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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爷(外二篇)

2015-11-18任乐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丑丑凉州管家

任乐

小说天下

云爷(外二篇)

任乐

在半截沟这块地方,谁都认为云爷是个人物,但你要问云爷到底有啥能耐,却没一个能说得清。

云爷家是半截沟最大的财主,有田地近万亩,骆驼二三十峰,在古城子和迪化都有铺子。据说云爷家祖上分家,都是拿大柳条筐子装白银,用大杆秤过数的。

二十四岁前云爷一直在念书,念完了省城的师范,又去苏联留学。

云爷的爹老云爷死于一次抢劫。那时候关内到处都在打仗,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了,人都没吃的,就从凉州、民勤那边过来了许多饥民。饥民大部分善良老实,靠乞讨或给人家下苦力弄口饭吃;其中也有飞贼之类,打听到云家有满仓的粮食,就掖了袋子,趁着天黑,攀墙翻进云家庄子,却没想到老云爷早有准备,贼看不行就往回走,这老云爷却开了院门提着马灯追出去,眼看就要追上了,贼一急,突然转身朝后猛捅一刀,老云爷追得正紧,猝不及防,那一刀就正中其腹部。当晚,老云爷就咽了气。

老云爷临死前,吩咐家人赶快给留洋的云爷拍电报,让云爷立刻回来。除了老六,别人谁都不知道这云爷在洋人那边学的什么,因为云爷回来后从没说过,也没用过。人们只知道云爷在苏联开过馆子,从古城子找去的厨师,专卖中国饭菜。老六当时是作为伴儿陪云爷去苏联的,到苏联那边也上了学,跟云爷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课。云爷回国时,把馆子交给了老六,还有没用完的一大包钱,也交给了老六。老六等了一年多云爷还没回来,就把那些钱给花

了,后来把馆子也卖了。

云爷回家葬过爹后,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开仓放粮,一件是娶老婆。

云爷先让管家查清附近哪些人没粮食吃,拉出名单。别人都以为云爷要从这些人里面查找杀他爹的飞贼,为老云爷报仇。没想到云爷却不提那事,只让管家传话下去,让名单上的人次日上午拿上袋子到云家来领粮。

这一年云爷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云爷因为开仓放粮而名声大振了,半截沟到处都在传颂他,说他是个大好人。

二十四岁的云爷还没结婚,有人就主动为他提亲,可是提了几个云爷都不中意,也就再不敢提了。

云爷虽然青春年少,却在穿着方面不太在意,但他特别讲究吃,尤其是菜,一周之内不能重复,如果发现桌子上有道菜头天已上过了,云爷就放下筷子,回屋里睡觉,管家和厨师赶紧去认错,求云爷吃饭,可云爷偏就不吃。一次下来,就再不敢了。慢慢地,连跟前几个卖菜的也知道了这云爷的脾气,有什么时新的菜就会送到府上来,说,云爷,这点菜送给您尝尝,您不要嫌弃啊。云爷点点头,从兜里摸出几个钱赏给他们,让厨师把菜收下。如果是个冒失鬼,跑去说,云爷,这菜又鲜又嫩,刚从地里摘的,卖给您,那云爷肯定说不要不要,让你碰一鼻子灰。

一晃云爷二十七岁了,那天云爷带着管家逛庙会,正在兴头上,忽见一小姑娘陪着一妇人从身边走过,那小姑娘水灵、白净的模样和细软的身段把云爷看愣了,云爷拽了拽边上的管家,说,你看,那姑娘……管家瞅了瞅,一下子回过神来,忙说,爷您看上了,我去办。然后就去跟梢、打听,两天以后管家乐颠颠地来告诉云爷,那姑娘是塘坊门的,叫凤儿,十六岁,尚未许配,旁边那妇人是她娘。云爷一听,叫管家第二天就把聘礼送去,送五百大洋。管家又说,听塘坊门那边人讲,凤儿娘还行,但凤儿爹不怎么样,游手好闲,特别爱赌。云爷沉吟良久,说,那就再加三百,一次清,我只要凤儿,不要这门亲戚,你去把这意思讲明白了,行就行,不行把彩礼拿回来。

八百大洋的彩礼搁桌子上,白花花一大堆,凤儿妈见了好生欢喜,谁不知这云爷是留了洋回来的?家里又是那么大的宅子,这样的女婿上哪儿找去!但管家说话了,他说这钱是给你们两个的,以后凤儿过了门,就不再是你们的女儿了,她只是云爷的女人。凤儿妈明白过来,当时就愣住了,她瞅瞅凤儿爹,凤儿爹却坐在炕头叭嗒叭嗒地抽烟,似乎没啥反应。凤儿妈说,就是说凤儿嫁给了云家,我们就不能认了?是啊,管家说,云爷就这意思。凤儿妈说,这……这咋行呢?凤儿爹突然吼道,你个笨猪,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不认就不认,有啥不行的?我们又不是再没娃了。于是凤儿妈就把那八百大洋收下了。

云爷择了个日子把凤儿娶了过来。

这云爷娶了凤儿后就极少出门,外面的生意和家门上的大小事务都由管家打理,云爷不用操心。云爷每天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再到外边转转,然后便进屋吃早饭。吃完了早饭,凤儿就给他泡一杯热茶,云爷一边喝着茶,一边指点凤儿描红,描满一张,云爷拿起来看一看,轻轻放下去,再教凤儿下棋。云爷爱下棋,先前常出去找人下,一下就是大半天,自从身边有了凤儿,他就只在屋里跟凤儿下。

这会儿,陪云爷留学苏联的老六在新疆临时督办盛世才手下当了官,时而从省城给云爷写个信来,云爷却连看也不看就丢进火里烧了,然后继续跟凤儿下棋。

日子这么过倒也清爽,谁知却有了战事。那回很久没出门的云爷去了古城子的亲戚家,到中午时却不在亲戚家吃饭,说自个儿得去馆子里吃。那亲戚知道他的脾性,也就由他。这云爷便自个儿去街上走,走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了,街上到处都是扛枪的,还有好多高鼻子、蓝眼睛的白俄兵。市民倒没显出什么恐慌,干啥的依然在干啥。云爷边走边瞅,半年没来,这街上竟新开了几家馆子。云爷来到古城子最有名的沐春园,刚到门口,掌柜的就看见他了,忙乐颠颠地跑下台阶,挽云爷上去,说云爷过来啦?真是稀客稀客啊,边说边扶着上了最好的雅座。这沐春园也真是个好地方,开窗就是水磨河,河水潺潺,杨柳依依。这掌柜的小心扶云爷在靠窗的一侧坐定,说,云爷来点啥呢?云爷说,上个过油肉,其他的你看着办吧。行!行!掌柜的说,我那儿还有一点儿上好的留存了十几年的杏林泉,今儿送给云爷尝尝。云爷应了声,掌柜的便屁颠屁颠地去了后堂。

古城子几乎每个餐馆都卖过油肉,但做得最好最正宗的就数这沐春园了。过油肉是沐春园的招牌菜,选料严谨,制作讲究,形美味美,独具风格,云爷每次进城都来这里吃。

掌柜的亲自掌勺,很快就好了,再加上一个熘腰花,先叫伙计送上,自己从墙角的一个柜子里将那杏林泉给抱出来开了盖,给云爷斟满。

云爷,听说马仲英要来了,现在已到哈密了。

哦。云爷说。

哈密能守住还好,要是守不住,马仲英不几天就到咱们古城子了。

云爷再没搭腔,只管自斟了酒慢慢地喝,掌柜的讨了个没趣,便转了个话题,说,云爷慢慢喝,小的再给您掌勺去。云爷也不应,掌柜的就自个儿去了后堂。

看云爷那样子,似乎马仲英爱来不来根本不关他的事。从沐春园出来,他依然气定神闲,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步,把该溜达的地方都溜达一遍,才不慌不忙地回了半截沟。

马仲英进了古城子后,听说有云爷这么个人,就写了几行字封好,交给一个手下,让他去半截沟找云爷。

当时云爷刚好午觉睡醒在喝茶,管家带着马仲英的手下进来了。那人先鞠了个躬,然后上前把马仲英给云爷的信递上,云爷接了,但没拆,只是在信封上扫了一眼。马仲英原名马步英,甘肃临夏人,与西北军阀马步芳是堂兄弟,因其父被国民政府以通匪罪逮捕枪毙,便举兵造反为父报仇。当时他只有十六岁,所以被称为尕司令,在甘肃、宁夏闹腾了几年,搞得遍地狼烟。这些云爷都知道,但他故作不知,说,这个马仲英是什么人啊?

哦,您说我们尕司令啊,他是中央陆军新编第三十六师师长、甘宁青联军总司令……那人一讲起来便滔滔不绝,很是得意,左一个尕司令,右一个尕司令。

听他聊,云爷并不作声,微闭了眼养起神来。这手下吹了半天才想起那封信,停了说话又恭恭敬敬上前鞠了个躬。

这信呀,是我们尕司令想请您出山,尕司令一向爱才,广纳贤士,听说您是苏联留学回来的,就对您十分仰慕,再说了,古城子这片地方,谁不盼着您云爷出来讲几句话呀?百姓也都盼您出山呢。

哦,云爷并不看他,只是鼻子里哼了一下,然后依旧慢腾腾地说,过奖了,我云某已悠闲惯了,哪还能做事,这个你就带个口信给他吧。

云爷又把眼闭上养起神来。那手下站地上愣了半天,悻悻地走了,回去见了马仲英,也不

好细讲云爷的情状,只是说云爷实在老朽,已不顶事。马仲英只好作罢。

马仲英在古城子呆了十八天,补充了一些给养,就挥军西进去打省城迪化,结果半道上就被省军击溃了。

马仲英走了以后,老六回来了一趟。

现在的老六当然不能和出去的时候比了,他的小车到了县城,前后都有全副武装的警卫开道,街上戒了严,百姓都不得随便走动。

老六回半截沟,却是换了便装,祭了祖坟后,就来看云爷。云爷正躺在炕上,听了管家来报说老六来探望他时也没啥表示。不一会儿,老六就进来了,一见面,老六就抱拳,云爷,别来好!

好,云爷说。然后让凤儿侍候他穿衣下地,弄水擦脸。脸擦好时,管家已将茶沏好搁在了桌上。

老六,你胖了。云爷说。

哪里,您不也胖了吗?老六说。然后笑起来,笑完叫过马弁,拎上来一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黄灿灿的,是金条,然后马弁又合上了箱子。

云爷,当年您在老毛子那边开的那个馆子,后来让我给卖了,还有您走时候搁下的那些钱,老六指指箱子说,都在这呢,现一并还您。

咱还提这干啥,这么多年了。云爷慢慢腾腾地说,然后一挥手,叫管家给收下。

还有,老六说,我给您老弄了个参议,您可得去。

弄那干啥?云爷说,我压根儿就不想参政。

老六说,这我知道,不过也没多少事情,就是开几次会。

云爷说,那不是扯淡嘛,那么远。

听说马仲英请您出山您没应,真是好样的!老六伸了一下大拇指。

啥呀,我云某已经老朽了。云爷边说边端起茶杯。

秋上,老六派了车来接云爷去省城开会。人家开会穿得笔挺,可云爷却是一件半旧的长布衫,平底布鞋,年纪不大,却拄了个拐杖。这么一副模样,上大礼堂时便让卫兵给拦住了。那卫兵端着枪,把云爷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哪的?找谁啊?你走错地方了,去去去,到别处去。云爷扫了卫兵一眼,什么也不对他讲,用拐杖戳了戳地,一叠声地叫起来,老六、老六!老六匆忙跑过来,见了这个情状,倒也顾不上发火,把云爷小心扶进去,找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把那端枪的卫兵给吓傻了,冷汗直冒。谁不知道这老六的脾气,弄不好得挨枪子呢!云爷坐在那开会,先听新疆临时督办盛世才讲话,然后又听别的当官的一个个站在前面讲话,他越听越不舒服。后来讨论,让大家发表意见,云爷眯着眼睛打盹儿,一言不发。第二天上午,会还没完,云爷就让老六派车送他回去。

云爷临上车时,见旁边再没别人,只有老六,就低声说,我隐隐觉得,盛世才这个人……是只虎,早晚会吃人的。

老六紧张地朝周围望了望,说,嗯,盛督办确实不是等闲之人。

云爷说,你离他太近,多当点心。

老六说,谢云爷提醒,我会的。

云爷说,依我看,这个官不做也罢,当个百姓逍遥自在,多好。

对对,您是高人,早把这红尘看破了。老六替云爷打开了车门。

云爷这次回到半截沟,就再没出去过。

只是战事接连不断,说马仲英二次打迪化还是没打成,又说老六官越做越大。一天大清早,云爷家开来一辆车,原来是老六,那守门的

忙把老六迎进客厅,就自己去报云爷。一会儿,管家出来说云爷没睡醒。老六只好在客厅里等,可太阳都老高了,云爷还没动静,让管家再去看看,管家看完出来,还是那句话。老六明白云爷是不想见他了,就起身出来,管家也跟着送到门外,马弁开了车门,老六转过身来,望望管家,想说句什么,但没说出来。上了车,车门关上,一阵烟尘过去,车子拐了个弯,不见了。

几个月后,从迪化传来消息,说盛世才杀了很多人,其中就有老六。那天云爷正在跟凤儿下棋,消息是管家告诉他的。云爷听了,捏着棋子的那只手就僵在了空中,好半天没落下去。

解放了。解放时云爷在睡觉,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外面的锣鼓声和鞭炮声。管家进来说,云爷,别人都放炮了,我们放不放?云爷说,哦,也该放上一串吧。这管家就取了一串鞭炮到门口放了。十多天后的一个中午,云爷正在屋里跟凤儿下棋,就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便叫管家去看看。管家刚一开门就傻了眼,原来外面站满了人,有几个端着长枪,还有的拿着红缨枪。门一开,那些人发出一声喊,全冲了进来。

云爷出来,站在庭前。

一瞬间外面静了下去,都仰起头看云爷。云爷个子不是很高,白白胖胖的,穿着件灰布长衫,手里拄了根拐杖。许多人是第一次见这位大名头的云爷,当时就想,云爷咋是这么一副样子啊?

只静了那么几秒钟,整个院子就爆发出怒吼声,群众呼着口号,挥着手臂,一齐冲上来,其中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将云爷拎住,云爷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手就被反捆上了,而且头上还给他扣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

云爷被押着游斗了一天,脑子里一片空白,晚上被关进一间老磨房时才清楚了些。那两个人开了门,将他推进去,再把他手上的绳子解开,回头锁上门走了。

云爷蹲在地上,发现自己的鞋不知怎么只剩下一只了。腰弯了一天,很酸,他站起来直了直腰,这才缓过神来。四周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点视觉。地中间支着一盘磨,左边墙根是架脚踏箩,墙角扔着两个破斗,还有一个升子。云爷粗略扫了一眼,最后站在那盘磨旁边,伸手在磨套上摸,沿着一根横着的木杠,摸到了一些绳子。云爷往下解那些绳子,很不好解,但他最后还是解下来了。云爷嘘了口气,把绳子提起来量了量,拽了拽,抬头朝房梁上看了一下,就往磨盘上面爬,爬了两下没爬上去,就过去从墙角提来一个斗扣在地上,踩着斗上到了磨盘上,够着把绳子绾在房梁上,然后就把自己的脖子挂在了绳子上。也许在那一刻云爷悟到了什么。第二天人们打开磨房门时,发现云爷僵直地吊在梁上,早已死了。

老刀

老刀叫刀富贵,这名字是他爷爷起的。贫贱了几辈子,爷爷希望到他这里能变得富贵起来。可是村里人都觉得叫刀富贵麻烦,就给省去了,干巴巴地叫他老刀。半截沟再没第二个姓刀的,一说起老刀,都知道是那个花白头发、窄长脸、高鼻梁、浓眉下闪着一双带有杀气眼睛的高个子老头儿。

据说老刀出生的时候,外面突然起了阵黄风,吹得窗户纸哗哗地响。接生婆后来对人说,刀家这娃娃将来肯定不省事。

老刀出生后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还没

走稳,娘就死了,之后就由爹和爷爷笨手笨脚地拉扯着他长大。老刀没进过学堂,不过书本倒是摸过的。第一次摸书本是在他六岁那年的夏天,那是一本破旧的皇历,是爷爷的,家里就爷爷识字。当时那本书放在院子里爷爷坐的小板凳上,老刀在墙根拉完屎,顺手就从书上撕下两页擦了屁股。爷爷把老刀的耳朵都给拧紫了,但他没哭也没叫,而是嘿嘿地笑,模样怪怪的。爷爷越拧他越笑,于是爷爷就有些不解有些害怕,赶紧把手松开了。

老刀家穷,再加上屋里没个女人,日子就过得不像个日子,常常为吃饭发愁,有这顿没那顿的。老刀十四岁那年夏天,家里又断顿了,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爷爷和爹一筹莫展。天麻麻亮,就见屋里竖着一条长长的白布袋子,吓了爷爷和爹一跳,慢慢走到跟前,先拿手摸了摸,像是面粉,把布袋口解开,果然是面粉。怎么会呢?父子俩你望我,我望你,连连挠头。老刀独自在炕上睡得正香。过了一会儿,老刀睡醒了,穿上衣服到门外撒了泡尿,进来时顺手抱了些柴火,生着火,用一个大黑碗从那个面袋子里弄出来一些面,烧了半锅糊糊,先给爷爷盛了一碗,然后给爹和自己也盛上。

哪来的?爷爷问。

喝吧。老刀说。

到底哪来的?爹问。

管它哪来的,先把肚子填饱再说,不能干等着饿死。老刀边说边喝起来。

爷爷和爹也都饿了,再也顾不上追问,都抱起碗呼噜呼噜地喝,三个人很快就将半锅糊糊喝光了。

肚子饱了,爷爷身上有了力气,就提了镰刀去河边割草,正割着,镰刀突然被人夺过去扔到了沟里,两个壮汉拎小鸡一般将爷爷拎到当地最有钱的陆大户家的伙房里,人家指着后墙上一个窟隆问,是不是你干的?

爷爷望了一眼那个新掏开的窟隆,腿就开始发抖,说不……不是。

是你儿子吗?

爷爷使劲摇头,不是。

打这老锤子,看他承不承认!于是,拳脚、马鞭子都朝爷爷身上招呼,爷爷撑不住了,就喊:是,是……

是就赔,不赔就送官。

不……不是。

还说不是?打,往死了打!

爷爷又喊,是……是富贵。

陆大户家的人不信,说,扯鸡巴蛋!小娃娃能把墙掏开?能把一袋子面扛走?老锤子不是东西,再打!

爷爷倒在了地上。

有人传来了老刀爹。老刀爹把老人背回家,交还了那袋子面粉又赔给人家一头牛。

爷爷在屋里呻吟,爹在院子里揍老刀。

叫你偷!叫你偷!爹拿鞋底在老刀脊梁上抽,脊梁上一块一块跳起红红的鞋印。老刀咬着牙,没掉一滴泪。

叫你偷!叫你惹祸!爹继续抽。

老刀说了声爹,我走了,就朝门外走。爹撵上去把老刀提回来一脚踢倒在地上,照屁股上又补了两下。老刀感觉到爹脚丫子的柔和,他便笑起来,嘿嘿嘿地笑。老刀笑着爬起来还往外走,爹又把他提回来,院子里没有树,爹拿半截背草的毛绳将他绑在了草棚下面的柱子上。老刀从容地看着爹再次扬起的鞋底,面孔冷冷的,眼里涌起一股杀气。爹愣了一下,将鞋底拍在了自己腿上。

爷爷半天没声气,爹扔了鞋进屋去看,发现老人已经死了。

爹从屋里出来,老刀不见了,那截毛绳丢

在柱子下面。爹知道儿子没走多远,去追,却没追着,回来才发现自己的褂子也被儿子拿走了。爹到处找,到处打听,富贵富贵一声声地呼唤,却始终不见儿子的踪影,于是爹也再没回来。

村里姓刀的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院子,冷冷清清地丢在村子西北边的槽子里。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夏日里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趁黑来了支队伍,连夜在刀家那个破败不堪的院子前边扎了个营盘。

队伍的长官是个高个子年轻人,腰里别着二十响。见到他,就想起从前让陆大户家打死的那个人,想起找儿子找得一直没回来,最后成了疯子的那个人……他是刀家那个娃,是富贵!人们惊呼。

没错,他是富贵,是老刀。

老刀身边有个女人,长得很漂亮,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那些兵不称她夫人,都叫她嫂子。据消息灵通的人说,老刀是国民党某个部队独立营的营长,那时候国民党内部为了争地盘经常打仗,在南疆的一次战役中,他的队伍伤亡惨重,上边既不派兵支援他们,又不送来给养,于是老刀火了,说日他妈的,不打了,撤!就带着剩下的百十号弟兄集体开了小差。

老刀不走了,他把他的兵驻扎在了村子里。村子里自此整天处在悄声细语中,没人敢高声喧哗,没人敢胡乱走动。老刀把村子镇住了。

打死老刀爷爷的陆大户家大门上了闩又加了两道杠子顶着,全家老小都觉得大难临头了,庄子外面一有点动静就以为是老刀领着人马来了,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好几天过去了,老刀也没来。最后,陆大户家的人觉得光这样躲着也不行,是祸躲不过,就以看娃娃为名送了份礼过去,礼是十根金条,用红缎子包着。老刀瞟了一眼说,意思到就行了,东西拿回去吧。老刀不收礼,这意味着啥呢?陆家的人愈加害怕。随后老刀提了个要求,让陆家请弟兄们吃顿饭。陆家一听忙不迭地答应,一说请吃饭心里反而踏实了,欢欢喜喜地杀猪宰羊,请来当地最好的厨子,像模像样地上了十几桌酒席,跟办喜事一样。

老刀待村里人很好,待那陆家也一样好。那么多人马没问村里要过一粒粮食。老刀总是天黑的时候带人出去,第二天清晨回来,回来的时候马背上就驮着粮食,每次都不空。

村子原先叫白芨芨滩,自打有了老刀的营盘以后,人们就慢慢改叫营盘滩了。

营盘滩离半截沟集市不远,只隔着三道梁两个槽子。常有土匪到集上抢赶集人的钱物,也抢人。

土匪把两个人押到山沟前问,哪达的?

营盘滩的。

噢,跟刀营长一个村的,那回吧。土匪把人放了。

过了几日,土匪又抓了人,问,哪达的?

营盘滩的。

真的假的?

不信你去营盘滩问。

后来土匪们也纳闷,每抓到个人,都说是营盘滩的,到底是不是,谁敢到营盘滩问去?只好放了。

那些年到处闹匪,还有三五成群挎着枪歪扣着帽子的散兵流寇,路过村子时逮住啥拿啥。营盘滩因为有老刀,从没遭过抢劫或骚扰,地方上的官们也不敢来搜刮,大家日子过得很安稳。老刀依然领着人晚上出没,人们夜里常常听到马跑的声音和远处寥落的枪声。

老刀喜欢吃肉,隔三岔五就从外面弄回来牲口宰了吃,可他身上却不长肉,一直高瘦。

这年秋天,老刀娶小婆子,全村人都来贺喜,邻村和集上一些有脸面的人也来了,又是秧歌又是戏,营盘滩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老刀的小婆子是当地最漂亮的姑娘。自此老刀夜里就搂着两个漂亮女人睡觉,一边一个。老刀很公平,不偏不向,今晚大婆子睡左边,小婆子睡右边,明晚小婆子睡左边,大婆子睡右边。他通常是先招呼左边的,再招呼右边的。老刀很能干,把两个女人都招呼得服服帖帖,无话可说。两个女人也相互不争不吵,处得跟姐妹一样。大婆子称小婆子小的,小婆子称大婆子大的。老刀不称两个女人大的小的,而是叫她们名字。两个女人不叫老刀名字,也不称他老公。大婆子刚跟了老刀的时候,称老刀当家的。啥当家的?老刀说,山大王才这么称呼,我又不是山大王。大婆子伸伸舌头,再没叫过当家的,改叫掌柜子,小婆子见大婆子把老刀叫掌柜子,也就跟着叫掌柜子了。

一天傍晚,老刀带着大婆子和小婆子在军营外边溜达,突然飞来一只乌鸦,落在近旁一棵白杨树上哇哇地叫。老刀抬头瞅了瞅,从腰间拔出枪,也不瞄准,手一扬,啪一声,就见那乌鸦在树杈上晃了晃,然后一头栽下地来。

小婆子惊羡不已,她还是第一次见老刀打枪。

掌柜子,我也要学打枪,你教我打枪吧。小婆子说。

女人家学那干啥?老刀说,好好在家带娃娃吧。

我不是还没娃娃嘛。小婆子说。

老刀就嘿嘿地笑,伸手在小婆子的肚子上拍一把说,很快就会有的!

果然不久,小婆子就怀上了孩子。

就在小婆子怀上孩子两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老刀又带着弟兄们走了,一连几天没回来。大婆子习惯了,不当回事,小婆子则有些着急了,问,大的,掌柜子咋还不回来啊?大婆子说,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过了一会儿,小婆子又问。大婆子不吭声,小婆子就一趟趟地去外面张望。

后来有人探得消息,说老刀在断山口遇上了一支来路不明的队伍,两边交了火,那支队伍战斗力很强,很能打,老刀的手下死了好多,老刀可能也死了。

小婆子听了,当场就哭起来。大婆子没哭,她把娃娃交给小婆子看着,骑了马到断山口去看,把死尸挨个儿翻了一遍,面孔都端详了,没有老刀。老刀呢?大婆子朝四周望望。天阴着,四周很空旷、很静。大婆子回来匆匆收拾了些东西,领着孩子走了。临走时对小婆子说,小的,趁没生,早找主吧。

大婆子走了,小婆子嫁了。小婆子嫁给了陆大户家的少爷陆青。陆青前面娶过一房,死了。陆青很馋,一见小婆子就扑上去往肚子上压。小婆子扇了陆青一巴掌,骂了句混蛋,指着自己的肚子说,里面有你小祖宗,能压吗?陆青瞅了瞅小婆子的肚子,没敢再压。陆青疼女人,却不疼日子,整天不是围着小婆子转就是出去赌钱,没几年就把他祖宗那偌大的家业输得没啥了,成了穷光蛋。陆青望见那些富主儿心里就气,就希望有个机会整治整治他们。小婆子后来生了两男一女,都姓陆。从刀家捎来的那个也姓陆,不姓刀。

村里姓刀的又消失了。

后来就解放了。土改那阵子,陆青总算如愿以偿,领着人把那些有钱的人家挨个儿闹了个底朝天。上边见陆青表现积极,就给他封了个村长的官儿。

这天,营盘滩来了两个上头的干部,调查老刀有没有人命。老刀还活着?村里人一怔。

好,活着就好!村里人都有些兴奋,都说,没害过人命,从没报复过谁,也没欺负过谁,还替穷人撑过腰,为营盘滩办过不少好事。干部走了。

后来上边通知陆青去看守所领人,陆青不想去,因为他娶了老刀的小婆子。可是上边就要村长去,陆青没办法,只好去了。

老刀回来在陆青家吃了顿饭,吃完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营盘没了,但他刀家原先那房子还在,小婆子给他送来半条破毡和一床破被子,公家又给了他一些生活用品,就算把他安顿下来了。

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老刀就成了公社社员,每天跟大家一样,拿着工具去队上干活。别人都是一边干活一边说话,说女人说娃娃,也说一些故人往事。老刀啥也不说,只是干活,干累了,就卷根烟独自呆在一边抽。

除了吃,老刀似乎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老刀特别能吃,一次在生产队的食堂吃饭,别人亲眼看着他一顿吃下去三海碗汤揪片子和两个四百克的大馒头。

老刀食量大,力气也大。一天他跟几个社员挖渠,挖出一块大石头,谁都搬不动,两个人抬也不行,石头圆咕隆咚的,不好下手,就说算了算了,先放着吧,明天来的时候拿上绳子、杠子,绑上抬。老刀在一旁瞅着没言语,当别人都离开那块石头,坐在渠沿上抽烟、休息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石头跟前,端详了一下,抬起一只脚蹬在石头上摇了摇,然后躬下身慢慢将石头抱起来,一步步地从渠底走上来,腾的一声将石头扔在了渠边的沙子堆上。在场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刀当时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岁的老刀有如此神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大家都私下里议论,说老刀肯定练过功夫,要不哪有那么大力气。后来又不知从哪传出话来,说老刀有武艺,且武艺很高,一个人能打好几十人。于是就有年轻人缠着老刀,让他教几招。

学那干啥?老刀说,再好的武艺,也抵不住一个枪子儿。

教几招教几招,学着玩玩。

老刀就嘿嘿地笑,行,回家拿馒头去,你拿来一个馒头,我教你一招,拿来两个,教你两招。

那时候粮食紧缺,谁都觉得一个馒头换一招武艺划不来,所以最终都没有人给老刀馒头,老刀自然也没给人家教过武艺。

老刀到底会些什么武艺,谁都不清楚,人们只见过他耍刀,而且就见了那么一次。

那天后晌,大家在生产队的牛圈前面扛粪,扛了一会儿,就休息了。两个铡草的饲养员正在墙根一块磙子石上磨铡刀,磨了几下,见扛粪的人休息,就不磨了,也把铡刀丢下蹲地上抽烟。老刀上前提起铡刀,看了看刃口,掂了掂,就当场挥舞起来,起初舞得慢,刀光一闪一闪,后来越舞越快,刀面上生出阵阵带着铁腥气的风来。舞了一会儿,老刀停住,发现两个饲养员不见了。回头一看,扛粪的人也不见了,都跑了,跑得一个没剩。老刀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心说,还没到收工时候,咋都走了?

当时正在搞政治运动,队上住着工作组,有人很快就把老刀耍铡刀的事报告给了工作组,说老刀想杀人,想变天,要不是我们跑得快,肯定就被杀掉了。工作组觉得问题很严重,立刻将情况报告了上级,上级让民兵将老刀押送到了公社的专政队。专政队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被称作“四类分子”。公社有块菜地,这些四类分子除了偶尔开个会,听人家念念报纸外,就是在菜地里薅草。菜地里草也不是很多,他们找着薅上几棵,就坐在地埂上晒太阳。晒到开饭时候了,就站起来

拍拍身上的土去食堂吃饭。

老刀在专政队刚呆了半个月,公社领导就对他说,老刀,你回家去吧。

老刀说,才来这么几天咋就回呢?

我们调查了,你爷爷是在旧社会被地主打死的,你爹是饿死的,对吧?

嗯。

你从家里跑出去,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打了好多年仗,不过都是在跟土匪或国民党军队打,从来没跟解放军打过,对吧?

嗯。

后来你不想打仗了,就带着一些兵逃回半截沟,在你家老庄子上扎下营盘,那次为跟骑五军争夺几袋子粮食,你手下那些兵大部分战死了,没死的都被骑五军活捉了去,你也被活捉去关进了大牢,解放后是人民政府把你从牢里放了出来,对吧?

老刀没吭声。

领导说,你属于我们无产阶级,没啥问题,回去吧。

老刀说,我不回去。

领导一怔,为啥?

老刀说,这达生活好,有现成饭吃,回去我还得自己弄饭,麻烦得很,不回去了,我就呆这儿,一直呆到老死。

想得美,快快走人!领导让两个民兵强行将老刀送回了家。

陆青比老刀小好几岁,却死在了老刀前面,刚六十就死了,是得伤寒死的。陆青死后,小婆子想重新回到老刀跟前跟老刀过,托人来探老刀的口风。老刀说,算了,都这么大岁数了,干啥呢,还是一个人自在。

老刀一直一个人住在刀家那栋老土房子里,房顶上高高低低地长着些杂草,风一吹瑟瑟地抖,土打的院墙也是一副沧桑的模样,上面布满蜂洞和鸟屎。有时人们能听到老刀在房子里唱歌,声音苍老雄浑,歌词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在老刀七十九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人们睡在炕上隐约觉得外面起风了,风很大,呼呼的,将立在院子里的铁锨、扫帚和叉子全吹倒了,叮铃哐啷一阵乱响,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早上起来,却发现院子里的东西全都好端端地立在墙根,不像头晚上刮过风的样子,人们就有些纳闷有些惊奇。过了一会儿,有人传来话,说老刀昨晚上死了。人们都不信,说活得那么旺势咋会死呢?传话人说,就是死了,是晚上睡着让煤烟打死的。人们就叹息,都觉得老刀死得有些突然有些窝囊。

凉州娃

凉州娃肯定是有姓名的,但小水山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听他说话操着凉州腔,就叫他凉州娃了。

凉州娃是个猎人。

小水山已经很多年不见猎人了。

谁都不知道凉州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只是在那个漫天飘雪的傍晚看到一个身背猎枪的人从西边那道山梁上下来,沿着弯弯的山道向村里走来,全村的小孩子便都停止了玩耍远远地站着张望,一直望着那个人走进村东头丑丑婆的院子里。

小水山位于半截沟南边的大山里,是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

小水山的人住在山里面,自然经常会受到野兽的骚扰,不是张家的鸡被狐狸叼去了,就是李家的洋芋地让野猪给拱了,诸如此类。但他们从来不捕杀野兽,他们对野兽似乎有些顾忌,轻易不去招惹。比如说,狼进了院子,他们

只是手举着棍子大声喊叫着把狼轰走,绝不会把棍子打在狼身上的;狗跟小狼纠缠的时候,狗的主人也只是让狗把小狼赶跑,并不希望狗将小狼捕获或是咬伤。对捕杀野兽的猎人,他们充满了好奇和畏惧,所以他们一看到背着猎枪的猎人就特别的关注,同时又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丑丑婆是村里唯一不惧怕猎人的人。

丑丑婆独自住在小水山已经很多年了。丑丑婆房子前面有棵杏树,据说是她年轻的时候栽的。那杏树有一抱子粗细,枝干歪歪扭扭,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了。丑丑婆的男人早年叫国民党抓了丁,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丑丑婆一个人在村东头的土屋里一过就是几十年,除了几个中老年女人外,她很少跟村里其他人来往。十几年前曾有一个人走进丑丑婆的土屋,人们开始都以为是丑丑婆的男人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一个路过的猎人,虽然那猎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小水山的人们仍然觉得丑丑婆招待那猎人有些难以理解。那回那个猎人在丑丑婆家一共住了三天,每天早出晚归,每天猎枪上都会挑回几只野兔或是野鸡什么的,最后走的时候仍然只是背着一支猎枪,把三天里打的野物全都留给了丑丑婆。这事叫小水山的人们议论了好多天,后来终于知道那猎人是丑丑婆的男人托来的,但是托来干什么,丑丑婆的男人怎么不回来,人们就无法知道了,丑丑婆对此一直守口如瓶。大家就觉得丑丑婆有点怪。

凉州娃到小水山后也跟十几年前来的那个猎人一样,每天早早就出去了,天擦黑时才回来,回来时那杆黑黑的猎枪上总是挑着几只野物,丑丑婆的土屋里因此也就常常飘出小水山的人为之垂涎的香味来,让小水山的人们心里痒痒得不是滋味。

渐渐地,人们知道了凉州娃就是十几年前到过小水山的那个猎人的儿子。小水山的人觉得凉州娃看上去比他爹更像个猎人,因为他的长相比他爹凶恶多了。凉州娃脸上有一道紫红色的伤疤,伤疤从左眼角一直伸到下巴,把左眼硬给拉斜了,看上去很吓人。当人们听说这伤疤是叫狼抓下的时,都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后来人们又知道了凉州娃是赶狼赶到小水山来的,人们听说有两条狼就藏在小水山时都不由得心里慌慌的,赶紧在自家的牲畜圈门上多加了几道防栅,同时叮嘱娃娃不要到外面乱跑。再后来,人们又听说凉州娃这次来小水山是打算住下不走了,因为丑丑婆一年年老了,他要留下来照顾丑丑婆,给丑丑婆养老送终,还说这是凉州娃的爹临死前特别叮嘱凉州娃的。

这些都是村里几个平日里跟丑丑婆有来往的女人趁凉州娃外出打猎时从丑丑婆的口中得知的。于是小水山的人们整天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儿地小声议论着凉州娃的事,猜测着凉州娃与丑丑婆之间可能存在着的关系。这种议论直到最终都没有一个让人们信服的结果,然而人们还是照样议论着。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凉州娃只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猎枪上也没有挑野物,这让小水山的人有些纳闷,他们已经习惯凉州娃每天都挑回几只野物的神气了,凉州娃没挑回野物让他们感到意外。小水山人向来都是把反常的事看得很重的,因为反常的事往往就是某种变故的预兆,小水山的人相信这一点,而且对这一点一直都是很敏感的。

凉州娃早上扛着猎枪出去,走到半路眼皮子跳了两下,他便预感到今天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就回来又带了两把匕首,一把插

在靴筒里,一把插在腰间。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才迈着大步向村外走去。

凉州娃的预感从来没有失误过,因此他一旦预感到有点不对劲时便会特别小心,这一小心曾救了他几次性命,他甚至把眼跳看成是死了的爹给他的警示。

凉州娃一路上都小心地检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甚至不敢轻易地开枪打那些他平时一看见就会举枪射杀的野鸡野兔们,他一直都记着爹就是因为打了一只野兔后枪空了膛而遭了狼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爹临咽气时对他说的那句话,爹说猎人要信感应,有了感应就得当心,有了感应枪就万万空不得,枪不空狼就不敢近身。记住,狼狡猾得很。爹说完这话,头一歪就咽了气。凉州娃把爹埋了后就发誓一定要把那两条狼杀死,他知道爹追那两条狼追了十几年了,可是却没有能够杀死狼,到头来还叫狼给害了性命。凉州娃要给爹报仇,也要给自己报仇,他的脸就是叫那两条狼给伤了的,他每次摸到脸上的伤疤时,眼前都会浮现出一个满脸是血的襁褓中哭叫着的小生命,看到一个失去双腿的人为了保护小生命而被狼活活咬死的惨景,他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凉州娃是走到刀条岭西边的一座坟前突然看到两行刺玫花一样的脚印的,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太熟悉这脚印了,也曾不止一次地追踪过这脚印,可是每次都是追着追着就失去了踪迹。在父亲走了以后的这两三年里,凉州娃一直都在追踪着这断断续续的脚印,能够追着它们来到小水山也正合了他的心愿,他认为能在救了自己性命的那位恩人的家乡把狼杀了更好!他要用这两条狼的血祭奠那位恩人。

凉州娃循着狼的两行足迹往前走,可是走出不远足迹便乱了,本来直行的足迹到这里突然分成了几路,而且成团成团地踏成一片。凉州娃站下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知道这是狼耍的鬼把戏,故意把脚印弄成这样迷惑人的,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然后就转身往回走。人们想凉州娃肯定是回去拿什么东西去了,拿上东西马上就会出来。可是他们在远处观望了好一阵子也没见凉州娃出来,心里就有些着急有些困惑。

小水山的人都在作着各种猜测,但是始终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有几个胆大的村人到丑丑婆的院子前面窥望过两次,可是没有看到凉州娃,他们看到的只是丑丑婆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向屋外呆呆地望着,谁也说不清丑丑婆在望什么。

凉州娃再一次出门是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小水山的人们都有早睡的习惯,当时家家都准备熄灯睡觉,就在这时有人发现凉州娃背着猎枪踏着已经结硬了的雪发着嚓嚓声向村外走去,小水山的许多人都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前,看着凉州娃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山影里。

小水山的人们这个晚上有史以来第一次相约着熬了夜。

凉州娃来到早上狼的足迹乱了的地方,静静地伏在一座坟坡上,双手握枪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两条狼今晚一定还会从这里经过。他断定狼会经过这里到村中去找吃的,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狼是很难找到食物的,除了到庄子里去偷畜禽,没别的办法。他相信那两行脚印是狼探路时留下的,绝不会错。

白天的睡眠使得凉州娃此时十分精神,周围稍微有点动静他都能感觉得真真切切。雪光把地面映得一片灰白,只要有东西出现,凉州

娃相信绝对逃不出他的眼睛。

凉州娃伏在坟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已经觉得握着枪的两只手腕有些发酸了,他刚想把身子挪一下活动活动血脉,就发现远处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凉州娃紧张得一下子忘却了酸痛,大气不出地把枪口对准了黑影,他想只要黑影靠近了他就先打倒一个,然后再乘另一个发愣时跳出去用匕首刺杀,绝不能让这两个畜生有反应的余地。

两个黑影越来越近,凉州娃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他把牙咬得紧紧的。

果然是那两个畜生。凉州娃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断了尾巴的家伙,那是叫他爹给打的。两条狼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凉州娃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了。

“砰”的一声枪响震惊了狼,一条狼在枪响中嗷地叫了一声便瘫倒在地。枪声也震醒了凉州娃,他愣了一下,原来他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开枪,完全是因为紧张提前扣了扳机。可是凉州娃马上清醒了过来,身子一纵向狼扑去,手中仍然握着已经空了膛的猎枪。

一声枪响把整个小水山的人都震得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人们不约而同地朝着枪响的方向奔去,奔到刀条岭西边的几个人远远地便望见一团黑影在一座坟前面扭打着,在雪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是凉州娃在与一条狼搏斗着。小水山的人们都胆战心惊地站在远处望着与狼搏斗着的凉州娃,只见凉州娃手中挥舞着发着寒光的匕首插进了狼的心窝,人们听到狼嚎叫了一声并且看到了狼在嚎叫声中倒在了雪里。正当人们不自觉地替凉州娃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望见又一团黑影倏然跃起扑向凉州娃,人们望到凉州娃与那团黑影一齐倒了下去。

娃呀!人群中突然发出丑丑婆的哭叫声,谁都没有注意到丑丑婆是什么时候来的。人们见丑丑婆朝着凉州娃与狼搏斗的地方跑去便也都跟着向那里跑,在跑的过程中看见凉州娃忽然举起一只胳膊,只见一道寒光一闪,接着是一声狼的呜咽。

人们到跟前,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呈现在雪地上的一幅惨景:一条狼咬着凉州娃的脖子,凉州娃手中的匕首从狼的脊背插进直至没柄,另一条狼腹部插着一把匕首倒在一边,凉州娃的猎枪斜斜地插在雪里。

丑丑婆疯了一样扑在凉州娃的身边,用手去扯咬着凉州娃脖子的狼,在几个大胆汉子的帮助下使凉州娃脱离了狼口。凉州娃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人们看见凉州娃向丑丑婆咧了一下嘴角,头便歪向了一边,那一边正躺着两条狼的尸体。凉州娃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后来,小水山的人们终于知道了丑丑婆的男人的事情。丑丑婆的男人当年被抓了丁后,先到省城迪化参加集训,集训完去了哈密,后来到塔城,在塔城的一次战役中被弹片炸断了双腿,让当地一个猎人救了性命。那个猎人就是凉州娃的爹。当时凉州娃出生才刚刚七个月,凉州娃的爹说等凉州娃大一点儿他能放心走开时就送丑丑婆的男人回小水山。可是当有一天凉州娃的爹出去打猎时,两条狼忽然窜过来扑向放在门口一块皮褥子上晒太阳的凉州娃,丑丑婆的男人为了保护凉州娃,用自己的半截身子把凉州娃覆了起来,等到凉州娃的娘闻声赶来吓走狼时,丑丑婆的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看着凉州娃的娘只交代了一句“让大兄弟给我媳妇捎个信”便咽了气。凉州娃的爹回来后抱着那半截血尸哭了整整一夜,并发誓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杀了那两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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