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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与老树

2015-11-17濡春

唐山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墩子烟袋弹弓

濡春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由一节一节车厢拼成的火车,像一个不停低沉咆哮着的钢铁怪物飞速地驶来,在这个座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子处停顿了一小会儿,又咆哮着驶去了……

下了火车,考上大学的我终于回到老家,回到了这个环境秀美却贫困落后的村子。深吸一口清澈的空气,感受着呼吸的顺畅,舒服的我全身都微微地颤了颤,推了推眼镜,向村里走去。我对村子里的人并没有多少感情,他们都是那样的苍白、冷漠,所以被我忘却,连名字都不记得。当记忆锁定在村子一角的那棵老树和坐在老树下缓缓地抽着烟袋的苍老人影上时,我的眼眶会微微湿润,我还记得托着烟袋的老人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暖笑容,还记得年幼的我围着戴着草帽的老人蹦蹦跳跳、欢声笑语。

我从村口低着头沉默着一直走到村后,走到山脚下,望着那块略有些突兀的插在一片绿草中的墓碑,墓碑上歪七扭八的刻着两个字“老赵”。沉默片刻后,从背包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云南烟草和我的成绩单,轻轻地放在墓碑下,然后转身对着村口狂奔而去,边跑边抹着泪水。

我不知道老赵的真名,只是听别人都“老赵,老赵”叫了这么多年,叫惯了也没有问过他的真名,后来问过村子里的人,结果被问的人大多是不屑一顾地答道:“谁知道呢,爱叫什么叫什么,管他呢。”使我对这里的人的厌恶又重了几分。

记得我七岁的时候,拿着弹弓到处跑着玩,一次跑到了山脚,发现有一只麻雀正站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树枝上,而一个留着半白板寸头发的皮肤黝黑的老汉正坐在树下一根突出地面的树根上缓缓地抽着烟袋。我也没太在意老汉,注意力全集中在树枝上怡然自得全然不知即来危险的麻雀上,我踮着脚尖慢慢地走到树下,拉开弹弓,“嗖”“啪”,石子打到了树枝上,惊飞了麻雀,我懊恼地跺跺脚。这时传来了“哈哈”的朗笑声,树下的老汉在粗壮的树干上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白色马褂走到我身边,从后裤腰掏出一个颜色略显灰暗,明显质量不怎么样的木质弹弓,对我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我刚才打到的树枝,然后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捡起一个形状并不怎么规则的石子,拉开弹弓“嗖”“啪”,居然击中了我刚才击中的树枝,而且位置分毫不差。我重新看了看眼前的老汉,并不高大的身材显得有些单薄,黝黑的皮肤和白色的马褂搭配起来显得有些古怪,黝黑而且因干噪而有些细小裂痕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眯眯的细细的眼睛中闪烁着睿智而富有生气的光芒,目光如鹰般锐利。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直视着老汉的眼睛,让我愈发地感觉到老汉澎湃的生命力,真是对“老当益壮”最好的诠释。我手指点着下嘴唇,稚嫩的声音问道:“你是谁?”老汉笑容又浓郁了几分,刚欲开口。“老赵,老赵”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不一会儿,隔壁的李二叔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老汉说“老赵,村主任叫你呢,快去。”老汉抬起头,和煦的笑脸很快阴沉了下去,就像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立刻变得乌云密布。“嗯,知道了。”老汉沉闷地应了一声,把手里的弹弓扔给了我,双手背在身后,攥着看起来沉重的黄铜烟袋挺了挺胸,直着腰板跟着李二叔走了。剩下了不知所措的我站在盘根错节的老树下,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弹弓,“原来他叫老赵”,把两把弹弓一起别进后裤腰,若有所思地慢慢向家走去。

后来八岁的我上了村里自己办的小学,一个学校就一个班,二三十个孩子,在这么个穷乡僻壤能有学上就很不错了,校长兼老师是个梳着中分头戴着圆眼镜的瘦子,姓何,说话文绉绉的一股酸气,我们当面管他叫何老师,背地里叫他“何傻子”。

二年级时我跟我们班上另一个外号叫“墩子”的胖小子为了抢一块橡皮打了起来,别看“墩子”肥头大耳的,有道是身大力不亏,我争他不过,就一把抢过橡皮扭头就跑,“墩子”气急败坏地跟我屁股后面追。我又瘦又轻,跑起来就像兔子,“墩子”根本追不上我,但是又舍不得橡皮,咬着牙猛追,跑了一会儿我居然有点喘,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墩子”一身肥肉抖上抖下的,两条短粗的腿快速的交替着,身后弥漫着尘土,颇有一股猛虎下山的气势。我心里着急,怕他真追上来,橡皮没了不说恐怕还要挨打。回过头了突然发现前面一棵老树,树根上坐着一个穿白色马褂的人,定神一看,那不正是老赵嘛。我灵机一动,冲到老赵身前,大喊一声“嘿,老赵”,同时冲着老赵挤眉弄眼。老赵先是一愣,然后抬头看到了后面面目狰狞,正冲这里飞奔而来的“墩子”,旋即心领神会,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脸色一变,抬头对着追来的“墩子”摆出了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墩子”不认识老赵,一看我有“家长”护着,也有点怵,声音细小的跟蚊子似的“爷爷,那个……”,话还没说完,老赵面色更加阴沉,“嗯?”粗重有力的哼道,吓得“墩子”掉头就跑,比追我时还敏捷,一溜烟就没了。他一走,我和老赵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老树之下,一老一少,其乐融融。我心里感激老赵,便和他攀谈起来,自此成了忘年交。

老赵总喜欢坐在村角老树下突出的树根上抽烟袋,谁想找他没在家,不用问,肯定在村角老树下。有一次我跟老赵一起坐在老树下聊天,我一边拿着捡的断树枝在地上划一边随口问道:“老赵,为什么你非要在这棵树下抽烟袋休息啊?”

“这棵树是我栽的啊,在我只有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要上山打柴,给家里烧火,这里是村角,也是山脚,是村子和山的分界,我每天打柴都要经过这里。有一次不经意间我在这里种下了这棵树,本来也没打算能活,当时根本没在意,可后来这树居然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很小很小的一棵小树。有一次我注意到它,临时起意想养养玩玩,就每天给它浇水,它长得歪了我就给他修剪,这一养就是八年,八年时间它已经是一棵小树了,跟我一样高了。嘿嘿”老赵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后来人们在山中发现了棒槌,好多好多。”老赵脸上的幸福逐渐收敛。

“棒槌是啥?”我一头雾水。

“棒槌就是人参。咱村靠着的山里发现了好多棒槌,有往城里跑的人知道这玩意值钱,就高价收,咱村里的人都穷惯了,谁见过那么多钱,都一窝蜂似的上山挖棒槌,我也在其中的行列,每天没早没晚的上山,跟别人比着早起,抢着上山,再没理过这棵树。挖参一挖就是三年,几乎挖光了这座山上的参,也挖的每家每户都有了矛盾,大家都不怎么来往了。”不知不觉间老赵脸上的幸福已经黯淡下去了。

“那这棵树呢?”我抬头看着树枝间的阳光,若有所思的问老赵。

“树长大了不少,但是也长歪了不少,无奈我一直没管它,等回过头来想修剪已经来不及了。参挖没了,我用挖参的钱盖了间房,家里头又没什么钱了,我身子壮实,在家里种地,勉强能养活家里人。”老赵一边吸着烟袋一边闭着眼睛,好像是享受烟草的香气又好像进入了回忆。

“然后你就一直种地了?没干点别的?树呢?”我看着老赵,试探地问着。

“是啊,我一直在家种地,后来爹没了,没留下什么,就把这黄铜烟袋锅子留给我了,娘伤心,没些日子也跟着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也没人陪我,所以除了种地就是有空了来这颗大树底下抽烟袋。这棵树一直陪着我,我长大了,它也陪着我长大,我老了,它也陪着我老了,这么多年了,就只有它一直陪着我啊。”老赵用干枯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同样干枯粗糙的树皮,意味深长地说着。

“那你就没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的?”我看着夕阳下伴着这么多年伴着老赵的老树,随口的问道。

老赵罕见的沉默了,半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袋,缓缓的张开嘴,从跟烟袋相同颜色的斑驳牙齿缝中吐出一口白烟,望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深沉地对我说:“日头落下来了,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家吧。”旋即站起身来,驼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从随意中缓过神来,模糊间意识到了什么,识趣的没有再继续跟上去追问,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听隔壁李二叔说,老赵正值壮年的时候从村角那棵老树下救了一个昏迷的年轻女子,听她自己说叫翠儿,是从山那边逃荒过来的。李二叔描述那个女子,长得非常标致,性格乖巧而且温柔,又干的了活,真是人见人爱。我知道李二叔没有说谎,因为在他说时的表情,真可谓是垂涎三尺,而我看到他这幅表情也只是皱了皱眉。据李二叔说,后来翠儿为了报答老赵的救命之恩就嫁给了老赵,老赵也很高兴,白捡了个漂亮媳妇,后来他们生活得有声有色。说到这里李二叔的表情虽然掩饰得很好,但还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股嫉妒,我在心中对李二叔愈发的鄙视和厌恶。“那现在翠儿人呢?”我继续追问。“后来翠儿怀孕了,老赵都快高兴疯了,可殊不知乐极生悲啊呵呵,翠儿后来难产,连人带孩子一起没了。埋了翠儿后第二天老赵本来的那一头黑发就半白了,人也像是老了许多,整天闷闷不乐的,就知道跑那棵老树底下抽烟。”李二叔嘴角微翘,眉梢微挑的说道,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意思,他语气中的幸灾乐祸,也是掩饰不住的,任谁都能听出来。

我再次见到老赵已经是三天之后,老赵依旧坐在那棵老树下抽着烟袋,我坐到他身边,并没有开口说话,两人像提前说好般默契地沉默着。时间慢慢地流过,某一刻,老赵侧头看了我一眼,把头又转了回去说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就把李二叔跟我说的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我语速很慢,说了许久,等我说完,偏头却见老赵已泪流满面,一条条清澈的老泪纵横在老赵黝黑粗糙如老树皮一般干燥的脸上。我静静的不说话,我觉得我不应该说话。片刻,老赵止住了泪水,布满褶皱的眼眶周围有些发红。他深吸了一口烟袋,缓缓吐出后,哽咽的说:“没关系,没关系,还有这棵老树,还有它陪着我,陪着我长大陪着我老去,他不会走也不会变,没关系。”片刻后他又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娃啊,好好念书,上大学,将来别在这穷地方窝一辈子,跟我似的种一辈子地,去城里,那里精彩。”“嗯,等我考上大学,回来把成绩单拿给你看!”我对他说的话并没有太在意,随口答道。“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跟他一样一辈子守着一棵树吧。”我心里这么想着。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赵是在那年我高一放暑假,我在城里上高中,没有时间回来看望老赵,所以偷暑假的闲回来看看。我是坐火车回来的,我去城里上学后不知何时蜿蜒的铁轨已经穿越了深山架到了村外,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我还单纯的认为这可以方便我回来看望老赵。回到村子后我就发现,村里人好像都不种地了,都去山上伐木了,经常看到一两人扛着木头走来走去或者有满载木头的卡车从山上开下来。我惊讶于村里的变化,于是找到正在吆喝着一帮青年搬木头的李二叔询问,他不耐烦的随意嚷嚷着“铁路开通了,咱村山上的木头卖到城里值钱,现在家家户户都靠伐木发家致富呢,你别烦我了,没看我这儿还有正事呢么,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我看他不耐烦的样子也懒得继续问他了,径直去了老赵家里,他没在家,我一愣,旋即明白了,他一定在村角那棵老树底下坐着抽烟袋呢,我冲着村角跑去。到了村角的我傻了眼了,村角那棵盘根错节,碧绿繁茂的老树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一个树墩了,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大爷正坐在那光秃秃的树墩上,手托着一个黄铜烟袋。我表情呆滞的走到跟前,发现树墩表面颇为光滑,肯定是被锯掉了。而那骨瘦如柴的老者不老赵又会是谁,我仔细一大量,现在的老赵,皮肤依旧黝黑,但无处不透着一股苍老的气息,脸上的皱纹横生,干枯的与老树皮再无分别,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人的脸可以这么的沧桑,老赵的眼睛再无一点生气,目光再也不像往日犀利而炯炯有神,而是显得空洞,呆滞,直直地看着前方。老赵眉宇之间透着一丝死气,如果不是略有起伏的马褂中的胸膛,恐怕这就是一具,死尸。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轻地喊了喊“老赵,老赵?”,老赵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转移,只是伸出干枯瘦弱如枯树枝般的手臂,举起黄铜烟袋,像机器一样的插入嘴中,那手臂给人的感觉就像轻轻一捏就会化为碎片或者粉末。他目光依然呆滞的直视着前方,并没有理我,我又叫了他几声,他还是不理睬我,仿佛身边并没有我这个人,只是自顾自己的抽着烟。我想也许明天他会好一些吧,无奈的转身离去了,即将进入村子深处时不死心的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希望他刚才只是在逗我玩,可我见到的只是他继续在那里呆呆发愣,我只好离去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他的死讯,我急忙赶了过去,他在那棵老树,不,是在那个光秃秃的树墩上驾鹤西去了,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样呆滞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没人愿意去触碰他的尸体,怕沾上什么厄运恶灵,我冷冷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冲上前去收了他的尸体。后来我把他埋在了村角那个树墩的旁边,用山上的石头给他立了块碑,用小石头极不顺手的刻上了歪七扭八的老赵两个字。其实我对他的死并不惊讶,那棵老树从来不离不变的陪着他,也只有这棵老树一直陪着他,陪他长大,陪他老去,也许他认为现在他应该陪着老树去另一个世界了,我想着。村子依旧平静着,人们依旧那么生活,每天忙着上山砍树,没有人会记得甚至想起那个总在村角老树下突出的树根上坐着抽着黄铜烟袋的马褂老人,还有他那饱含生气的双眼和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是的,不管谁走了,这个世界,人们的生活依然按照某种固定的节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上演着各种精彩或者暗淡。我甩甩头甩出挥之不去的思绪,一边加快去火车站的脚步一边在心中暗自决定着: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村子,除了每年老赵的忌日。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由一节一节车厢拼成的火车像一个不停低沉咆哮着的钢铁怪物飞速的驶来,在这个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村子处顿了一小会儿,又咆哮着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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