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疼(组诗)
2015-11-19崔益稳
崔益稳
老家疼(组诗)
崔益稳
为老家的狗取个粗俗名字
从前的俗狗名总横行乡里
有时比人名更响亮
在那些英雄村史词典里
声声狗吠高昂
往往盖过一座村落的名气
如今狗的俗名丢了,像乡间月亮
不是卡在树杈中押韵犬吠
而是被捉放在高楼肚脐眼处
狗尾巴耷拉的方向
与城际倾斜的大烟囱基本一致
隐在这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我随时和老家一只狗的后代相遇
彼此互不相识,互不作声
一个忠诚的眼神
就对上了祖辈残留的暗号
在今夜,这月光浅薄的城中村
我以一个粗野的俗名字命名一只狗
只那么穿透血脉的一声吆喝
汪汪,汪汪汪——
彼此回肠荡气的日子起死回生
家乡豌豆依然花开
老家一带的风是温柔的流氓
雨水河水是性急的流氓
天空是半透明的流氓
蜜蜂是搬弄是非的流氓
我是卧底家乡的舞文弄墨的流氓
这么多流氓集结在一起
一举破译一堆豌豆花的最大秘密
家乡的豌豆花开得哪像碗
与女人最隐私的部位形神兼备
借你芬芳谁都可以练习结婚
搬呀搬,老家整个春天都枯萎了
一直搬入对岸颗颗饱满的豌豆壳里
我就夹在这河流与豌豆之间
除了无法借势搬动片羽时光过河
还要背负一个流氓的骂名
这一瞬间的贱
老家残垣断壁做的春天鲜亮起来
嗡嗡嗡,我正如那只流氓蜜蜂
猛地挖到了灵魂高处一块蜜
并且将内心冲动压到最低处
刀鱼皇帝佬
三百公里外的故乡,圩,港,浪
卖刀鱼的小女孩夹于三者之间
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而是搞笑的《皇帝的新装》
刀,鱼刺,小女孩
我多想新版人民币的边框,框入它们
今后的人民除了天天继续熟视无睹
还可随心所欲等价交换逝去时光
没有一滴江水比刀鱼之泪水更清
宛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女孩堪比骑在骆驼背上的稻草人
一根深嵌故乡春天肉中的刺,不能自拔
要做就做童话那个道破天机的小男孩
可如今满街都是光身的皇帝佬
我除了像刀鱼一样把自己脱得精光
还要与刀鱼反其道而行之
将硬骨磨练成软刺,半隐藏半裸露
故乡与风筝孰轻孰重
春天重,怎压不住平原老家风筝
一个劲地往高处蹿
风筝轻,怎老是祖宗面前表演倒栽葱
脚板着地我们牢牢牵住风筝
又是什么死死牵住我们
风筝与春天里的故乡谁轻谁重
逝去的亲人大概说了算
在故土光鲜一面不知轻重放风筝
不在乎高远,而在乎姿势
活脱脱表现非光鲜的一面
比如用生表现死,飞翔表现停滞
用栽倒的风筝丈量乡愁的厚度
墓园升上天空,与云堆在一起
我在亲人的遗骨和血间奔跑
飘起来,然后才能失重
槐花荫
东家的姨西家的婶站在镜框里
镜框站在堂屋储粮柜面上
年轻时的相片笑容灿烂
这样村庄看起来相对年轻
正如面对河边的枯槐树桩
我总看到不存在的繁茂枝条
幻想槐花荫下春心荡漾的群狗
首尾相接秀人间恩爱
一生如故土的槐花飘呀飘
可能需要死几次才能活下来
我默默坐在槐花荫的庞大镜框里
在老家变味的春天一角
恐怕怎么也坐不成污点
雪,跨年度的雪……
看见老家骑在墙头的雪
枝头上的那些誓言了吗
仅仅一夜工夫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雪
就是两岁的雪了
生活的舌头总是藏而不露
我像随时两边倒的骑墙派
放下语言哽喉的担子
改骑满眼白雪闷头前行
雪,老家跨年的雪
就这么清淡寡味
一块豆腐,一捧青菜
用所有的脚印和河流
阻挡我写下那本衰老经
今年的雪其实就是去年的雪
那些朝我奔来的枝头啊
戳破了不是十二月三十二日
而是新年封面上的
和老家一样面目全非的老名字
向麻燕致敬
塌了窗的老家旧宅
竟然还能引来燕子筑巢
已辨不出是新客还是老友
但肯定是大麻燕
巢里雏燕拉出的小粪粒
都要亲口衔出屋外
多么像曾经整日汰洗的母亲
燕巢如乳房倒挂屋梁上
把我拉回吃奶的童年
拉回与母亲共存的时光
夜半呢喃声声绕梁
催我悄悄再发育生长一遍
从大梁中轴线向南出发
春天已被改编得不成模样
乡亲们的巢搬上了高楼
高过了燕子飞行的轨迹
致敬,归来的麻燕
就着今夜芬芳月色
我想舔一口雏燕的小粪粒
尝尝母亲曾经为人持家的味道
在老家的屋梁上俯视或仰望
我定会窥透高高在上的至亲
当下家风的日益衰败
童年的老蟋蟀
在我开发区所住四楼卧室
一年二年三年
竟然有只老蟋蟀随夏而至
一声二声三声
我的梦被轻轻抬起来
一生一世受的伤
集中在盛夏的床上疗养
窸窸窣窣把夜吟出纵深感
名副其实统治今夜的女歌王
一并统治我的回忆及想象
不敢肯定我的鼾声盖过你轻唱
但每每我在梦中吓得不轻
实则时不时搬走我累积的忧伤
蟋蟀声悠扬啊悠扬
磨牙,打滚,胡话连篇……
不知不觉为洁白无瑕的童年
以及如今脏兮兮的故土
下载备份
忽一夜风雨大作蟋蟀无声
我只有亲一亲裸露的自己
看一切是否真实如初
看呼吸还是否停留在
自己的胸腔和鼻息之间
是否还张弛有度
回乡偶书
老屋蛀牙似的歪烟囱擎起袅袅炊烟
活生生再现捆绑我和村庄的脐带
春风之刀快割断这根乡愁的尾巴吧
不要再问我草垛和炉火谁主沉浮
依然艰辛于苍茫大地上挖掘人造子宫
乡亲们弯腰混播植物和梦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