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努尔的成人礼(外一篇)
2015-11-18小七
小七
艾丽努尔的成人礼(外一篇)
小七
达娜五岁那年,努尔兰夫妇又要了第二个孩子。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儿,起名艾丽努尔。艾丽努尔出生之后,达娜成了妈妈的忠实帮手。她给妹妹洗衣服、热牛奶,还在爸爸妈妈忙碌时给妹妹讲故事:小马的,灰鸭子的,还有折耳朵小兔的。
转眼间,艾丽努尔六岁了,努尔兰夫妇打算为她举办一个隆重的“戴耳环”仪式,庆祝她长大成人。艾丽努尔听说他们的打算之后,激动得小脸涨得通红。“妈妈,我能得到很多很多礼物,对吗?”她拍着小手兴奋地说。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掰着手指,盼望那个日子快快到来。因为她心里充满好奇,迫切想知道自己将收到怎样的礼物。
达娜那年上五年级。学校放暑假期间,妈妈都会把她送到城里的姨妈家。她要去那儿的暑期艺术培训班学习舞蹈。哇哦,她太适合做一名舞蹈演员啦。你瞧,她的腿长而直,脸蛋长得更是没的说。艾丽努尔虽然脸蛋和姐姐达娜一样漂亮,但是她的腿……唉,有些事情讲述起来,真是让人伤心。家里的每个人都回避提起此事,大家总是在发愁等艾丽努尔长大之后,该如何面对这个现实……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让我们先来看看努尔兰和妻子将会为她举办一个怎样有意义的成人仪式吧。
首先,来说说善良的达娜是多么重视妹妹的“戴耳环”仪式吧。平时,达娜对妹妹的关爱总让努尔兰夫妇感到欣慰。在大家为这个仪式做准备时,达娜刚好放暑假,报名去了城里的舞蹈班。走之前她悄悄告诉妈妈,她将用自己的双手挣第一笔钱,给妹妹买一件有意义的成人礼物。不过,她不肯告诉妈妈那笔钱如何挣,
还有,计划要买的礼物也绝对向妈妈保密。
“这将是达娜的第一笔收入和第一份用自己的双手换来的礼物,”妻子把达娜的打算悄悄告诉努尔兰,“这将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儿。”他们议论着达娜的神秘计划,越说越激动。最后,努尔兰得意地说:“瞧,我们的达娜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是啊,这真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妻子说,“我也为艾丽努尔将要收到姐姐靠自己双手换来的礼物而高兴。”看着努尔兰的笑脸,妻子感到由衷欣慰,她完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在这个家庭里,丈夫总是承担太多。平时生活中,遇到任何困难,只要想起有他在身边,一切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可是,我和孩子们能够给予他的实在太少了。他整天除了放牧,还要打草,维修毡房和畜棚。如果这样还算好的,就担心牲畜生病。牛羊一旦出现病情,那可得让他焦头烂额忙乎好一阵儿的。而努尔兰对于这一切都毫无怨言。妻子想,他完全是天生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那张被太阳晒成紫红色的方方正正的大脸上永远快活地堆着笑容,就算遇到再麻烦的事儿,也不肯晴转多云。他睿智大度,说话逗人,即使说的事情并不总是那么轻松,说的方式也让人觉得轻松。
“嗨,我最感兴趣的是,咱们的达娜如何去挣这笔钱?”努尔兰问。
“她要求保密。”
“那你应该把姐姐的礼物这件事告诉你的宝贝女儿艾丽努尔呀,”努尔兰说,“这样她就会兴奋地想着它了,对吧?”
“是啊!”妻子笑着点头,又赞叹说,“难以想象,我的孩子会有这么了不起的想法,那些竟然出自她那刚刚十一岁的小脑瓜。看来,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我真为她们感到骄傲。”
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努尔兰夫妇做着仪式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常常还会和艾丽努尔兴奋地议论那个神秘礼物。艾丽努尔有时会问:“姐姐会给我带回来一个画着花纹的木玩偶吗?”她在四岁时因为一个木头玩偶和姐姐发生过争执。现在提起那事,达娜还会感到愧疚。“那时我小,不懂事嘛。”她总会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哈萨克族女孩的“戴耳环”仪式和小男孩的“割礼”仪式一样,是告诉亲戚朋友们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大家接到通知后,都会赶来祝贺。所以,这两项习俗会办得非常隆重,有些家庭甚至设宴庆祝一天一夜,比婚礼还要热闹。仪式前的准备工作也很多,要给所有的亲戚朋友发请帖,还要宰杀牛羊,烤制蜂蜜饼干、巴哈里等各种点心。
努尔兰夫妇在进城采购时,给艾丽努尔买了一件带蕾丝花边的粉色连衣裙。他们认为那是商店里最漂亮并且最适合艾丽努尔的礼物了。这件连衣裙上贴满耀眼的各色亮片儿,袖子是半截的泡泡袖。他们从商店出来时,站在阳光下,抖开它欣赏。在它的周围,闪烁着钻石一般耀眼的光芒。他们赞叹着手中的礼物,热烈讨论艾丽努尔见到它时会是怎样的反应,穿上它会如何的美丽。
“我们也要像达娜那样保密,等仪式的前一天拿出来,给艾丽努尔一个大大的惊喜。”妻子给努尔兰建议,“我真希望她的一生都会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可是……”她的情绪突然开始低落。
“哎呀,快看,这件裙子让我想起来,我们的艾丽努尔穿上它一定像个公主,你说呢?”努尔兰赶紧打岔话题。他总是不愿提起那件伤心事——他把它放在心里,默默承受,希望妻子高兴起来。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他们的准备下,很快迎来了那个美好的日子。
一大早,达娜和城里的姨妈赶回来。跳下车,她朝爸爸妈妈眨眨眼,神秘地举举手中的小纸袋。
妈妈向她点头,并抬抬下巴,示意艾丽努尔就在收拾一新的毡房里。
妈妈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走进毡房时,看到艾丽努尔正坐在地毯上整理自己的公主裙,宽大的裙子下摆完全盖住了她的双腿,看上去,她比公主还要漂亮。紧跟着,达娜拿着她的礼物来到妹妹身边。这时,努尔兰也跟进来了。大家都对这件礼物十分好奇。
达娜打开袋子,抖开自己的礼物——一双白色的长袜子。当大家看到她的礼物时,脸色顿时煞白。“……袜子……长袜子?”艾丽努尔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姐姐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长袜子……”她的眼睛里涌出了伤心的泪水。达娜看着妹妹,愣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迅速把袜子团成一团,捏在手里,跑出毡房。
妈妈一时束手无策,也跟着达娜跑了出去。看到达娜坐在毡房后的柴堆上哭时,妈妈也哭了。
“我没有想很多……”达娜哭着向妈妈倾诉,“……我在舞蹈班里帮老师提水……打扫卫生……还帮老师看管小班的孩子……不让她们跑出大门……走丢……”她用手背擦着流到嘴角的眼泪,喘息着:“……老师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给妹妹送一件特别的礼物……最后老师带我去了商店……我挑了这双长袜子……我跳舞的时候……一直希望有一双这样的白袜子……我想妹妹一定也会喜欢……”说完,她看着妈妈,“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好的礼物……我没有想要伤害艾丽努尔……”
努尔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他看着她们,眼神里有了坚定,仿佛已经正式迈上了一个舞台,而他完全能够控制住整个剧情的发展,并且有信心演好这出生活剧。“拿来,给我,”他说,“达娜,你做得很好,这是一份了不起的礼物。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让艾丽努尔面对这件礼物,这才是让她真正成长起来的有意义的礼物。”
妈妈和达娜疑惑地看着努尔兰。“来,跟我来!”努尔兰朝她们招招手。
她们又回到毡房,艾丽努尔低着头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腿。大家看到她流到脸颊上的眼泪。
努尔兰轻轻走到她身边,把白袜子放到她面前。“艾——丽——努——尔——”他把她的名字拖长了,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出来,口气非常严肃,“我想,我明白达娜姐姐的礼物,这是她想要说的,也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同时也是要告诉我们全家与所有的亲戚朋友的。今天是你的成人仪式。我们从今天开始都要面对你的腿——那双天生萎缩的有缺陷的腿。只有面对这双腿,你才能真正成长为一个大人,走向今后的生活。”努尔兰说完,回头看看达娜:“你是这个意思,是吧?当然,包括我们大家,都要面对,是吗?”达娜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激动得满面通红:“啊,对,对,是的,是的。”她看着艾丽努尔妹妹,声调不高,但十分热切。
努尔兰搂住了妻子和两个宝贝女儿,擦干流下的眼泪。
阿依旦的手工壁毯
自从阿依旦的手工壁毯卖出高价之后,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对她而言,自己的劳动和努力得到认可,她激动得心都飞到天上去啦。
在她坐在毡房里,等待别人上门购买她的手工壁毯时,丈夫布鲁尔可没少费口舌。“嗨,我想,你必须走出去给别人介绍和展示你的壁毯,让别人知道,这样才会有人喜欢你的壁毯,才会购买。”布鲁尔时常鼓励她,“我希望你自信一些,走出去,推销自己,只有这样才是你的出路。”而阿依旦从来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卑才不去路边的集市,向来草原观光的游客推销自己的壁毯的。
她总能找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不去集市。
“不,不,布鲁尔,我才不去那种鬼地方呢!”她摇头摇得很夸张,“那种地方不适合我。”
“什么?”布鲁尔觉得她话说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不适合你?”
“我的嗓子疼!我的耳朵疼!”她干咽了一下,食指放进耳朵里转了转,朝着眼前安静的牧场努努嘴,“你瞧,你知道的,去一次就够了。”
“啊?那……”
“那儿太拥挤,人又多,没这么安静。听,不能这么说话。”阿依旦柔声细语说道,“布鲁尔,听,我无法像现在这么说话。我必须大喊大叫,才能让对方听到我说了些什么,同样别人也都得在我耳朵边大声嚷嚷……啧啧,真让人受不了呐!”她撇了撇嘴。
“你啊,亏你想得出来……”
阿依旦似乎表现得有些孤傲。她总是说,好的东西,没必要拿到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总会有人懂得欣赏,只是那些人还未来到而已。而布鲁尔几乎嚼烂了舌头,也没能劝动她到集市上去。后来,阿依旦内心的自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转变成自卑,表露在她的脸上和语言上。她开始面对一针一线辛苦绣制的壁毯唉声叹气:“唉,现在的人啊,已经不懂得欣赏真正的哈萨克民俗手工艺品啦!”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天毡房里的空气几乎要凝固到一起,像块铁。
终于,在六月五日那天,布鲁尔从城里回来,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嗨!我亲爱的阿依旦,你的想法非常正确——好的东西就算藏到草丛中、藏进石头缝,也会有人把它挖出来。我在城里时,有人专门找到我,打听你绣制的壁毯,希望买下一张。”他的表情正儿八经的,让阿依旦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从信封里拿出一沓钱,手指蘸上口水,点了点,在她眼前晃晃说,“瞧吧,没骗你吧,这是两千块,那人说是先把钱付给我,明天我再把壁毯带去城里。”布鲁尔把钱放到她手中,笑着说:“看看,阿依旦,这是你通过劳动换来的。现在怎样,你的心情激动吗?很得意吧?”
阿依旦看着那些钱,确实非常激动,不过,更多的是得意。“这段时间,我一直这么想,即使今天没人买,那么明天、后天一定会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这事儿,要沉住气,对吧?”她指着那些壁毯说,“我知道,我的壁毯是这个草原上手工最精细、颜色图案最鲜艳的,这些啊,我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着哩。”阿依旦尔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无限自豪。
“嗯,是的,我一直坚信你是对的!”布鲁尔对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笑着,“继续坚持,不过我想既然城里人都知道了你的壁毯,为何不放下架子到路边的集市去转转呢?”说完,他观察她的脸——这次,她对这话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
她开始整理自己绣制的一件件壁毯。那些刺绣看起来真的非常不错。很难想象,以前我对它们曾经产生过怀疑,虽然只是心里想想,不过那些念头几乎把我压垮,毕竟每件壁毯都得花费十几天甚至几十天心血才能制作出来。唉,总算有了出头之日!这么想着,阿依旦转身看看盘腿坐在地毯上喝茶的布鲁尔,捂着嘴偷偷笑了。接着,她又摸摸装钱的口袋,拿出那个信封,捏了捏,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天清晨,布鲁尔把羊群赶到山坡上之后,又忙着将一张精致的壁毯送往去城里的班车上时,阿依旦也悄悄收拾了几张壁毯搭在马背上,前往路边的集市。“看看,很多城里人都知道我的壁毯最棒,有些甚至找到我的毡房……”她盯着每个路过的游客,直视他们的眼睛,介绍自己的壁毯。游客听到她的介绍,开始关注她的壁毯。她不但没有感到自卑或者害羞,反而绽开笑脸,向他们微笑,大方回答他们的每一个问题——毕竟城里人都很喜欢自己的刺绣嘛,她想。她甚至忘记自己一向的孤傲和腼腆,心里除了坦荡就是自信。当她看到大
家全部围观过来时,她笑得更加自信了。
“啊,不错嘛,发生了什么,快来说说。”下午回到家时,布鲁尔正好把羊群赶回来。他走过去,帮阿依旦把马背上的壁毯卸下来。
“没什么,什么都没发生。”阿依旦走到毡房边,表情很自然,她蹲到草地上倒洗手壶里的水洗手。
“嗨,让我来猜猜,对,对,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在改变,哈哈!一定有好消息——嗯,让我猜猜,想想啊,嗨,成交一张壁毯,对吧?”布鲁尔跟在阿依旦后面,一会儿拍拍脑袋,一会儿打着响指。
“是吗?很厉害嘛,你。”阿依旦转身看看围着自己转圈的布鲁尔。
“嗨!这么棒的壁毯,用我的大拇指就可以想象——是的,它完全可以做到。”布鲁尔把大拇指竖到阿依旦眼前,左右晃动,“城里人都知道嘛。不是吗?”
“没有,你猜错了。”阿依旦转身走进毡房,在靠近门边的碗柜里取出馕饼,切开,放到盘子里。
“不管对还是错,你非常快乐就行。”布鲁尔跟进去,抱着两只胳膊,站在阿依旦面前,打量妻子的脸,“嗯……你没有笑,我看到你心里在偷偷发笑,对……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什么……有吗?”阿依旦伸着脖子,对着碗柜旁倒挂在钉子上的镜子看看,抚抚垂在脸边的头发,摸摸自己的脸,“呵——”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还等什么?赶紧告诉我今天的好消息吧!”布鲁尔看到阿依旦笑了,把手放在她胳膊下挠挠,“嗨,我说过的,偷偷藏着好消息不拿出来,会有你好果子吃。”
“哈,呃,别动,别动,”阿依旦夹着胳膊,弯着腰笑了,“两张,是两张壁毯。我只是装装样子,故意让你担心——沉住气,我们要沉住气,哈哈。”
“继续,再加把劲儿呀!”布鲁尔对她说,“对,就这样。没错,你找到感觉了,阿依旦,我能感觉得出来,你很兴奋。你本来以为没人会懂得咱们的手工艺术,但是,现在你成了,对不对?你现在要多加几根柴火煮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马上,立刻,你就能弄出点儿名堂来了。”他在这么说话的时候,阿依旦只是看着他,抿着嘴笑。
第二天清晨。
“来啊!我们好好喝个茶,聊一聊,再去忙今天的事儿。”布鲁尔全身放松地盘腿坐在地毯上,招呼阿依旦。
阿依旦把壁毯拖出去,往马背上搭,脸上都出汗了,可她干劲十足。“嗨,布鲁尔,我必须快些赶到集市上,昨天有人说,今天带人来看——我已经答应了……”
“哦!亲爱的,很不错嘛!”布鲁尔高兴地说,“那我可不敢耽误阿依旦老板的生意啊!”他站起来,帮她搬运,捆绑马背上的壁毯。
幸福愉快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很快到了十月,布鲁尔又去了一趟城里——为阿依旦购买一些针线和必备工具。
他回来的时候,阿依旦在毡房前等他。他翻身下马,朝阿依旦走去,他的样子,似乎急于表达什么。“喂!阿依旦,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城里人确实认为你的壁毯是最棒的!阿依旦,这是事实,的确是这样,没错。”还没走到她身边呢,他就迫不及待地说。
“是吗?那个信封也很熟悉啊,你知不知道我早就知道?哦,这话说起来这么拗口……哈……”阿依旦微笑着,迎着布鲁尔的胸怀走过去。这真是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难道不是吗?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