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新乡村传奇”
——评余同友长篇小说《光明行》
2015-11-17■江飞
■江 飞
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新乡村传奇”
——评余同友长篇小说《光明行》
■江飞
在我的阅读和想象中,余同友是一位擅长乡土题材且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的实力派青年作家。在其笔下,曾被无数乡土作家开垦过的乡村,因时代变革和社会转型而再次蕴生出崭新的中国经验和中国故事。从某种意义而言,世界是人的状态,具有历史性的特点,任何一位有良心、有追求的优秀作家,都从不放弃对不断变化的存在(世界中的存在)的发现与勘探,正如余同友所言:“在新的时代新的语境下,不是乡土文学没有新的可书写的内容,而是我们对乡土的隔膜,漠视,而阻碍了我们的发现。我们其实对当下中国的乡土缺少深入的思考,对农民、农村、农业缺乏足够的关爱,我们以为我们了解了中国农民,我们以为农民的经验都是过去时代的经验,农民的故事都是过去时代的故事。我们应该有新的方式、新的视角来写新的乡土。”①正是凭借新的方式(荒诞、变形等现代技法)、新的视角(聚焦进城后的乡下人),他写下了一系列反映新乡土的小说,如《白雪乌鸦》《女工宿舍的潘安》《转世》等,他将这类小说命名为“新乡村传奇”。在我看来,这部长篇新作《光明行》可谓其“新乡村传奇”的代表作,因为它回归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立场,以一个村庄(瓦庄)、一种文化(傩戏)、两个乡下人(刘灯红、刘也青)的个体性命运,集中展现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时代变迁和人性嬗变,折射出市场经济洪流中当代中国人集体性的精神蜕变与道德沦丧,相较于他的其他中短篇小说,《光明行》更充分地实现了长篇文体的容量与自由,更从容地谱写了一部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新乡村传奇”。
光明唤醒黑暗,黑暗吞噬光明,这是时代与人生相交织的命运,也是历史成就的隐喻。小说标题“光明行”来自于刘天华的一首同名二胡曲,这是诞生于1930年代初的一首生气勃勃、振奋人心的进行曲,讴歌了追求光明的勇士和他们所追求的光明。作者以此为题,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当瓦庄通电、光明来到瓦庄人中间的时候,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仿佛从黑暗中被唤醒。刘也青以“电工”的身份开始了他的人生历程,然而,他并没有也不可能带领瓦庄村民走上光明大道,在发财梦的诱惑下,他引进到或开创了各种坑蒙拐骗的“新产业”,以致后来被追认为“小偷村”“小姐村”“洗头村”“假僧尼村”等“专业村”的开拓者;他试图在城市开发房地产,重塑自己和瓦庄的光辉形象,然而却因利用黑社会力量酿成人命,最终被判死缓。事实上,他只是一个为了名利虚荣而不择手段的个人主义者,与其说村民们传承了他坑蒙拐骗的“技能”,不如说他们内心深处的黑暗被先行者纸醉金迷的一面召唤出来。
而那个怕黑的、喜欢擦拭灯泡的刘灯红,为爱恋而离乡进城,一步步艰苦创业,勤劳致富,然而却不由自主地陷入权钱买卖、权色交易的漩涡之中。如果说她在瓦庄擦拭十五瓦电灯泡是为了让光明温暖自己的身体和心灵的话,那么,在成为罗城知名企业家后的她则放弃了“擦拭”,那盏像倒挂黄金树的大吊灯足以照亮她的身体和装潢考究的办公室,却无法温暖她虚空的内心,正如委身于市长贺大年只能满足她身体的需要,却无法弥补爱情的缺失,更无法获得心灵的慰藉与温暖。小说中,刘灯红正是听着这首《光明行》驶向最黑暗最绝望的境地——自杀。在黑暗里,人们干着光明正大的事,而在光明里,人们却干着黑暗龌龊的事:这是时代的悖论,抑或是人生的反讽?他们不约而同地奔向理想的“幸福”,却殊途同归地走向“飞蛾扑火”的悲剧,传奇式的人生没有让他们成为“追求光明的勇士”,反倒成为物质狂欢时代的一对牺牲品:《光明行》正是献给他们以及他们后继者的一曲时代和人生的挽歌。
每个人都是人性之恶的开拓者,也都是人性之善的守护人,在善恶之间行走,犹如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变脸,这似乎是现代人难以规避的宿命。作为现代文明象征的“电”给瓦庄带来物质文明的新信息,同时也拉开了物质与精神、城市与乡村、善与恶二元对立、对抗胶着的序幕。瓦庄的高楼逐渐多起来,瓦庄人逐渐富起来,人们在享受物质富足之乐的同时,却不得不承受精神虚空之殇,还不得不背负坑蒙拐骗甚至“卖肉”的骂名。虽然作者不动声色地隐身于故事背后,但我们却分明感觉到他沉重的“压在纸背的心情”:在看到市场经济带来的巨大好处的同时,也必须看到它带来和可能带来的各种问题、祸害甚至灾难。也就是说,人们追求物质生活的快乐、幸福,这既是普遍必然的事实,也是人们应当去追求的普遍必然的“正义”;但在追求这种幸福的途中,人也在日益被“物”所统治,被自己所造成的财富、权势、野心、贪欲所统治,它们成为巨大的异己力量,主宰、支配、控制着人们的身心,从而造成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精神的蜕变。即使我们相信人类具有求美向善的本性,却也难以否认:在惟利是图的社会结构和情理结构中,所谓“人性”“道德”“精神”都是脆弱而不堪一击的。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在因“不公”而打砸抢的暴力过程中,“人们的脸变得扭曲而狰狞”;为了“宝石”,人们掘死人坟墓,挖傩神庙地基,“每个人的脸都兴奋得青红紫绿”。人性被兽性所替代,人变成不问苍天、不敬鬼神的“非人”:这正是光明隐退、黑暗莅临人间的时刻。在传统世界中,鬼神是人性、道德等人间秩序的某种范导,而一旦对鬼神的敬畏之心都丧失殆尽,那么,人便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正如西哲所言,随着“上帝死了”(尼采),“人也死了”(福柯)。
当然,人性是复杂的,即使是刘也青这样的人也并非完全“死”去,比如当他走出霸占他妹妹刘也蓝的范家院子时,“他使劲地打了自己一拳,他又气愤又羞愧,你妈妈的,刘也青你还是人吗?他在阴影里骂着自己,又猛地一拳砸向范家的院墙,顿时一股尖锐的疼痛在拳头上绽放,暗中有血一滴滴往下淋着”,这种疼痛根源于尚未泯灭的人性之光。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游走在善于恶、生存与毁灭、光明与黑暗之间,又都或多或少地经受着向“死”而生的痛苦与挣扎:这是《光明行》隐在的伦理学和社会学意义所在。
此外,我们在小说中还能强烈感受到作者对病态社会中“道德沦丧”的深刻焦虑和批判性思考,以及重塑道德和重建传统文化的希冀。在社会前进的转型时期,在金钱的侵蚀下,“道德沦丧”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因为在前现代与现代交错的中国,现代新秩序新道德尚未真正建立,而旧秩序旧道德却日益崩毁,道德标准混乱,人们行为活动因失去了可遵循的规范准则而花样百出、美丑并行,特别是陈腐的旧观念旧秩序(如男权、官本位等)却通过新形式造成了各种日常行为、活动中的扭曲和丑陋,更使人难以接受、不可相信和无所适从,以致造成道德虚空。借用李泽厚的术语来说就是,“以个体自由为基础的现代“社会性道德”(“外王”)无限膨胀,又尚未能落实在法律上,特权行为可以任意作为,这种畸形的“社会性道德”压制甚至摧毁了某些“宗教性道德”。宗教性道德(“內圣”)强调情理结构,包含了中国人对宇宙自然、家园乡土、父母夫妻、兄弟朋友、师长同学以及文化传统的某种道德和超道德的情感认同和精神皈依,它可以经由转化性创造,而成为个体对生活意义和人生境界的追求,它可以是宗教、哲学、诗、艺术。”②在畸形的社会性道德的强力之下,人们一方面放弃了伦理学传统所非常重视的个体修养,正如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要么不具备高等教育的文化艺术素养,要么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擦拭”心灯、修身养性的自我要求;另一方面,也放弃了对文化传统的情感认同和精神皈依,“文化”的内涵被抽空,变成牟利的幌子,成为象征性的符号,正如诗集变成引火用的材料,千年傩戏变成“文化产业园”的摆设——这自然也关涉到国家政府层面如何对文化进行反思和建设的问题。
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文化传统的颓败与衰亡是致命的,如果不从根底上保护和振兴传统文化,我们会因失去灵魂的守护神而陷入无家可归的黑暗境地。在小说开头和结束部分,作者两次重复“傩戏就是以前瓦庄人心里的电”这句话,并刻意地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在雪花的映衬下,她手中那只小小的灯泡,在她心里越来越亮”,暗示了在现代语境中重建文化传统、复活人性的意愿和希望;而刘灯红最终抱着装有傩戏脸子的木箱回归瓦庄,在灯下凝神擦拭灯泡的安定与庄重,似乎为无数精神漂泊的“城市异乡人”远离黑暗、走向光明指明了救赎之可能。之所以说“希望”和“可能”,是因为在我看来,拆庙容易建庙难,要在被金钱风暴洗礼之后的大地上复活人性、重塑道德、重建文化传统,无疑是任重而道远的历程,正如章向阳、赵晓星这样的“对压迫者和压迫以血还血”的悲剧,不只是小说中的一次虚构和终结,更可能在此前和此后的现实中一再重演,无论如何,我们只能向着心中的光明一路前进:这是小说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小说的余味所在,我想。
不可否认,历史向来在悲剧中前行,而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又非预言家,他只是存在的探究者。作为曾经的诗人,余同友比一般的小说家更懂得如何在现实与诗意之间保持平衡。就《光明行》来看,他没有盲从于城市诱惑和先锋技法,而是始终扎根于最有体验的“历史的乡村”和“乡村的历史”,从而有效地实现了乡村经验的拓展与新建,不仅表现出较为成熟的宏大叙事与个体叙事相融合的叙事风格,更在当代“乡下人进城”的文学谱系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新乡村传奇”。如果说还有所不满的话,我以为主要是:快节奏的故事在引人入胜的同时,也部分消解了小说内部(语言、结构、细节等)的情感空间和思想张力;“入乎现实之内”有余,“出乎现实之外”不足,小说批判的有效性和尖锐性较为有限;叶冬雨、黄金宝等次要人物,存在形象扁平化、精神同质化的倾向等等。如何讲述中国故事而又不被故事“绑架”,像布洛赫那样“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又如何超越时代精神(如大众媒体)的束缚和小说以往的经验,彰显出复杂性、延续性的“小说的精神”,恐怕是需要余同友等中国当代作家们深思熟虑的关键问题。我们有理由更有信心,对余同友这样年轻的“70后”作家们寄予厚望!
注释:
①余同友:《乡村仍然需要守望——短篇小说〈转世〉创作谈》,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c77e410102uymh.html
②李泽厚:《回应桑德尔及其他》,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15页。
(作者单位: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