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应该教什么?
2015-11-17胡根林陈维玲
胡根林 陈维玲
主持人简介:王荣生,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师范大学学科教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执行主持简介:胡根林,语文课程与教学论博士,上海市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副研究员
【评议论著】童志斌《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4
【内容提要】文言文课程目标与内容长期存在相当严重的问题,新课改以来,试图将文言、文学、文化加以整合的努力渐成趋势。为顺应这种趋势,文言文课程应该以文化为取向,建构以“辞章”为核心的课程内容。这需要从传统中吸纳文言文辞章知识,同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构“辞章”。
长期以来,人们不断在问:文言文到底应该教些什么呢?教给学生一些词汇?教给学生一些文章技法?教给学生一些人文思想、文化传统?……近年来,学界掀起的关于“言”“文”问题的热烈讨论,就是对这种困惑的积极回应。在众多的分析与讨论中,童志斌的博士论文《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剖析事理,沿波讨源,不仅表现出对一线教学的深切关注,而且在课程、教材、教学一体化中寻找问题的解决之道,堪称集大成之作。在笔者看来,这是近些年关于文言文课程内容研究最有分量,最具建构性的一篇学位论文。
一、问题的难点在哪
作为语文教师,在文言文课堂上常会出现这样的尴尬:当教师努力落实语言因素时,教学往往变成了文言词句与语法章法的分析课,随之而来的是课堂气氛的沉闷和师生双方的疲惫;而当教师积极关注情感、态度、价值观这一层面时,教学又往往流于空疏浮泛乃至花哨,最终直接导致学生文言水平的迅速下滑,于是有人便用“死于章句、废于清议”概括这两种极端。如何才能使文言文教学既不“死于章句”,又不“废于清议”呢?
对于大家已习惯的开出的“药方”——“言文结合”或者“言文并重”,有人提出这样的追问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①:其一,如果“言文结合”的“言”是指语词的理解和掌握,“文”是文章的解读和赏评,那现代文阅读也应是“言文结合”啊!讲“言文结合”,文言文阅读和现代文阅读有何区别?如若把文言文当现代文来教,笼统地“言文结合”,试问:把文言文翻译成典范的现代白话作品,再来学习这样的篇章,岂不省事?如果承认有区别,那文言文和现代文在教学内容上的不同是什么?什么是教学文言文所面临的首要矛盾?是否在语句的认知理解上?如果是,教学文言文可否在语言的反复触摸感知上多下些功夫?比如断句标点、文白互译、语词溯源等。与此关联,进一步的追问就是:既然文言文教学的首要矛盾是文言词句的理解和认知,那教学一篇文言文,第一课时凿实字词,第二课时甩清字词,大大方方地讲文章,讲文学和文化,这是不是文言文教学“言文结合”的应有之义?
这就是目前文言文教学中“言”“文”关系讨论最击中要害,也最难以回答的地方。事实上,当我们把文言文的教学内容问题置换成“言”“文”关系问题时,势必会出现“言文分离”或“言文统一”的情况。而这种基于“二元思维”的讨论把复杂问题作了简单化处理,可能不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把问题讨论引入了死胡同。语文教育界这样的讨论太多了,如课改之前的“人文性”和“工具性”的讨论,课改之后的“要不要语文知识”的讨论,前段时间“教教材”和“用教材教”的讨论等等。
“二元对立思维以及辩证的两极矛盾观,表面上看貌似辩证,一分为二、对立统一,其实质是将原本充满线性与非线性、确定性与随机性、偶然性与必然性、简单性与复杂性的混沌世界进行拆零式分解,将复杂的世界分解为动与静、快与慢、虚与实、阳与阴、高与低、大与小、多与少、生与死等种种对立的简单两级,然后加以‘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一元化处理,结果是一切非线性、不确定、随机的、偶尔的因素全部略去不计。”②而实际上,这个世界充满了瞬息万变、千姿百态的复杂现象,本质上是非线性的世界。系统与系统、系统与子系统、子系统与子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都是非线性的。线性系统在现实生活中原则上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是个别的、偶然的、有条件的。文言文以及文言文教学的情况也是如此。
童志斌《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对此有深刻的警醒。他有意识地跳出了“言”“文”关系的讨论,从课程目标和内容的关系的角度来讨论“文言文应该教什么”。他指出,课程目标是指期望学生在学习文言文课程之后在文言文阅读、赏析、写作、文化接受等方面所达到的程度。而课程内容是指文言文教学特定的事实、观点、原理和问题,以及处理它们的方式,也就是按照课程目标选择和组织的课程基本材料。课程目标一旦有了明确的表述,就在一定程度上为课程内容的选择和组织提供了一个基本的方向。从课程目标和内容的关系中,他顺应新课标关于课程目标中文言、文学、文化整合的导向,提出以文化为取向,建构以“辞章”为核心的课程内容,致力于文言文课程目标实现文言、文学、文化三个向度的内在融合,使文言文课程新内容的建构成为可能。
二、问题是怎么产生的
童志斌的博士论文《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颇为难得的地方是,他对“文言文应该教什么”问题产生的根源进行了史料梳理,通过对“语文课程标准”“语文教学大纲”及语文教材的文献分析,让读者把握文言文课程目标与内容的历史演进脉络,从而把握住当前文言文课程内容问题产生、发展的来龙去脉。毫不过分地说,在这篇论文之前,我们还不清楚“文言文应该教什么”的现实问题竟然是历史错位造成的,我们更不清楚,在“文言文应该教什么”的问题上,民国以来诸多语文大家们也有过这么多的摇摆和错误判断。
这里列出其论文的一些小标题,以显示关键时间节点上问题产生的脉络:
1.民国时期文言文学习渐变为文言学习。
(1)文言文辞章地位逐渐弱化:国文课标对文言文辞章较为重视——民国早期国文教材重视辞章——1930年代以后文言文辞章地位逐渐弱化。
(2)文言文学习被文言学习取代:文言水平成为中学生国文程度的重要指标——民国文言文课程的实用取向强化文言——古文语译成为文言文课程内容的主体。
2.1963年起文言文学习变成文言知识学习。
(1)单一的“阅读能力”取向强化文言学习:1950年代古典文学短暂回归——1963年起文言知识的主体地位确立——不同时期语文教材持续强化文言知识。
(2)文言知识进一步窄化为文言语法知识:文言语法知识逐渐成为文言知识的主体——文言语法知识由手段变成课程的内容。
从这个脉络中,我们清楚地看到,文言文课程内容是如何从文言文学习到文言学习,又从文言学习窄化为文言知识学习,以至于走向今天的片面的文言语法(实词、虚词、句式)学习的。这说明,语文教育的当代问题很多属于积重难返,历史的长期积淀既会给我们提供丰富的经验,以资借鉴,也会给我们一些错误的引导,让我们在语文教育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至忘了当初为何出发。
文中提到不少语文教育大家的观点,现在看起来不仅颇为意外,也很能引起我们的深思。比如黎锦熙先生,他是一代国学大师和语文教育大家,26岁就受聘并担任当时教育部的教科书特约编审员。1976年,86岁高龄的他撰文讲“古汉语作品分析的三部曲”:以《荀子·劝学》中下面这句话为例:木直中绳,车柔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车柔使之然也。黎先生要求,先经过“简注”“串讲”之“第一部曲”和翻译成现代白话的“第二部曲”,然后,“逐步按‘语法规律把原文图解起来”,这是黎先生数十年一直倡导,贯穿到底的做法——从《新著国语文法》到其文言语法专著《文法比较》。“‘总图解是从词汇音义,句法成分,文白对译,词类、词组,复句,句群,段落、篇章等教学程序见证其科学体系,综合而成‘一盘棋”。除了对于上面这句话进行细致的“图解”之外,同时在“图”之后,有对图中的相关词语进行详细的文字解说。这很明显是古汉语学习的路子,但黎先生最初的目的恐怕就是从文言文教学的角度提出来的。
三、问题应该怎么解决
历史可以给我们丰富的养料,但解决问题必须基于当下的课程框架与社会现实,同时也是符合文言文特质与固有价值。在追溯历史,考察现实的基础上,童志斌《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在文言、文学、文化中强调了文化的取向,并特别提出要建构以“辞章”为核心的课程内容。
这里我们不想过多讨论文化取向的重要意义和现实价值,但分析一下该文所提的重要概念“辞章”以及作者为什么反复强调“辞章”的重要意义是非常有必要的。
在对“核心概念”的解释中,他这样说:辞章,也作“词章”。“辞章”的说法古已有之,古代的文,辞,章,文辞,文章,辞章,可以统称为“文”,或者统称为“辞章”。与“辞章”相对应的概念有“道”“情”“学”,这三者可以统称为“实”或“质”。“辞章”与“质(实)”两者,大致相当于后起的“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辞章,是诗文写作中运用语言的艺术。凡是写作中的语言运用问题,包括语言材料的选择,表达手法的运用,篇章结构的组织,文体风格的调适,均属“辞章”范围。
在第六章,提到辞章的构成元素,他列举了这样几个方面:其一,古文“体制”,包含体裁、语体、风格等;其二,古文“章法”,比如所谓“谋篇结撰”之法,“开阖照应”之论,“遣词使事”的技巧等;其三,古文字句锤炼处,即所谓炼字、炼句之处。
其实,这个“辞章”概念几乎把古人语言运用知识基本一网打尽了。对此,我们想追问:第一,为什么“辞章”的教学如此重要?第二,“辞章”的知识到底应该从何而来?毕竟,自古及今,还没有人很好梳理过我国传统文章学中究竟涉及哪些有用的知识,要获得这些知识,对语文课程建设而言,又是一个筚路蓝缕的工程。
对于第一个疑问,童博士提出,通过“辞章”学习,可以将文本要紧处打开,从而实现对作者“所言志”“所载道”的体认。他不仅举了钱梦龙老师《愚公移山》的课例,还对《始得西山宴游记》有意识地从那些很可能是作者有意而为之的“炼字炼句处”进行“细读”,并亲自进行课堂实践,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对于第二个疑问,童博士提出,文言文课程需要有一套与文言文特质相匹配的“工作概念”。这些“工作概念”的数量与质量之间内在统一构成的“理论系统”,将直接决定文言文课程内容的科学性与可行性。——那么,这些“工作概念”从何处来?当然是来自古代文学理论,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批评范畴”,据此而形成了更大数量的古代文学的术语、概念。诸如“道”“兴”“象”等“包容广大、意义精深”等“一类范畴”;有“妙悟”“神思”“情理”“风骨”等“从创作主体角度作某种特性规定,或从客体角度提示其本质属性”的“二类范畴”;以及“雄深”“刚柔”“虚实”“体势”“义法”等“从更具体的方面,揭示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诸种关系和联系”的“三类范畴”。其实,还有“四类范畴”“五类范畴”等等。
说到底,童志斌《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一文,针对目前文言文教学的现状,构建了以“辞章”为核心的课程内容的同时,还提出要从传统中吸纳有用的知识,以文言文知识的吐故纳新为最后的落脚点,即所谓在新的历史条件上重构“辞章”,形成一套新的有用的必学的辞章学知识。也就是说,文言文课程内容的问题最后还是文言文知识的吐故纳新和重构问题。
四、后续的研究可以有哪些?
大致回顾一下童志斌博士的整个研究,理路非常清晰,方向感也非常强:他从现实切入,发现问题;走进历史,打开历史,寻找原因;返回现实,寻求解决问题的思路。最终,他找到了文言文课程内容建构路径,或者路径之一。
正像童志斌博士本人说的,他的研究论文《文言文课程内容和目标研究》仅仅是个暂时性的终点。确实,关于文言文课程内容的研究,这只是一个逗号,后面可以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比如可以做一篇《台湾和大陆文言文课程内容比较研究》的大文章,细致比较一下台湾和大陆文言文教学,尤其在课程内容上的异同。台湾整体传统文化气息浓郁,学子国语文言功底比较扎实,恐怕不只是因为他们的教科书多选了一定量的文言文这么简单吧。在教科书和教师用书编写方面,我们已经可以明显看到台湾的国文教材对于文言文的文体、章法、字句等辞章知识的重视。另外,在笔者看来,辞章知识的吐故纳新对于文言文教学至关重要。如何从古文选本,如《文章轨范》《古文关键》《古文笔法百篇》中,从民国初年的文法著作,如《春觉斋论文》(林纾著)、《涵芬楼文谈》(吴曾祺著)、《实用文章义法》(谢无量著)中,辨析和选择合用的辞章知识进入课程内容,是一项困难却意义深远的工作。因此,做一篇《我国文言辞章知识研究》的大文章或许能推动文言文教学去除更多伪知识、无用知识,而得到更多有用、合用知识的支撑。
————————
参考文献
①李卫东:《文言文教学内容的确定》,中学语文教学,2011年第6期。
②冯毓云:《二元对立思维的困境和当代思维的转型》,文艺理论研究,2002年第2期。
[作者通联:(胡根林)上海浦东教育发展研究院,(陈维玲)新疆喀什大学教育科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