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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蓬勃发展 多元共生

2015-11-18倪爱珍

雨花 2015年21期
关键词:小说

■倪爱珍

小说:蓬勃发展多元共生

■倪爱珍

新世纪的江西小说,无论是在题材、主题、艺术形式还是美学特质上都呈现出多元发展的态势,在小说观念上具有较强的现代意识。以批判的姿态直面当下,挑开生活的面纱,突入社会和人性的最深层,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境遇、生命状态,是江西小说的主潮,比如陈世旭的知识分子系列、熊正良的“苦难”系列以及阿袁、丁伯刚、陈然、王芸等众多中青年作家的作品。他们的创作正如昆德拉所说:“小说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乡土题材是江西小说创作的又一个重镇,比如李伯勇的“幽暗家园”四部曲。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化之根,而乡土文化又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是精神栖居的庭院,也是精神飞翔的平台。从这里出发,才可能飞得高、飞得远。人类历史上的文学名著,绝大多数都是在鲜明的地域文化和深广的人性内涵上取得了绝妙的平衡。红色题材虽然是个传统题材,但作家们还是辟出了新的天地。温燕霞的《红翻天》、刘华的《红罪》都在历史的边缘处、褶皱处发现人性的风景,塑造平凡的英雄。此外,还有一些年轻作家正在努力探索具有鲜明的现代主义风格的创作。

一、 直面现实:理性批判与人文关怀

现实主义一直是江西小说的主潮,这在老中青作家中都有表现。陈世旭,江西文坛“常青树”,新世纪的创作不仅数量可观,而且精品迭出。不管文坛如何潮起潮落,他始终坚守“思想是艺术的灵魂”的信念,主张“应该关注生活现实,表达人的尊严,声张正义”。他众多反映现实的小说,对社会黑暗面的批判,对人性幽暗复杂的揭露,可谓入木三分。而且毫无疑问,陈世旭是位讲故事的高手,其故事不仅引人入胜,而且内蕴丰厚。综观其创作,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对知识分子的执着关注。他广阔而富有深度地书写了不同年代的知识分子在转型期社会中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状态。在传统与现代激烈冲突的裂缝中,在商品经济社会物欲大潮的挤压下,他们遭遇着边缘化的尴尬与焦虑,在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上,有的坚守,有的迷失。中篇《试用期》通过处于一年试用期中的陈火林的所见所闻反映了省学术研究总会一群不学无术、图有虚名的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及其阴暗空虚的灵魂。中篇《救灾记》中的省作协老编辑秦友三在救灾中不与城门镇的干部同流合污,保持自己的良知和精神上的“倔强”,为群众分忧解难。《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通过一“白”一“黑”两位官员宦海浮沉的故事,揭示了置身于官场的知识分子内心的困惑与灵魂的自审。长篇《边唱边晃》则在对比中表现秦友三、郑子健、何为这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不同的精神世界和人生之路。

作者对知识分子灵肉分裂、精神沙化、独立人格缺失表现出深切的忧虑,但却从不放弃救赎的希望,相信人性之光永不泯灭。长篇《一生之水》中最后引用的那个《新约·约翰福音》上的故事——“耶稣又对众人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也许可以作为他这类小说主题的注脚。《世纪神话》中的“神话”有两个意思:一是美好神圣,一是虚幻不实。小说意在表明美好神圣的东西在这个世纪已经变得如神话般虚幻不实了。愤世嫉俗、心高气傲的方肃企图用酒色,尤其是色,来逃避现实的羁绊,获得心灵的慰藉。利益至上的夏天天欺骗了他的感情,而他又伤害了纯真的小玉。邂逅朱慧,苦心经营与她的爱情盛典,却经不住权力现实的轻轻一击,“世纪神话”破灭了。他转而向佛门寻求内心安宁之途,但今日佛门早已不是净土。方肃在面对一个有着希腊式鼻子和魔鬼般身材的妓女时的恐惧和性无能正暴露出其内心深处的自我——一个传统的理想主义者。《世纪神话》蕴含了他多部知识分子小说的叙述模式。长篇《登徒子》中诗人李贺把才华都用在了女人身上。经历与陈蓁的感情风波后,痛定思痛有所悟,面对纯真的水水,几经挣扎后终于熄灭了心中的邪念。《一生之水》中的冯乐官场情场都得意,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但在罹患绝症即将离世的日子里,陷入了痛彻心扉的忏悔中——因伤害了一个深爱着他、他也深爱着的纯真女人艾原原。由此可见,陈世旭的这些小说不仅是关于知识分子沉沦的故事,也是一个沉沦后自我救赎的故事。方肃、李贺、冯乐等人,虽然风流成性,其内心深处的良知却并没有完全泯灭,所以他们总是一边玩弄情感、游戏人生,一边又在心里痛骂自己、批判自己。但是,这种批判、这种救赎能走多远?作者似乎是很悲观的。正准备平静接受一切的方肃又接到了朱慧的电话,在万岛湖隐居的李贺又准备回到生活中去了,小说至此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疑问——他们会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吗?陈世旭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的故事虽然主要发生在文化部门,但其所折射的面是非常广阔的,对政界、商界甚至是佛门圣地都进行了多向度的扫描和立体的展示,表现出直面现实的批判姿态和人文关怀,其创作的精神动力,是源于这样一种深刻认识:“知识分子的表情就是国民的表情。”①

熊正良2001年以“红土地”系列和《谁在为我们祝福》《追上来了》《苍蝇苍蝇真美丽》等一系列反映“苦难主题”的中篇小说跻身2001年“中国小说五十强”。他擅长描写底层人物的苦难,而是常常将这种苦难推到极端状态,然后再去审视人的灵魂。

中篇《我们卑微的灵魂》讲述的是小人物的生活苦难史和命运抗争史。马福勤苦劳作,老实本分,唯唯诺诺地活着。但是,当他的生存底线遭到侵犯,他的儿子遭受屈辱需要保护时,潜藏在他内心的正义感终于爆发出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的价值和尊严,他不顾生命地向强奸自己儿媳妇的老扁复仇。和马福一样虽卑微却庄严地活着的还有马福的前妻孙小萍、孙小萍的现任丈夫刘成、马福的相好王秀眉以及众多邻居们。底层人物面对灾难时所爆发出的这种能量正是作品最震撼人心的地方。长篇《别看我的脸》同样描写了一种大起大落的极端化的人生。徐阳从一个剧团的临时布景工,一下子就变成了流氓,然后又变成了精神病患者、囚犯、劳改分子。出狱后,从一个公司伙计摇身一变成了总经理,然后又成了青年企业家、政协委员,再后来又沦为流浪汉、乞丐,但突然之间又成了艺术大师,最后又被指控为流氓,在一场大雨中溺亡。徐阳的人生不断地向深渊滑去,但是他灵魂的世界里不乏光芒:他内心深处始终生长着“一棵象征纯粹与快乐的苹果树”,他常常为强烈的羞耻感而折磨,他对余小惠真诚的帮助,他在女朋友李晓梅的真情感召下决定自新。这就是为什么熊正良描写苦难,但从不让人感到灰暗的原因。

长篇《美手》描写知青的苦难,唤起了人们对那个荒诞年代的沉痛记忆。它以残疾人回忆残疾时代的方式,表现了一种最可怕的残疾,即集体性的精神残疾,表达了对人性的深刻思考。熊正良的作品从来都是有“骨头”的,总是让人联想到棱角、锋利、坚硬、沉重之类的词语。在讲故事的方式上,《美手》显示出作者新的探索。它以第一人称来叙述,而且是把主次两个故事套嵌在一起叙述。主要故事是“我”讲述关于“我”姐姐李玖妍——一个上海女知青苦难而荒诞的人生,次要故事是“我”——李玖妍的弟弟、腿有残疾的李文兵长大后重返李玖妍所生活过的地方,企图寻找事情的真相,拼凑李玖妍的生命图景。这个次要故事非常重要。李文兵的寻访过程,也就是现代人对“文革”的重新认识、思考、审视、反省的过程。作者一方面展示了灰色年代里灵魂的卑微,人性的异化,让我们“勇敢地面对我们的心,我们的血,我们的骨”(封面语),另一方面又以莫大的悲悯情怀启示我们应该心怀宽恕,走出历史阴影,寄望未来。这其实也是熊正良一贯的创作立场。

丁伯刚的小说多为中篇,主要表现“异乡人的焦虑”——生活上的漂泊之感与精神上的无根之状。主人公们离开故土身处异乡,但又难以融入异乡,不停地寻找归途,归而不得,便只能陷入灵魂无处安放的焦虑中。《两亩地》通过借钱这一小事表现的是进城的外乡人吴建内心的困惑与危机。《宝莲这盏灯》中的入赘女婿光明在与岳母陈宝莲的斗争中深深感到作为异乡人的痛,而陈宝莲心灵的扭曲也同样源于她在大扁屋无根的惶恐。她和光明最后的和解,让人感到底层人生存的悲哀。他们像刺猬一样,满身是刺,其实不是真的想伤害别人,只是想保护自己。丁伯刚说:“实际上我写作是有一个总主题的,这就是写人的无救与无助,及对拯救的向往与吁求……我的整个经历都是这种异乡人的东西,我不写这个写什么呢。”②《落日低悬》中的李富荣因屡次梦见谢玉学而犯病,因为治病而让一段过去的伤痛浮出水面,谢玉学也因此而陷入焦虑中。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有人将归》。机关干部孙宇立因噩梦连连而备受煎熬,在一位神秘人物的启示下决定回到几十年前随父亲一同下放的歌珊县去看看,本意是为了疗救自己的心灵,结果却发现伤口被重新撕开。父亲被批斗、家庭被欺压的经历使他内心深处对当地人充满了仇恨和恐惧,以致出现精神幻觉,最终落水而死。《抢劫》中一个卑微老实、懦弱怕事的农民工兴建最后竟然成了抢劫犯,在城市中无尽的逃亡。作者所要表现的不仅仅是底层生活的卑微与艰难,还有人生的失控与宿命。丁伯刚的人物心理描写很有深度,具有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但叙事上可以再节制精炼些。

陈然长期执着于写底层,丰富的生活经验使他的小说散发出的底层气息特别的真、醇。随着对生活的观察、认识、思考的加深,他的写作也在变化着。早期的作品主要关注弱势群体,如三轮车工人、轿夫、工匠、家庭主妇、中小学教员等,一方面描写他们命运的不济,生活的艰辛,另一方面表现他们的善良、勤劳、乐观、智慧,卑微中有人格的光亮,人性的光辉。作品充满温情,如《幸福的轮子》。后期作品则改变了风格,对底层人生与社会现实中阴暗面的批判意识增强,常常呈现出反讽的美学品质,增强了小说的力度,比如《野猪之舞》《一首歌的战争》《出差记》《假证》《手》等。《手》一文中,“我”的一只手在棉花厂被机器轧去了三个手指头,“我”对于自己不用工作却能拿着工资感到很满意,但企业改制,“我”的生活没着落,父亲便想方设法为“我”找关系以得到更多的安置费。作者对主人公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让人们看到他的消极沉沦、自私猥琐,看到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人的善恶杂陈的面孔,以此反映转型期的社会现实。《逃》对人性、命运的思考更深了。“我”从小对于爹的好吃懒做、自私自利、家庭暴力恨之入骨,拼命地想逃。可是,当我和小澜结婚后,却发现爹的很多性格在“我”身上渐渐地浮现出来。无论“我”怎么逃,却逃不出这种血缘关系,逃不出宿命。陈然在小说创作上具有可贵的探索精神,比如《失窃记》有意识流的味道,而《抱住》有荒诞的色彩,但前一篇比后一篇写得好。由于每年小说创作数量较大,所以有的难免失之粗糙,比如《偿债》《立功记》,其故事的合理性让人怀疑。

樊健军的底层写作充满着对国民性的思考,以“水门世相”系列短篇引起关注。“水门村”,不仅是他构筑的一个独特的文学世界,标志着他的创作风格——“接地气”、现实关怀、朴实,而且也成为他创作思想的出发点,关注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人物,通过对他们的生存状态、精神世界、生活智慧的描写,来透视世态百相、时代变迁,探索人性的丰富与复杂。樊健军的可贵之处是他并没有停留于“水门世相”类的创作,因为那毕竟是一个奇人怪事栖居的世界,写多了,难免有炫丑取宠之嫌,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生命之痛、发掘人性的幽暗才显功力。《罗丹的步调》通过水门村罗家与武家几代人之间的仇恨来写农民性格里的简单、狭隘与执拗。在这方面写得最深刻的是中篇小说《1994年的寒露风》。它围绕一件莫须有的假种子案,揭示出中国农民的自私与狭隘,重申现代环境下国民性改造的问题。2014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桃花痒》,延续了这一主题,通过对一个外乡人融入当地的艰难历程的书写,一方面反映中国农民的坚韧、勤劳、聪明、能吃苦,另一方面反映他们的狭隘、偏执、狡猾、唯利是图。但樊健军笔下的“水门村”,似乎与当前密切发展着的社会现实有一点隔膜,其写作需要往更广阔的地方去,近期的《有花出售》《夭夭》已显示出这一趋势。

刘伟林小说的很多故事发生在乡村或小镇。他对生活于这个环境中的人们的生活风情、心理状态、道德追求、价值取向等特别熟悉。中篇《桃之夭夭》中建松娘和桃花娘在处理儿女婚事时的那场心理战就写得很精彩。长篇《桃红李白》表现了乡村世界独特的爱情婚姻伦理及生活逻辑。这个“一男二女”的故事里并没有读者所期待的浪漫爱情。魏招弟一生对艾胜男的执着追求,更多的是源于传统伦理思维的影响,而非清醒的、自觉自主的爱情。人性中的美好与邪恶是如此复杂地生长在丰腴的民间大地上。《贴着刀锋飞翔》《爱又如何》《暗伤》等小说以小镇上的医生、教师为主人公,表现世俗爱情婚姻的艰难、无奈以及人无法摆脱的命运纠葛。刘伟林对生活状态的再现能力很强,在个人内心世界的挖掘上比较有力,在故事的张力和厚度上可以再增强一些。

二、回望过去:向历史边缘处漫溯

江西丰厚的革命历史文化遗产成为作家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老一辈作家如杨佩瑾、罗旋、邱恒聪等在这个领域成绩斐然,年轻一代在新的时代,如何寻找到审视这段历史的新视角,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来,无疑是一种挑战。新世纪以来,革命历史小说影响较大的有温燕霞的《红翻天》和刘华《红罪》。他们体现出共同的艺术追求,即向历史边缘处漫溯,打捞被宏大历史所遗漏的往事,用碎片填满历史的骨架,让历史重新血肉丰满,散发温润鲜活的气息。

温燕霞的《红翻天》讲述的是中央苏区红鹰宣传突击队几个女红军的经历。小说对战争年代女性身体的、精神的苦难的描写细腻真切。她们首先面临的是艰难的角色转变,这里既有社会成规的阻挠,又有心理定势、习惯势力等的羁绊,这使她们与过去的决裂变得异常地艰难。参加红军前,周春霞是地主豪绅家的娇小姐,招弟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媳妇,青秧则是街头玩杂耍的卖艺人,因为偶然的原因,她们走进了革命的行列,身份的突转使每个人蜕旧变新的历程伴随着无数痛苦的心灵煎熬。除了这些社会角色外,女性还有一个天然角色,就是母亲。可是,战争中的女性鲜有做母亲的机会,有时即使偶然有了,可是孩子一出生,就意味着生死别离。战争不仅剥夺了女人做母亲的权利,甚至连爱情也一起剥夺了。《红翻天》没有回避人性的弱点。在困难面前,有人退缩,有人背叛,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坚守。周春霞从娇小姐变成身陷监狱依然坚贞不屈的顽强战士。小说通过年轻女性在战争中的磨难与成长,演奏一曲低回、哀婉又壮烈的战地之歌,浓郁的客家风情为这首歌增添了特色。

刘华的《红罪》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发生在赣南苏区的一段渗满了血与泪的红色传奇,普通战士赖全福、李双凤、钟长水对革命的忠贞可歌可泣。《红罪》再一次让我们看到历史不再“只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刘震云语),而是走进民间的寒窑瓦舍,亲近普通人的心灵。这是上世纪90年代新历史小说潮流留下的珍贵遗产。尽管后来新历史小说因走向毫无底线的解构、戏说而被人诟病,但是它对历史小说的革新是功不可没的。它将此前单线的大写历史改写为复数的小写历史,让历史不再只驻足于有关政权、国家、战争、革命之类的宏大叙事,而是把目光投向历史的边缘处,拍摄历史的沟沟褶褶里蕴藏着的异样的风景,把以往被漠视的、遗失的、遮蔽的、歪曲的往事重新捡拾,还原历史本身的鲜活与丰富。以钟长水为代表的诸多人物的身上保留着民间的底色,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他们有自己的信仰伦理、认知逻辑,他们的思想行为展示出政治意识形态与民间文化传统之间复杂的张力关系,展示了历史最本真、最原始的状态。《红罪》所带来的历史逼真感还源于它对原生态民间生活场景的再现。每个人都生活于特定文化中,文化对人的性格塑造起着重要作用。把人物写活的前提是把人物的生活环境写活。作者对赣南的风土人情非常熟悉,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特别是关于客家生活习俗的描写,比如“拣金”、九月十三日的“游神”、祠堂祭祖、祭野鬼、治疗小孩夜哭的风俗等,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民俗一直是刘华的关注点,从散文到小说一脉相承。因为在作者看来,民俗是人们的精神家园,是一方土地的精神履历表、性格说明书。中央苏区之所以能存在于赣南五年之久,与客家人血脉相袭的性格基因有关。从民族文化的深层去追寻客家人性格基因的形成,这正是作者思考的卓越之处。

此外,这一时期内还有一些革命历史题材小说,比如张学龙的《安源往事》,卜谷的《少共国际师》,杜青的《上高会战》,叶绍荣的《万家岭大捷》等。这些小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纪实性很强,作者在史料的搜集上花了很大功夫,但如何写活,如何注入精神、血脉,如何塑造出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提升思想高度和艺术高度则还是需要好好琢磨的。

三、立足乡土:家族成为故事的摇篮

每一个作家的创作都与其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文化有密切关系,但在写作中却有有意识和无意识之分,只有前者才有可能称为乡土小说或曰地域文化小说。每一个地域都具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特质和审美风格,而它的形成绝非一朝一日,必然有其深远的历史背景,所以现实文化地理与历史文化地理常常是密不可分的。当作家要从历史的维度挖掘一个地域的文化内涵时,在中国文化中,家族往往成为故事生长的摇篮。

李伯勇的“幽暗家园”四部曲——《轮回》《寂寞欢爱》《恍惚远行》《旷野黄花》,核心主题是寻找“乡土中蕴藏着的一簇簇精神的圣火”,为乡土现代化进程提供精神资源。“我不想走过去那种国民性批判的老路子,认为不管国民性批判,还是红光亮歌颂,一是不真实,二是缺乏现代性,而乡土的现代性——现代精神品格,正是我们的时代所需要的,也是乡土小说存在的理由。我以为,文学的现代精神品格及其价值,不但要有否定性的批判,更要有肯定性的建设——人性、人格、尊严、自由、理性、宽容、沟通、创造的现代元素。”③《轮回》通过一个叫冷水坑的赣南乡村中周、张、马、刘四个家族的恩怨与兴衰来思考中国的家族文化。家族文化精神从破败、衰颓到修复,不断走着一条轮回之路。这轮回不是回到原点,而是在轮回中前进,螺旋式地发展,它意味着人们既要挣脱传统,又离不开传统,形象地展示了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创新之间的辩证关系。《寂寞欢爱》讲述了世代居住在箬子嶂,以砍竹做纸为生的许家人的生命状态和充满着最原始的生命激情的“纸棚爱情”。他们不仅生活在大山里,而且在精神上与大山息息相通,听从心灵的召唤,以平和、包容、悲悯之心应对万事万物。《旷野黄花》以20世纪上半叶赣南客家集镇信泉为中心,以老中医黄盛萱一家三代人的命运遭际和家族兴衰为主线,书写不同类型的乡村知识分子的悲凉命运,通过黄盛萱的“有所为有所不为”、黄朝勋的“可为而为之”、陈学余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和黄腾的“可为无不为”的人生历程,展示近半个世纪中国乡村走向现代社会进程中的辉煌与悲怆。不应和往日的宏大历史叙事,而注重表现被遮蔽、被淹没的个体的生命体验,是该书的特色。对赣南乡土社会生活的切身体验为作者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成为他的创作优势。但作者的叙述语言稍嫌干涩,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上还可以有更好的提升。总体来说,这部小说显示出作者的创作正在走向深沉、开阔和大气魄。

刘建华《天宝往事》讲述了清末民初江西宜丰天宝村六百年江右名家——刘氏家族在衰败中探索复兴的故事。小说有三条主线:通过刘开柏的科举之路,说明抱残守缺是死路;通过刘家玉的入仕之路,揭示清王朝衰亡的历史必然;通过李秀珠打破“只许耕读、不许经商”的祖训,做大土纸产业,声振朝野,说明“产业救家族”,与清末“产业救国”的思想潮流相契合。小说将家族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显示了一定的历史纵深感。小说有些地方可以进一步打磨,比如所反映的生活面可以再开阔、丰厚点,像大六爷、拐子举人这类有文化内涵的人物值得用心塑造。

此外,陈世旭的“波阳湖”系列中篇也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虽然严格来讲它不能算是典型的地域文化小说。它是作者重归波阳湖的精神之旅,主要有两个内容:一是波阳湖知青们的生活,反映他们随政治形势浮浮沉沉的人生和爱情,借小小波阳湖映照政治风云、社会变迁,思考那个时代人受到的戕害以及人性的善与恶,比如《波湖谣——四季》;一是描写现代的波阳湖农村的新气象,展示了波阳湖人的精神气质、生活状态,同时也借发生在波阳湖的故事表达自己对当前某些社会问题的思考,如《立夏·立秋》《立冬·立春》《波湖谣·恩怨》等。

四、女性作家:另一只眼中的生存图景

新世纪,江西出现了一批女作家,如阿袁、王芸、陈蔚文、杨帆、欧阳娟等,她们既有共性,即关注女性的情感、生存、命运等,又有各自不同的追求,表现出不同的女性意识和审美倾向。

阿袁的大学校园小说以其独特的题材和文风而成为当代文学长廊中一道不可缺少的风景。她巧妙化用古典诗词以及其他古典文学中的元素来叙述当代纷繁复杂的生活,分析人物幽深微妙的心理,嬉笑怒骂社会的不良现象,显得那样地得心应手,优雅从容,仿佛古筝上游走的芊芊玉手,可以高山流水春江月夜,也可以惊涛拍岸乱石崩云。阿袁曾在访谈中说她的写作风格更多地是受到了《世说新语》的影响。阿袁写人,确实有《世说新语》的遗韵,常常给予人物的言谈举止以寥寥数语,便能使之气韵生动,活灵活现。

阿袁小说的主角多是女教授、女博士、女硕士等,衣香鬓影间不时闪出刀光剑影。她卸下了这些高等知识分子头上的光环,脸上的面纱,揭开她们月影婆娑、暗香浮动的情感世界和灰色人性地带。《郑袖的梨园》中,郑袖用那双美丽销魂的手变成花朵,开放在导师苏渔樵、学生家长沈俞面前。她在生活的梨园中水袖翻飞,乐此不疲,是因为十二岁时的伤痛——一个妖媚的女人让她的父亲抛妻弃子。郑袖屡屡玩征服男人的游戏,其实不是为了男人,而是为了打击男人身边的女人,是女人对女人的战争,男人只是一个武器而已。《鱼肠剑》中的三个女博士——心思缜密的孟繁、风情万种的吕蓓卡和姿色平庸的齐鲁,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汹涌在孟繁、孟繁的丈夫孙东坡和吕蓓卡三人的情感纠葛中,汹涌在齐鲁与墨黑暗的缠绵里。近些年她又推出了《米青》《米红》《米白》系列。人人心里都有一把鱼肠剑是对阿袁这类小说最好的概括。女人们把剑舞得天花乱坠,风生水起,但繁华过后是寂静,是凄凉,断井残垣,流水春去。女人对女人的战争,是弱者之间的战争,更惨痛,更悲凉。在对人性之恶的表现上,阿袁和张爱玲有相通之处。但对待人性之恶的态度和情感上,两者有很大不同。张爱玲更多的是看透了之后的悲悯,阿袁则是看透了之后的会心一笑;张爱玲是将自己融化在故事里,与人物一起痛着,阿袁则是站在故事之上,看人物痛着。

阿袁的这类小说面临着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自我重复,那么她是如何突围的呢?一是市井题材创作,比如《锦绣》《绫罗》《姹紫嫣红》《守身如玉》等,另一个就是对高校男性知识分子的塑造。阿袁早期的小说中,男人只是女人征服、争夺的对象而已,他们常常对暗地里如火如荼的战争是茫然无知的,充当着棋子的角色,所以其形象也必然是苍白的,塌陷的。即使是偶尔成为作品的主人公,如《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也是庸俗猥琐的那一个。阿袁2013年创作的《子在川上》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关于男人的小说。其主人公苏不渔,也是一个完全站起来的男人形象。苏不渔研究魏晋文学,最欣赏的人是阮籍。他有真才实学,爱憎分明,具有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阿袁前期的小说几乎都以大学校园里教师们的情感生活为主题,集中表现知识分子在世俗欲望中的追逐、挣扎。作者所要突出的是知识分子作为普通人的那一面。所以在阿袁的笔下,大学校园与其他社会空间的不同、知识分子所应具有的特殊人格特征没有得到足够的表现。《子在川上》在这一点上进行了很好的弥补,使阿袁的大学校园叙事更加丰富、全面。苏不渔和陈季子的矛盾,并不是简单的个体的利益纷争,或是校园政治的产物,而是知识分子的两种文化人格——儒、道的对立。

王芸近些年从散文转向小说创作,主要是中短篇,题材非常广泛,但这广泛中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正是这形成了属于她的风格——以温情之笔写人性之光,重点表现爱与宽容、隐忍与坚强的主题,前者如《悬爱》《摩擦力》《羽毛》《雀替》《我们去跳和合吧》等,后者如《日近黄昏》《黑色的蚯蚓》《虞兮虞兮》等,其主人公在面对灾难、困境时的坚强意志,他们“就像断成两截的蚯蚓,痛过之后,再活出两倍的生命”。

此外,王芸还有一类小说着力反映时代变革中乡村与城市、传统价值观与现代价值观的剧烈冲突,表达了对乡村所表征的自由自在、人心古朴的生命状态的向往和对城市文明进程所带来的道德滑坡的反思。传统工匠如《铸剑》中的铁匠孟师傅、《木沉香》中的木匠谭师傅,传统艺人如《红袍甲》中演关公戏的刘玉声、《空中俏》中踩高跷的“空中俏”、《嘘村古树》中表演傩舞的但老汉,面对市场经济体制和现代社会价值观、道德观的碾压,有的选择坚守,有的选择随波逐流,老一代尚且如此,新一代则大有主动缴械投降之势。但是,传统真的能说断就断吗?作者在持续思考这个问题。《龙头龙尾》中散布在国内外的陈家村的子孙们在“板凳龙”召唤下,都热切地回家过年。作者用盛大的板凳龙年俗表演象征着传统的力量、人心的回归。传统与现代的纠葛是个异常复杂的问题,这样的表现似乎有点过于理想化了。与之相比,《年祭》则更有思想深度。受西方文化影响的行为艺术家孟余面对肃穆庄严的年祭仪式,面对传统观念浓厚的父母,经历了内心的动荡后只能“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王芸的小说创作,如其在创作谈中所说,是“小切口,大映现”。切口不同,从切口处窥见的社会、生活、心灵、人性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王芸的艺术创造力比较强,从散文转到小说,没有跨界的痕迹,很地道的小说思维,对各种各样生活的描写都非常逼真,而且语言也很丰富。在小说形式上,用心经营。比如她常用一些具体物象进行隐喻,有的很成功如《虞兮虞兮》中的虞姬、《黑色的蚯蚓》中的蚯蚓等,有的似乎勉强了点,如《雀替》中的雀替、《羽毛》中的羽毛等。此外,个别文本的叙事可以更紧凑些,比如《第六指》,其目的不是写案件,而是写人物命运,这是该文构思的亮点,但落实到具体叙述时,关宇破案和关爸收养残疾儿童的内容写得太多,冲淡了主旨。2013年,王芸推出了长篇《江风烈》,显示出她在小说创作道路上新的探索。

陈蔚文主要关注都市女性的情感、婚姻问题。她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切入,抵达对女性精神世界的烛照和命运的关怀。《租房》和《浮城》的女主人公为了房子这个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委屈自己的情感,对于生活,她们只能选择妥协。《剩女小姜》《惊蛰》《第一年》有“续篇”的味道。《剩女小姜》中的小姜为不能走进婚姻殿堂而烦恼,那么进入了婚姻殿堂的女人又是怎样呢?《第一年》将告诉你生育带给女性无法摆脱的困扰。《惊蛰》将为你挑开婚姻的柔软面纱,让你看到它光鲜的外表下是如何的千疮百孔。最初的激情与浪漫如潮水退去后,婚姻里剩下的就是苍黑色礁石,冷酷、坚硬。夫妻二人在出轨与反出轨之间斗智斗勇,一番对峙、较量、相持后,妥协的还是女人。2014年发表的短篇《室友卢爱华》再次将笔触伸向女性的情感世界。“我”与卢爱华虽然性格大相径庭,但都陷入情感困境。卢爱华走不出年轻时的感情阴影,“我”在男友与情人间摇摆不定。对于未来,我们都很迷惘。在陈蔚文的笔下,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婚姻里,女性都是弱者的代名词。她对女性生存困境的书写有一种让人无法不直面现实的力量。

杨帆以《老魏要成家》《瞿紫的阳台》《妈妈的男人》等一系列作品显示了自己的创作潜力。她执着于女性心理、情感、生存的探索,其笔下的人物,大部分处于社会生活的底层,如妓女、小偷、小人物,或者是有心理隐疾者、遭遇重大不幸者,她们常常在两性情感的放纵中迷失,又在母性的光辉或者家的安宁中回归。《天鹅》中的大律师“我”在丈夫车祸去世后,发现他有一个情人并已怀了他的孩子,“我”原谅了他和她,并愿意和她一起抚养孩子。《吃石榴的男人》中单身母亲把身体交给偶遇的汽车司机,把精神交给老郭,她盲目地飞翔、飘荡,最后发现儿子才是最后的家园。《贞德的号角》中贞德迷恋美术,男朋友抛弃、高考n次落榜、无爱的婚姻使她想加速自己的死亡,在与陌生的水管工频繁偷情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在抚养女儿的过程中她的心渐渐安宁、温暖,生命重新有了温度。杨帆的女性小说有点陷入无根的玄想状态,而她的少数描写底层生活的小说反而写得朴实而有力度,如《谁买你的刀》通过底层人物卑微生活中所表现出的善良和对尊严的守护来对这个世界进行有节制的控诉。2015年推出的中篇《黄金屋》显示出其创作在经过多年磨砺后有越写越沉得下来、越写越大气的趋势。小说以三万字的篇幅反映了当今众多的社会现象,如老城拆迁、工人下岗、穷人买不起房、广场上的乞讨族、知识分子为草根阶层维权、现代媒体对新闻事件的制造、傍富婆等。小说通过王金枝买房事件不仅表现了底层人物生存的艰辛,而且表现了现代社会物对人的压迫,人性的异化,在故事的编织上精巧绵密,收放自如。综观杨帆的创作,主要是在共时的维度上进行人性的探索和现实的关注,对社会生活保持着高度的敏感,对人的内宇宙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下一步的创作,可以辅之以历时的维度,即在历史文化内涵的丰富、厚重上进行拓展。

欧阳娟的“官场小说”——《手腕》《交易》是女性的官场想象,充满浪漫温情。两部姊妹篇讲述了女性如何利用自己的美丽和智慧在属于男人的官场中游走、如何掌控男女之间的情感地带为自己赢得成功。它们所要表现的不是官场,而是女性在当今社会的生活状态、生存智慧和生命体验。从《深红粉红》《路过花开路过你》的青春爱情到《手腕》《交易》的女性官场,欧阳娟在努力地寻求发展。她的写作,似乎很容易被情感裹挟着前行,比如《最后的烟视媚行》,相比之描写农村女孩菊芹倔强人生的《我有票》则显示出其创作的新气象。

新时期的江西小说,除上述的几个类型外,还有一些作家作品需特别一提,他们共同的特征是表现出一种探索的精神。刘华的《车头爹车厢娘》是一部工业题材小说,通过一个铁路世家的书写来缅怀中国铁路的蒸汽机时代。杨剑敏喜欢创作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既有历史题材如《广陵散》《陌上桑》,也有现实题材如《睡衣》,小说中充满了静态的内心剖析和哲理性的话语。程维的现代主义风格的长篇历史小说《戈乱》《双皇》不重事件,而重创作主体之精神。语言恣肆狂荡,意象新异奇崛。陈离的非虚构小说《田田上学记》以最真诚的情感、最质朴的语言、最琐碎又最震撼的画面再现了六岁的田田上小学一年级的遭遇,非常精彩。

总体来说,江西的小说创作,群体优势是其最大的特色,特别是中短篇,拥有一大批中青年作家,全国各类重要文学期刊上都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下一步就是如何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了。这是一个漫长的,需要将心沉下去的过程。古人所说的作文之法“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④具有启示意义。

注释:

①陈世旭:《“我很庆幸把这一生交给了文学”——作家陈世旭访谈录》,《山花》2010年第3期。

②甲乙:《印象·丁伯刚小记》,《百花洲》2009年第2期。

③李伯勇:《沉静的丰收——<恍惚远行>后记》。

④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第二十六》。

(作者单位: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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