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视那些划过天空的背影(散文)
2015-11-18唐荣尧
唐荣尧
仰视那些划过天空的背影(散文)
唐荣尧
站在青海湖边,看着那些滑行在天地间的鸟影,尤其是斑头雁高傲而艰辛的身影落临湖边时,我替法国著名电影大师雅克·贝汉心生起一个遗憾来——在他的成名作《梦与鸟飞行》(也译作《鸟的迁徙》)中,如果能完成这样一场漫长的跟踪拍摄该有多好:选择一只从尼泊尔或者印度南部地区起飞的斑头雁,飞越过9000多米的云端,将地球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也置身于羽翅之下,然后,它们或进入蒙古国境内,或选择前往青藏高原一带的“夏飞地”。筑巢、产蛋、育雏后,依然按照原路返回。
一
每年3-4月份,来自中国南方和东南亚等地的斑头雁、棕头鸥、鱼鸥、赤麻鸭、黑颈鹤、鸬鹚等十多种候鸟,将北上的身影集体写在天空里,构成一幅动着的、天空为背景的美妙画卷,一声声空中传来的鸣叫声,又给这幅图填写了生机。这个季节,青海湖的水面,接纳了来自天空的十多万只鸟儿的倒影。落地的鸟儿,以它们自己的方式,继续书写从千里、万里之外而来的传奇:顾不上洗刷羽毛上的风尘、顾不上和同伴讲述自己对沿途的感受,顾不上欣赏青海湖带给它们的美景。从容落地后,便是紧张的新生活,它们赶紧搜集、运输树枝,搬土衔泥、搭窝建巢,为的是很快能在这片鸟的天堂里,完成产蛋育雏的梦想。
众多远路飞至青海湖的鸟类中,最让我礼敬不已的是斑头雁。它的飞行之旅,是人类电影史上的绝妙之笔《梦与鸟飞行》所无法表达的画面,这是一场划过天空的绝美风景的书写。
在整个青海湖区,这种从喙尖到尾羽的长度在70厘米至80厘米的鸟儿,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强壮的。却是前往青海湖的鸟路中最艰辛的——在一本2013年12期的《中国国家地理》上,一张《斑头雁分布地区及迁徙路线示意图》明确告知,每年春天,斑头雁会从印度的卡纳塔克邦湿地、恒河河口湿地、布拉马普特拉河湿地、印度河湿地和雅鲁藏布江中游湿地起飞,完成地球上鸟类中独一飞越9000多米高度的远行,这也使它们成为唯一以高空飞行之姿俯视珠穆朗玛峰的鸟类。
来自鸟类学者的研究资料显示,目前,全世界上约有60000只野生斑头雁,由于人类的狩猎,这个数目呈现出逐年下降的趋势。它们在万里飞越后,来到青海湖边孕育幼小生命的降临,是这一数量的基本保证。
离开印度、尼泊尔等越冬地后,斑头雁开始了一场大迁徙,天空中便出现了它们美丽而坚韧的身影,响起了它们优美的声音,最艰难的地段便是飞越喜马拉雅山脉,这也是我看到纪录片《鸟的迁徙》中最精美的镜头。我常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春初时分,倘若我登临珠穆朗玛峰峰顶,一定能够幸运地听到它们的鸣叫,能够在海拔9000米的云端,在其他生物踪影全无的天空,看到它们孤阵成队,傲视苍穹。
在8844.43米的珠穆朗玛峰顶,因为氧气含量不到海平面的30%,煤油灯无法点燃;因为空气稀薄,直升机无法飞行;如果把一个人从海平面高度瞬间升高到珠峰峰顶高度,他会在数分钟内失去意识——他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冻僵。这个高度,最强壮的哺乳动物也会很快死亡。然而,斑头雁却在比这个更高处飞行,它们的翅膀在那种情景下能保持每秒钟挥动3.7次,平常天气里,它们能够在1小时内飞行80公里,遇到强大顺气流的助推,它们可以完成160公里的时速。
它们将孤傲的身影划过白雪皑皑、生命全无的珠穆朗玛峰之上。将属于这个星球上飞在最高处的声音留在天空,这留在天籁之处的妙音是何其艰难。它们将生命飞行的身影印在自身挑战天空中的最大极限,一掠而过的,岂止是一个鸟类的阵影?这种飞行高度,有什么理由不赢得来自地球上任何生命的仰视?
它们因为头部是白色的,后方有两条水平的黑带,形成如斑马状条纹,故名斑头雁。
飞越珠穆朗玛峰后,这群划过天空的鸟儿开始“分手”。一场几乎拼却生命的飞行,只是为了飞抵中国境内的羌塘高原、三江源地区、若尔盖湿地区、青海湖畔,新疆的巴音布鲁克湿地及蒙古国的库苏古尔湖等地进行繁殖。我无法去另外的地方参观这些鸟类的夏驻地,我只能在青海湖边遥远地打量它们不远万里而来的一场生命约定。试想,还有哪种鸟类的生命在如此艰辛但又尊贵中诞生?
青海湖是它们在中国境内最大的落脚地。每年4月下旬,大批的斑头雁就开始飞落青海湖边,那时的青海湖还没彻底化冰,早到的斑头雁和其他鸟类给这片冷寂的水域带来了生机。它们会在冰面化开的水域一边觅食,一边找寻各自心仪的对象,在水中完成交配后,才上岸筑巢。一般情况下,斑头雁主要卧在岛上或冰面上活动,享受太阳带来的暖意。中午时分,是它们觅食的最佳时机。随着天气变热,水面上的冰彻底融化,越来越多的斑头雁和其他鸟类来到这里,水面上也会出现斑头雁大规模交配的情景。一场交配,是一场爱意萌生的前提,它们会成双成对地到岸上、岛上造窝:用双脚使劲后蹬挖出一个浅坑,将小石子衔来放进窝中,雌斑头雁下蛋的主要工作便开始了。下蛋后,她们便拔下绒毛铺在窝里,用小石子压住,然后,开始孵蛋。出去觅食时,她们也会细心地将蛋掩藏好。蛋快孵化的那几天,她们会整天孵在蛋上,偶尔起身翻翻体下的蛋,也是为了均匀热量,让每个蛋都能孵出。而雄雁除了外出觅食外,则一直不离不弃地守护在雌雁身边,并随时监视着周围的环境。经过约28天的孵化后,一个个小生命在母亲的如此艰辛孵化下问世。小雁出世的第二天,就会被妈妈带着下水,成年的大雁则会在每窝小雁下水前,承袭着斑头雁列队相送的传统。从6月初到7月中旬,是斑头雁在青藏高原上的各个湖边问世的黄金季节。
在青海湖边,我们往往看到的成年斑头雁体重多是2公斤至3公斤,站立时高度达60厘米到70厘米。那种悠闲而优雅地在湖边漫步、嬉戏、飞翔的画面,真使我不仅心生疑虑——这是完成万里飞徙的长途之鸟么?这是飞临珠穆朗玛峰的高空之鸟么?在青海湖边,它们低调地和众多鸟儿一样,将身影融进这众鸟王国里,没有任何张扬和喧哗。静静地完成筑巢产卵、生养小雁的事务。它们驻足高原水湄,时而划过水面的优美飞姿,时而呢喃在水草深处,时而在高原的阳光下休憩,时而护卫着孵化的雌鸟。斑头雁,展示的是一部部不需要解说词的纪录片,没有情节、没有语言、没有配音、没有字幕,让人叹为观止的画面和音乐就产生于天地之间,那是最真实的画面和来自大自然最真实的音效,感受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体验上天赋予生命的意义,这是青藏高原独有的一幅天地鸟构成的绝美画卷。
斑头雁和其他鸟类一样,也是依靠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本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教幼雁学会觅食、飞行,一天天过去,幼雁的飞行高度也逐日增高。前去游览青海湖的人们常常感叹,那里的夏天很短暂,当地的牧民也常有此感。其实,最该有这种感觉的应该是斑头雁。飞越珠穆朗玛峰的艰辛还没从记忆中退去,幼小的斑头雁还没彻底掌握飞行技巧,临近10月,随着湖泊结冰期来临,斑头雁就开始飞往越冬地了。
年迈的斑头雁体力能否再次完成对地球最高峰的飞越,能否实现返程的万里长途?年幼的斑头雁,能飞越那么高的山峰、能飞完如此漫长的旅途么?体力不济的幼雁和老雁,在掉队的刹那就决定了它们的生命以悲壮的形式终结。这或许也应和了《梦与鸟飞行》中片首的那几句话:“鸟类的迁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归来的承诺。历尽危机重重的数千公里旅程,只为一个目的——生存。”起初,对这句话的理解,我还是仅仅限于看了片子后的感触,当我在青海湖边,看见那些万里迁徙后落脚高原的鸟儿,尤其是通过和鸟类专家的交谈以及阅读相关资料后,让我对这句话有了真正的理解。
为什么会选择如期飞来飞去呢?它们以搭顺风的方式选择了季节,无论来去,都是选择北半球的顺风向——凭借风力的帮助,它们能在数天之内就一次完成超过1600公里的单向飞行!这是何等聪明的鸟类!这么快的速度,换做哺乳类动物,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因此,呼吸系统比哺乳类动物甚至其他鸟类都优良的斑头雁,即便是在快速飞行时,也不会出现头晕目眩的情况,因为它们的每一次呼吸,都会比其他鸟类吸入更多的氧气,保证供氧正常。大雁研究专家、美国新罕什尔州达特茅斯医学院生理学教授史·马什·泰尼的观点是一个明证:“斑头雁所做出的每件事都优于其他鸟种,特别是它们让人惊异的迁徙飞行,它们有效率极高的呼吸系统……”他的研究表明:在斑头雁红细胞中,血红蛋白分子结构里包含一个特殊的氨基酸,因而对氧原子有特别的亲和力。这个优势加上斑头雁体内其他几个应对气候变化的组织,使得它们充分地利用了有限的生存资源,可在近9000米的高空安然无恙。
为什么要冒生命之险飞越世界第一高峰而不避开呢?鸟类学者研究出的答案并不统一,有学者提出:这些古老的鸟族,在喜马拉雅板块还没从地球上隆起时,就形成了这种长途迁徙的路线,随着时光推移,这条路线慢慢被定型。后来,喜马拉雅山逐渐升高,它们也一次次地提升着自己的飞行高度,导致今天依然通过飞越珠穆朗玛峰完成飞行大迁徙。也有学者指出,绕行珠穆朗玛峰的话,费去的体力会更大,它们选择的这条世界上最高的飞行线路,更能节省时间和能量。
青海湖,究竟有着怎样的磁力,让众多鸟儿远路而来,然后又在匆匆中带着不舍飞去呢?除了斑头雁,来到这里的鸟儿要经过怎样的长途航程呢?灰雁,3000公里;白颊黑雁,2500公里;大天鹅,3000公里;丹顶鹤,1000公里;雪雁,4000公里;北极燕鸥,20000公里……看着它们闲适地嬉戏、漫步、做爱、孵蛋、驯化于青海湖边的身影,我不只一次地在想象它们来去途中的艰辛:随着太阳、星星和地球磁场的指引,它们从不同的地点起飞,飞过森林、沼泽、沙漠、大洋、高山、城市、冰川……头上是星辰,羽下是大地。克服无数恶劣的自然环境,在大风沙中寻找出正确方向、在大沙漠中辨别出正确的飞行路线;在大森林中越过辽阔的绿色保持飞行的持续;在大高原的冰天雪地中努力保护自己;在大飞行中遇到强敌时要保护幼弱的子女,甚至面临人类的枪击或诱捕,这些介于大地和蓝天之间的精灵,在艰险与困难面前表现出的那份坚忍、坚强、坚持,就是一首以青海湖为句号的优美诗歌。
二
1876年夏天,俄国生物学家、探险家尼古拉·普尔热瓦尔斯基来青海湖边,他采到了一种鸟类标本,粗看上去这种鸟类和世界上发现的14种鹤类没什么区别,但细心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在高原的阳光下看到这种鹤的颈部有三分之一的羽毛是黑色的,于是,“黑颈鹤”这种世界上分布的第15种鹤在波光粼粼的青海湖水边被鸟类学界发现并认可,这是世界上被命名最晚的一种鹤。
时间关系使得普尔热瓦尔斯基在青海湖边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或许他认为这种鸟就是青海湖边的土著鸟类,或许他知道这种迁徙性质很强的鸟儿在天气变冷时会将那美丽的身影划过天际,向南方较热或东部海拔较低的地方飞去。2009年11月下旬,我在宁夏平原上为《中国国家地理》制作的宁夏专辑采访时,杂志社的图片总监王彤从北京带给我一本2009年11期的《中国国家地理》,看过其中一篇由伍和启、卢可写的《黑颈鹤,高原上的迁徙轮回》一文,才知道每年的天气转暖时,黑颈鹤就像高原上转场的牧民,带着自己的生存希望和美丽的愿景,从云南昭通市一带出发。《昭通志》旧志九卷记载:“雁似鹤,飞行呈行,秋来春去,叫可占晴。”每年气候变暖时,黑颈鹤便从昭通出发,开始它们的万里大迁徙。云贵高原的蓝天白云下,就会出现黑颈鹤结队划过天际的背影,寂寥的天空下会充斥它们的鸣叫,一串串黑色光亮的珍珠点缀于翠绿的山原之间,一声声天籁传出的鸣叫声会让白云和蓝天不再寂寞。它们结成整齐的“一”字形队阵,将白雪皑皑的雪山留在腹下,冒着雨雪和寒风,一路飞过青藏高原东南地带的横断山区,将其美丽团队背影和悦耳的鸣叫声,留给了高原的雪山、森林、江河、村寨,成千上万的黑颈鹤经过天空中的万里旅行,停足于大地上时,它们时而信步徜徉于水边草丛,时而窃窃私语于山林坡地上,时而引颈瞭望远方,时而展翅腾飞于空。
出云贵高原后,它们进入川西高原,引吭高歌的黑颈鹤开始奏响这世上任何乐队都无法演奏的高原神曲,印证着古籍中“鹤鸣九皋,声闻于野”的记载,大地上悠闲的牧民或在蓝天白云之下闻声仰视,或躺在草地上静观,看着那些飞行的精灵,静静地聆听它们的高歌。那时的黑颈鹤,是川西高原上的美丽过客。它们中的有些并不会在此逗留很久,短暂的休整后,它们继续向青藏高原腹地飞行,雪山、河流、草场开始在它们的翅膀之下退后,青海的天空下,会出现黑鹤颈群排成的“一”字纵队或“V”字队形,以及悠扬的鸣叫。
黑颈鹤进入青海境内,在青海湖、鄂陵湖、扎陵湖等青海高原湖泊边停留下来,在这些湖泊湿地上,黑颈鹤开始筑巢求偶,繁衍后代。在藏族人的心目中,这些神鸟与吉鸟是藏族传说中格萨尔王的牧马者,在藏族的传说中,黑颈鹤高亢而悦耳的鸣叫声,能使百里之外的马匹听到出征的召唤。
目前所发现的黑颈鹤迁徙终点地,几乎遍布青海众多的湖泊,青海湖是远飞而来的黑颈鹤的最大一处夏日家园。这些飞翔过青藏大地的精灵们一次迁徙就在万公里之上。夏日的青海,绿色是大地的肌肤,盛开的各种鲜花就是这肌肤上美丽的文身,这是迎接鸟类迁徙的视觉盛宴,众多的视觉盛宴中,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世界有关组织列为濒危物种的黑颈鹤是其中最靓丽的,目前,中国仅剩下黑颈鹤200多只,每年到青海湖的不足100只。它在青海湖的身影越发显得珍贵。
人间四月天,鸟类爱情季,斑头雁也好,黑颈鹤也好,其他鸟类也好,这些万里飞翔的精灵,在这高海拔的青青湖水之湄浪漫邂逅,让自己的爱情和高原上的鲜花一并绽放,在这个地球上,有哪个动物的爱情如此绝美?有哪种动物的欢爱如此惊艳?青海湖扮演了这些鸟类的爱床、洞房、度假福地、幼鸟的训练场等角色。从5月初开始,黑颈鹤和其他鸟类一样,抓紧享受青海湖带给它们的快乐时光,日日欢爱,夜夜激情地释放着爱的能量;5月底开始产卵,在开始产卵及以后整个孵化过程中不断完善巢穴。爱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草原上的时光飞快流逝,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孵化期就要结束,一个个幼小的黑颈鹤出生在湖边,黑颈鹤作为世界上唯一的高原鹤类是有道理的,这也是它们和大熊猫、金丝猴并称三大国宝的原因之一。
不止黑颈鹤,其他鸟类在青海湖边分群配对,并转为成对活动。这时的青海湖,成了这些将爱情写于天空之下、人间高处的鸟类真正的天堂。因此,书写至此,我向读者建议:当你去青海湖时,看到任何一对鸟类呢喃、嬉戏时,请绕步噤声,别打扰它们的安逸与幸福,它们才是青海湖的主人,我们是路过者!
在青海湖,黑颈鹤在一个由164种、10余万只鸟类构成的“鸟的王国”中,以“鹤立鸟群”的身份使这块福地变得更加尊贵。1992年经中国政府申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批准,中国成为《关于特别作为水禽栖息地的国际重要湿地公约》成员之一,青海湖被列为国际重要湿地。青海湖边的黑颈鹤,是目前发现的三类种群中一种,目前已经不足100只。它们中的极少数和繁殖于青海西部的鹤群一道,是从喜马拉雅山另一侧的不丹王国飞来的,和斑头雁一样,它们年年的迁徙,同样要飞越9000米的高度,将优雅的身影划过珠穆朗玛峰之上。青海湖的鸟类之爱,显得多么珍贵且尊贵!
青海湖就这样接纳了一曲鸟类的情爱之歌和生命之歌。两个落居鸟类的小岛因此而得名“鸟岛”。每个鸟儿都是将各自天赋发挥到极致的设计师、建筑师,不像人类建造一处简易住房也好,庞杂的大楼也好,都得需要设计、搬运、建造甚至装潢等不同领域的工匠,而它们不需要,仔细看那些密密麻麻地修建在鸟岛上各个角落的鸟巢,你不能不赞叹这些精灵们的聪慧与勤劳。那些日子,群鸟飞至,湖水欢悦,它们才是青海湖的主角。或在巢中安心孵蛋,或在天空翩然飞翔;或鸣叫于天空,或静声于月光之下,此时的青海湖,不再是它们的客栈,而成了真正的卧室。在这个卧室里,它们欢快地寻觅对偶,尽情地造爱、孵育小生命。
为保护诸如斑头雁、黑颈鹤等鸟类能够顺利在这里生息繁衍,1997年底,青海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并且确定了鸟岛、泉湾等几个核心保护区。鸟岛自然保护区成了中国青藏高原第一个以水禽为保护对象的保护区,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加入《水禽栖息地国际重要湿地公约》的保护区之一。
在一个全民低头于微信的时代,天空更需要抬头仰视的眼睛,那些给天空带来生机与灵动的鸟类,也需要关注的眼睛。青海湖,一个让人类仰起头来敬礼鸟类爱情的地方!
三
青藏高原往往是成就男人探险、科考、孤旅的天堂,是女性的禁区,打破这种禁区的女性犹如青藏天空中的星星,耀眼而尊贵,青海湖的一泓水面,就闪过这样两颗耀眼的星星——如果说法国女探险家、学者大卫·妮尔的青藏探险途中,犹如流星般经过青海湖后,留下的是一道神奇而短暂的光芒,那么,澳大利亚的女鸟类学家罗宾·比格夫人则因为长眠于此而留下了一道永恒的智慧之光。
和那些匆匆在鸟岛上拍摄留影的旅客不同,在鸟岛上,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一处和周围环境相比显得醒目的坟墓。因为青海湖周围地区的藏族、蒙古族多实行水葬与天葬,不实行土葬;而湖区北边的一些回族虽然实行土葬,却有着回族坟墓的特色,也就是多在坟上用碎石摆出一些太阳、月亮的形状;湖区周围的唐格木农场职工的汉族人的坟地大多是在清明或春节前在坟头压点冥币,平时总是一个黄土堆。
坟前的墓碑是一座天然大理石的孤独墓碑。墓碑两边分别是一个人工雕刻而成的耸围,如同一个门。耸围的上面是模糊的两种文字,墓座及坟茔四周遍布着萋萋荒草。
墓碑上面的文字告知了墓主的身份:“谨以此碑深切怀念澳大利亚的鸟类学家:中国人民的忠诚朋友罗宾·比格夫人。她生前热爱野生鸟类,并因此在赴鸟岛保护区途中因车祸于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不幸逝世。她的骨灰撒在鸟岛上。”
这是唯一埋在青海湖地区的西方女性,也是唯一远赴青海湖进行鸟类考察的女性科学家。“天空中没有飞鸟的痕迹,而我已飞过。”站在墓碑前,我的脑海里顿时涌现出泰戈尔的这句诗,青海湖会年年出现鸟类飞翔的身影,而那来自大地的、却划过青海湖记忆的身影,能够被几个人深深记得呢?同时,我的心里顿生羞愧——为那些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以旅游的名义惊扰鸟类的游客,也为那些整日在实验室或资料前“研究”的国内鸟类科学家。我仿佛看见,1985年夏天的青海湖上,那翩翩飞舞于水面上的二十多万只鸟儿,集体向这位陌生的女性致意。
1985年春天,澳大利亚著名的人工增雨气象学专家爱德华·凯思·比格博士应时任青海省省长黄静波之邀来华讲学,他那研究鸟类的夫人比他更热切地想踏上青海、深入到青海湖去考察那里的鸟类。于是,爱德华·凯思·比格给青海省气象局局长写了一封信,信中这样请求:“在给我的邀请信中把我的夫人也包括在内(当然自费),以便办理签证,实现一个鸟类学家对鸟类的考察。”
从小就喜欢鸟类的罗宾·比格,一直想着能够成为鸟类研究的学者。考大学时,她毅然选择了鸟类专业,成了一位鸟类学专家。因此,当中方同意了比格博士的这个请求时,就意味着他和夫人罗宾·比格开始了和青海湖的邂逅。尤其是对罗宾·比格来说,来到黑颈鹤聚集地青海湖畔,对她来说就是来到了天堂。
1985年6月25日,讲完课的比格博士偕夫人坐上一辆白色越野丰田车赴青海湖考察。随着所乘车辆接近青海湖,空中的鸟影逐渐多了起来,逐渐清晰了起来。当7只压低飞翔身影的鸟类越来越接近车子时,坐在车上的罗宾·比格的心情更是激动无比,她为其中一只飞来的珍贵鸟儿黑颈鹤激动雀跃,口中几乎是喊了起来:“m y bird!m y bird(我的鸟!我的鸟)!”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乘坐的丰田车后胎突然爆裂,汽车偏离了方向,向路侧边翻滚了三圈,当车辆停止翻滚时,坐在车内的罗宾·比格被甩出车外约十米远,当场休克过去,鲜血很快就浸满了她的米黄色羊毛衫。一场意外的车祸发生了,一场青海湖不愿见证却无法避免的悲剧发生了。
所幸,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李炳元先生的北京吉普车路过这里,他们将罗宾·比格抬上吉普车,送往距离最近的刚察县人民医院。
然而,匆匆赶到刚察县人民医院,罗宾·比格微弱的脉搏已连点滴都打不进去了,连输血都不可能进行了。最终,她因内脏破裂而无法救治,将生命留在了青海湖边。她还没有看到鸟岛上万鸟飞翔的壮观,还没有考察到她梦寐以求的黑颈鹤、丹顶鹤的生活实景,还没来得及将眼光投向映着鸟类自由飞翔的青海湖面,就将生命最后的遗憾留在了青海湖边。
追悼会开得凄婉而令人心碎,目睹着爱人生命最后时光的比格博士的那句话更是令青海湖为之动情:“今天,我变成了一只孤鹤,但是我坚信人的躯体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里逃生的人们相互间的友爱,重要的是我在中国得到了这么多朋友的热情相助。我坚信生的短暂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在自己向往的地方而成为一种永恒。她生没能与她的鸟儿做伴,那就让她死后与她心爱的鸟儿永远相伴吧!……”
将心爱之人埋在这里后,比格博士将黄静波省长送来的两万美元抚恤金捐给了抢救过他妻子的刚察县医院;同时,他将自己随身带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旅费捐给了鸟岛。他只提出一个请求,把妻子的骨灰撒在鸟岛上!为了不打扰鸟儿,他提出在离鸟岛有一段距离可以看到鸟岛的地方为罗宾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这就是今天的鸟岛景区不远处出现这座墓碑的原因。离开墓碑的刹那,我的脑海里涌出写给这位和青海湖相依三生的异域女子的诗句——
那一年,青海湖的鸟儿如约而至
前往青海湖的人群中多了两个
那一天,鸟儿们没来得及迎接他们
他们匆促的脚步戛然而止
一群鹤影,优雅地划过天际
一对人儿,痛苦地别离于此
一个幻化为鹤,长眠于水边
一个形孤影单,将思念埋在青海湖岸
责任编辑 唐 涓
唐荣尧,资深媒体人,曾出版有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历史散文《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王族的背影》《西夏帝国传奇》《消失的帝国:西夏》等;人文地理散文《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大河远上》《中国新天府》《文字背后的美丽》等;曾担任20集大型历史专题片《中国回族》总撰稿、编剧;央视大型10集史诗纪录片《西夏》总撰稿、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