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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寒夜客来茶当酒

2015-11-18王旭烽

文学港 2015年6期
关键词:吴昌硕安吉

王旭烽

时尽鸡始乳

征鸟厉疾促

水泽坚如骨

敲冰煮茗清供

——题记

大寒来了,冬天最后一个节气到了。夜空,北斗指丑,恰是生命凛冽至极的时刻。

白天忙,没顾得上大寒时节的打牙祭,这节日和吃最有关系,专门家祭土地神和先祖。农历二月初二 “头牙”,每月初二、十六 “普通牙”,十二月十六 “尾牙”。中国人的吃喝,就是借感谢神的名义感谢自己,一桌子好吃的供台上敬过,便全进了活人的肚子,人神共欢。

每年大寒之前就是 “尾牙”,大寒后几天就该 “送神”——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听说岭南那边的人从前最想得出万千吃法,一到大寒,就大伙一块儿捉田鼠,一来消灭鼠患,二来冬令进补。而我们旧时江南一带的人却想的干活,又随楚俗信鬼神,大寒后十日不必择日,说是大寒可乱岁,可以挖树整枝、砌猪圈、出葬、迁坟乃至结婚等,红白事皆不禁。大寒一过,水就成为 “腊水”,用此水打年糕、糍粑是最好的,据说用 “腊水”泡过的年糕糍粑才能保持到第二年端午节。

大寒挖树整枝,怪不得我见此时茶树也可修枝呢,无论科学还是迷信都给了茶园劳作的充分理由。从前我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工作之时,天天要路过西湖区的茶园,每年深秋季节,便可见茶园深翻,那是为了明年的丰收。有时我还会看到一些茶园被近根处斫得像个秃头,非常难看。茶农们告诉我,那些茶园都是已经出了问题,茶蓬面不整齐,采摘面过高,树冠面有较多的鸡爪枝,茶叶瘦小、荚叶多、产量少,只能采取台刈(yì)等重度修剪的方法拯救,且修剪时间,就必须定在秋茶结束后或者重霜结束后的 “大寒”至 “立春”时进行。

千万别以为不采茶的茶人就跟我此刻似的悠哉悠哉了。冬季里我曾去过许多茶农的家,此刻他们往往是最辛苦的,大水缸里浸着大半缸年糕,廊下挂着一串串腊肉,门前整整齐齐地码着劈好的木柴,那都是为了等待开春后来的采茶工呢。

大寒不寒,人马不安。此刻大寒寒了,灯下独坐案前,岁末惬意。一壶暖茶在握,翻着画册,脚下寒气渐消。趁此刻还是我一人在家,赶紧地打我的尾牙祭,来上一壶安吉红茶。知道比起滇红功夫小种来,味道还是薄了些,但架不住那鲜爽劲儿迷人。我用的是宜兴的紫砂小壶孟臣罐,选了寸村坊的青花白瓷小杯,略比若琛瓯大些,可以喝普洱茶的那种。出了红茶汤,但见台灯下盈盈地透着琥珀之色,美极。

一个人的深夜,需要诗来助兴,且当是那些脍炙人口又最易吟诵的佳句吧。有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时写下的 《问刘十九》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翻译成白话诗:新酿的绿米色酒醇厚香浓/小小红泥炉烧得殷红/天色将黑大雪欲来/我的朋友/能否共饮这一杯酒?读来果然迷人。

但我是无酒瘾有茶癖之人,一盏茶在握,便以为与此酒诗最相匹配的茶诗,只有那一首宋人杜耒 (lěi) 的 《寒夜》 了: 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说的是那寒冬的夜晚,突然来了客人,立刻起身生火煮茗,火炉中的火苗开始红了起来。水在壶里沸腾着,屋子里暖烘烘的。月光照射在窗前,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窗前有几枝梅花在月光下幽幽地开着,芳香袭人,竟使得今日的月色显得与往日格外的不同了。

白居易当过杭州刺史,大名鼎鼎,而这个杜耒要不是这首诗,真不知此为何人。说是南宋时的江西诗人,当过书吏类的官,死于军乱,也是不幸的书生。但毕竟有过这样的寒夜,这样的汤沸,这样的月光与梅花,也该是虽然不幸但亦有所慰藉的人生了。

灯下翻读的恰是 《吴昌硕书画集》,酷爱梅花的安吉人吴昌硕配安吉茶,相得益彰。影像中的吴昌硕完全是个江南书生,身材不高,面颊丰盈,细目疏髯。

吴昌硕乃中国近、现代书画艺术发展过渡时期的划时代人物, “诗、书、画、印”四绝的一代宗师。提起吴昌硕这位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还真是说来话长。我年少时长居西子湖畔,孤山西泠印社是常来常往之地,譬如我家的后花园一般。但见彼时的西泠印社冷瓦颓壁,倒还有几件封建四旧不曾被红卫兵砸光,其中一龛洞中置有一坐姿人,双手抱单膝,却是没有头的。当时残破石像到处都是,倒也不觉奇怪。后来浩劫过去,再去印社,发现旧貌换新颜,那无头之石像竟然配上了头,清人发型。只是因为身体石料是浅白的,头颅石料却是黝黑,虽是两个年代的石料,却依旧十分相谐。直到此时方知,里面坐的那人,正是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

以后便对这位大师级人物越来越熟了,吴昌硕,湖州市安吉人氏,晚清著名画家、书法家、篆刻家,与任伯年、蒲华、虚谷齐名为 “清末海派四大家”。我读他的印章,还有他的书画,最觉得他有趣的是他那两枚闲章:一月安东令;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好潇洒的林下之风。因为上课需要找一些有关茶画的佐证材料,翻选茶画,竟然找出好几幅吴昌硕的茶图,件件都是精品。

吴昌硕的茶图就内容而言,和丰子恺的完全不同。丰子恺的茶图,大多配人,是世间凡人红尘中企图脱俗地品茶。吴昌硕的茶图,全是器物,而且张张都有花意相配,却没有那喝茶的人。菊,兰,梅,松,再配以茶之器物,有壶,有杯,有瓶,有炉和煽炉的芭蕉扇等,器物中还是紫砂壶为最多,实在就是中国文人特有的清供意境。

我尤其喜欢那幅 “廉泉之乐图”,淡淡浅绿一枝山花衬在其后,前面一把浓浓的墨色瓦壶。画面左题: “廉泉一勺自得其乐,山花笑人不寂寞”。廉泉本是包公祠内的一口井泉,据说贪官饮此水必上吐下泄,清官饮此水则神清目朗。此处的山花,清泉加一把瓦壶,真是清正公明的象征啊。

都知道吴昌硕爱梅,甚至因此嘱人去世后将他葬在了余杭的超山梅园。他想必也一定是爱茶的,精硕的梅花根下,置一壶一杯,意味深长。我选择作为上课教材的吴之茶图中,有一张恰是芭蕉扇,泥炉,炭火上的茶壶,以及挺立一旁那株傲骨墨梅,你自然可以从那些茶器与花意的结合中看到中国文人的意境。吴昌硕的 《梅雪煮茶图》中说:折梅风雪洒衣裳,茶熟凭谁火候商,莫怪频年诗懒作,冷月清地不胜忙。另有一幅《地炉梅花》的题图则录的是吾钱塘人士陈曼生句:正是地炉煨榾柮,腾腾处暖烘烘。录陈曼生先生句。这两幅图都标出时间为岁寒。

中国文人饮茶,原本便是特别讲究意境的,古人总结出来,大约有那么五种茶空间情境:一为蕉窗夜雨,那得在秋夜,孤客夜灯;二为石松听泉,那得是夏日临溪,松风阵阵;三为小院闲坐,三五好友,春季清明;四为山寺焚香,茶禅一味,青苔松竹;五为寒夜客来,引火煮茶,一夕长谈,不知东方之既白。吴昌硕茶图中多有“岁寒”之说,想必恰是偏喜欢岁寒夜深饮茶的。

去年春夏之交,我去了吴昌硕的故居鄣吴镇鄣吴村上街乡,此地距县城西北部50里,因村后高山森林郁郁葱葱,村前溪边古木参天,日照短,故又有 “半日村”雅名。鄣吴村着实是非常美丽干净疏朗的一处山村,峰峦环抱、竹木葱茏。旧时生态未被破坏的江南村落,大多便保留此番意境。铺着卵石的街巷纵横交错,虽经动乱破坏,总体上感觉修复得相当不错。

这是个大村,人口有五六千,吴家是大姓,但又是移民。北宋末年吴家祖先吴谨携家人为避战祸随高宗南渡,江苏淮安望族从此迁居于此。明清两朝,科举连年报捷,吴彰村人跻身于仕林者绵延不绝,故清末民初的歌谣 “小小孝丰城(县城),大大鄣吴村”,一直流传至今。

彰吴村与安吉别处村落一样,都有一些民俗馆,但或许是因为昌硕故乡,在艺术上总是要高人一头的。最亮眼的当然要算是扇子馆了。杭州王星记扇厂的不少扇骨扇面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呢。吴昌硕的后代,画扇面也是有社会基因的。年产集实用性、艺术性、欣赏性、收藏性于一体的工艺扇达2000万把呢。此处还有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鄣吴金龙,它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6年鄣吴镇被评为 “全国环境优美乡镇”,鄣吴村被评为浙江省小康示范村。2008年被评为中国美丽乡村特色村,2009年评为浙江省十大生态旅游名村。

此番专门拜访了吴氏故居。吴昌硕出身也算是读书人家,从今天重修的这座四合院式深宅大院看,家道当初还是不错的,1844年吴昌硕便诞生于此院。在故居就想寻找那株有着凄凉悲情的 “明月前生”大桂花树,故事自然又与吴昌硕的印章有关。这枚印章在诸多关于吴昌硕的画集中多有介绍,说的是咸丰十年 (1860年)16岁的吴昌硕与过山村的章家之女定亲。不料长毛造反,战于浙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章家女子避难吴家,吴昌硕却随父亲他乡避难,与缠足的未婚妻挥泪惜别。两年后历尽千辛万苦的吴昌硕归家,斯人竟逝,生离死别。只在庭前桂花树下草草掩埋。吴昌硕亲自握锄,将埋骨处掘开,不料只有残砖断瓦,不见半根尸骨。

距章氏去世二十二年后,吴昌硕寓居苏州,某个秋夜忽然梦到了章氏夫人。往事引发了他的感触,当即作五言长古 《感梦》诗一首。66岁时,吴昌硕又刻了一方 “明月前身”的朱文印章。印石一侧据梦中的依稀印象,刻有章氏夫人的背面向, “明月前身”四字用小篆,婉转娟秀,与造像融为一体,竟然便是一番明月皎洁之意境。印石另一侧有边款: “原配章氏夫人梦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观。老缶记。”吴昌硕的弟子杨直之、谭建丞曾回忆说: “刻此印时,吴老悲不可胜,含泪奏刀,多次停刀,最后还是同邑好友陆培之的儿子帮助完成的。”

“明月前身”原本出于文学艺术的评论,是唐人司空图 《二十四诗品》中专门讨论何为 “洗练”的见解,以诗论诗,十分独特: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少男少女的初恋,白发老身的追忆悲凉,尽在不言中。许是这真实的传奇太悲凉动人了,竟然也一再地触动今人的创作灵感。前些年我还看到一款紫砂的明月前生壶,由宜兴青年壶艺家徐俊、都郡夫妇创制而成。壶嘴凤型,象征女子;壶把龙型,象征男子;壶上部为一块头巾造型装饰,那是出嫁的红巾,蕴少女羞涩及大婚喜气;壶纽则为一方冲天红印,印面恰是按吴昌硕原印仿刻的 “明月前身”。

院中有桂树,不在乎究竟是不是那株明月前生的桂树,只在乎那个悲情传奇代代深藏在印章中。我站在天井中,静静地,能够感觉到那个十六岁姑娘站在桂树下,欲迎欲送,欲喜欲悲的身影,手中一盏茶。桂花纷纷无声落于茶中。

彰吴村的茶十分美好。我一到彰吴村,先去拜访镇政府,镇领导是位年轻的女士,听说我们一行来了,非常高兴,赶紧地泡茶给我们喝,那白茶,真叫一个鲜爽,配上外面明丽的天空,花红柳绿之间,叫人欲罢不能。我问女领导,此茶可为此山栽,她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们这里的白茶,那才叫好茶呢。你们现在喝的,就是我们这里溪港茶场专门生产加工的 “鄣吴村牌”安吉白茶。

谁人不夸家乡好啊!彰吴村人认为他们的茶,是安吉白茶中的极品,此茶最大特色,是鲜叶饱满丰腴,干茶金黄郁香,冲泡后白茶舒展,还原呈玉白色,茶汤郁香如兰,叶片莹薄透明,叶脉翠绿,枝茶匀称成朵;朵朵白色似镶翡翠之白玉,颗颗白玉卧底,汤色鹅黄明澈,香味持久,回味甘甜。

至于说鄣吴村的白茶为什么那么好,自然又是和独特的环境、气候、土壤等自然条件孕育分不开的。彰吴村茶人认为,这里的土层深厚土壤疏松土壤有机质含量丰富,PH值4.5-6.5,微酸,土壤团粒结构良好,通透性好,排灌便利,漫射光照射的高海拔山地,红、黄土壤为茶树生长提供了优厚条件。

我走遍江南茶山,凡有茶之处,喝了主人的敬茶,没有不好的。但吴昌硕故乡的茶,的确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这茶除了好喝,她的确是特别的好看啊!如此美的茶,不知是她受了大师的影响,还是大师受了她的影响呢!

此时,大寒之夜许下一愿,今年一定要找个机会去参观吴昌硕纪念馆新馆。这已经是安吉县的第三个昌硕纪念馆了。那老馆我是去过许多次的,记得就在第一滴水茶馆的不远处,新馆却是去年安吉县举行吴昌硕诞辰170周年纪念大会时专门开的馆。建筑面积5600平方米,全方位展示了吴昌硕历经磨难、奋发图强、取精用宏、兼收并蓄、敢为人先,最终登上中国美术史高峰的一生。

突然由中国的书画家想到了外国的诗人,由雪莱的名句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联想到了中国有关大寒之际的阴阳学说。从前读雪莱的这句诗,总理解为但凡最困难的时刻,挺过去,一切就开始好转了。但古人的大寒说却给我另外的启示: 《周书》记载: “大寒之日,鸡始乳,又五日鸷鸟疠疾,又后五日,冰泽腹坚。”说的是大寒到来的日子,正是母鸡开始孵蛋的时刻;而此时的鸷鸟因为寒冷不易找到食物,不但不曾孱弱反而变得更加凶猛。至于河川池塘,它们有力量把自己冰封了起来。

岁末寒夜品茶,悟出一个真理:世界万物的任何极致,都是同时存在的。阴时有阳,阳时有阴,最寒的冬里也潜伏着春,它们永远成双成对,不管力量此消彼长,启示的是危机中的力量,极致中的返生,比如此时此刻,我不正是在经历春天诞生的刹那吗。

一片竹海,一叶白茶,一枚印章,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茗茶暗藏香,茶尽杯未凉,从立春开始的安吉白茶,到大寒之际的安吉红茶,嗨!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二十四节气,我竟然就这样喝了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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