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语的抒情风度
——读江南诗人李浔
2015-11-19李建春
李建春
软语的抒情风度
——读江南诗人李浔
李建春
当代政治学和文化学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汉语译为“在地性”,就是在英语中也没有统一的说法,有时是“In-the-site”,有时是“Site-specific”,若按后者,直译是“场所的特殊性”。这是一个与全球化和普遍主义相对抗的概念。近年中,李少君所提倡的“草根写作”,似乎也包含了这个意思。
李浔兄的诗,我既熟悉又陌生。1992年,他与我在武大同一届毕业。他当时就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有点诗名,起点高。现在再看他的诗,真是吓一跳,这么一个见多识广,饱经沧桑的人,居然好像越活越小,越写越浪漫。这引起了我的深思。
那个迷恋鱼刺的人锋利已不在话下
河边的倒影里有着三三两两的伤害
河在寻找鱼的方向
岸在寻找河的初衷
你的桨划动着无色无味的水声
即使在春天仍然没有乡土气息
鱼一直在游不会靠岸不会说谎
上钩的鱼依然跳跃着银色的真话
桥上的过路人回过头来
脸色和鱼肚有同样的色彩
喂回来远方没有鱼
那个迷恋鱼刺的人呼唤也是尖尖的
——《人鱼》
对于他,“锋利已不在话下”,但细看的话,还是很痛的。“河在寻找鱼的方向/岸在寻找河的初衷”,且不谈这种诗语中精炼的功底,单单品味“迷恋鱼刺”的自我塑造,那真是千言万语,销魂蚀骨!李浔把自己的家园,这被现代性瓦解,被全球化所贬低,被“发展”反复蹂躏的“初衷”,简括为一句“银色的真话”,这是多么婉约,需要什么样的操守和意志!我们知道,全球化的原始动力是资本的全球流动,它所带来的,却是生活方式的高度同质化,这在文化上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我们显然还没有找到对峙的方法,就匆匆进入了一个消费主义和文化波普的时代。这种同质化,不仅使当代汉语的语汇日益贫乏,而且在深层,在思维方式上,似乎再也找不回古汉语中言志缘情的传统。古风不再。当代诗中弥漫的观念主义,就是寻求与虚拟的普遍性对应的抽象性,拒绝沾上“本土”的泥。如果有,那也是张艺谋式的将本土的符号化。当代艺术所提倡的在地性,就是在这个意义生效的。它寻求艺术生产针对当地语境,在当地创作,在当地循环。那么必须有内在的当地视角,这需要扎根于文化传统,礼失而求诸野。比如大地艺术的出现,最初也是为了抵御市场化和消费,《螺旋形防波堤》的作者罗伯特·史密森,曾把艺术发生的空间区分为“场所”和“非场所”,那种博物馆中的、展览或发表的空间,是抽象的“非场所”。真正的艺术家是在“场所”中,为“场所的特殊性”即“在地性”创作的。
当我尝试着把李浔的诗歌写作,也理解为某种不时地发生的、声音中或纸上的微型大地艺术时,就豁然透亮了。他的婉约、浪漫的诗语,他的扎根于汉语传统的缘情品质,他在低语中抗拒、反省的姿态。这个守着过时的爱的人,却终于成了“冷抒情”,因为“迷恋鱼刺的人/呼唤也是尖尖的”,在现代性的威胁中,在家园的“变”中,他呼唤:
我们就用幻觉的力量
像芒果一样单纯地甜一遍
——《金芒果》
这两行中隐藏了多少沧桑的感受,却假装依然可以再单纯,“用幻觉的力量”,再甜一遍。缘情的诗,就是拒绝在语言的层面,理性地解决生活,它必须留出一个巨大的空白,像水墨画那样,在某种意义上,汉语甚至以失语为荣,以失语为一种人生哲学,这才是本土的哲学。
这一次是看了他上世纪90年代到今年的许多作品,包括小说。首先,我是觉得,李浔是一个与我多么不同的人;却又总是有一种亲切在潜滋暗长,一种来自内部、时光深处的感动。我思索这感动的原因。我已见多识广,不在乎修辞的表面效果。但是这感受,不是语言造成的效果又是什么呢。李浔的特出之处,或许只在于恪守住了某种东西,他的诗情源发于人性中的某个角落,与时代状况几乎不发生关联。江南诗。那个让宋词进入婉约派的地方,一千多年之后,这里的诗人仍然以单相思为荣。(我认得几个例子。)在一个高度发达的地方守着一分朴素,李浔的主旋律反复回旋在爱的上升与失落,回旋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他自我命名的“冷抒情”,其实并不冷,你都抒情了,怎么还会冷。所谓的冷,其实是余热。一个情苦的人,在情冷之际回眸,观察一段情怎样构成了“日常的经验”,如此说来,“冷抒情”其实还是“深抒情”,是情人因不在场而造成的空寂。
原谅我不太适应重口味的火锅
我才尝了一口花椒
就让我想起了分手时你说过的狠话
——《花椒》,2014年
“分手时你说过的狠话”,这句子极有味道啊,让读者都不好意思。深深地击中。水落石出的残酷。重口味。花椒。这提示已回到日常,当然也是暗示一个地域。好诗总是含有真实的信息,带一点血淋淋的成分,生命中的结块因无法消化了才写作,这正是诗发生的地方。当然爱情只是就情的原型来说。作为出发点,或一种感受的方式。情人分手之后将爱的余温带入生活中,从此一切皆成为脉脉的流露。包括了恋爱中内向、隐逸的错觉,分享细节时的一惊一乍,不厌其烦。对现在的敏感。小动物,花花草草,淡淡的无聊气息。李浔从这里(假定是这里)发展出一种风格,他的哲思总是带着不厌其微的姿态:
一棵无人辨识的草终于高过你的膝盖
再高一点的地方只有蚊子
它们幸福地飞翔
吃牛血喝露水看夜慢慢长大
和草在一起你开始潦草起来
——《和草在一起》,2014年
就是这种落寞的状态,“和草在一起”。李浔的诗中,小说中,随处可见底层的风情,这位诗人的身影穿行于江南小镇、乡村,操一口吴侬软语,抒发软软的情味,与时代的粗硬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是他在领教了异乡情人花椒的重口味之后,对本土皈依的姿态。在《家乡的女人》中,他写道:“灶沿上擦得干干净净/火在灶膛更在心里/把等待烧得沸热又有好看的热气/喜欢水的女人总是干净/连寂寞也这样干干净净”。李浔就是这样细腻,善于理解欣赏女性。所以我把情诗作为他抒情的原型。一个当代的秦观吧。但如果认为他到老还沉溺于谈情说爱,那是不对的。爱情只是出发点。他的心智将转向从“状态”的底层发掘诗意,却很少描述状态本身。
榔头把钉子敲进墙面或木头的瞬间
你应该记得这沉闷的声音
这是强行进入的行动
是思想和行动结合的声音
尖锐的钉子在里面已见不到光了
没有光明的钉子挤在陌生的地方
仍然钉牢了尖锐的初衷
——《钉子》,2010年
“仍然钉牢了尖锐的初衷”,这说法多好。从这句诗我找到了对他亲切的原因。一个很苦地坚持初衷的人,与我心有戚戚。我已不在乎局面有多大。李浔也不在乎。爱在饱经伤害之后反倒明确起来,不再是泛泛地靠一点缘分在人际中漂流,而是扩大、同时又自限于对一方水土的深情。读者可能已注意到我前后引用的诗在时序上的颠倒。这是追溯一种发生学的动机,而不是传记性的。李浔关于生活小感受的诗能写得很好,比比皆是,江南这地方,本来就以生活精细著称。我再引用一首反映他承续了当地风雅的一面:
春江水暖你仍找不到鸭头丸贴
这个季节风吹得越来越低
路杂乱无章脚印一个比一个浅
泛黄的纸上爬满了潦草的字迹
也许里面藏着凶险的笔画
不可言说只能意会这是你的偏方
想当年被鸟衔过河的草籽
如今成了药罐里煎熬的草药
——《偏方》,2012年
鸭头丸贴是王献之的书法名帖。有趣的是,李浔对书法的品味,是落实到生活细节中,这似乎是真的雅了。“不可言说只能意会这是你的偏方”,好一个偏方!生活的病,艺术的病,原也分不清楚,要病就与古人病在一起,与一幅法帖的韵味病在一起啊,做无怨无悔的东方“文明之子”——你欣赏曼德尔斯塔姆、布罗茨基,何必东施效颦,挣扎着做古希腊之子。齐白石甚至愿为石涛、八大山人、郑板桥三家“门下走狗”,诗云:“我愿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将“文明之子”泛泛夸大的说法比过了。
擦玻璃的人没有隐秘透明的劳动
像阳光扶着禾苗成长
他的手移动在光滑的玻璃上
让人觉得他在向谁挥手
透过玻璃可以看清街面的行人
擦玻璃不是抚摸
在他的眼里却同样在擦试行人
——《擦玻璃的人》,2012年
在这样的诗句面前再不动心那真是木头人了。再完整地粘贴一首,好从一个较高的、宗教性的维度领略一下这位诗人的抒情自画像:
走过这片树林他没看到俢道院
天冷得河都不会拐弯了
鸟都在怀念秋天的好时光
树掉光了叶子路开始宽了一点
他走了一天希望有个壁炉
温暖他突然想到这个词
向前走成了他和上帝的交流方式
长久以来他不善言辞
耳朵也不太好使只和《圣经》相互取暖
哪怕有一小口热汤他想
向下是低于鞋沿的往事
向上是高于发际的风声
向前走身后的那片树林渐渐地成了黑点
哪怕让我诵一小段《圣经》他想
向前天空是一只蓝色的风琴
每一棵都像唱诗班的孩子
——《没有修道院的信徒》2015年
这个在深冬散步的形象,让我想起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雪夜林边小驻》。一样的荒凉,寒冷,弗罗斯特的冷是冷到骨子里,忌讳提及、但隐隐流露死亡的情绪。李浔,这位江南之子,婉约派的后代,却还懂得“希望有个壁炉”,就是“只和《圣经》相互取暖”。在“软语”的本地精神中,为生活行走确立一个向度:“向下是低于鞋沿的往事/向上是高于发际的风声”,你看这多好。“做一个没有修道院的信徒”,多好。他所修的“情”已到了这位置。
(李浔《冷抒情》(组诗)刊于《文学港》杂志2015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