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羊肉泡鱼翅

杜斌

狗日的羊肉泡鱼翅

杜斌

中条山菜馆位于滨河路，门面不大，装修也一般，不显山不露水。有散台10张，包间20个，分别以河东历史名人命名，舜帝、大禹、关公、风后、后稷、嫘祖、陶朱公、猗顿、荀子、裴秀、廉颇、薛仁贵、张仪、杨玉环、貂蝉、吕洞宾、司马迁、司马光、卫夫人、柳宗元。

菜馆开业至今已12年，转手过三次。创业者据说是中条山脚下的一位老大妈，今年九十八岁。也就是说，中条山菜馆开业那年，她已是八十有六的高龄。老大妈年轻时曾在北京饭店当厨子，因厨艺高超，被调到皇城某高官家做饭，一做就是40年。

中条山菜馆表面上虽不起眼，但经营得风生水起，胜过五星级酒店，奥迪、奔驰、宝马、雷克萨斯、沃尔沃、丰田，每天都一溜一溜地排队，间或还有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宾利前来光顾。菜馆的当家菜是羊肉泡鱼翅，好多食客前来就是为了这一口。

相传，一位大老板吃醉了，999元一碗的羊肉泡鱼翅，非要出9999元，为的是能多吃两碗。一桌11个人，每人吃了3碗。最后大老板腆着大腹，砰砰拍桌子道，过足了皇家瘾，也沾足了皇家风水。还说三生有幸，朝食美味，夕死亦可矣。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菜馆10年馆庆刚过，突然就转手了。转手的原因众说纷纭，一说是老大妈要归隐山林，修道成仙；二说是老大妈做官的小儿子退休了，不能再批项目再批钱了；三说是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和“六项禁令”，把伪美食家们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去为嘴冒险了。

据说，第一个接手菜馆的是一位煤老板，是一个从吕梁山沟里崛起的美食家，经常打飞的去广州吃早茶。此人曾认老大妈的小儿子做干爹，他的煤矿就是干爹一手帮买下的。当年老大妈开菜馆时投入100万元，煤老板以900万元的价码接手。接手后经营了一年，不但分文未赚，还倒贴了百十来万。于是煤老板决定转让，以10万元的白菜价，转给了一个中条山人。转手的理由，不是菜馆亏损严重，而是“物归原主”，中条山菜馆就得由中条山人来经营。

这次接手菜馆的人姓卫，叫卫大鹏，老家在中条山下。当年高考时，他的志愿是北京N大，不顾家人的劝阻和反对，连续考了三年，终于如愿以偿，成为N大哲学系的一名高材生。毕业那年，一篇《论时代与传统》的文章，发表在北京一家大报上，被中央某部委看上，点名要招他去。眼看就要去了，却被一个官二代捷足先登。卫大鹏一听，中条山人的驴脾气就来了，跑到那个部委讨说法。把门的武警不让他进去，他就在大门口抗议，结果被N大保卫部门派人带了回去。保卫部门的人说解决就业问题，你应该找咱们学校的学生就业中心。

他就直奔学校的学生就业中心。

中心主任说，你的事是大事，我管不了。

卫大鹏问，你是干啥吃的？

管学生就业啊。

那我不是学生吗？

谁说你不是了？

那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毕业？

肯定是呀。

那我毕业了就得就业，对不对？

当然对了。

既然对了，那我就得找你。

问题是你要进中央部委，我一个芝麻官能管了中央部委？

管不了，你就别坐在这里。

我是这里的主任，我不坐在这里，你说坐哪里啊？

坐门房去。

最终卫大鹏被分回龙城，到一家国营纺织厂工作，与所学专业相去十万八千里，与最初的愿望相去十万八千里，像孙大圣栽了一个跟斗，从云端掉到了地上，摔得鼻青脸肿。

舅听了他的事后说他，大鹏呀，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了。

他说，你姐生下我就这样，怎么改呀？

舅又说，这样下去，你没好果子吃的。

他说，没好果子吃，就吃烂果子吧。

国营纺织厂红火了几年，就像好多纺织厂一样，稀里哗啦倒下了，卫大鹏也下岗了。与他一同下岗的一个工友，舅舅是一家钢企的副总，两个人一直关系不错，便合伙经营起了钢材，时来运转地干了八九年。后来，工友的舅舅陪上边的领导喝酒，从五星级酒店喝到了殡仪馆，钢材的猫腻没法搞了，两人只好“树倒猢狲散”。腰缠万贯的卫大鹏，在家茶前牌后地消磨了一年，就消磨得满腹赘肉的坐不住了，踅摸着还得找点儿事干。可是，经营钢材赚大钱赚惯了，满龙城也没个他上眼的，看啥都冒着一股小家子气。

这天中午，卫大鹏的老妈突然唠叨着要回老家，想吃羊肉泡。可回老家远啊，走高速公路也得4个多小时。卫大鹏脑里一闪，想起滨河路上的中条山菜馆。于是开上宝马，拉着老妈、老爸、老婆、儿子，直奔中条山菜馆。

卫大鹏以前来过这家菜馆，只是无缘吃上当家菜品羊肉泡鱼翅。卫大鹏遗憾地怪这家菜馆太火爆了。

第一次卫大鹏来时，等了32分钟，才有了座，不在包间，在大堂，散台。

卫大鹏点羊肉泡鱼翅。服务员说，要吃羊肉泡鱼翅的人太多，这个菜品只供包间。

第二次，卫大鹏打电话订包间。

话筒里的女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包间满了，需提前一个星期预订。

第三次，卫大鹏提前一个星期预订。

话筒里的女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包间满了，下次你提前十天预订，应该有包间。

第四次，卫大鹏提前十天预订。

话筒里的女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包间满了，下次你提前半个月预订，运气好的话，应该有包间。

第五次，卫大鹏火了，老子提前一年预订有没有包间！

电话里扑哧一声笑道，用不着一年，等一个月保你吃上。

狗日的羊肉泡鱼翅！卫大鹏骂道。

不搞钢材生意后，卫大鹏一次也没来过这家菜馆。这次是老妈要吃。卫大鹏是孝子，老妈就是想吃美国的肯德基，以卫大鹏的个性和经济实力，还真敢领着老妈坐飞机去美国潇洒一回。

宝马车屁股撅了两下，稳稳停在中条山菜馆门口。

大堂里有一个服务员坐在那里埋头玩手机游戏，听见门响，抬起头瞄一眼，又低下头。吧台前有两个服务员在聊天，聊得眉开眼笑，热火朝天。正是吃饭时间，菜馆里竟然没有一个客人，闲得能感觉到空气都懒得四处游荡。卫大鹏心里反而高兴起来，这回准能吃上羊肉泡鱼翅了。老妈倒是有福气。

卫大鹏双手叉着腰，脑袋转了老半天，也没人理他，就大声道，有人吗？

玩游戏的服务员头也没抬，聊天的两个服务员也不接他的茬，卫大鹏便走到吧台跟前，拳头在台板上不高兴地咚咚擂了两下，嗓门提高八度，问，有活人吗？

从金碧山水推光漆屏风后面飘出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来，留着郭德刚式的寸头，一脸可人的职业笑容。

卫大鹏鼻子一哼，我以为全是死人呢。

寸头忙点头哈腰，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在里面忙。

卫大鹏看着推光漆屏风说，给个包间，要最高档的。

好的好的，寸头将卫大鹏一家老小带到舜帝包间。卫大鹏伺候老妈老爸，又安顿老婆儿子在高背红木椅子上坐定后，接过寸头递上来的菜谱，看都没看，就点的羊肉泡鱼翅。

寸头说，对不起，这个菜没有。

卫大鹏说，这不是你们的当家菜吗，怎能没有？

寸头说，以前有，现在没有。

卫大鹏瞪了寸头一眼，那来羊肉泡馍。

寸头说，对不起，这个也没有。

羊肉泡鱼翅没有，羊肉泡馍也没有，这还叫中条山菜馆？

嘿嘿，没办法。

叫你们老板来。

老板从来不来。

那叫管事的？

我就是。

你这是开的哪门子饭店？

您看见了，就这样。

这样，能经营下去吗？

早经营不下去了。

那还不赶紧转手，闲耗着干啥？

哎呀，您可说对了，我们老板也是这么想的。

寸头解释道，之所以一直没转手，是一直找不下合适的人。他老板是吕梁山人，说中条山菜馆，就应该由中条山人来做，那才会火。

卫大鹏哈哈一笑，我就是中条山人啊，莫不是在等我吧？

寸头说那太好了，一定等的就是您。

多少钱转手？

白菜价。

白菜价也得有个数啊？

10万。

太便宜了吧？

我们老板说了，钱无所谓，关键是要找对人。

卫大鹏带着一家老小去吃羊肉泡鱼翅，羊肉泡鱼翅没吃上，却吃下一个菜馆。他接手中条山菜馆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恢复菜馆的当家菜羊肉泡鱼翅。为之他进行了深入调查，老大妈经营菜馆的10年里，平均每天能卖出500碗羊肉泡鱼翅，每碗999元，纯利润在700元左右。也就是说，菜馆别的菜忽略不计，光卖羊肉泡鱼翅，一天就能赚35万，一年就是1.27亿！这哪是开菜馆，简直是抢银行啊！

卫大鹏算得直咽口水，远非过去搞钢材可比，他坚信只要恢复了菜馆的当家菜，仅慕名而来的回头客，就能让菜馆忙得屁股朝天，赚个盆满钵盈。他通过老乡打听到，以前菜馆的主厨姓裴，“天下无二裴”，肯定是闻喜人。

这让卫大鹏一下明白了羊肉泡鱼翅红火的根源，乃闻喜裴氏的祖传真传啊。闻喜裴氏在中国历史上辉煌显赫，家族人物之盛，德业文章之隆，朗若群星，闪耀古今。《二十五史》为其立传者600人，出过宰相59位，大将军59位。这样的家族，这样家族的后人，做出轰动龙城的菜品，就不足为奇了。

一直以来卫大鹏都以为羊肉泡鱼翅是那位当过“御厨”的老大妈所创，没想到出自闻喜裴氏，一向自信满满的卫大鹏，对羊肉泡鱼翅不禁产生了十二分的敬畏。

为了表达对裴氏和羊肉泡鱼翅的敬意，卫大鹏驱车369公里直奔中条山下的中华宰相村——闻喜裴柏村，对裴氏家族的世居之地凭吊了一番。村子三面环山，一道河水从村前流过，怎么看都是块风水宝地。

他向村人打问起当过中条山菜馆主厨的裴师傅。村人很是热情自豪地说，你是打问裴师？他就是我们裴柏村人，其厨艺乃祖传。方圆数十里，红白喜事，都以能请到裴师主勺为荣。

卫大鹏喜出望外，特地进裴氏祠堂，点三炷高香，磕三个响头，布施一千元。

村人告诉卫大鹏，裴师进了中条山菜馆后，就忙得没在村里露过面。听说，现在被龙城另一家经营运城风味的大酒店聘请了。

卫大鹏返回龙城，到经营运城风味的几家酒店寻找裴师。

终于在亲贤街一家运城饭庄见了面。裴师说，我在中条山菜馆只管做运城风味的家常菜，羊肉泡鱼翅不归我管，专门有人做。

卫大鹏掏出200元，递给裴师，说，来得急，匆忙，没带礼，不好意思。这点钱，就当见面礼。你拿着，买个烟啥的抽抽。

裴师摇手拒绝。

卫大鹏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又从口袋掏钱，凑成1000元。

裴师说，你这是打人脸哩。

裴师缓了一下，说，老板，我虽是文革生人，从小在家受的却是传统教育，告诉你，我们裴氏的家教是很严的。

卫大鹏连忙道歉。

裴师说，我给你说的是实话，中条山菜馆的羊肉泡鱼翅真的是专人做。厨房也是专门的，不和我做事的厨房连在一起。那个厨房进出都要搞门禁识别，听说是从广东学回来的技术，灵得很，谁都别想混进去。我在菜馆呆了十年，我只知道从右边那个防火防盗铁门进去，就是专门做羊肉泡鱼翅的。那个厨房有几个灶火，我都不知道。经理也不让我们过问。谁要是问了，第一次罚款二百，第二次罚款一千，第三次不罚款，利利索索走人。进出那个厨房的服务员也是专门的。吃剩下的羊肉泡鱼翅，也是专门人处理。说是为了保密。严得很。苍蝇蚊子都进不去。

卫大鹏问，厨师你熟吧？

裴师说，见过面。是个长胡子老汉，瘦瘦的，像电线杆子，一年四季，中式打扮，对襟唐装，软底布鞋，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像世外高人，也像老中医，就是不像厨子。名叫啥，不知道，经理叫他六爷。

卫大鹏急问，他现在何处。

裴师说，不知道。

裴师说，六爷别看是个农民，傲得很，每天拉着个驴脸，好像谁上辈子欠他几万块钱。听说，他跟着老板他妈学过两手，牛屄得很。

裴师犹豫了一下，又对卫大鹏说，老板，别找他了。实话对你说，六爷你请不起。听说光工钱一个月就是五六万呢。

卫大鹏说，他只要愿意出山帮我的忙，一百万我也出。

卫大鹏又通过老乡打听到老大娘老家的地址，马不停蹄400多公里赶过去。

进村一问，村人说，老大娘和小儿子、小儿子的媳妇、孙子、孙子媳妇，全都移民美国了。

又问六爷，全村人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卫大鹏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钱，他想用这个等值量化的交换工具在他和村里人之间连接一条信息宽带。村里人固执地摆摆手，说是无功不受禄。他从他们的眸子里读到的是那积淀了五千年的真诚。

卫大鹏打算坐飞机去美国找老大娘请教羊肉泡鱼翅的手艺。他把龙城的老乡打听了个遍，就连老大娘小儿子工作过的单位的同事也探询了个八九不离十，竟没人能说上来老大娘或是她的小儿子的联系方式或地址，都只说在美国，美国那么大，他妈的美国哪呀！

咔擦，风筝断了线。

卫大鹏所在的中条山，人人都喜欢羊肉泡。亲朋好友见面还没谝几句就会不约而同道，走，吃羊肉泡去！唐代美人杨贵妃，就是因为吃了家乡的羊肉泡，才出脱得如花似玉，落下环肥的美名。清朝慈禧老佛爷南逃路过运城，慌乱之中也不忘吃一碗羊肉泡。戏曲《唢呐泪》里有戏文，羊肉泡馍美得太，就是阴间没人卖。对于羊肉泡的来历，有两个主要版本，第一个版本与中国商祖猗顿有关。说是猗顿当年在临猗一带放羊，逢灾荒年，开铺舍饭，舍的就是羊肉泡，因为他是放羊的，除了有羊还是有羊。第二个版本就多少有点模仿罗贯中同志的三国演义了。话说东汉末年，解州城有一恶霸，人称熊虎员外，仗势欺人，横行乡里。为了满足淫欲，他命家丁把解州城里所有的水井全部填平，只留下他家一口井，全城里的人只好到他家那口井里担水，熊虎员外要求来担水的人必须是三八媳妇或二八闰女。这事传到常平村关公耳朵里。关公凤目圆睁，蚕眉直竖。五月十三那天一大早，关公倒提磨得快快的刀，怀揣五个大白馍，径奔解州城。熊虎员外夜生活过度，还赖在床，大门紧闭。关公等得饥肠辘辘，瞭见街上有一羊汤小摊，便要两只大海碗，将五个大白馍掰成块放入碗中，又让小贩舀了些羊肉羊汤，泡好后，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放下碗，抬头见熊门大开，熊虎员外坐在太师椅上欣赏前来提水的三八媳妇和二八闰女。关公大喝，贼人休走！熊虎员外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关公腿快，赶上熊虎员外，脑后一刀，送熊虎员外上了西天。解州百姓为感谢关公为民除害，每年的五月十三这一天，家家户户杀羊煮肉，吃羊肉泡馍。在中条山，吃羊肉泡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卫大鹏吃过N次羊肉泡馍，就是没吃过羊肉泡鱼翅。他在网上百度了十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八八八遍，也没百度到羊肉泡鱼翅。直骂百度死眉杵眼。又上google，上yahoo，上alltheweb，上altavista，上sohu，上soso，左看一个傻屄，右看一个白痴，上看一个猪脑，下看一个驴脸，一个比一个烂。这些狗日的，竟然没有一个知道在龙城红火了十年的羊肉泡鱼翅这道名菜！

卫大鹏对着千年万年的中条山想得凄风苦雨。他想，既然有羊肉泡鱼翅，就一定有源头，有传承。他不相信他找不到这个源头，摸不着这个传承。

卫大鹏找到中条山下羊肉泡馍做得最好的关公关老爷老家的解州高计饭店。跟着大师傅从头到尾干了一个月，天天请大师傅喝小酒，给大师娘小买新衣服。卫大鹏的实诚感动了大师傅，大师傅教他两招，一、中条山的羊肉泡之所以味道独到，是因为这里拥有盐池里的百年老盐，用盐池的百年老盐煮出来的羊肉，色鲜肉嫩，味道奇特。所以好的羊肉泡必须用运城盐池里的百年老盐；二、选料要精，必须选用羊胸前与羊大腿的五花肉，这里的肉，红白层次分明，肥瘦筋道相间，既美观又适用。卫大鹏急问师傅羊肉泡鱼翅咋做，师傅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孤陋寡闻。说卫大鹏整个人就由夏天掉进了冬天。解州没寻到羊肉泡鱼翅的经，卫大鹏又跑到运城，吃遍全市所有的羊肉泡饭店，拜访所有的羊肉泡师傅，包括师傅们的师傅的师傅，没人知道羊肉泡鱼翅的秘籍。后来，一个自称一辈子致力于运城羊肉泡学研究的八十岁退休老教授，给卫大鹏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是王官峪有个司空图的后人对羊肉泡很有研究，他家有一个羊肉泡的秘方，是个有价值的玩艺。卫大鹏连夜赶到王官峪，找到那位后人，花大价钱取得一睹祖传秘方10分钟的权力。据秘方记载，当年司空图坐在王官峪滴水崖对面的休休亭品诗时，不仅品出了诗的二十四种美学境界，还品出了羊肉泡千年精髓，那就是吃羊肉泡绝对不能错过的两个季节，一是麦罢羊肉泡，一是年关羊肉泡。麦罢羊肉泡是因为刚刚麦收，羊群在麦地里放牧，吃的全是散落在地里的麦子，肉肥且嫩又没有草腥味儿，所以叫作六月鲜；而等到年关时，羊们经过一个冬天的圈养，肉肥且味儿纯正，被称作腊月香。也就是说，羊的最佳选择是麦罢时的羊和年关时的羊。但祖传秘籍上没有羊肉泡鱼翅一说。

卫大鹏只好打道回府。寻不到秘方，他就发挥善于钻研的特长，一头扎进菜馆后厨，和从亲贤街运城饭庄挖过来的裴师一道研制羊肉泡鱼翅。风风火火三个月，请了十五六个吃过老大娘做的羊肉泡鱼翅的老乡试吃。

试吃的老乡盛赞羊肉泡做得好，和老大娘相比，也就是伯仲之间，但对羊肉泡鱼翅，个个摇头，没人点头。

卫大鹏不气馁，没白天没黑夜地试制。

老婆调侃说，快别折腾了，你走到马路上小风都能把你吹起来。再折腾下去，你别开菜馆，去巴黎圣母院敲钟吧。

卫大鹏脖子一拧，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气。

好在裴师和从运城宾馆过来的几个师傅很卖力，经营半年来，起色不大，维持没问题。

卫大鹏想，我一个北大的高材生，老子、孔子、孟子，董仲舒、周敦颐、王阳明，程颢、程颐、朱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伏尔泰、马克思、毛泽东，都能研究它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ABCD，一个小小的羊肉泡鱼翅能难倒我？

卫大鹏没日没夜地研制，浪费了一百多斤金钩翅，也没做出老大娘的鱼翅口感来。

裴师劝老板放弃羊肉泡鱼翅，重新打造一个新菜品，说，河东五千年文化，食被天下，精致、悦目、坠情、礼数，灿若银河，博大精深。

卫大鹏脖子拧成麻花。

裴师只好解嘲地笑笑，说，老板，用咱老家的话说，你是狗咬屎雀不放。

卫大鹏讥笑裴师不懂经营，说，现成的金字招牌我不利用，我脑袋就是叫驴踢了。

一天晚上又一次品评失败后，卫大鹏对裴师哀叹，说，我这一辈子没服过人。这回我不得不说，老大娘真不愧是御厨，神了！

他恨不得把老大娘像关公一样供在菜馆的神龛里。

一天中午，随着一道亮光，菜馆进来两位客人。走在前面的那位岁数大的，留着领导人特有的大背头，背着手，弥勒佛一样笑着，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下基层视察工作似的。旁边那位年纪轻的，一看就是个秘书出身，点头哈腰。

卫大鹏看着两位有点面熟，就是脑子的引擎从存储里搜不到是何方神圣。

大堂经理王曼丽热情迎上去。

秘书样的人指名要关公包间，还说，以前我们局长每次来都是关公包间，嘴上说着，人一个箭步出去，推开了关公包间的门，一个标准的侧身，请领导先进。

王曼丽，个不高，瘦马格筋，精精干干，很有眼色，不仅脑子反应快，手脚也勤快，懂得如何伺候客人，哄客人。但她今天在给局长样的人领路开门上却输给了秘书样的人。关公包间的服务员小倩对王曼丽吐吐舌头，缩缩肩膀。

局长样的人在秘书样的人的照护下，在主位坐下。秘书样的人喊服务生赶紧拿电视遥控器。小倩已打开电视，遥控器正在送往秘书样的人途中。电视里正在播午间新闻，南非总统祖马在比勒陀利亚联邦大厦前广场举行盛大仪式，欢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南非。画面里习近平和夫人彭丽媛同祖马和夫人一起步入广场。响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小倩问喝什么茶。

秘书样的人说，我自带茶。随手从包里拿出一袋装茶，递给小倩，说，真正的明前狮峰山龙井，还不忘嘱咐小倩，必须用矿泉水冲泡。

小倩把菜谱放到秘书样的人面前，接过袋装茶。

秘书样的人双手把菜谱呈给局长样的人。局长样的人摇摇手说，不用看。这里的菜，我比他们老板都熟。

秘书样的人及时送上奉承，我差点忘了你的脑子比天河一号还厉害。

局长样的人首先点了两碗羊肉泡鱼翅，接着点了四个凉菜：姜醋莲藕片、小葱拌豆腐、菠菜拌粉条、老虎菜；四个热菜：乡村地皮菜、黄焖牛肉，碗蒸小酥肉、糖醋黄河大鲤鱼。局长样的人对小倩说，去澳大利亚看孙子，离开龙城三年，最想念的就是想你们这里的羊肉泡鱼翅。就好这一口。地道，地道。又扭头对秘书样的人说，透他妈的，真地道，这狗日的羊肉泡鱼翅。

局长样的人说着，还特意闭眼，咂咂嘴，回忆一番，末了，粉红色的舌头飞快地出来转一圈，把流出嘴角的口水带回去。

卫大鹏明白今天来了位真正的美食家，地地道道的羊肉泡鱼翅粉丝，是对自己的一大考验。他像中了熊猫烧香病毒。他狠掐胳膊，指甲盖下渗出红红的血珠子。他来到厨房，对裴师说，今天关公包间的人不好侍候，羊肉泡鱼翅我来做。卫大鹏说着，举起双臂，小厨很有眼色地拿来一条围裙，要给老板系上。裴师的眼神激光一样，微微一点，小厨做到一半的动作就在半空改变方向，围裙递到裴师手上，由裴师给老板系。

鱼翅已是精心炮制的半成品。卫大鹏做鱼翅的技术是从香港著名厨师杨贯一老先生那里求来的真经。杨贯一老先生的入门弟子全球满打满算只有十个，卫大鹏算是其中之一。鱼翅的半成品是用时间做水，以心作火，通过泡发，净炖，九九八十一小时泡制出来的。

卫大鹏把一品不锈钢锅架到煤气灶上，按照程序注水，打火，放料。

卫大鹏的脸在文火中亮暗分明。

裴师在案上备羊肉，极好的刀功，煮熟的大块羊肉在哚哚哚哚声中徐徐展出新貌，薄如蝉翼，整齐划一，色泽亮丽。

切好羊肉，裴师站到老板侧后面，用眼向老板学习香港大师的独门绝技。煤气炉声大焰小，鱼翅在一品不锈钢专用锅里凤凰涅槃。

裴师偶尔忍不住抬起眼皮看老板。卫大鹏心急脸平，抟心揖志，虔诚的信徒一般。

裴师看老板的鼻尖上紧张出一层汗珠，接过小厨递上来的毛巾。帮老板擦擦脸上的汗。老板冲裴师感激一笑。笑在脸上还没完全荡漾开，就僵了。随即一声大笑，直拍裴师，把裴师肩膀都拍碎了。卫大鹏突发奇想，何不让局长样的人先喝点酒，酒喝多了，味蕾就麻木了，羊肉泡鱼翅做得地道不地道，他也就尝不出来了。卫大鹏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得意，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这就是天才！

他跑进办公室，拿出一瓶还是90年代搞钢材生意送礼剩下的茅台酒，哼着小调，进了关公包间。

局长样的人一见茅台，眼里就放射出日到中天一样的光芒，嘴角漾出一串河水，嘴唇急速动作，弹奏起钢琴，发出一连串啊啊啊啊的音调。随着啊啊啊啊，局长样的人的手迅雷不及掩耳，隔着桌子，直取茅台酒。他的手刚触碰茅台，触电一样，又缩了回去。

茅台酒僵在卫大鹏手上。

秘书样的人中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呵斥卫大鹏，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哪有你这样办事的？这要是被纪检的人抓住，咋个办？你这不是害人嘛。

卫大鹏一拍脑门，哎呀呀呀，对不起，光顾着想让二位吃好，喝好，这茬子给忘了。

秘书样的人说，现在是啥时候？这样吧，你下去，把茅台酒灌进高粱白酒瓶子里，再拿上来。

卫大鹏看秘书样的人，觉得这家伙咋看咋恶心，心里骂道，日能的你！他真想一脚把这家伙踢进历史。

作为菜馆老板，卫大鹏不得不套上职业面具。服务行业最重要的客人就是回头客，迎来回头客，就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没有回头客，就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他给局长样的人和秘书样的人各敬三杯酒，才点头哈腰退出来。轻轻带上关公的包间门，卫大鹏扭身就咬牙切齿来了一记泰森拳，打在虚幻中的秘书样的人的脸上。狗日的！卫大鹏大张嘴无声地骂道。

卫大鹏关照王曼丽，关公包间两位大爷难伺候，多加留意。

鱼翅在一品不锈钢锅里噗噗噗噗欢叫，润滑稠浓，香气四溢。卫大鹏看看表，过去一个小时。他尝尝鱼翅，恰到好处，伸手关了火。他觉得领导样的人味蕾肯定麻木了，正是上羊肉泡鱼翅的最佳时刻，便进关公包间侦察敌情。

局长样的人酒酣耳热，给卫大鹏竖起大拇指，赞，酒，这个，地道。

卫大鹏搓着手说，真茅台。本菜馆决不售假。

秘书样的人一拍桌子，说，你敢售假！

卫大鹏被吓了一跳，驴脾气一下子就从脚底板窜上来。

好在被叫局长的人及时地又向卫大鹏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酒好，90年代的茅台，还说，酒好，人品就好，把卫大鹏冲到脑门上要尥蹶子的驴头按住。即便如此，卫大鹏还是忍不住多瞪了秘书样的人几眼。

秘书样的人也可能感到自己欠缺一点涵养，缓和口气，对卫大鹏说，以前，我们领导不是茅台不喝。

局长样的人说，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哈哈哈哈。现在虽然退休了，也要处处以身作则，啊，人退精神不能退，是不是？

秘书样的人回头对卫大鹏说，站着干啥？快把羊肉泡鱼翅端上来。

局长样的人说，一提羊肉泡鱼翅，我的口水就涌上来啦。三年没吃了。快端去！

小倩把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鱼翅端进关公包间。

卫大鹏解下围裙，来到中午的菜馆外，坐在滨河路绿化隔离带旁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眼里没有由灰变绿进入春天的西山，也没有正从蓝天划过的一架空客飞机，只有滨河路上湍急的车的河流。他太爱这车的河流了，这是他的希望所在。他祈望有一天，滨河路车的河流能分出一条支流来，一辆接一辆习惯性地流进他的中条山菜馆。就像老大娘当年那样乌泱乌泱。他看着，满怀希冀地看着，看着看着……终于，他眼前有一辆奥迪分流入他这条支流，三辆，五辆，八辆，十辆，后面的轿车越来越多，还来了雷克萨斯、沃尔沃、奔驰、宝马，终于劳斯莱斯、兰博基尼、宾利也露头了。他双手合十，祈祷车们如他期盼的那样进入他这条支流，进入，进入，进入……佛祖如来啊，真主穆罕默德啊，太上老君啊，真武大帝啊，万能的主啊，神奇的上帝啊，关圣大帝啊，毛主席啊，保佑啊，进入啊。卫大鹏念念有词，默默地祈祷。过了一会，他慢慢睁开眼。眼前红旗招展，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辆接一辆的轿车浩浩荡荡开进中条山菜馆。卫大鹏忙得屁滚尿流，验钞机转得大汗淋漓，等吃羊肉泡鱼翅的客人急得蚂蚁一样团团转。帕瓦罗蒂《我的太阳》轰然响起，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气令人精神爽朗/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还有个太阳比这更美/啊，我的太阳……

一阵裹挟着些许焦急的呼叫，把卫大鹏从幻想里拉出来。王曼丽站在他面前。

王曼丽习惯地贴近卫大鹏的耳朵说，关公包间那个老东西说鱼翅不对，叫重做。

我那是上好的金钩翅。

给他们解释了。老东西不信，非要重做。我看咱们还真的要重做两碗，不然应付不过去。

卫大鹏从石头上出溜下来，赶回厨房。用筷子夹起退回来的羊肉泡鱼翅，尝了一口，觉得很地道很纯正。

他让裴师尝。裴师说，我闻见羊肉泡鱼翅就想吐。

卫大鹏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俩家伙，酒量也太大咧，又长叹一口气，我的陈年茅台喂狗了。

卫大鹏只好重做了两碗，这回他没让小倩端，让王曼丽端上去。还对王曼丽如此如此嘱咐一番。

不一会，王曼丽又端了回来，说，那个老东西还说鱼翅不对。

小倩也进来，对卫大鹏说，老东西要你过去。

卫大鹏硬着头皮进了关公包间，心里头默念着关公关老爷保佑小老乡渡过难关，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唵阿吽，阿门。

局长样的人脸拉长长的，没有表情，像中条山沟里扔的青石毛料，看着卫大鹏。

卫大鹏心里直发毛。

秘书样的人说，认识我们局长吗？

卫大鹏老实回答，面熟。

秘书样的人说，我们局长以前是专管你们这些开饭店的。现在局里上上下下全是我们局长的老部下。你知道吗？我过去给局长当秘书，现在是副局长。

卫大鹏故意不点头，装糊涂，心里说不就是局长嘛，装啥大尾巴狼。

秘书样的人说，你亲自去厨房给我盯着。

好。

要用最好的金钩翅。

我用的就是金钩翅。

你用的是金钩翅？

是我亲自从香港买回来的。

你笑话我们没见过金钩翅？

不是这意思。

告诉你，老子吃过的金钩翅比你小子见过的都多。再做不好，马上封你们的门！

卫大鹏的脑门一下子涨得血红，两眼珠成了红玛瑙，鼻孔急速扩张。他感到浑身的汗毛都喝了伟哥直挺起来。卫大鹏冷笑着说，有本事你把门封了试试。

气氛陡然紧张。

秘书样的人嚯地站起。局长样的人一声咳嗽，把他按回椅子。

卫大鹏却没有罢休的意思。他说，实话告诉你，想当年上大学时，为了一件破事，我大闹中南海，中南海的人都没敢把我咋地。

王曼丽闻声进来，立马虚拟一个狗血情节，电视广告一样果断插入，喊，老板，有你的电话。并把手举到耳旁比划个接电话的姿势。

卫大鹏两眼固执地粘在秘书样的人的不下来，不与王曼丽链接。

王曼丽只好提高嗓门，李院长的电话。李院长是她刚在舜帝包间敬酒时认识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人。

卫大鹏头也不回，啥狗屁李院长，不接！

王曼丽近前用脚尖踢踢卫大鹏的小腿肚，尽量控制音量，但仍能让全包间的每个人听见。她说，是检察院李院长。

卫大鹏说，不认识！

卫大鹏依然拧着脖子，两眼死盯秘书样的人。但王曼丽已经看到卫大鹏后脖子的血红在迅速淡化。她的神经松弛下来。

局长样的人站起来打哈哈，缓和局面，他对王曼丽说，喝酒喝高了，喝高了。

又对卫大鹏说，都怪你的酒太好了。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几盅下肚，就把人给整晕菜了。

又说，先去办公室接电话吧，别让李院长等太久了。

又说，你这好酒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瓶。

局长样的人又用目光把小倩从王曼丽身后纠出来，说，服务生，我急着吃羊肉泡鱼翅哩。快上羊肉泡鱼翅！说着，粉红色的舌头又飞快地出来转一圈。

卫大鹏悻悻出了关公包间。

王曼丽给局长样的人和秘书样的人解释说，你们别和我们老板一般见识。你是不知道，我们老板是个大好人，只是前天他老婆跟着他一个好朋友跑了，导致他整个人就成了个火药桶，见谁炸谁。

回到厨房，卫大鹏一脚把放在门口的一筐刚择好的菜踢得满天飞。他冲到案板前，抓起金钩翅，戳到裴师眼前直晃，唾沫星子像打开的花洒，淋了裴师一脸。

卫大鹏叫道：他妈的，这是啥？

鱼翅。

啥鱼翅？

金钩翅。

我专门到香港买的最好的。

天下人都知道。

他们！他们！狗日的，透他妈的板鸡，竟敢说咱的鱼翅不对。

真丧了啊，他们瞎了眼。

你说气人不气人！

挨葛栏的，气死人。

简直就是一群国民党！

小厨在后面帮腔，纯粹的国民党！

卫大鹏扭头瞪了小厨一眼。

小厨不服气，我说错了？

卫大鹏噎住了，干张张嘴，顿一下，冲着小厨一扬手，少扯蛋，阁落落里蹲着去。

又扭头对裴师说，这个菜你来做。

重要客人都是你做的。

我懒得伺候他们。

你都伺候不了，我更是掉进了灰里头的豆腐。

起不了个山。你做！

裴师看老板横眉怒目的样子，马上赔笑脸，说，好好好好，我做，我做，我做。又冷脸对小厨，死眉杵眼，等啥？备料！

小厨端起一品不锈钢鱼翅专用锅，注水，打火。

裴师准备放料。

卫大鹏突然猛拍脑门，还是连连猛拍，啪啪啪啪，极响亮极响亮，像结婚放鞭炮。

裴师吓得浑身一抖，回头问看老板，咋啦？

卫大鹏张大嘴，脸一直往上，往上，往上……定格，接着，啊——嚏，响响的一个喷嚏。然后问裴师：

上次我带你去广东酒家吃饭，记得不？

好多次了，你说的是哪一次？

就上上次。

上上次？

就是我点过一个菜，叫蒜蓉大虾蒸粉丝那次。

噢，有这么一两次。

吃完大虾，吃粉丝，我说了个啥？

忘毬啦。

你想想。

真忘毬啦。

再想想。

真真真真忘毬啦。

我把粉丝叫啥？

噢，想起来了，你把粉丝叫鱼翅。

叫鱼翅？

叫鱼翅。

叫鱼翅。

像。

我是自娱自乐。

寻开心。

狗日的，咱今天就真给他闹个自娱自乐。

咋闹？

粉丝代替鱼翅。

胡闹！

王八拉二胡。

纯粹瞎胡闹！

灶火呼呼蓝光四射，把卫大鹏的脸照的蓝一片，紫一片，明一片，暗一片，成了鬼脸。卫大鹏长吐一口气，把皱巴巴的脸展开，把手举到空中，猛地劈下来。

就这么闹他！

啥？

粉丝代鱼翅！

老板，我想多活两天。

你还知道我是老板？

天下人都知道。

你承认？

承认不承认你都是。

我说了算？

算。

你听话。

听。

做！

我怕。

毬势！

我真的怕。

真是河西圪嶛沟出来的。天塌不了。

天塌有你。

那你怕个毬！

我怕菜馆被封。

你快挨逼斗呀你。做！做粉丝是你的绝活。

真做？

真做！

粉丝代鱼翅？

闹这两个国民党！

卫大鹏两眼瞪得像射灯，还带着红丝丝。

裴师用余光瞟了瞟老板，颤抖的手从台案上拿起一把炒瓢，放到火上，同样地注水，打火。煤气火呼呼地啸叫。一眨眼，水就烧开。继续烧。裴师从水花的大、小、高、低、多、少，估摸着开水的确切温度。他做中条山绿豆粉丝，水温保证在191℃，必须是191℃，低1℃太低，高1℃太高，就要正好191℃。裴师准确判断水温达到了191℃，从小厨手上盘里拿过中条山出的绿豆粉丝，放进开水里。煰7秒钟，赶紧捞出。这是裴师在运城宾馆磨炼二十年摸索出来的绝活。中条山出的绿豆粉丝在191℃的开水里绝对只能煰7秒钟，6秒钟偏硬，8秒钟偏软，7秒钟正好，劲道，有咬头。他平常做粉丝拌萝卜丝、粉丝拌土豆丝、粉丝拌菠菜、粉丝拌黄瓜、粉丝拌豆腐干、粉丝拌猪耳朵，就是这么做的，相当相当受欢迎。

看着小倩端着两碗羊肉泡粉丝飘出厨房，裴师整个人成了一把稀鼻涕，流在了油乎乎的地板上。他死猪一样怨恨的目光留在老板脸上，你狗日的就瞎折腾吧。

卫大鹏像小娃娃干恶作剧，满脸春花怒放。他蹦跳着轻手轻脚地向关公包间靠去。他想亲耳听听两个国民党吃了他的羊肉泡粉丝如何的暴跳如雷，想亲眼看两个国民党被他的假鱼翅气得七窍冒烟，摔盆子砸碗。

十七秒钟。

小倩欢快得小鸟一样飞出来，叽叽喳喳，老板，快快，叫你哪！

卫大鹏端平一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一身刘胡兰面对铡刀的大义凛然，一脚就踹开关公包间。

局长样的人满嘴油辣子红光闪闪，吸溜吸溜吃得如痴如醉，不住地赞叹道，真地道啊，狗日的羊肉泡鱼翅！

局长样的人还仰头，闭眼，回味，享受，神仙一般。

末了，局长样的人突然睁开眼，对站在门口发愣的卫大鹏叫道，再来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