,夜晚与日中的感觉迥异,同一个所在,看在眼中,却已是两个世界。

河对岸,黑沉沉的樟树按住了一个飞檐翘角的亭子;面前,芦苇芭蕉的叶子棱棱刺刺,如剑如戟;脚边,一蓬蓬沿阶草小坟头般连绵到远处。

凛冽中,馥郁的腊梅香气一阵阵侵上来。

一时间,四周静极了。

责任编辑高鹏

徐奕琳/Xu Yilin

生于上世纪70年代,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现在杭城某都市报就职。曾在 《西湖》、《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 《逗捧记》、《山有扶苏》、《丽人行》、《醉卧桃花庵》等。部分作品被 《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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