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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倒逼”文学
——《三个三重奏》创作谈

2015-11-18

雨花 2015年13期
关键词:三重奏纯文学黑帮

■ 宁 肯

现实“倒逼”文学
——《三个三重奏》创作谈

■ 宁 肯

2010年3月,《天·藏》最后脱手,我觉得身体一下漂起来,似乎不是我失去重量,就是世界失去了重量。《天·藏》占用了我五年时间——我的每部小说都旷日持久,结果是很难和它分开。五年深埋于西藏,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五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有太多现实的惊讶、愤怒,像三聚氰胺、毒奶粉、地沟油、强拆、贪腐、动辄几十套住房、几十个情妇、几十亿的掠夺性的巨贪——这些都被我,一个写小说的人,以最冷酷的意志屏蔽了。屏蔽得很痛苦,也很清醒:我正写自己的东西;主要这不是我的题材,有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官场小说在写,和纯文学无关。

但是我又知道腐败已败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水、米、油、奶瓶,那些不可思议的饕餮之人或直接或间接吞噬着我和所有的人,我却认为这些和自己的写作无关。明明我已那么愤怒,那么惊愕,却要躲进小楼成一统。我是多么的分裂,但我又知道这种分裂是对的,一个绝对的人对待现实有时就得这么坚硬,有时就该有超越一切从事完全超现实的东西,就像维特根斯坦在炮火纷飞战壕的某些寂静的瞬间还在思考抽象的哲学问题,还在不间断地书写,战争根本进入不了他的大脑,哪怕子弹就在耳边飞。我佩服这样的超现实的人,差不多也有这样的定力,五年时间我以岩石一样的“抽象”证明这点。维特根斯坦认为战争是荒谬的,也是偶然的,战争迟早结束。确实,一战是四年结束的,但《天·藏》写完我所置身的“战争”却似乎远没结束,不仅没有结束,而且愈演愈烈,越来越不可思议。我的“战争可以与哲学无关,但也与文学无关?简单类比同样会导至迂腐。那么,你真的不能碰你心中的愤怒吗?

为什么它们就一定不是你的题材?通俗小说一直在写权力,官场,贪腐,似乎它们互有专属权、版权长期协议,你要打破这种专属权或协议?另外,文学不能离现实太近,太近了,缺少沉淀,会流于表面。说白了,就是俗,流俗,这差不多是纯文学的金科玉律。但是“近”的背后就没“远”吗?儿子的问题难道不是父亲的问题?我记得有一天,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感觉抓到点儿什么。

那些腐败丑恶现象的背后无疑是权力,一切都和权力有关。权力当然也是一个很俗的东西,但你认真思考过权力吗?权力的背后又是什么?是人。至于体制你不用考虑,那是明摆着的,你也管不了,但“人”可是你的正当防卫,是你天经地义的范畴。可事实上你又何曾认真考虑过权力与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仅仅是和握有权力的人有关吗?事实上你从来都把权力看作是一个“他者”的问题,官场的问题,握有权力人的问题;同时还有一种情绪:嫉恨——相当的愤怒来源于此。总之一些肤浅的、表面的、人所共有的通俗情绪阻止了你深入思考,这点你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应该排除原始的撒蛮一样的嫉恨情绪,进行理性思考。我有时会把思考写在微博上,有一天我写道:权力难道不是一种物质和欲望的抵达、价值最有力量的实现?人们都渴望平等,事实上也渴望不平等。在不平等中才觉得实现了某种价值。我写道:权力体现在官场上,是否也体现在日常上?风景、海滨、超市、自由市场、爱、美、情欲、厨房、火车、地铁、阅读、书信、电子邮件、微信、微博、旅馆——是否也有权力的影子?从权力的角度思考人,再从人的角度思考权力,权力不再简单,不再仅仅是一个他者的问题,也是每个人内心的问题。那么,权力或腐败需要怎样的文学表达?纯文学作家到底能不能面对腐败题材写作?纯文学关注底层,通俗文学关注高层(官场、权力),一直以来为何如此相映而互不来往?通俗文学为什么不关注底层?这也是纯文学不关注高层的原因吗?我注意到通俗文学譬如官场小说,最好的情况也写了人,人性,甚至也写得很深刻、精彩、才气袭人,甚至超过许多一般纯文学,但问题在于重心最终还是没落在人——人的复杂性上。官场小说的书写重心要么是揭露权力腐败有多严重、黑幕、复杂、诡异,要么是深刻探讨了各方面的原因,包括人的原因——这难道还不够吗?不,这的确和文学还是两回事。

因为毫无疑问,人或人性依然是通俗小说的素材、材料,通过什么表达了什么,表达的是社会性的主题,社会学代替了文学。纯文学触及这类题材最简单的办法是逆袭,将腐败当成素材,不着力探讨腐败原因,也不着力于腐败现象,而是用腐败做一道菜,做出来的却不是腐败。事实上,这涉及文学与腐败(权力)的关系,和过去常提的“文学与政治”关系如出一辙。

过去存在着文学为政治服务的非常不美妙的关系,因此文学远离政治至今也差不多是金科玉律。但是文学与政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却始终没得到认真的思考。有人的写作后来又介入了政治,虽然人格独立了,但走的还是老路,使更多远离政治的人有理由不屑。但同时,显而易见的是:远离政治已使中国文学严重缺钙,缺一种拉美式的想象力与冲击力。文学不触及老百姓关注的话题必然式微、象牙塔,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触及。2010年,刚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略萨访问中国,彻底澄清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略萨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做了一次讲演,我参加了,现场有人提到文学与政治,略萨说:“文学与政治有着必然的联系,文学不为政治服务,不仅不为,反过来政治要为文学服务。”我听了非常震动,当然不是物质和体制上的服务。我明白,是文学居于政治之上,文学是本体,政治是材料、手段。略萨再好不过地说明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要有政治,要碰政治,但政治不是第一位的。

那么腐败或权力与文学的关系毫无疑问也是这样,换句话说,你写作的重心最终不是落在政治上,或腐败、权力上,而是文学上。这方面其实有非常好的例子,只是我们好像一直看不懂,比如《美国往事》。这是公认的经典电影,一部黑帮题材的电影竟冠之“美国往事”,黑帮能代表美国?但就是这样,《美国往事》如同《教父》一样,触及了黑帮题材,但并没揭示黑帮存在的原因有多么严重、多么诡异、多么黑幕,而是将这一题材当作了人性的舞台,展示了即使在特殊群体也存在的宿命、友谊、成长、爱、痛失、矛盾、忧伤。这些是普通人谁都有的东西,这的确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往事,也是一个国家的往事,《美国往事》用黑帮做了一道菜,做出来的却不是黑帮,是人,是美国往事。

其实,道理说开很简单,但有时越是简单的道理越像鸿沟一样,让人难以逾越。跨过这道坎——心理的坎并不容易,需要艰难的思考。从2010年写完了《天·藏》到2012年写这部《三个三重奏》,我不能说思考了两年,但也的确在一边收集素材一边艰难地想。有些东西是在进入人物内心世界之后才真正想清的,并且越来越明确,我知道,我大概找到了一条虽不能保证成功但却是通往成功的路。我走出了《天·藏》的高原,完成了《三个三重奏》的低地写作。两个作品,一个大雅,一个大俗,两种极致,仿佛天渊之别。

然而,事实上两者又有着非常相似的东西,那就是我在《天·藏》创意完成的技术动作差不多在《三个三重奏》中又重复完成了一次。如:创造了一个叙述者——在略萨看来一部小说由谁来叙述极为重要——如具有明显结构主义特征的三重叙述结构,如再次运用了大量叙事性的注释。完全不同的题材,却有着相同的技术特征,在我还是第一次。我的考虑是:它们太不同了,因此一定要有相同之处。当然也有变化、发展,为什么叫《三个三重奏》,就是因为三重结构在这部小说中更臻成熟,所以干脆叫了这个名字。另外,注释也更加强大,已完全可以和另两重结构分庭抗礼。有一次我在微博上不无幻觉地写道:注释与正文的切换,有种奇妙的时光互映效果,如同将自己的童年P在中年上,或者相反将中年P在童年上。另外正文是故事,是特定的具体的封闭的场景,注释则是话语,是宏大的开放的敞开的话语空间,是随笔、议论、叙事、夹叙夹议的集装箱。另一次我又写道:故事是建筑的主体,注释则是场外的咖啡厅、花园、街道,甚至另一个剧院上演的另一个故事。一本书是一个建筑群,有主体,回廊,花园,仓库,喷泉,诸如此类,读者要有户外活动,光有主体是不够的。

我写道:写一个长篇,就像是在建一个庙宇,而进入这个旷日持久的文本,也像进入一个庙堂。你开始是工匠,后来变成朝拜者,朝拜之后仍是工匠巨大的庙宇,早祷、晚课、午间冥想,在阴影与阳光的结合处匍匐,背对身后的夕阳,遥看窗外的风景看似一个修行者但你仍是个工匠,从原初回到原初。

我写道:制造一个叙述者至关重要,这方面中国的小说似乎不是特别讲究,通常作者就是叙述者。制造一个叙述者,作者躲在这个叙述者后面方便多了,一切都可推给这个叙述者。对小说而言,一个熟知官场的叙述者讲官场是无聊的,而一个似懂非懂的甚至装懂的叙述者讲起来才是有趣的。因为想说的说了,不想的又规避了。

我写道:有时写一部小说,就像在无尽的光阴中盖一座永远盖不完的房子,像西班牙神圣家族教堂,盖了一百年到现在还没盖完。西班牙人就是这么邪,总有边界之外的无穷想象。在超现实的结构中有太多的局部、细节、装饰。角、尖拱等等,一切都是生长的,向上的,没有止境的。

两年来,在《三个三重奏》的写作现场,在微博上,我写了许多即时的感悟与创作谈,引来了许多关注和讨论。有一次我发了一通感慨,结果引出了一本书。我在微博上说:“很多时候,想的时候比写的时候多,微博不过是想的边角料。或许将来写一本书就叫《思想的边角料》,它们的主要特点是在场的,瞬时的,伴生的,稍纵即逝。它们让思想不再孤单,常常像吸一支烟。对,是思想的烟斗,没事就端上一会。特别在失眠的早晨,这烟斗忠实,无语,一如自己的影子,或也可叫《思想的烟斗》”这条微博引起商务印书馆编辑的注意,并与我取得了联系,希望出版《思想的烟斗》。这名编辑一直暗中关注我的微博,早有此意,现在认为是时候了。如果这本书真的出版,它们才是本书真正的创作谈,是《三个三重奏》又一重奏。

现在书已问世,我的上面种种思考都融在了书里,我不敢说取得了怎样的成功,但的确得到了某些重要方面的肯定,前不久在人民大学召开的《三个三重奏》研讨会上,众多专家一致认为这部小说虽涉及权力腐败但没有写成一部官场小说,在此我愿以贺绍俊教授说的一段话结束我的这篇创作谈,贺绍俊说:“宁肯小说中的故事有两点让我感叹,一是这个故事本来具有畅销价值的传奇性和揭秘性,一个大型酒企的老板,精心培育一个智慧型的亲信,将其安插到官场的核心层,然后,就应该是他与官员的密切合作,从而获得最大利益。写出这样的故事,即使难免归入到通俗小说的类型,但对官场腐败的揭露也会是很透彻的。但宁肯坚决拒绝了这种写法。二是这个故事的现实性很强,如果采取正面书写的方式,无疑具有极其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和尖锐的批判性。但宁肯同样也没有采取这种写法。我由此发现,宁肯在写作姿态上越来越倾向于采取更文学化的写作姿态。宁肯真正感兴趣的是,一个男性在政治权力的角逐中,在政治欲望得到充分扩张时,必然会在情欲上发生变异和异化。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人情欲的变异里,窥探到政治的隐曲,这就是宁肯和以往这类小说的区别。”

(作者系《十月》杂志社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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