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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里的月

2015-11-17邹严

椰城 2015年11期
关键词: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宇宙

■邹严

《春江花月夜》里的月

■邹严

古代文学中人以诗传者,有两人为其中翘楚,一个是在《代悲白头翁》里感叹年年岁岁,花是人非的刘希夷,一个是凭借《春江花月夜》一诗而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张若虚。

这两人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他们的笔致均是淡雅忧伤的,如轻烟,如晓雾,如断之不绝的叹息,一个感叹风物依旧而人生易老,一个感叹江月长明而生命短暂。但他们亦有不同,对生命意识的开拓和对宇宙和谐的感触,他们有着很大的区别,如果说刘希夷是在灼灼桃花下拈花叹惋的少年,那么张若虚就是在清冷月夜里凭栏独立的哲学家。

他在《春江花月夜》里,描绘了一幅惊人美丽的图画。

这幅画从远至近,从昔至今,天上地下无所不有,以碧海、雪潮、清波、湍流、绿汀、白沙、浦、沉潭、潇湘、碣石作为背景,以青天、碧空、轻霰、淡霜、浮云、高楼、珠帘、木砧、游鱼、归雁、海雾为主要描摹对象,这些意象无不美而朦胧,让人想起莫奈和毕沙罗的印象画,恍恍惚惚,飘渺如烟,让人萌生出一点美的意识,但连这意识都是无名的,飘忽的,无法尽言其善其美,因为真正好的诗歌,其精妙之处总是难以用言语表达。

这幅画面好比单反照出来的图画,光与影有着无比和谐的旋律,月色仿佛在湖面上舒展地弹着琴,大地辽阔,是它的琴身,湖水波荡,是它的琴弦,这情景柔和得如同梦境里的呓语,整个基调都是神秘而温柔的,而这诗歌上艺术的加工,又远比一个照相机的记录来得亲切,来得自然,来得引人遐思。

这首诗的思想如同整个画面,流动不尽,绵绵不绝。波德莱尔曾提出:“想象是真实的王后。”在这首诗里,尽管诗人用的许多意象都是真实可触的,但仍让人感受到虚无的美感,那天色,那明月,那花林,那水波,都如诗中的相思,尽管事物是具体的,其发端倒来自于想象。

英国诗人彭斯写:“苍白的月光在苍白的浪花后边沉落,时光同我一起消逝,啊……”布莱克写:“月亮吮吸着露水,鱼儿在浪尖上欢跃。”两人均对月亮极尽赞美,无论是苍白的月光,还是轻快的月色,在他们的笔下,都是一个至美的意象,值得当作自身的寄托或细致描摹的对象。在他们的诗歌里,月不仅仅是月,而是一种人文情怀的表达,一种自我意识的认同,一种天与人之间的无声的对话。

在《春江花月夜》里,张若虚同样地触及了这种意识。

闻一多认为,《春江花月夜》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也正基于张若虚对这种意识的表达,张若虚对生命和宇宙之间关系的把握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在此之前,人们对宇宙和自我关系的解读常常是二元对立的,他们认为,在永恒的宇宙面前,任何生命都是瞬生瞬灭的,渺小得如一粒微尘,而唯有天地日月,亘古永恒地存在着,高绝寂绝。

人们对时间仓促短迫的感触由来已久,《仁王经》里道:“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就是说生命之刹那,而在古人的思想中,天意从来高难问,决定众生的,唯有不可解释的命运。他们唯一的抗争,就是提出人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宇宙无知无识,能够体会到它的高远的,反而是在宇宙面前弱小卑微的人。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人必然有死生寂灭,但生命能够折射出来的大光辉,却足以令宇宙歆羡不已。

张若虚的感触恰好在人的这种自我感知上更进一步,提升到一个人与宇宙同在的层次,从他而始,生命不再与宇宙对立,而成为融化入宇宙的一份子,从此与永恒一同“永恒”下去。他将宇宙化为具象的春江花月夜,宇宙由此而诗意化,他对月的描绘,深刻地折射出他这种人与宇宙、与美同在的思想。

“海上明月共潮生”,这时的月还是宇宙中的月,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日出则隐,日落则升,当它从弥漫的春潮之中升起来的时候,清光流泻,精华难掩,此刻的月之美,还全然是一种天造地设的自然之美,其伟大之处仅在于造物者的神奇,此刻它只是一个审美意识中的奇迹,而非美的本身。

但诗人赋予月亮极丰富的意蕴,以至于让这光芒在整个文学史上都粲然生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将月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月亮仿佛成为了时空的代言者,诗人的目光从整个春夜之月的画面延伸到漫无穷尽的时空。他写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表达像极了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一扫刘希夷悲怆哀戚的气象,而将整个基调上升到一种壮阔之美,在诗中,月亮如此坦然地与世人万物照胆明心,它万古长明,但仍是蔼然的,亲切的,并不以自己的长明不灭而沾沾自喜。

当然我们都知道月是无意识的存在,但在这首诗里,月显然被赋予了一种意识性的蕴意,显露出了难得的温情,诗中的月播撒下漫天的清辉,万物无不沉浸在它的触抚之中,如此地高洁而亲近,月不再是高悬苍穹,无悲无喜的死物,而摇身一变成为了美的亲历人和见证者。

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曾画过一幅名为《月夜》的名画,画的基调是银灰色的,表现出月光笼罩下的夏夜独特的静谧恬静。画上有参天的菩提树,盛放的蔷薇花,睡莲洁如白雪,菖蒲绿如沉碧,整个画面寂静无声,一张寂寂长椅上,独倚着白衣少女,神色柔和,正沉浸在沉思之中,如水月光拂过她,体现出无比的温柔和宁静。

这《月夜》的静,可与《春江花月夜》的静相类比,却又有着境界上的不同。两者同是月夜,但前者止步于人类自我的意识沉醉,后者则一洗狭隘的人类意识,将整个基调上升到茫茫无尽的宇宙,将宇宙的恢弘和人的渺小相对比,从而建构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

前者美而局促狭窄,后者美而清丽壮阔。

《春江花月夜》里,将画面从一个温情的月夜放大到漫无边际的永恒,人处其中,渺小如沧海一粟,不免油然而生寂寞无依之感。所以哲人们常常感慨说,人生天地间,就如那远行客一般,一切事物都不过是梦幻空花,镜花水月,何劳捕捉?那些过往今昔,在时空中飘舞着,交错着,宇宙恢弘壮阔,那种无穷无尽的苍茫,是美丽的,也是死寂的。人生而有识,却存活于无知无识的宇宙之中,有意识的生命和无意识的时空相互碰撞,于这一瞬间的交汇之中绽放出大光辉。

而那些曾在这种交汇中绽放光辉的人、事、物,融入了宇宙这一本体,终将不朽。而《春江花月夜》的不朽之处,就是将这种光辉宣之笔下,阐发得淋漓尽致,遂成绝唱。

说来可叹,有人感叹现代的科学毁了人类的想象力,此言未免夸张,但随着现代科学的进步,我们的确越来越丧失了浪漫的精神,自《西游记》到达中国式浪漫情怀的巅峰之后,人们的想象力几乎是一个大倒退,到达了贫乏苍白的地步,这不能不让人叹惋。

科学告诉我们,月亮上是荒芜苍凉的,唯有漫漫飞沙,毫无美感可言,而古时的月,于那时的人,是望舒,是广寒宫,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古人遥望明月的时候,神思飞扬,有着无穷的遐想,而在现代,连幼童也知道月亮上没有嫦娥,没有桂树,更没有年复一年伐着月桂的吴刚。

科学一度想要毁灭神话,但人非机器,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精确然而苍白的人生,人有时候非常需要梦境。

所以人们推崇古人笔下的月亮,那是神话里的月亮,温情、美丽、纯真,还带着淡淡的忧郁和不成体系的哲思,它照着过去,也照着今时;它照着落花,也照着相思;它领着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逢,在生命叩问宇宙的对话中始终保持着渊默神秘的微笑。

诗人有幸,在澄澈的月夜与永恒邂逅,长空、明月、天与地融为一体的轮廓……一切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眼前交错,“无限”第一次近在眼前,让他完全忘却自我的意识,他不再是张若虚,而化为了这一刻的春江花月夜。那时春潮澎湃,江心波荡,明月升了起来,鱼龙嬉戏起来,天上地下一片晶明,不知天耶水耶,月耶星耶,唯有满船清梦,浮漾星河。这样一幅幽美的画面,一定存在于宇宙的某个角落,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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