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盆别记
2015-11-18◎黎晗
◎黎 晗
一
仲夏的一个午后,仁宗皇帝在宫里后花园召见开封府尹包拯。他们的话题是从树梢上吱吱乱叫的野蝉说开来的。
仁宗道:“那树梢上的野蝉叫得着实让人心烦!吱呀吱呀的,它们吱个啥呢……方才管事的公公还被朕责骂了一番,你看他们傻不傻,朕说野蝉吵人,他便招呼一帮人去树上乱打一气。野蝉一只没打着,反倒把那树上新结的几个金木瓜打落了。那些个金木瓜是大理白蛮人送的种,七年才结出果子来……你看这些不懂事的奴才,野蝉长到吱吱乱叫了,才晓得去打。”
包拯接着仁宗的话头道:“野蝉是要趁四更打,那时一只只嫩虫还在树头上。”
仁宗道:“唉,天底下每个人都像包爱卿这样上心,那野蝉也就烦不得朕了。”
包拯抬头望那高高的树梢看,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视线,午后的日光穿过叶片晃得他两眼发酸。
仁宗若有所思道:“爱卿不必费劲,那些小野蝉精得很,它们都躲在叶子的背后。我们且不说这些了,你给朕说说最近审了些什么蹊跷好玩的案子吧。包爱卿断案都断出声名来了,朕听说有人还把开封府的事体编成戏文来唱了。”
包拯忙道:“臣子不才,倚赖的都是浩荡皇恩,哪敢在皇上面前贪功呢?”
“爱卿不必客套,”仁宗擦了擦额头的汗,“朕热得难受,你且说个好玩的给朕解解闷吧。”
“圣上,臣禀报一下前段审的那个‘乌盆案’吧。”包拯略作斟酌道。
仁宗道:“勿啰嗦,挑好玩的讲便是了。”
包拯道:“乌盆一案说来曲折,实则无非图财害命。说的是济南府有个陶瓷商,姓刘名世昌。那日刘世昌备了些银两到开封府来采买,看看天色向晚,便就近借宿在了一个叫赵大的制陶匠家里。赵大夫妇见钱眼开,半夜用绳子绞杀刘世昌,夺了他的性命和钱财,再把他的尸首切碎了,天亮时分,拌进泥土烧成了一只乌盆。”
仁宗皱着眉头道:“如此狠毒,赵大该杀!只是不知刘世昌连指甲都不见了,包爱卿如何能破其迷踪?”
包拯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案告破非因小臣有何妙算,全赖了一个叫欧阳春的江湖义士。那欧阳小侠年岁虽小,却是个重情尚义的好少年。其先父欧阳平录,长安城外人氏,曾受恩于刘世昌,于危难之际得刘世昌三两救命银子。欧阳平录作古后,欧阳春专程赴济南府谢恩,不料刘世昌却来了开封府。欧阳小侠一路追寻,四处打听,却未见刘世昌的踪影。欧阳春便又折回济南,刘妻道,‘夫君出去多日,不知何故尚未归家。’好个欧阳小侠,一口气又跑到了开封府,一个一个陶肆找过来,找到了十来个同名同姓的‘刘世昌’,却未有一个是他先父记挂的恩人。”
听到这儿,仁宗叹道:“哎,那时节,刘世昌已被烧成乌盆了……着实难为了这个欧阳春,为了区区三两银子,耗了这般心血。可是包爱卿,你方才称那个欧阳春为‘小侠’,朕却是不解。我们大宋也有侠客吗?朕听说江湖上那些耍枪弄棒的在大唐都被剿杀光了,那救过唐王的少林寺里,如今连一个挑水的小和尚都找不到了。”
包拯一愣,想了想道:“少林寺没人挑水的事臣也听说了,臣思虑,如此未必是坏事。如今吾皇英明,天下太平,年轻人有美好如意的去处,自然便少有子弟去少林出家了。然那侠客还是有的,上苍度人,各个不同。同样一张嘴,张三用来诅咒放蛊,李四却学得鸟语传天音。同样一双手,王五能穿针引线做女红,蔡六却喜欢把自己的骨头弄得嘎巴嘎巴响。好动的人,你用铁链都锁不住他。你用铁链锁了,他也要把自个儿的骨头弄得嘎巴嘎巴响。”
仁宗听了,呵呵一笑,道:“似那树梢枝头的野蝉,天生喜欢叫闹。”
包拯道:“所谓侠客,好动者也,天下侠客莫不如此。古之荆轲高渐离,今之小侠欧阳春,都是一些好动的人。这个欧阳春,你看他七折腾八折腾,为了三两银子跑上千里也不嫌累。换上那些个儒生,别说是缺那份恒心,便是身子骨儿也吃不消。”
仁宗道:“自古侠客多好动,包爱卿这个说法有趣。那他们哪天会不会像野蝉那样跑过来烦朕呀?”
包拯闻之色变,忙道:“圣上勿念,虽说侠客好动,然我大宋之侠殊异于荆轲高渐离。古代之侠多为流民游侠,他们生于忧患之时,养于王公门下,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气短,看起来重信守义,其实只是人家的一条狗,王公叫他们咬谁便咬谁,叫他们咬自个儿都乐意。然我大宋之侠非如此也。大宋之侠,打铁的打铁,制陶的制陶,种菜的种菜,一个个安居乐业,日子过得顺心知足,谁个还有非分之念,陡然生出逆反之心?至于他们平日操练拳脚,无非是图个以武会友的乐趣。因之臣归结古代之侠为‘捣蛋侠’,大宋之侠为‘和气侠’。大宋之‘和气侠’生于盛世,受恩朝廷,断然已无古代‘捣蛋侠’那样的违逆乱举。”
仁宗听罢大笑,道:“包爱卿胡言!世上何来‘和气侠’一说!侠便是侠,便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是侠,哪有喝酒不大口、杀人不大胆的!倘若是一团和气,如何又称得上是侠?你说有‘和气侠’,便会有‘好人侠’,‘不偷不抢侠’,‘同舟共济侠’,那还不闹出大笑话!”
包拯凛然道:“圣上,恕臣直言。日月经天,时序已转,今日论‘侠’,应因时而变,不可囿前人定论。臣以为,‘侠’与‘侠’本就相异,譬如春秋侠善工,有那墨子造得飞鸟满天跑;战国侠重义,如荆轲高渐离舍命刺秦王;大唐侠好色,李靖情迷红拂女成传奇。吾大宋之侠,亦工亦农,亦商亦牧,看似平淡无奇,实有大侠之气。所谓侠,臣以为不是要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事体,而在乎心中有无匡扶正义之念。因之,这世上之侠皆为‘和气侠’‘好人侠’‘不偷不抢侠’‘同舟共济侠’,岂不更好!况且,臣以为,历朝历代有侠,我堂堂大宋不可低人一等。一朝之兴,既在安民攘外,亦在事事不落前人。唐有唐三彩,宋有龙泉窑;唐有诗,宋有词;唐有李靖大将军,宋有欧阳热心侠。我大宋本不弱于前朝,为何要甘心无侠,为后世轻视怠慢!陛下,臣恳请准旨,举国之内评侠,发现新人,彰显正气,一可扬大宋之威,二可鼓时代风气,三也好让后代敬仰传诵!”
“包爱卿你做事太认真了,”仁宗朗声笑道,“不是说好要吃茶闲谈吗,咋又论起朝政来了?评侠之事日后再议,你且把那‘乌盆案’讲完吧。”
“圣上,臣讨口水喝……”包拯咕咚灌了一大杯茶水,擦擦嘴角,讲了开来。
二
话说欧阳春开封寻刘世昌不得,心中郁闷,夜里喝了几壶闷酒。醉眼迷离之际,忽听耳畔有人喊道,“欧阳老兄,别来无恙?”抬头看时,酒楼里却是空无一人,客官们早已走光了,灯晕里只有几张桌椅的影子彼此照来照去,那酒倌正把自个儿像一棵歪脖子树一般栽在板凳上。欧阳春心下疑惑,以为是自个儿的幻觉,却听那声音又道:“呀,认错人了!”欧阳春把两颗圆圆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四下里却是一只猫也没有。“我别不是遇见鬼了吧?”欧阳春嘟囔道,摇晃着到那墙根下小解。
“小子你不长眼睛啊!”忽然一个声音从那墙角响起。欧阳春吓了一个跳,定睛看时,那墙角除了一只乌黑发亮的盆儿,并无他物。“妈呀,我真是撞鬼了,往尿盆里撒尿便要冒犯人。”欧阳春嚷道。
“臭小子,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我是尿盆吗?尿盆会说话!”那乌盆兀自说起了话。
小小乌盆会说话,那不是鬼又是啥?好在欧阳春年轻胆大,换上别人早就吓了个半死。欧阳春心中不舒坦,正想找个人说话,看那乌盆鬼有点意思,便蹲下身子跟它聊了起来。
欧阳春把自个儿来汴梁的缘由一说,那个乌盆一听,立马号啕大哭起来:“原来你是世侄啊,难怪你跟平录兄那么像!我是刘世昌啊,世侄你晓得不?”乌盆尖声叫道。
“如何你会是刘叔?”欧阳春吃惊道。
“世侄啊——”乌盆如此这般把自个儿被赵大夫妇谋害的遭遇道了一遍。那欧阳春不听则已,一听热血直在自个儿胸口涌来涌去,把自个儿逼得在酒肆里打转。
“世侄休忧虑休莽撞!如今天下已是大宋,是非曲直自有官府决断。你且把我带到开封府找包拯,我自个儿向他老人家喊冤叫屈去。”
“可是刘叔,你只是个乌盆,到了公堂你咋跟包大人说话?”欧阳春疑惑道。
乌盆道:“我现在怎么跟你说话,到时也怎么说。”欧阳春心想有理,便抱起乌盆,直奔开封府去,咚咚咚擂响了鸣冤鼓。
半夜擂鼓最让包拯恼火,偏偏这一夜他早早便睡下了。可那鼓擂得地动山摇,他想不理也不行。于是掌灯升堂,弄得衙门里一帮衙役哈欠连天。
“谁个胆大包天,夜半擂鼓,扰官惊民!快快与本府如实道来,若是捣乱,棍棒伺候!”包拯揉着发红的双眼喝道。
欧阳春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通。
“你真是癫人说癫话!哪有乌盆会讲话的?”包拯训道。
“哈,千古奇闻,乌盆说话!”公堂上的衙役们听了都哄笑起来。
“大人,这乌盆真的会说话!不信你自个儿问他。”欧阳春梗着脖子道。
“那好,你让它说吧。”包拯道。
“说!”衙役们喝道。
“世叔啊,开封府大清官包大人在上,您有什么冤屈跟他老人家说吧!”欧阳春对怀里的乌盆道。
那乌盆却是一声不吭。
“说!”两旁的衙役大声喝道。
“世叔啊,不是您老要来见包大人吗,现在包大人就在您跟前,您老咋不言语了呢?”欧阳春拍了拍乌盆。
那乌盆嗡嗡响了两声,又没声音了。
“重棒打出!”包拯板起了黑脸。
衙役们夜半起来站公堂,本来便恼火,手下的棍子自然比白昼重了几分。
可怜那欧阳春,人被打着,身子却紧护着怀里的那个怪盆。
欧阳春出了衙门,因手被衙门里的小哥们一顿好打,一发酸,不小心让那乌盆掉了下来。“哎哟,世侄,你摔疼我了!”乌盆叫道。
“您现在咋又会说话了?”欧阳春道,“方才要您说您却不说!”
“谁叫你往我身上撒尿的!我满身臭气咋跟包大人说话?”乌盆道。
“那我再去擂一次鼓?”欧阳春问。
“随便你,”乌盆道,“反正我是死鬼一个,你替我鸣冤复仇我也活不过来了!”
“我再试一次吧,这回您一定要言语,我看那包大人脾气不好。”
“好吧,你快把我里里外外好好洗一遍。”
欧阳春到那水边把乌盆细洗了,第二次到开封府擂鼓。包拯和拿棍子的小哥们又气咻咻升堂,欧阳春又被打了屁股。
那乌盆在公堂上还是不说话。
“世叔啊,这回是哪里又不得劲?”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那开封府的门神不让我魂儿进去。”
“那我去求门神放行?”
“只是可怜你屁股要变成碎陶片了!”
“反正已经被打了两次,再多一次也无妨。”
欧阳春第三次擂鼓。这一回,他左手刚刚拿起鼓槌,手背便被打烂了。人家衙役们早拿了棍棒候在那里呢。欧阳春换了右手再擂。咚咚咚咚,整个公堂野蜂飞过般嗡嗡叫了起来。
“小子你咋就不怕死呢?”包拯在上面嚷着,“你如此三番五次戏弄本官,究竟是何居心!你从哪打听到本官不会砍你头的?还是你自个儿已经多带了一个头来?”
“包大人明鉴,乌盆真的有冤要诉,它真的会说话的。”欧阳春双手把乌盆高高举了起来。
“你前面说它身上有臭味,去了臭味它还是不说。你不是成心蔑视公堂又是做甚?”包拯斥道。
“包大人,乌盆说,门口有门神挡着,它的魂儿跟不进来说不出话。”
包拯当即画了个符,差人去外面贴了。“这回它再不说,我要把你的脑袋摘下来!”
“说说说!”衙役们折腾一番,都醒了过来,声音比前两次高昂了许多。
整个公堂的人都竖直了耳朵,可那乌盆还是不说。
“打!”包拯气得脸都歪了。
“包大人息怒,乌盆方才在我怀里说,它赤身裸体于大人不敬。”欧阳春忙说道。
“也罢,本官再宽待你一回。这回它再不说话,我便连它一并打个粉碎!”包拯掏出自个儿的手巾扔了过去。
“包大人,小的委屈啊!”乌盆在手巾里嚷了起来。
三
听到这儿,仁宗皇帝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你个古怪精灵的破乌盆!好你个有情有义的欧阳春!好你个爱打人家屁股的包大人!”
包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仁宗拊掌赞道:“朕喜欢这个欧阳春。赵大该死,欧阳春便是杀了他也无妨,可他宁愿自个儿屁股被打烂,也要到开封府去擂鼓。这样守规矩重纲常的少年,他做不得侠客谁又做得?朕要嘉奖这个欧阳春,让他进宫来做侍卫。”
包拯忙跪下,口中道:“包拯替欧阳小侠谢主隆恩!”
仁宗欣然道:“也罢,就趁了包爱卿的兴吧!朕准你选侠之议,那封赏天下侠客的名册,便由爱卿操办去吧。”
包拯身子向前扑倒,伏地不起,口中呼道:“圣上英明,圣上万岁!”
仁宗道:“起来吧。包爱卿你给朕说说,那个叫欧阳春的耿小子,他乐意到朕这来吗?朕这里可是不许他随意吃酒的!”
“圣上勿虑,”包拯挺了挺胸脯,道,“别说是皇宫,便是开封府招个小官差也会被挤破门槛。若干年前臣进京赶考在土龙岗遭人打劫,幸好一个叫马汉的好汉相助,当时臣对马汉说,日后若有机会效忠朝廷,希望也来帮忙。这是臣当年感激之时的一番话语,事隔多年,竟已忘了。一日,臣那里忽然来了四个彪形大汉,一路嚷嚷着要见‘黑大哥’。臣仔细一看,原来是故人马汉来访。他们来干吗?说出来皇上会见笑,他们说要到开封府来吃肉。我听了大笑,开封府哪来那么多肉给他们吃啊!我便跟马汉悄悄讲,要吃肉你一个人来,你再拉几个大汉来,我开封府还不给吃垮掉!马汉道,‘黑大哥有所不知,也不是我叫他们来的,他们听说我来见您,要在您这谋差事,便死活要跟过来。其实吃不吃肉倒无所谓,如今天下太平,朝廷放水养鱼,我们这些年做陶的做陶,养鹅的养鹅,银子多有积蓄,吃肉是无须大哥费心的。我们是要跟着大哥您做事,好在江湖上混个好声名。’我说,你们银子多的是,为何不在家逍遥自在,不在家好好吃肉,你们跑黑大哥这来干吗?黑大哥这里并无事务烦扰你们。您听那马汉咋说的,‘黑大哥有所不知,一样的肉,在这里吃和在家里吃愣是不一样。坐在开封府门槛上吃块猪耳朵也威风,可在家里,便是天鹅肉也吃不出什么好滋味。黑大哥,你随便为我们谋个差吧,就是到厨房砍柴、去猪圈养猪我们也乐意。’
“臣听了又是气又是乐,开封府哪来那么多柴给他们砍,哪来猪呀鸭呀给他们养?天下哪有这样的愣哥儿,自个儿贴钱到官府来当差?臣便跟马汉说,你们别把开封府当庙会,啥子人都要过来凑热闹。开封府规矩多,不收猪倌和樵夫。那马汉一听急了,直嚷嚷,大哥休误会,大哥休误会,我们除了能养猪砍柴,还能飞檐走壁百步穿杨!
“臣一试,他们所言果真不虚,四个小哥,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个个武功超强。臣便留了他们当捕快。自从得了这四个小哥,臣做起事来顺手多了。”
仁宗听了不相信,问道:“果真如此,他们都不要俸禄?”
包拯道:“他们不仅不要俸禄,还卖命干活。臣反复跟他们说,你们是捕快,逮人稽案方是你们的正事。你们不要去砍柴,更不要干扫地那样的脏活,那些是下等人干的。他们愣是不听。他们说,如今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歹人给他们抓?我们有的是力气,不干活心里难受手脚痒啊!这样下来,开封府的柴天天是被大家抢着砍的,地砖刷洗得比寻常人家的灶台还干净。最好玩的是那个马汉,看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嫌人家脏,硬是跳上屋顶揪住它们的尾巴扮鬼脸,把鸟儿给吓得呀呀叫,再也不敢到开封府来筑巢了。说到这,臣想起来了,皇上这里的野蝉叫得让人厌烦,改天我叫马汉来赶,保准让那些野蝉不敢再来。”
仁宗听了哈哈大笑,连道“甚好,甚好”。停了停,仁宗又问道:“那个替乌盆鸣冤的欧阳春又是做何生计的?”
“呀,那欧阳春更是个富贵人家。”包拯捋了捋长须道,“乌盆案审后,臣与欧阳小侠曾有一叙,方知那欧阳平录生前是长安城外有名的牧场主,长安城内大半的牛羊鲜肉,俱是由欧阳一家供应的。”
“如此,欧阳春怕是不情愿来宫里了……”仁宗沉吟道。
“皇上无须牵挂,依臣看,这些个侠客无论做何营生,只要朝廷召唤,都乐意放下手中生计,忙不迭跑来为朝廷效劳的。臣心想,这便是圣上英明、国家安康的表现。所以臣说,大宋侠客便是与前朝不同,这些人要是换在大唐,还不个个都是虬髯客那样惹是生非的主?”
“把他招来,朕想看看,那个耿小子是副啥面貌。马汉你就不要叫他来了,朕很快便有自个儿的‘侠侍卫’,朕不怕后花园野蝉叫破胆了!”仁宗大笑着,挥手招来了远处候着的公公们。
四
“皇上一定是在戒备森严的宫殿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召见我。”为了给皇上一个好印象,在随快脚马汉奔赴汴梁的路上,欧阳春一直恭敬地侍候着他,向他请教有关皇宫的礼仪。宫里的规矩,马汉其实也是糊里糊涂的,可他不想在欧阳春面前丢掉开封府官差的面子,便信马由缰胡编乱造一番,对欧阳春吹嘘起来。
“给皇上磕头跟给包大人磕头可不一样,给包大人磕头,你只要随便找一块地把头磕下去便是,给皇上磕头可不能那样。你想你是个侠客,你的头比皇宫的地板还要硬,你一不小心磕破了皇宫里的玉石地板,你便是把你们山庄满山坡的羊卖了也赔他不起。”自从得知欧阳春是长安城头号牧场主后,马汉一路上没少拿他这个身份打趣,“你知道那些玉石哪来的?那可是契丹人从大西北雪山顶上搬来的!”
“那我到了皇宫不用磕头了?”欧阳春问。
“不用磕头?那咋成!‘便是因了你头硬,皇上才非得要你给他磕头’。出发前,乌盆爷不是这样说吗?至于磕头的地方,皇上英明,他早料到这天下有些人的脑袋比雪山上采来的玉石还硬,他老人家早早便做了安排:文官叩拜直接磕地板,武官在龙椅前面一块特制的铁板上磕。”马汉说着,偷偷地笑了。
“可是我的头不比你的头,我又不会武功。”欧阳春担心道。
马汉听了,不由暗中冷笑。在欧阳春家巍峨阔气的山庄做客时,马汉看到一个雕龙画凤的戏台,欧阳家的家丁得意地告诉过他,“我们家欧阳少爷可是远近闻名的角儿,他那一口秦腔一手变脸术,啧啧……”想到这,马汉心里更是一番不平:谁叫皇上看中的偏偏是你呢,谁叫你不习武呢,你还是个变戏法的呢。倘若是我马汉去皇宫,让我磕哪我便磕哪,别说是那铁板,便是在刀尖上,我也能磕出它个花样来。
“好在有乌盆爷随身带着,凡事多讨教,总不至于过分狼狈。”欧阳春咕哝道。自从开封府邂逅乌盆,欧阳春便跟乌盆爷成了莫逆之交。那乌盆也是神奇,他本是个牢骚满腹的冤死鬼,一心只想着把那赵大狗男女送到开封府的狗铡刀下。可是那赵大已经斩了,他的魂魄却未回归地府,一直都留在那乌盆里。
“你可留心,别把那乌盆摔破了。”马汉打趣道。
“马汉小子,你先留心自个儿,别把一对快脚摔成四条驴腿了!”乌盆在欧阳春怀里瓮声瓮气道。
马汉和欧阳春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且说欧阳春马汉二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日即到开封府。见到包大人,欧阳春扑身便拜,迟迟不肯起来。包大人见欧阳春如此恭敬,心里甚是受用,一边笑着,一边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包大人道:“欧阳小侠,本官荐举你到皇上身边,看中的是你小小年纪却有一番古道热肠。乌盆一案,震动朝野,那些个毛贼小人,纵有作奸犯科之念,却也多了不少禁忌。他们怕的是啥?还不是惧怕小侠你身上的这股正气!便是把人杀了剐了,拌进泥巴做成乌盆,也有人站出来替他申冤昭雪。若是人人似你,这往后谁个还敢藐视王法!如今大宋江山稳固,人民安居乐业,实为千古罕有万世不再。欧阳小侠你正年轻,当为朝廷效力才是!”
欧阳春忙道:“谢大人提携,小的自当努力,不负大人重望!”
“年轻人好学上进,自有前程可期。进宫之后,无论皇上叫你干啥,切勿挑挑拣拣,你在宫里得到褒扬,本官脸上也有光彩。”包拯蔼然道。
欧阳春忙道:“一切听从包大人教诲。”
包拯看欧阳春一表人才,言语谦恭周到,心中自是欢喜不已。“来,介绍同道与你相识。”包拯挥挥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们,一起迈步拥来。欧阳春奇怪的是他们的长相,这些小哥,有的虎背熊腰,气宇轩昂,有的却貌不惊人,与街头炸油条烧羊排的无异。小哥儿们面生,却都豪爽直率,一个个扑到欧阳春身上,勾肩搭背,甚是亲热。最亲昵的是马汉,好几日相处本已熟络,加之明白欧阳春的底细,便笑吟吟过去握紧了他的手,暗中发力,直把欧阳春疼得眼泪都要淌下来。这时,人群中踱步出来一个高瘦儒生,挡在了欧阳春跟前,抱拳道:“众哥儿莫胡闹!欧阳兄弟是新人,理该格外照应才对。”众人对这位先生甚是恭敬,呱呱笑着散开了。欧阳春心想,这便是鼎鼎有名的公孙策先生了,赶忙长长鞠了一躬。公孙先生拉着他的手,询问了家境、牧场、婚配等闲杂细节,言语甚是和气温厚。欧阳春知道公孙先生是开封府六品主簿,因智慧过人,深得包大人信赖,据说开封府那三口铜铡就是他设计的,此番见过,果然举止优雅,谈吐不凡。
这一夜,开封府设宴招待欧阳春。王朝、马汉一班兄弟趁机大快朵颐,欢闹至深夜方才散去。欧阳春原来酒力尚可,却经受不了马汉等人的轮番夹击,早就招架不住,连连吐了几番,由着人家抬起,扔到了厢房里,像堆棉絮一般蜷缩着死睡了过去。
到半夜,欧阳春正在酒气里腾云驾雾,忽听身边包袱里乌盆一个劲儿叫唤:“小子快醒,小子快快醒来!”欧阳春一个激灵,从云端掉了下来,酒醒了大半。
“不好啦,不好啦,出大事了!”乌盆嚷道,“方才你睡着后,府中出了大事,包大人府尹的官印丢了!”
欧阳春闻此心里震动:开封府是什么地儿,别说是盗取官印,便是往门口的石狮上摁把鼻涕,也跟摸到老虎的胡须一般危险。欧阳春急得从床榻上跳下来,直在地上打转。
“你急啥急呢,小子!”乌盆冷笑道,“便是你醒着也不顶事,论武艺你不及马汉一根手指,论谋略你给公孙先生做书童也不够格。可愣是这么多能人,也奈何不了那诡计多端的‘锦毛鼠’!”
“啊,这开封府里藏着老鼠?”欧阳春惊讶道。
“你啊,江湖上的事知晓得太少了。爷本想等你安顿下来,再跟你絮叨絮叨,不料江湖这么快便起了风波。这只老鼠并非真的老鼠,而是那陷空岛上大名鼎鼎的‘锦毛鼠’白玉堂。”停了停,乌盆爷又道,“这事要论个究竟,起因还在那包拯身上。”
“这又关包大人何事?”欧阳春不解。
“单说这回评荐大宋侠客的事,他尽是自寻烦恼。咱大宋有侠客吗?别人不知,你还不晓?”
欧阳春听得耳根发热,嘟囔道:“我并不想做侠客的,我只想回家牧羊。”
“你何止是想回家牧羊,我看你是更欢喜回家唱秦腔!”乌盆道,“世间万事正是如此错杂。到手的彷徨,失手的惆怅,非得要上下闹将一番,这事儿才得安定。按说‘陷空五鼠’,个个才艺超强,胆识过人,那侠客榜上咋样排,也该有他们的名字。可偏偏包拯就是没瞅见他们。”
欧阳春问:“好端端的五个好汉,何以谓之‘五鼠’?”
乌盆道:“‘五鼠’是他们的绰号,分别是‘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和‘锦毛鼠’白玉堂。你听这些绰号,便知他们的本事:‘钻天鼠’卢方,善于登高;‘彻地鼠’韩彰,深谙入地奇术;‘穿山鼠’徐庆,懂得缩骨秘道;‘翻江鼠’蒋平,水中行走如履平地;唯一不以本事起绰号的是白玉堂。白玉堂在‘五鼠’中排行最小,本事却最了得。江湖上的人称他为‘锦毛鼠’,并非专指他的某项绝活,而是没有一个绰号能够道尽他的本事。因他长得标致风流,便以‘锦毛鼠’相称,实则至今未有人得见他的真容。便是他那四个结拜兄弟,也未见过他的真实面貌,那白玉堂精通的是易容秘术。”
欧阳春点头道:“呀,他们这才叫侠啊。”
“非也,”乌盆道,“纵然‘五鼠’艺高胆大,也无资格做侠。‘侠’者何谓?以武犯忌也。武者不犯忌,何以称‘侠’?侠客,说白了,便是要跟朝廷对着干。咱大宋的老祖宗太祖或可称侠,可太祖成了太祖,便做不得侠了,他总不至于再跟自个儿作对吧。大宋为何无侠,便是因了太祖原本做过侠。”
“难怪太祖‘陈桥兵变’后又要‘杯酒释兵权’。”欧阳春道。
“人总是这样,自己做过啥子事不计较,别人学他过去的样子,他便不能容忍。”乌盆继续道,“大宋无侠是实情,便是‘陷空五鼠’,虽个个武艺高强,每日也只是在岛上捕鱼为生,闲来切磋技艺,以此取乐。那‘锦毛鼠’白玉堂平日倒不在岛上,说是天生好动,喜好漂游,或混迹于市井之中,或嬉戏于勾栏之间,放浪形骸,行踪不定。然一向也不与朝廷捣乱,未曾做出什么冒犯王法的逆举。这便算不得侠了……然大宋无侠又何妨?谁个非要咱大宋有侠的?咱大宋无侠,那皇帝爷该欢喜才是。偏偏那包拯多事,说是人家每个朝代都有侠,大宋无侠会给后人笑话。”
“包大人是个清官好官,若不是包大人相邀,我等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汴梁的。”欧阳春嘟囔道。
“包大人清正廉明,四海扬名,爷我也敬佩。若不是包大人明鉴,爷我如今还是冤魂在那野地里飘!然则,谁个说清官就不会惹灾祸起风波的?爷说包公是无事忙,爷还要说咱皇帝爷多事。咱皇帝爷,他喜欢热闹的事儿,把龙泉瓷送给红头发蓝眼睛的波斯人,把妹妹送给契丹蛮汉做媳妇,这些都是咱皇帝爷爱做的事。皇帝爷为何喜欢搭这些空架子?无非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大宋有没有侠客,那皇帝爷能不知晓?大宋的侠客,便是让皇帝爷们灭绝的。可咱们皇帝爷却要四处收揽侠客!这不是为了面子,又是为了啥?可评荐侠客的事却跟嫁妹妹不同,江湖上的事,惹不得,搅不得的啊!这不,那‘锦毛鼠’白玉堂听说侠客榜上没有他们‘陷空五鼠’的名字,便捣乱来了……”
“如此,却是难为包大人了。白玉堂鬼魅一般,便是快脚马汉,也是寻不见他一丝踪影的……”欧阳春发愁道。
“乌盆爷,你给想个法子吧,也算是你我二人报答包大人的一个机缘。”欧阳春又道。
“也确实要让包拯包大人犯愁了,白玉堂大闹开封府,包大人还不能声张。倘若此事被皇帝爷知晓,不仅包大人要遭皇帝爷责骂,连你们那个侠客榜单,恐怕也要拿去做灯芯纸了……这可是包大人不情愿发生的。”乌盆幽然道。
“这可咋办呀!”欧阳春着急道。
“也不是没办法的,那‘锦毛鼠’给包拯留了手札,‘欲得官印,府尹下跪’……好你个‘锦毛鼠’,当真是要包拯丢脸面啊!”说到这,乌盆嘿嘿一笑。
“这可愁煞包大人了。换个谁给他白玉堂下跪都可以,便是包大人跪不得!”欧阳春叹道。
“哈,包大人给‘锦毛鼠’下跪,传出来开封府大门还不是要改朝向?不过,爷倒是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就看欧阳少侠愿不愿意为你的包大人谋划了……”乌盆说完咯咯笑了。
“我能替包大人谋划啥?”
“你有面子啊。”
“小的何来面子?”
“无即有,有即无。”乌盆沉吟道,“一个不要面子的人在一群重面子的人里头,可能最有面子。——公孙先生,老朽说得在不在理?”
公孙先生来了?欧阳春大吃一惊,慌忙打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过道上死一般静,月光白晃晃照在那里,明明暗暗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乌盆爷,乌盆爷!”欧阳春喊道。
乌盆不吭声了。
公孙先生何时来了,方才的谈话公孙先生都听到了?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欧阳春迎来了开封府第的第一缕霞光。在接二连三越来越热闹的鸟叫声中,欧阳春终于明白了乌盆爷的话意。他从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唱戏用的变脸道具。
六
欧阳春在包拯带领下进宫面圣。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皇上并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更让他意外的是,皇上长了一副麻子脸。皇上的年轻也出乎欧阳春的意料,在马汉的描述里,皇上应该是个满脸肃穆的老人,可眼前的皇上却是跟他一样年轻。因为是在后花园凉亭见的面,马汉提过的那块磕头用的铁皮他也没见到。欧阳春心里暗暗笑了:原来马汉压根儿没见过皇上,原来他尽是瞎猜瞎说呢。
欧阳春为仁宗皇帝献上长安二宝,九万九千根羊毛编织的羊绒披风和用上等羊骨雕刻的《大宋千秋万代》。仁宗对这两样礼物爱不释手,轻声问:“欧阳春,朕知道这件羊绒披风要耗去好多只羊呢!”
欧阳春便把自个儿山庄的情况向仁宗禀报了一番。
“看来我们欧阳小侠算得上是长安首富了!”
“皇上英明,百姓有福,小的在长安只能算个中等人家。”
仁宗听了,脸上浮满笑意。
包拯在旁道:“陛下圣德,天下合欢,何止是长安一片歌飞,大宋处处已是繁花似锦啊!”
仁宗笑得更开了,满脸的麻子星星一样闪烁出了光芒。
欧阳春见状再道:“皇上,小的要为您献演一门才艺。”
“才艺?”仁宗似乎有些不解。
“禀皇上,那是用幼羊羊皮制成的脸谱。欧阳春有一门绝活,可以用它们变脸。”包拯抢着道。
“变脸?”仁宗很吃惊的样子,脸上的麻子悄悄暗一下,很快又亮了起来,“为何要为朕表演‘变脸’?”
包拯道:“皇上,表演‘变脸’无他用意,只是让欧阳小侠献演一下他的才艺。侠客嘛,总要有一门绝活的。”
“哦,”仁宗沉吟道。
“皇上,小的给您献丑了。”欧阳春跪在了仁宗跟前。
“不用跪,欧阳小侠你就站着吧。”仁宗话音未落,欧阳春已经抬起了头。
仁宗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咦,这是谁呢?”仁宗惊道。
“吾皇万岁,这是开封府捕快马汉给皇上磕头。”包拯在旁道。
欧阳春埋头再跪了下去,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仁宗看到方才的“马汉”变成了开封府尹“包拯”。
“这真是个怪事,朕明明看着是欧阳春,如何一转眼变成马汉,一转眼又变成了包拯?”仁宗惊讶道。他脸上的麻子忽明忽暗的,欧阳春在面具后面一一看在了眼里。
欧阳春接着为仁宗变出了陷空岛“五鼠”,“五鼠”也一一向仁宗磕了头。
“这些好汉又是谁呢,朕为何都不认识?”仁宗问。
“皇上,方才欧阳春变出的这些年轻俊颜,个个武艺高强,一身侠气,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他们便是小臣要推荐给皇上朱批为大宋名侠的。”包拯细细把陷空岛“五鼠”和开封府“四义”向仁宗做了介绍。
“哈哈,原来我们大宋真的有侠呢,包爱卿啊,难得你一番费心发掘!”仁宗朗声笑道,脸上的麻子颗颗重新闪闪发光起来。仁宗接着道:“欧阳春,你且变回自己吧,朕有礼物赏你。”
“谢主隆恩。”欧阳春再次跪倒磕头,可等他抬起头来时,仁宗和包拯看到的并非欧阳春自个儿的脸,而是那个俊秀风流的“锦毛鼠”白玉堂。
“欧阳春,你别变了。皇上要赏赐你,不是要赏赐白玉堂。”包拯急道。
“欧阳春谢主隆恩。”欧阳春又跪下去。可他还是没能变回自己,这回仁宗和包拯看到的是“彻地鼠”韩彰。
欧阳春晓得自个儿的脸出了差错,他慌了,只好一次又一次跪倒,一次又一次抬头,一会儿变成马汉,一会儿变成包拯,一会儿变成“五鼠”,可任他咋变,却无法变回自己。
“欧阳春,你索性把那些别人的脸撕下来吧!”包拯喝道。
欧阳春只好背过身去,把那些贴在自己脸上的脸谱一张一张撕了下来。最后一张“白玉堂”最难撕,欧阳春把自己的脸撕得出了血,才把“白玉堂”撕下来。
欧阳春把那几张别人的脸谱捧在手里,窘迫得不知如何才好。包拯在旁看了,也是满脸着急。
“欧阳小侠且平身吧,”仁宗微微一笑,悠悠然道,“自古人言,变鬼容易变神难,变人容易变己难,也是难为你了……”
“皇上恕罪,小的出丑了。”欧阳春喃喃着,把头压得更低了。
“皇上宽容,往后不变了吧……”包拯说着,悄悄吁了一口气。
“非也,包爱卿,朕喜欢呢。这绝活可不能在咱大宋断了,说不定,将来后代人会比我们更喜欢这门才艺呢。欧阳春接旨,朕赐你为四品侍卫,平日在后花园走动……领旨吧!”皇上说完,踱步下了凉亭。
“吾皇万岁万万岁!”包拯忙道,“欧阳春,你还站着干啥,赶紧谢皇上啊!”
欧阳春呆呆地望着皇上的背影,他突然被自个儿不经意的发现惊呆了:皇上的背影里好像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在皇上的脸上,皇上是麻脸,那个人清秀俊朗;那个人也不在皇上的声音里,皇上的声音酥软,温和,那个人却是个公鸡嗓子……那个人躲在皇上的背影里,在他的肩膀上,他们走路的样子太像了,左肩膀比右肩膀高,身体微微向右边倾斜……
那个人正是鬼魅一般的“锦毛鼠”白玉堂。
欧阳春跪倒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出来,遍布全身。
七
深秋时节,落叶飘零,天地间一片萧索寂寥。皇宫侍卫欧阳春和开封府主簿公孙策在一家酒肆对坐饮酒。
欧阳春道:“敢问公孙先生,野蝉为何鸣于仲夏?”
公孙策答:“野蝉叫了吗?我未曾耳闻。”
“我说的是仲夏。在仲夏,整个皇宫的后花园里,野蝉叫得翻了天。”
“整个夏天我都在赶野蝉,”欧阳春再道,“皇上不喜欢野蝉叫。”
“哦?”公孙策道,“我听包大人说,四品侍卫欧阳春建立奇功,把野蝉赶得一只不剩了。万岁爷为这还大大褒奖了你。”
“可我为了赶野蝉,把乌盆敲破了。野蝉啥都不怕,只怕乌盆叫。野蝉一批一批飞来,我只好不停敲击乌盆。野蝉吓得纷纷掉在地上死了,我也把乌盆敲破了。”
“可惜了。”公孙先生端起了酒杯。
“明年野蝉再来,我该如何应对啊……”欧阳春皱眉道。
公孙先生一口饮尽杯中酒,眯着眼悠悠然道:“要不……你也变成一只乌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