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村庄
2015-11-19白庆国
白庆国
我生命的村庄
白庆国
我的村庄
天气渐渐变凉了,人们一件件往身上加衣。而北风还是不断地从北方吹来。每次吹过时,树上的叶子都要掉下一部分,大地都要加冻一次。人们还是忙碌。准备干柴,修菜窖。秋收以后,那些壮劳力就出门打工了,剩下了爹娘。
大地基本上被农人收拾干净了,偶尔有几棵枯败的玉米秆在风中抖索着。他们坚持的样子,好像在等一个至今未归的人,翘望着远方。田埂孤寂着,那些在夏日繁茂的小草,开始枯竭,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不过他们已经留下了后代。我们这里栽种得最多的树是杨树。那些毛白杨,他们是不善于表达的树种,每年冬天,他们就把衣服送给大地,冬天太冷了,他们总是考虑着另外一些事物的安危。你看他们苍劲的手指伸向清冷的天空,北风不停地吹他们,他们迎风站立的样子多么像我的爷爷。我时常听到北风吹过他们时,发出骨头的声音。我想由于他们高贵的品质,不会丢下土地而走,不会丢下一座千年的村庄。与白杨树一起抵抗寒冷的还有一顶空鸟巢。
一只鹰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着,我已经很少见到鹰了,它从哪里飞来。它是否预见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它的威严与王者风范,是否能逢凶化吉。我想会的,以往的事实已经佐证了。我们村庄的人都对鹰充满了敬畏。鹰每次飞来,我们都把自己珍存的肉食放在田野的田埂上,让鹰品尝,而鹰总是象征性地吃一点。我们谁也不知道鹰的居住地,它总是适时地从远方飞来,它硕大的羽翼飞动时,空气发出砉砉的声音。我喜欢鹰,每年鹰飞来的季节,我都忍不住向鹰飞来的地方瞭望。
所有的虫子,已经藏进了土壤里。土壤是它们过冬的棉被。它们在地面上,生活了将近一年,用它们的五颜六色装点了世界,它们梦想着像鸟一样鸣叫,可是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就连鸟的一枚羽翼也不曾占有。它们爬动很慢,在它们的世界里自娱自乐。狂妄或者自暴自弃。它们并不想伤害其他的事物,但是它们的许多兄弟死于我们人类。一个人生了人的气,也拿虫子出气,用脚将正在爬向目标的虫子踩得粉身碎骨。没有一只虫子抵抗人类,可是人类却蔑视虫子。如果世界上没有虫子,那将缺少多少色彩。画家将缺少素材。科学家将缺少多少现代文明的启示。
那些适应热带的鸟儿,已经返回了故乡,剩下了麻雀。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减少了鸣叫,寒冷让它们的行动保持了矜持。它们只有在阳光强烈的时候猛地叫上一阵,它们总是在村庄的上空反复飞,不飞走。它们总想借助鹰的飞翔到达天空。如果在冬天空旷的田野上继续飞,它们的飞翔就显得丑陋。它们一直在努力消灭自己的阴影。有时它们栖息在一个完整的树枝上,思考自己的过失,思考时的样子很好看。由于它们的单纯,冲动,我从来没有把至关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它们。我不完全信任它们,农时和墒情是不容错过的。
秋天的繁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了那些停止生命的物质。收回的玉米秆,整齐地堆放在一起,放置在距离村庄不远的闲地上,冬天那些被主人赶出来的麻雀就住在这里。一些鸡也在这里谈情说爱。更重要的是那些老人在阳光明亮的冬天依附在这里晒太阳。他们眯着眼睛,回想往事。回想一生的坎坷。那些玉米秆在他们的身后发出几声窸窣的声音后便悄无声息,微弱的禾香在空气中传播着。那种掺和着清淡香气的温暖令人懒惰,没有人愿意再到空旷的田野里来,空旷总是让人空,让人无依。田埂履行着它的责任,尽管无聊也不能随便走开。土壤开始冷硬,偶尔有一只野兔从眼前飞跑过。
村庄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那些热爱粮食的老人捡拾丢失的玉米、花生、红薯、大豆。有时他们走在顶风中,头发被风吹乱,他们年迈的身体与风对抗着。
寒冷在一天一天加剧,一些事物逐渐消隐,永远不再出现。在时间的长河中任何事物都在悄悄改变着构架,一些人从村庄走向墓地,一些小孩重新出生。这些不可抗拒的事情,延续着一座村庄的生命。
几场大风过后,田野开始沉寂下来,那些在风中留下来的事物,固执地坚守着宁静。土壤开始变为冻土,你想从中轻而易举地铲走一锹是不可能的。它们封存了生命的体系。一些虫壳干燥起来,虫卵隐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寒冷继续加剧,阳光一天一天减弱,人们不断增加着衣服。谁也不愿意再到田野里空走一趟了,羊也不愿意出门了,牛们在饲养室慢慢咀嚼着过去岁月的心酸,而饲养员正斜倚在饲养室一角熟睡或许正在做梦。
一座村庄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初冬过后随之而来的将是漫长的冬天,一座村庄将变得孤寂,在孤寂中等待一场必定的大雪。
北风
在深秋的某个下午,北风会突然吹来。这时候,大地基本上被勤劳的农民收拾干净了。只有极少数人没有把自己的庄稼收拾完。这些人是懒散人,跟不上季节的步伐,有时怀疑自然的准确性。
北风是毫不留情的家伙,不管你辛苦了一年的收成是否全部运回家里。它像扫帚一样清扫着大地,清扫着大地上的所有事物,好像为一个很大的神开路。北风僵执的面孔不容任何人辩解,你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你的事物,从你手中挣脱而后在风中远去。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北风来临之际,把你的事物安排好,把庄稼运回家。人的秉性不同,有的人勤劳,吃一次亏就会注意起来,长一次记性。有的人懒惰,总以为北风不会那么及时到来。北风最可恨那些瞧不起它的人,每次经过他们时就非常猛烈。
舅舅是很勤劳的一个人,他非常不愿意北风把他一年的劳动成果吹跑,每到收获季节,就不分昼夜,把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北风经过他时,没有可拿的东西就走了。
村庄里很多人不知道北风从哪里来,只知道从北面那个村庄吹来。因为风中有另外村庄里的马粪味,还有火炕的味道,有时把它们的情书吹到了我们村里被树枝挡住了,村庄里有几个光棍,这是他们每年盼望的事情,一眼看到树枝上面飞扬的情书,就情不自禁坏笑起来,不管手里的活怎样繁忙。不顾危险爬到树上摘取人家的情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窃笑,有时看着看着裤裆里凸起一块子。这时如果有人突然闯进院来,那个看情书的人非常脸红,因为裤裆里的家伙还没有放平。有时在摘取情书的时候被风吹到地上,那是很惨的。
北风一遍一遍吹来,把我们村庄里没有被压伏的事物吹得啪嗒啪嗒响。有时把一张铁门吹得关上,打开。打开又关上。有很多人怒骂北风,把自己经常使用的一件东西拿走了。村庄里的树叶都被北风吹落了,然后又跟着风走了。村子北面的土吹到了村子南面,村子北面留下的坑又被北面村庄里的土填平。所以,我经常认为,面对强大的自然,所有的事物都是公共的。你的钱财也是公共的,虽然你现在有几个臭钱装在口袋里,那都是暂时的。面对地震,面对强大的北风。
北风吹着时,整个村子陷入了风中,灰尘光顾每一座农院,搞得天昏地暗。把窗纸吹得吱吱响,把吃草的羊吹得羊毛翻卷。那些鸡被吹得露出了肛门。把炊烟吹得紧贴着烟囱向南而飞。一些人在风中堵着北窗。如果恰好你拉着一车豆子或玉米往村庄的方向走,那算你倒霉了,你的衣服全部被吹得向后,你的头发早被吹乱了。你非常吃力地向前走,走半步退一步。最后你干脆就放弃了车,一个人走回了村庄,待北风停息了,你去拉停在路上的车,却发现它倒退了半里地。
所以,在北风赶来之前,有很多事情要做。把你当钢筋用的麦秸用旧檩条压起来。把羊吃的草用石头压起来。把蔬菜放进地窖。把农具放进屋里。你平时走到一个农家的屋里看见堆得满满的农具就是这样的缘故。一个人过日子的人,在远离村庄千里之外的地方打工,由于离家时匆忙,很多东西没有压好,就被风吹没了。
我是一个理解北风的人,是北风告诉我们季节的更替。是北风将那些陈旧的东西吹走了,迫使我们创造新的东西。
每到北风来临的时候,我就会像舅舅那样把我的东西用北风吹不动的东西压起来。一年又一年,我循环使用着那些陈旧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我变得懒惰了。
孤寂的村庄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一座岸边的村庄,究竟等来了什么。它所苦苦期盼的消息,为什么迟迟不肯到来,它像一艘搁浅的船,让船上的人们焦躁、不安、盼念、期待。
一个消息的到来是漫长的或许它根本不存在,折磨自己的是自身。一群毫无主张的人在撑着一座村庄的外壳。而村庄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保姆,在自设的神话和梦魇中,维护着它的尊严和使命,一座村庄逐渐衰老忽又蓬勃,它用一种涨潮的力量喧响着灵魂深处的悸动。繁衍和婚事让一座几乎死灭的村庄逐渐繁荣。我们生活在一座村庄之内,而不是之外,我们使用着它的文字,并沿着它的轨迹生生灭灭。我们期望着一次事件,一次天蹦地裂般的事件,使一切事物轰然洞开,而后我们又放弃智慧,重建家园。一场梦的破裂,总会激起一场更高的梦想开始。我们生存在反复之中,而又不能从中窥视到其中的奥秘和技巧。人总是生活在不固定状态中,让你有所依而又无所依。
田野真好,年年用诱人的绿色将一座村庄包裹,将一座村庄的欲望压抑在粮食的基础上,我们背着粮种,年年踏在种植的路上。
村庄呵!你孤寂吗?
小麦种上以后,农活基本上已经很少了。
很少有人再到田野里来,空的田野更加空旷,偶尔走来一个人,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家待不住,来到田野看看自己家的麦苗长势如何。这个人倒背着手,穿着件薄棉袄,东看看,西看看,不着急的样子,棉袄的黑色让人看上去这个老人是一位种地高手。这是谁爹啊,风儿吹着他花白的头发,吹着他弯曲的脊背。他一会弯下腰捡拾东西的样子,一会目视远方。田野到处是麦苗,墨绿色的,让人觉出生长的强壮根基,觉出生命的博大和厚重。天边漂浮着灰白的云彩,地上高低的土坎把漫无边际的绿色弄成了一层一层的波浪,在下午的天色里显得诱惑和媚悦。
初冬的寒风不停地吹着,空气一天比一天凉,大地就要冰冻了,鸟儿飞得很低,偶尔有一只野兔在田野上狂奔。这个人溜达了一圈,实在无趣,就又返回了村庄……
村庄里很少有人走动,太阳照着一座村庄的房屋和树木,房屋不动,树木不动,一座村庄安静极了,仿佛从来没有过劳累和繁忙。人们不知在干什么,那些高高的墙更是无言,陈旧的白色显示出墙的固执。很多事物的矗立都是为了挡住风的去路。冬天的风最不像风了,喝醉酒似的,嚎叫着在村边上转悠,仿佛要带走一个人似的。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了几十年,我深知冬天风的威猛。冬天的风能穿透墙壁,熊熊燃烧的火炉也感到寒冷。那些风都是从村子的北面吹来,从后窗进来,在屋子里寻找风要找的东西。不久会有一个人永远离开这座村庄不再回来。
这座不知从那年开始生长的村庄,不知要长成什么样子。最终一些人实在承受不了它的缓慢而离开它移居到远方的城市里,杳无音信,这一辈子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冬日里能够反光的东西不是很多,偶尔放在高处的一把犁或者是谁不小心丢在田野上的一把锹。再就是那些丢落在路边上的瓦片,它们都不能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因此,一座生长百年的村庄看上去,灰暗、朦胧、默默。没有人去惊扰属于村庄的那团黑色。
常有几只狗在村庄的边缘跑来跑去,有几头牛在田野里反刍阳光,另外的牛在另外的地方反刍阳光。只有早晨升起的炊烟见证着一座村庄的早起和晚睡。
阳光一天一天地照着,把一座村庄照懒了,人们也懒得动弹,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我是一个没什么事的人,时常打量一座村庄的轮廓,猜测着每户人家的事情。很多年了没有一个人想把这座旧村庄扔掉,然后,建立一个适合自己想法的村庄。我也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喜欢安静,在安静中思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一过四十就像庄稼去了暑,没有了活力和精神,再也不能改变什么了,让水自流,活到哪算哪儿,对生命的有无已看得不太重要。
我喜欢下雪后的村庄,一夜大雪将村庄覆盖,将那些烦心的事物覆盖。一座村庄完全成了新鲜的白色,人们在雪里酣睡,树木不动,房屋不动,雪不动,雪静静地等待着什么。这时安静会漫延整个村庄,没有人去搅扰这难得的安静。雪足有半尺厚,反射着冬天寒冷的阳光,我感到了我们长久居住的村庄原来这么美,诗情画意全显现出来。此时我就会感激我的先人是那么有眼力,把一座村庄建立在了一处绝好的吉祥之地。
生活在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人活着不就是要的那么一股人气么。
我的村庄
村庄的底片
正月初八,天降大雪。这正是我期盼的事情,我喜欢大雪覆盖田野,喜欢那一望无际的洁白。
一早起来有了照相的念头,我喜欢站在白雪皑皑的田野上留下身影。那是一种广阔,自由。是一种干净的境界,也是我一生追求的。更是我热爱家乡,热爱土地的一个有力的明证。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去找三弟。他有一部佳能照相机,我还没有学会使用。三弟还在享受着晨光里的美觉。我等三弟穿好衣服后,就走出了家门。三弟说到哪里照,我说到田野上。
来到村子外面,广阔的田野一片安宁,一切都在酣睡,万物都在做着美梦,根本没有城市的那种喧哗。越冬的麦苗被积雪覆盖着。我们劳动过的痕迹也被积雪覆盖了,看不到了劳动的疲倦和埋怨。田野里没有人和动物的影子,人们都在睡懒觉。那些狗也懒得动。雪地上有少许的小动物的足迹。
我站在田野上向远方凝视,而远方正是一片苍茫。深远,模糊。但我还是把目光视向了远方。这样我的影像是一个自足的侧影,我的目光坚定,没有一丝忧虑。不知三弟为我拍照时注意到了没有。但是我的目光中也深深埋藏着我对这个世界的期待。
三弟一连给我拍了三四张,并说选择最好的,当然我喜欢最自然的,自信的,能给人读出生命信息的样子。
后来我又选择了以村庄为背影的几个角度,我喜欢我的村庄,热爱我的村庄。我与村庄的吻合是我一生的幸福。
厚厚的积雪,把村庄的屋顶全部覆盖了,安静,沉稳。看上去毫无恶意,反射着白白的雪光。也不知怎的此时看到房顶上的积雪,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突然想到了距村庄三里多地的杨树林,我建议三弟我们到那里去照。我们一边走着,三弟一边演示着说在怎样的情况下,照出的相片质量最佳。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雪水把三弟的鞋子浸湿了。我们一边走一边照,以不同的角度选择村庄的样子。而村庄还在酣睡中,她不知道一个叫白庆国的,她的子民正在叛逆中。用不同的手法,展示着她的沧桑,她的丑陋,她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想无论哪一方面,我的村庄都会默默地接受。
田野里很静,几只小鸟无奈地在电线上站着,为食物发愁。样子可怜极了,三弟想保留下它们可怜的样子,举起相机,刚要拍照,那几只小鸟却无力地飞走了,远离了我们。
我一心想着杨树林,我认为它是我们村庄最美的风景。尽管它窄小,但我把它想象成了东北的原始森林。我是一个喜欢独处安静的人,很想隐居在原始森林中,与猎人在一起生活。远离尘嚣,呼吸没有污染的空气,听鸟儿站在树枝上鸣叫。那种原始的,自然的生活方式。
我心情急躁地走在前面,路旁是被白雪覆盖的枯草,那些枯草还没有被折断。它们只生长了半尺高就被季节封杀了。面前被白雪覆盖的路一直没人走,我们走过留下很深的脚印。由于太阳一直没有露脸,天空依然灰暗,杨树林被雾一样的灰色包裹着,虽然光线不太明亮。但我想取的就是大地被积雪覆盖时杨树林的宁静景象。
来到杨树林,我觉得这里的风景漂亮极了,每一棵杨树非常干净,包括伸出的每一个树枝都非常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到来,而我的到来对于它们毫无意义。我只是出于自私,来满足我的心里需求。我站在一棵笔直的杨树旁,让三弟为我留了影。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怎样的审美需求,我需要一棵雪后的杨树做背景而留下我尘世的身影,是为以后的回忆,还是为了现在的虚荣。
这片杨树林是几年前一个承包户栽上的,横向,纵向,都在林主的视线里。这是林主最得意的作品,既节省了土地,又最大容纳了树的棵数。现在已经碗口粗了,夏天,这里一片绿荫,让很远的人看见,有欲前往的念头,可是活路的繁忙,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自足的杨树,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没有表现出战栗,他们一直站在寒冷中,用内心的激情对抗着寒冷。期盼着春天的到来,他们知道严寒过去就是春天,就是温暖,就是生长,就是创造奇迹的机会。我双手合十,默默为他们祈祷,祈愿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们的鞋子完全湿透了,走起路来很不舒服。我们赶紧拍了几张杨树林的全景就转身往家走了。这时突然从前方出现了一队行猎的人,有几只猎狗在前方跑动着。现在,我们这里兔子已经很少了,这些人还保持这种雅兴。也许他们在漫天雪地里辛苦半天也不会抓到一只兔子,可是我想他们绝不会遗憾,因为他们在一个非常干净的雪天里,与大地交融了。他们的心是满足的,快乐的。
回家的路上,太阳出来了,亮丽的阳光普照着大地,我的村庄也在亮丽之中。
冬日村庄
麦子种上以后,一座村庄显得孤寂,仅在几天之前,村庄还显得拥挤和喧闹。仅仅是一个节气的隔扇,寒露或霜降。就呈现了不同的场面。人们选择不同的时间和方向,陆续离开村庄到遥远的城市打工。他们不顾女人的作态或缠绵,离开得那么干脆。男人有自己的具体事情要办,义务和责任决不能允许他们像小男人那样扭扭捏捏,习惯让他们年年的外出没有一丝含糊。
男人们走了,走得那么彻底。一些女人也走了,她们也轻巧地隐入了城市。一座村庄走掉了百分之九十的人,剩下了老弱病残,幼儿。
年老的人,他们的行动是迟缓的,他们的行动总和也击不起一座村庄欢乐的浪花。田野宽阔无边,宽阔让寂静有了宽阔的空间,广大的寂静逐一占据了空间的每一位置。由于寒冷的降临,任何植物都停止了膨胀,反而内缩,昨日的繁荣与狂躁没有一丝痕迹可循。鸟类也减少了飞翔,季节的变换,使它们已不再生育。生育是劳累和匆忙的,筑巢与滋养小鸟都需要勤劳。
虫子也减少了爬动,有的耐不住寒冷的摧残,已停止了生命,只留下了干燥的空壳。阳光也没有了往日的躁动,安静得像河水。没有了蜂尖样的刺痒,柔和,温暖。没有最初的那样急躁与不安。
安静的阳光照在村庄里每一个能照到的事物上面,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照过。是的从来没有这样照过,那时的阳光被村子外面的事物拦截了。就像排队买油条的人,村庄是站在最后的那一位。
最后就最后吧,反正比不照好。也许是惭愧,阳光照到的每一件事物都明亮,慈祥,健硕,柔和。
阳光照在窗子上,窗子上已经糊上了挡风的白纸。照在屋檐,照在院子里的农具上,那些农具已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院子宽阔,部分阳光直接铺在了院子的地上,有人缓缓从院子里穿过。牲畜也在院子里被照亮,它们总是奔波,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享受过阳光。它们干脆卧在地面上,要让阳光照个够,眼睛眯起来,嘴里咀嚼剩余的草料。这样才能充分地享受时光带来的快乐。另一头牲畜在另一处享受着阳光。一座农家小院好像被照懒了,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没有很大的动作。说话也是慢的。
一束阳光透过厚重的窗棂照进屋子里,房屋内一对经霜的老人,慢条斯理地有一腔没一腔地诉说着生活,不觉间给村庄的历史填写了一页无关紧要的内容。他们认真地剥着今年的花生壳,一些花生要做明年的种子。
在漫长的冬季,一座村庄就是这样步行着时光,没有急躁,没有匆忙。如果站在村子外面的一处高的地方瞭望,你会觉得一座村庄此刻它是多么的孤独。它需要对话,需要赶路,需要修补和飞翔。飞翔是它的梦想,没有梦想的村庄注定是要衰竭的。一座村庄也是韧性的,刻薄的政治,不是一座笨拙的村庄所应付得了的,它只能一次一次反复适应着潮流所带来的暗伤。几百年来它孕育,操劳,为国家和社会输送了将军、政客、私企老板,以及理发匠、鞋匠、木匠与诗人。它不比任何一座村庄差,它的荣誉记录在每一个有过村庄史的人的心里。
村庄你还孤寂吗?你的孤寂是因为一些人的离开吗?
当舅舅把金黄的玉米棒在屋顶上整齐地堆砌起来之后,村庄里基本上没什么活干了。舅舅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总是把那些收回家的秋作物,摆放整齐,一粒不丢。舅舅种了一辈子的地,一辈子热爱粮食,他把每粒粮食看的金贵。有时你看到他认真对待粮食的样子,你会突然轻视他。你觉得一斤粮食不值几个钱。可是事后,你就后悔,不该对舅舅产生那样的心理。粮食是汗珠,是心血,是生命的根本,是无价的。任何亵渎粮食的人都是罪人,小人。
从此我再也不敢对舅舅热爱粮食的态度表示轻视。上次舅舅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当我站在舅舅面前时,舅舅总是用鼻子哼一声不再理我。
舅舅已经是近八十岁的人了,不再出门打工,没事的时候就留在村庄。我前面说过,当舅舅把那些金黄的玉米在屋顶上堆砌起来以后,村庄基本上就没事可做了。一些人到附近的城市里打工去了,一些人到很远的城市里打工了。村庄就空了,剩下了舅舅一样的老人。还有一群飞来飞去,无所事事的麻雀。还有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没事的时候,我就在村子周围转悠,搜集点题材,以便写成文章给喜欢我的读者看。
风已经刮了好几场了,田野空阔得让人感到孤寂。那些风经过田野时,总是加快脚步。天一天比一天冷,人们不断地往身上加衣。空的村庄,空的街道,空的小巷,空的石碾,空的电线杆,空的牛房,空的队院,空的队长。一切都给人空的感觉。好多人感觉心里空空的就是不知道往心里塞什么。依我看,有什么可空的,不过就是减少了劳动,四肢一下子闲下来不知道怎样放。我把这样的猜测,告诉大家的时候,有的人还不承认。他们说也不尽然。话虽然这样说,可有时我的心里也非常空落,我只是不表露在脸上。
望着空落的村庄,冬天里街道变得灰色,冷清。即使有车通过,扬起的灰尘很快就降落了。好多的鸟不愿意飞翔,牛和马在田野上沉默地吃着麦苗。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枝条努力地向另外一个空间延伸着,所有的田埂都不动,秋天我们用过的新土,慢慢变旧。那些我们抛弃的叶子已经干缩。田野上偶尔有一棵遗漏的玉米秆,在萧瑟的寒风里呜呜作响。
屋里暖和
冬天来了以后,把所有的剩余活干完了,比如,大葱,萝卜,白菜,储藏了。还有红薯,还要把那些金黄的玉米粒从棒子上脱下来,进行储藏。把去年的余粮卖掉,腾出新仓。把劳动工具统一检查一遍,有松动的用木楔子备一备,然后放在屋檐下面。整个院子里,一边放着柴禾,一边放着豆壳,放着干透的花生秧子。西边还有一个草棚,是我们家的驴棚,那只驴已经老了,我多次劝父亲把它卖掉,父亲就是不忍。他说驴给我们家干了一辈子了,老了,干不了了,就把它扔掉,是不合理的。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也就不言语了。
整个院子装得很满,但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相反透着农家的吉祥。麻雀们时常飞过来叫上一阵,灰喜鹊也来。它们在我家那棵高大的槐树上叫上一阵,嬉戏一阵,就飞到另一家的树上玩一会。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地里的活实在干不动了,被冰冻了。不过这些活也是无关紧要的,可以放到来年开春再干也不耽误。父亲有时在院子里发呆,不知道干什么才好。这时母亲就提醒父亲,把火炕整一整,去年烧炕,时常往外面返烟是不是有跑气的地方。父亲不知他的思想跑在哪里了,一下子听到母亲这样说,情绪上不能接受,脸上变得恹恹的。不过这种情绪马上就会消失。父亲与母亲从来没有吵过嘴,都是商量着办事。过日子不容易,再去无缘无故地吵嘴,耽误农时划不来。这是父亲母亲比别人高明的地方。父亲上过高小,有一点文化,他的炕头时常放着几本我国的古典名著,没事的时候就翻看。我想他的生活观点,一定受了书本的影响,让他变得开怀大度。他把事物的失与得看得淡薄,不像别的男人,被小偷偷了五十块钱几天不吃饭。
父亲认真地检查了火炕,有一个耗子洞,用土和了泥把洞堵上,又到屋顶把烟囱捅了捅。后来父亲抱了一把干柴,放在火洞点燃,看看烟畅了吗。可是烟还是往外翻得厉害,烟囱一丝烟也不往上冒,烟道堵死了。父亲又把挨着烟墙的炕面扒开发现烟油已经把烟道堵死了。父亲用一把火柱用力捅,烟油粘得厉害,后来又借助斧头才把烟油去掉。整理好后,父亲为了不耽误母亲做饭,很快又把炕面修复完整。
又抱了一把玉米秸,这次是母亲抱的,母亲用火柴一边点火一边说,现在不知怎样了。父亲没有回母亲的话,只是一门心思地把抹子上的泥巴擦掉。母亲刚一点燃,干柴就发出劈啪声,熊熊的小火焰往里猛劲地钻。屋子里一点烟也没有。母亲欣喜地说,这下好了。点了一把,母亲忍不住又抱了一把玉米秸点燃,然后母亲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发现我家的炊烟已经升上了天空,越升越高与邻居家的炊烟结合在了一起。母亲非常高兴,脸上露出了微笑。
接着母亲就去做饭了,晚上我们收工回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是我们意想不到的,母亲一个人在厨房给我们包了水饺,母亲很早就说过等冬天活计少了给你们包水饺。这个愿望今天突然实现,我们心里都高兴,水饺馅是北瓜丝的,还放了半斤猪肉。吃起来非常好吃,我们都是慢慢地咀嚼,好像是品尝着我们几十年生活的滋味。甘苦,酸甜。
我有两个儿子,也就是父亲有两个孙子。都在上大学,为了让他们有一个好成绩。没有后顾之忧,我们想尽了办法挣钱。起早贪黑。母亲没事的时候,给村里一个拆解旧洗衣机厂捡塑料。父亲想找一个工地的看门的活干,而我们小两口今年冬天想把我家的果树培培土,再加进去点肥料。
今天晚上,我们是在烧了火的炕上吃的水饺,我们洗手时,母亲已经把水饺端出放在炕上的饭桌上。我们把父母让进里面,我们坐在外面。火炕的温热不一会就传到了我们的身上,舒服极了。心里也暖和。这是今冬我们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