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延续

□王增福

时光飞逝，一晃儿子今年上大三了。记得儿子大学里放头一个寒假的晚上，冷丁看见兴冲冲迈进家门的儿子，端详他那1.82米出头的身材，欣喜之余忽然就觉着自己有些老了。是呵，岁月催人老，梦约几黄昏？那喜悦中的感喟，让我的脑神经着实忙活了一阵子。

二十二年前，也是一个夜晚，妻子手指腹中胎儿问我喜欢男儿还是女儿，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闺女。”妻轻蔑地一撇嘴。我说闺女是妈妈小棉袄，知道疼爱父母。可妻子坚持认为我是在为她减负解心宽。我理解她，因为中国人传统上就重男轻女；并且无论生男生女，毕竟是一锤子买卖嘛，虽然我们是赞成计划生育的。我很认真地说：“你看，我虽善待父母，但对老人总是缺少温馨。男人呐，缺憾！”又说：“其实男女无所谓，因为养育子女最大的意义是享受天伦之乐，体味自己生命的延续。你看，一旦老了，行将就木了，想到孩子的体内仍在流淌着我们的血液，延续着我们的生命，仿佛我们依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那是唯一的最好的精神寄托呀！”

妻子依偎着我，目光明亮。

期盼中，儿子来到了人世间。

幼时的儿子可说是人见人爱，大人抓他胳膊逗着玩，他吵嚷：“哎呀，把我的血管掐破啦！”

儿子三岁要送幼儿园了，他的奶奶争执不过，含泪央求我：“不要钱，白尽义务看孙子。”我摇头，母亲问差啥？我半开玩笑说：“怕你老人家给带坏了。”不难想象，母亲一通大骂。其实我所说对母亲的“怕”显然是对落后教育的担心。

儿子四岁时看过一部武打片，回家跟他妈说：“那老头儿真厉害，一脚就把坏蛋踢死了！”妈妈奇怪，问踢哪儿了？他似有羞涩地低下头说：“下阴。”妈妈有意问哪儿是下阴？他不耐烦地说：“哎呀，下阴你还不知道哇，真是的！”

儿子的成长是顺利的。要知道为了确保这独苗的健康，他的母亲特意休了两年长假呀!那时望着瘦削的妻子，我时有感叹。

儿子突显的特点是倔强，用他妈妈的话说，随你们家的根。在他很小的时候，一天晚上突然停电，黑暗中他立时大哭不止，直到瞧着燃起烛光，方才嘤嘤止泣。一家子兴味十足地瞧着他的小模样，不禁乐开怀。

还有，儿子上幼儿园后的一个夏日，下班后我骑车带他冒着淅淅小雨疾行，他要小食品，我再三哄劝，他仍是哼哼叽叽地闹人。我一路不理，他一路不停。来到家楼下，按习惯我让他先行，他噘着嘴巴不肯。一来气，我径直抬起自行车上楼。听到他哭喊，我在缓步台停下，让他上来。他大叫：“你下来，重上！”那一次我在教训他时想：这混小子，犟得也真够可以了。

小学时或许是学习不错的缘故，儿子表现自负。一个暑假的星期天，我发现床头柜里那个价值千元的传呼机不见了，分析是邻居大孩子所为，可儿子却老大不服气，讥讽我诬赖好人。次日早晨，我如此这般嘱咐他配合“破案”，儿子极兴奋，立刻行动，出色完成了任务。后来看着找回的传呼机，儿子由衷称赞：“爸，你真行！”

这是对儿子最实际的教育。我想。

那时我们一直为儿子品行和学业的良好而愉悦，然而未曾想初二时他的学习成绩明显下滑。仔细了解，原来不为别的，而是迷恋上了足、篮、排。从此儿子的学习便如空中摇摆的风筝失去了昔日的领先和荣耀，高考结果，二本录取。记得高考分数公布那天，我们父子有一番简短而耐人寻味的对话。

“儿子，高中三年你觉得累吗？”

“让我说实话？”儿子瞧着我微笑。

“当然。”

“嘿嘿，头两年没觉得累，直到高三，忽然觉得应该努力了，这才感觉累。”

我骂：“混儿子哟！如果你不贪恋体育好好学习，再努努力不就进一本线了吗？”

“我承认。不过，如果不爱好体育也不会有现在的个头。”儿子争辩。

我哑然失笑。古人云有一得必有一失。看来这反之亦然啊。

于是我忽然就有了些类似阿Q的心态：对于父母说来，抚养儿女从小到大，如果身体健康、品行良好，这也就算是及格了，倘若再学有所成，那就很优秀了。我不敢奢望优秀，及格也算聊以自慰了。

说起儿子的身体，还有一个故事。

初二时有一阵子儿子时常说左膝下约6cm处的胫骨活动久了就有疼痛感，我和其母见表面无红肿并未以为然。一天中午，儿子忽然从学校回来吵嚷腿疼得厉害，我便带着疑团领他去医院。片子出来了，医生端详许久，要再做一个增强。最后，放射线和骨外科两位主任拿着增强片瞅了半天，沮丧地告诉我无法确诊。初步诊断不是疲劳性骨折就是骨肉瘤，要我尽快去大医院。我知道，骨肉瘤就是骨癌的学称。当时那心情，做父母的都可想而知了。

回到家，我向妻子谎称儿子的腿并无大碍，只是还得进一步确诊。隔天，我便带儿子来到沈阳医大二院。开头我还算镇静，临近十一点钟，片子出来喊患者进屋检查，我心里咯噔一家伙，立刻就开始擂鼓。因为别人几乎都是取了片子就走呀!两位副教授询问良久，告诉再做一个局部放大，待教授下午最后确诊。善良的女副教授对同事说：“唉，这若是疲劳性骨折就好了!”我的心又是石落井底般的咯噔一沉，默然无语，强作沉稳走出医院。

午餐味同嚼蜡。我虽记忆良好，但后来无论怎样回忆也记不得那天的菜肴了。席间，见儿子大快朵颐的香甜模样，我面上平静如常，可那心却愈发地沉。见儿子和司机餐后离去，我顿时神情黯然。好友低声劝我得有必要的思想准备，我默默颔首，瞧了一眼装着万余元现金的皮包，心头又是一阵紧缩。

午饭后在医院焦急等待，折磨得我尿感极强，半小时便麻烦厕所两次。听到传唤，急忙冲进会诊室，教授看过片子告诉我：“这是典型的疲劳性骨折，你哪儿也不用去，出问题我负责。”我的那颗心哟!终于激出了埋藏许久的由衷的笑。仔细看一眼上书“教授刘东风”的胸卡，我激动地说：“教授，您这等于给我儿子宣判无罪释放啊！”

回家的路上，儿子问我因由，陈述中我看见儿子扭头目视车窗外，抬手抹去了大滴的泪珠。

上大学的儿子学业未必有大长进，但懂得孝道挂念老人，这一点还多少看出些出息。第一个寒假他在电话中就说打算先去看奶奶，我一激动冒出的嗓音忽然就失真了。

每逢我们的生日，儿子都会在电话中问候，包括母亲节、父亲节。今年暑假前夕的一天，是他母亲的生日，头天晚上只要听到电话响，我和他妈便以为是儿子，早晨上班临出家门，我还瞧了一眼电话，可它依然平静地待在那儿。我有些失望，心里体谅地想：儿子大概疏忽了吧？毕竟是男孩子。

傍晚下班时，老远见楼门口有两位手持鲜花的男青年，夕阳下十分惹眼，自然引来邻居瞧热闹。近前一瞧，原来是儿子的高中同学。他们走上前来献上鲜花，乐呵呵地说：“阿姨，祝您生日快乐！”原来他们大学放假回来不久，是受儿子委托给他母亲送来祝福。妻子顿时热泪盈眶，手上颤抖的鲜花仿佛风中的摆动。

月光透过纱帘，屋里水银泻地，窗外偶尔传来夏日夜晚特有的喧闹。这一晚我久久难眠。十足男人味的儿子这方面为什么会像女孩儿似的心细？是否与我常说喜欢闺女有关？我知道儿子长大了，我也深信儿子的品行，但这些并不能完全说明一切。噢，是否与感觉独生子女的未来负重有关？是否未来的男子已经完全根绝了大丈夫的封建糟粕？我不得而知。我只确认了一点——既然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那么天下的父母没有不希望自己这延续更光大，更广阔，更充满幸福的。

儿子，你是我和你妈妈生命的延续，现在你懂得这延续的真切含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