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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义侠记》中“贾氏”形象的作用

2015-11-18葛四嘉

长江丛刊 2015年19期
关键词:武松

葛四嘉

(山西大学文学院,太原 030006)

《义侠记》故事源于《水浒传》第 23回至31 回,即“武十回”[1]。通读戏曲全文,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义侠记》对于《水浒传》中这段故事的改编,而最大的改变之处莫过于加入了“贾氏”这个人物形象。她作为武松从小订聘的未婚妻,其角色在第三出《训女》、第九出《孝贞》、第二十出《止观》、第二十六出《再创》等出中均有呈现,所占篇幅不在少数。而作者沈璟在戏曲中别有心裁地增加这样一位形象,必然是有其特殊的用意,这也正是贾氏这一人物形象的作用。

一、形成双线结构

在整个《义侠记》中,武松是中心人物,从武松在横海郡别柴进写起,包括了景阳岗打虎、为兄报仇、十字坡遇孙张、以及快活林飞云浦鸳鸯楼直至写到他投奔水泊梁山和宋江等同受朝庭招安为止;除此之外,就是各种以女性为主的情节,比如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通奸”情节(《萌奸》、《巧媾》等);再比如孙二娘、孙新二人的活动(这几出戏中均没有武松的身影),在这些“女性情节”之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贾氏和其母的遭遇所连缀的情节,且成为了与武松活动相平行的叙事线索,这样写,可以与武松行侠仗义、刀光剑影的打斗情节相互映衬:一方面突出武松“志欲凌云。气能冲斗。自是雄风神授。电走星流。从容毙虎如击牛。旌赏岂能酬。还须达帝州。”打虎之事传遍阳谷县,英雄形象呼之欲出;而另一方面可以突出贾氏母女二人的孤苦伶仃的生活。贾氏一出场便由其母之口交代其父早丧,只剩她和她的母亲魏氏相依为命,从魏氏“家徒四壁堪忧,寒门子母空凝望”的唱词中可看出母女二人的生活堪称贫寒,但贾氏却不畏生活的困苦,尽心尽力地侍奉母亲,不止是在生活上朝夕奉养,更在精神上给予母亲诸多宽慰。剧中武松因父母早亡,漂泊在外,一直未能与贾氏成亲,魏氏因此时常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忧心,而贾氏却用“母亲膝下无人,孩儿正好朝夕奉养”“儿孙有福儿孙受,你得优游处且优游”[2],使我们一方面感叹武松的英勇之时又顿生怜悯之心,同情贾氏母女的际遇,在读者内心交织出两种近于迥然不同的感情,使得文本呈现出的思想感情更丰富多元。而造成武松与贾氏无法团聚的根本原因,正是“因小生家业凋零。江湖飘泊。以此伉俪未谐。”武松不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而在外漂泊,这种游侠生活也是境遇所迫,一是因为父母早亡,另也是源于《水浒传》的一大主题——乱自上作。权宦为非作歹导致社会动乱,而社会的混乱造成了社会成员个体的不幸,这正是以小见大之处也。

两条线索平行而叙,造成了情节的跌宕起伏,使故事更加扣人心弦,同时这种“冷热交替”的安排既能调节气氛又能起到很好的衔接作用,如《巧媾》写完潘、西门二人的淫乱之事,使人感到不齿和痛恨,接下来《被盗》就使观众顿生慈悲之心;再如《薄罚》和《止观》的对应也是气氛转换的一个实例。不同叙事基调、不同人物形象地穿插描写,使读者和观众不易造成审美疲劳,节奏氛围一直保持着一种跳跃感,对故事基调做出合理的波动以求更大的可读性。

另外,从体制上看,对照李开先《宝剑记》林娘子的人物形象来看,设置贾氏这一线索也是为了符合明传奇“一生一旦”的体制,也容易在这种情节线索的转换中使得场上演员得到休息,沈璟重音律、重表演性,更不会忽视掉这一点。

二、增饰武松形象

在《水浒传》中各路英雄大多没有妻室,少有的几个如林冲、卢俊义、王英、张青等等虽有家室,但这些女性不是红颜祸水就是淫妇荡女,再不就看起来像是一场交易[3]。而对于武松这样一位大英雄,却无妻室,将无法满足读者观众对武松的期待视野,不符合读者对于英雄生活的常理设想。水浒中对男女两性关系尤其是婚姻关系是扭曲的,带着极端的变态敌视和重男轻女思想,并受到“红颜祸水”观点的影响,加之社会对于英雄豪杰的呼唤和理学的桎梏,使得水浒英雄大多不近女色,“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这样却显得太过虚假,太过扁平而无真情实感,高大全的形象终究无法靠近市民的内心,作为戏曲这种通俗文学,更应符合市民阶层的心理需要,作为一位英雄,同时也是清河县一位百姓,有个自小订媒的妻子不是什么羞耻之事,而历来男女之情正是最能吸引观众的地方[4],武松与贾氏的婚事与各自家事更加重戏曲的沉重感,使得人物的身世更加蹉跎而饱满,设置贾氏这一形象,更接地气。另外,《水浒传》中武松在拒绝嫂嫂的诱惑“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5],金圣叹评点说:“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金人瑞读第五才子书法》),而戏曲中变为“嫂嫂。你快不要想这等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面皮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我非夸。自从打虎手儿滑。”这段解释更加的委婉,少了蛮力,多了理性和言语间的智慧,语言代替动作,更突显武松之隐忍正直又不得不顾及叔嫂之辈分,更像是“人”语而非“天神”。这里武松拒绝,一是因为武松的正直人格,不愿做叔嫂犯奸之事;另外,正因为有贾氏的存在,武松是有妻室之人,这也成为他不得不去拒绝的原因,但却不必惊为“天神”,而是在辈分尊重之上警告提醒,更加符合道德伦理关系和人物形象特点。后文中鸳鸯楼设宴,督监执意要将楚兰做与妻子“ 夫人。择个吉日。就将这楚兰做他妻子。〔生〕小人有岳母同妻子在家。不敢领。〔丑〕 便做偏房。休得固辞。〔生〕既如此。谢了老爹夫人。”后又心里感念说“又把花朵一般这个楚兰许我为妾。我如何报得他。”这两处若是熟悉男性文学中禁欲主义的读者来看,定会大跌眼镜,昔日汉子怎得如此淫邪?而《义侠记》的妙也在此,英雄亦有七情六欲,豪侠也是喜欢如花似梦的姑娘,并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不乱进,第一次督监说许她为妻,而武松在已离散多年的情况下仍然以已有妻室来拒绝,说明他是一个讲伦理纲常的人;而督监改许为妾,并强调“休得固辞”时,他还是愉快接受了,后又在心里念叨这件事,这说明武松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他深知家有妻室,则纳为妾,在另一个层面上说明他承认早年的定亲,并且贾氏在他心中是有地位的。而反观潘金莲引诱,他却一口回绝,同样是主动送上门的美人儿,却是不同的反应。这正是由于潘金莲的举动违背了正常的叔嫂关系,通过这三个女人在武松身上的投射,便总结出一是武松谨遵伦理道德,绝不做乱伦之事;二是信奉封建婚约,即使没过门,即使劳燕分飞,也抹杀不掉自己已有正室这一事实;三是武松是个“活生生”的男人,两性之间的吸引是客观存在的,不是英雄就必须不近女色。这样看来,虽然使得武松没有《水浒传》中那样脸谱化、类型化,却在贾氏这一人物的存在前提下显得鲜活而正直,这才是观众读者心中的武松。

三、突破理学枷锁

明代社会,情理冲突一直是文学作品中的思潮之一。一方面,程朱理学根深蒂固,对女性的地位贬低,要求极为苛刻,人们认为,女性“多淫邪而少正(李昌龄《乐善录》)”;另一方面,随着心学的发展,汤显祖的“至情”思想被推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因此才会有诸如三言中《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这样的篇目。辩证来看,就情欲自身而言,“作为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6]” 可以导善;而另一方面,情欲如果不加以控制,没有约束,就会回归其本源,也就是人的动物性:原始的性欲。 从作者角度上讲,即便在情欲高涨之际要想使他们完全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几乎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如果不受情欲思潮影响也近乎渺茫 。更重要的一点,作为俗文学,一定要满足受众的接受心理。

《义侠记》是俗文学中的典型,俗文学就不能与雅文学一样,受制于当时的理学思想桎梏,必须体现市民的内心需要。《义侠记》中,通过贾氏这一形象便能体现出这一特点。首先,贾氏这个人物存在就已经是对封建理学的一个挑战,前文已经说过,《水浒传》作为典型的男性文学,带着极端的男尊女卑思想,也蒙上了理学深厚的阴影,因此女性观是变态的,扭曲的,很少有英雄身边有一个“正常”的红颜相伴。多是为了突出英雄豪杰的“完美形象”而使其不近女色,而《义侠记》却增添贾氏这一武松未婚妻形象,增加了男女情感在内容上的比例,使武松更为饱满的同时,歌颂贾氏对爱情的忠贞正是肯定了女性正常的感情需要,而不是“红颜祸水”或是梁山好“汉”,对禁欲主义是一次极大的挑战。

另外在三十一出《解梦》中利用女子做春梦来表达贾氏对于武二的思念与迫不及待相见的焦急情感“凤求凰预传芳信。相将共入青云。〔小旦〕 这语话堪凭准。 〔丑〕两个都是好梦。”这也是在理学的大背景下女性情感受到压抑而通过做梦这种方式排解自己抑郁之心,越是现实中无法与自己如意郎君相伴,越是在梦中抒发真情,现实的禁欲主义却怎么也束缚不住正常心理欲求的排遣,正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游园惊梦,在多重礼教纲常的重压下,只得以一觉春梦解芳心。做梦正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抗争,也是对封建理学“灭人欲”的不满发泄。

同时,梦中所见也暗示了情节发展得动向,为后文情节展开做了铺垫。在结局的处理上,原著中武松征方腊中断臂受伤,最后在六和寺中照顾中风的林冲,林冲死后也寿终正寝,充满了浓重的佛道思想,也应和了梁山泊走向末路的基调,金圣叹腰斩水浒便就是为了去除这些索然无味的情节,这些情节尊重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造成了水浒的悲剧意味,却让读者没有兴致阅读,如果将它搬上舞台,这种情节是不会吸引到观众的,也迎合不了观众的心理期待。因此,沈璟在结局处理上又做了一些调整,改变了原著末路英雄的基调,而是采取了符合市民欣赏心理的“大团圆”结局,在接受招安之后便戛然而止,没有了之后的悲凉;并且还让武松与贾氏成亲,大英雄也遵守世俗习俗走进了婚姻殿堂,通过“有情人终成眷属”表达对理想家庭模式的支持与肯定,使得这对苦命鸳鸯最终得以幸福地在一起,但这种理想模式在古代社会却难以成为现实,几乎完美的品质难以找到鲜活的实例,现实与理想总是存在着客观的矛盾冲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成亲时两人身份这一点上,也是对封建理学的有力反击,贾氏避难与尼姑庵,而武松为了躲避官府追查化装成一名头陀,一尼一僧,这样身份的两人结合在一起,便有些《僧尼共犯》和《玉禅师》的味道,“娘子曾居尼寺。新郞先做头陀。今宵欢会被儿窝。好似僧尼同卧。”(第三十六出《恩荣》),这是一种赤裸裸向封建礼教的挑战,也是 表达了佛徒生理欲望与佛门戒律的尖锐冲突[7]。

四、树立贤妇模范

贾氏是《义侠记》中的另一主要人物,她的身上带有强烈的封建妇德印记,是贤妇的典范[8],从回目上看,《训女》是明清戏曲常见的篇目,《孝贞》更能体现她的品质特点。在她身上主要有两点品质是作者大为宣扬的,一是孝,二是贞。贾氏的身世本身已十分不幸,“〔老旦〕老身清河县魏氏之女。贾门之妇。良人早丧。止生一女。从幼许聘武二郞。奈因他父母俱亡。少年飘泊。我的儿。几时是你于归的日子”,贾氏与母相依为命,等待着一个难以等来的武二。贾氏对母亲不止是在生活上朝夕奉养,更在精神上给予母亲诸多宽慰:魏氏常因武松漂泊在外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忧心,而若真却用“母亲膝下无人,孩儿正好奉养”“儿孙有福儿孙受,你得优游处且优游”此类的话语相宽慰。在母亲生病的时候,她对天祷告:“天呵,愿赐长生药果,早消得娘亲灾祸。”生活的不幸使得二人常发出“等闲却把关河占。闷恹恹。何时苦尽。有日也回甜”的期盼,即便如此,母女二人也相互体谅,为了使对方不以自己的悲伤而悲伤,十五出《被盗》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老旦哭介〕 偷儿直恁情毒甚。哭得我气衰声噤。〔旦背介〕 恐伤亲意偷悲喑。 〔合〕 何处寻。何处去相拘禁。【前腔】 〔旦〕 娘亲病后宜安寝。怕忧思忿怒相侵。 〔老旦〕恐伤儿意休悲喑。 〔合前〕却是 何处寻追。何处去拘禁。“偷”“休”字同时表现了母女二人为对方心情考虑为使其宽慰而故作坚强的心理,这种孝,这种母女关系堪称伦理典范。反观《金瓶梅词话》中对潘姥姥和潘金莲母女关系的描写,讽刺评判意味自不言而喻。

贾氏的另一品质——贞就体现得更为明显了。首先,贾氏家门不幸,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后又遭遇盗窃和疾病的困扰后,依旧心中怀着希望去寻找一个不知在哪的武松,而这个未婚夫的境遇却比她好不了多少,按常理说,早年婚约,夫婿生死未卜,不知在何,即使找到也未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改嫁,但贾氏却恪守婚约,执着探求,这正是贞洁的体现,也是对女子正常情欲的肯定和对美好爱情的期待。其二,在找媒婆上门提亲时,贾氏与魏母的态度极其坚决,“他是 一鞍一马。立志不差讹。〔旦〕走。你这笑刀腹剑女萧何。 〔老旦〕张罗。为甚的平地无端便起风波。”态度的坚定,语言的强硬使得贞烈品质展露无疑。其三,在蒋门神过来调戏时,孙二娘出手相助,但贾氏却未表现出感激之情,而是严格遵守妇道,“(老旦)冷眼觑人烦恼少 (旦)热心闲管是非多 ”在自己的贞洁和生命受到威胁时,第一要义仍然是谨遵妇德,这种典型的封建伦理纲常再一次在贾氏身上投射。这三点成功塑造了贾氏的孝贞形象,成为了古代封建贤妇的典范。

在《义侠记》中,除贾氏外,几乎所有女性形象都是扭曲和病态的,潘金莲淫荡,顾大嫂侠义,都没有女性的魅力,大多数英雄传奇戏曲都削弱了女性的正面形象,但《义侠记》却塑造这样一个典型的、几近完美的女性形象,与武松形象相照应,并且穿插其他女性的情节构成对照,以突出贾氏的孝贞。虽然在一些情节中表现出对封建伦理有所突破的地方,但是正统思想仍然是儒家思想,宣扬伦理仍然是社会思潮的主流,但是与前文第三点的论述结合来看,戏曲中已经依稀透露出封建社会人性的觉醒 ,尤其是女性从禁欲开始走向文明的些许转机,多少反映了传统妇女观渐趋松动[9]。已经不再将女性形象模式化,而是作为有情有理的血肉之躯来关照,这已经是一大进步。但就《义侠记》来看,整个贾氏人物形象的丰满性,以其贤妇形象为主,在一些细节方面大胆突破,作者努力在情与理冲突中去寻求一种伦理与人性的平衡。体现中和之美,不乱社会之纲常,不灭世人之常欲,符合市民文学特点。

贾氏的人物形象设置适应了将《水浒传》这种小说文体改编为戏曲文体的需要,更加符合市井文学的特点,更加迎合受众的需要,更加满足舞台表演的特点。而增添人物的种种作用都能在同时期的市民文学中找到影子,沈璟的改编或许不是独创,但无疑是成功的。

[1]余治平.论沈璟传奇的改编技巧[J].《理论界》文艺评论, 2012(4):7-8.

[2]【明】沈璟.六十种曲/义侠记[M].中国都市芸能协会,2007.

[3]聂春艳.论清代前期实学思潮对英雄传奇小说创作的影响[J].上海:复旦学报,2008(1):131.

[4]刘建欣.浅析《义侠记》对《水浒传》的改编及其原因[J].绥化学院学报,2010(6):26-27

[5]【明】施耐庵 罗贯中.水浒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7]朱仰东 胡洪强.明代水浒戏女性观管窥[J].伊犁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68-69.

[8]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87.

[9]朱仰东,胡洪强.明代水浒戏女性观管窥[J].伊犁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7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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