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世界重回年轻
2015-11-18■岳雯
■ 岳 雯
让世界重回年轻
■岳雯
这世界老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世界已然为励志、养生和小清新所包围,文学早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文学批评家李敬泽曾经郑重其事地作过一次演讲,题目就叫做《为小说申辩》。在这个演讲里,他给出了为什么读小说的三条理由。那是在2006年。倏乎间,八年已过。小说并没有消失,但也未能如他所呼吁的重获生机。事实上,这些年来,就连“申辩”的声音也渐不可闻。文学在这个庞大的喧嚣的世界暗侧,自娱自乐、自生自灭。新闻报道、图像媒介、网络,这些文学曾经的“敌人”,现在已经大大扩张了他们的领地了吧,文学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所占的份额微乎其微,连“申辩”都已辩无可辩。
文学,究竟还有什么用呢?不得不承认,过去,我们关于文学的种种教诲都在被事实所一一推翻。如果我们还记得的话,诗曾经被英国文学批评家马修·阿诺德赋予了重要地位——“我们应当把诗看得很有价值,很高尚,要比一般的习惯,看得更高尚。我们应当认识到诗是有更大效用、更大使命的,是远远超出人们对它的一般估计的。人类逐渐地会发现我们必须求助于诗来为我们解释生活,安慰我们,支持我们”。1诗的重要就体现在它帮助我们处理生活。阿诺德说,“归根结底,诗是生活的批评。诗人的伟大,在于把观念有力而美丽地应用到生活上,应用到怎样生活这样一个问题上。”2说起来,阿诺德、利维斯都是乐观的人文主义者,他们寄希望于诗能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聪明,更善良,更快乐,简言之,就是完美的人。然而,这一人文理想被两次世界大战无情地摧毁了。人们震惊地发现,一个歌德和里尔克的爱好者,一个有着较高人文素养的人,仍然可能是奥斯维辛的屠杀者。有鉴于此,美国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有证据表明,一种对于文字生活的训练有素而坚持不懈的献身以及一种能够深切批判地认同于虚构人物或情感的能力,削减了直观性以及实际环境的坚利锋芒。相比于邻人的苦难,我们对文学中的悲伤更为敏感。”3如果由此推断下去,文学,非但不能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反而转移了我们对社会生活的注意力。我们得以躲进文字的天地,而不必理会现实社会中更真实也更恐怖的恶。
从这个意义上说,阿诺德、利维斯以后的文学批评家不得不修正自己关于文学之于社会功用的观点。与斯坦纳同时代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是文学审美意义的维护者。他持续不断地否定大众文化和流行文化,捍卫经典的价值。他所著的《西方正典》,分析的是从但丁到贝克特等二十几位西方文学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可是,就连他也无法在社会整体的层面上肯定文学的价值。他只能退回来,将文学的意义限定在一个人的自我之上。他说,“获得审美力量能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怎样承受自己。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荷马或但丁,乔叟或拉伯雷,阅读他们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内在自我的成长。深入研读经典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死亡的相遇。”4看到了吗?社会、政治,共同体……所有这些宏大的概念都纷纷退场,文学不再宣称对他们负责,文学只对一个个个体负责,那些脆弱的、敏感的心灵。文学的闯入使他们据此一次次重新调整内心世界的坐标,尽管这过程并不都是愉快的,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过的,“一个人突然觉得脱离肉体而飞升,他回头看见自己,顿时感到疯狂和恐惧,因为另一个人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没有回去的路。灵魂感到这种恐惧之后,会茫然摸索,直到骤然苏醒。”5当然,还有死亡。在大众认知的范畴内,死亡是件坏事情,谁也不愿意遭遇死亡,可是我们都知道,死亡这件事一直在等着我们。就像每一部小说必然终结于某个地点一样,文学,看到了死亡,也正是因为看到了死亡,所以格外追问生的价值和意义。
那么,我呢?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是什么驱动我将生命的热情投入到文学的阅读中去呢?原因无他。我渴望在文学里体验超越于日常生活之上的一种生活。在我看来,那应该是一种更本质、更纯粹的生活。作家们穿越喧嚣的粗糙的生活表象,细细描绘生活的细部,并经由此,抵达精神的高空。像这样的小说,常常让人沉醉。只是,偶尔也会在漫山遍野的文字里生出几分倦怠之心。在我们的小说里,常见的是对生活的临摹。于是,我们看到这个时代炫彩流金的一面,看到欲望如何主导了人们的生活和心灵,看到流畅的、光滑的叙事使艺术难度大幅度降低。文学的经验日益贫乏。就像我一开始所说的,这是一个衰老的世界。
好的文学是有些天真气的,或者说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社会的天真阀。马克思曾经说过,“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固有的性格不是以其纯真性又活跃在儿童的天性中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6在马克思眼里,我们这些人,大概算是早熟的儿童。早熟,意味着对环境、对事物与事物之间、人与事物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敏锐的洞察。对,是“洞察”这个词,我们赋予洞察以智慧的含量,而将蒙昧、懵懂视为一种不那么有价值的品质,毫不犹疑地丢弃。洞察之后是游刃有余,意味着在复杂纠缠的关系中找到生存空间和容量,它从表面滑行而不深入、触及事物的根底,是一种自我保全的策略,这样一种犬儒主义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民族性格里,在文学上有诸种反映。比如,我们认为深刻是对一部作品的最高评价。再比如,对人情世故的描写在我们的文学里得到了极大彰显。既然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被物质生活所牢牢决定着,我们有理由要求在精神领域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愉悦的天真之气。这天真,不是假装稚气,相反,它提示了一种我们曾经拥有过而又失落了的东西,因此让我们倍感向往,亦倍感忧伤。
现代科学技术的昌明尚无法让一个人返老还童,那么,文学能让这个世界重返年轻吗?或许,这只是我美好的愿望罢了。但无论如何,我祈求这世界,给文学以容身之地,让我在对这个衰老的世界充满绝望的时候,还能克服地心引力,穿越到文学这颗星球上,允许我与真正的人在一起,就像别林斯基所说的,“不管我们的文学怎么样,它对我们的意义,无论如何要比它在我们可能想象中的大得多:在文学中,只有在文学之中,包含着我们的全部心智生活,我们全部生活的诗情。只有在文学世界里我们才不再是伊凡们和彼得们,而是老实地变成了人,同人们交往,和人们在一起。”7
注释:
①[英]马修·阿诺德:《论诗》,阿诺德散文全集(第9卷),R.H.苏珀编, 1972年,第161页。
②[英]马修·阿诺德:《评华兹华斯》,《安诺德文学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38页。
③[美]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1页。
④[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4月,第21页。
⑤[美]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第17页。
⑥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第36页。
⑦ [俄]别林斯基:《关于俄罗斯文学的感想和意见》,《别林斯基选集》(第六卷),译文出版社,2006年12月。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