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 歌

◇◆ 华 清

挽 歌

◇◆ 华 清

献 诗

晚于爱当和伊娃，也晚于我年轻时爱吵架

年老时相濡以沫的双亲，他们是一对

传说中的鱼，深陷时光的泥淖

或因飞逝而留下的涸辙。而我的水尚多

此刻我在太平洋的上空，思念他们

晚于史诗，晚于十九世纪的传奇

暴风雨处于身体的下方，此刻的飞行让我想起

终有一天我将仰面安息，承受暴晒的阳光

回忆永世风雨的苍茫，让波涛漫过白云

就像一头扎进星球另一端的

臆想

然而那个时候，它

依然会像

坠毁的残片，隐隐漂浮于来生的水面

标识着渐及断线的沉沦、沉寂

以及终无问津的搜寻

致一九七六

一月，他丢失的魂魄游荡在乡村的土路上

原野上响起了陌生而悲伤的乐曲

二月里，家中刮过一场龙卷风

年轻女教师的到来，让母亲

在挨了一记父亲的耳光之后放声大哭

到了四月，令人惊惧的口号声让他常向北眺望

疑惑那抑扬顿挫的广播究竟来自何处

六月，在小河游泳的他目睹了两具尸体

一具是夭折的童年，腐烂后被装进一只塑料袋子

一具是女教师的幻象，赤身裸体

躺在铁路桥下的涵洞里

后来他知道，这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噩梦

九月里，在田野为公社割草的他

镰刀从水中钩起了一只骷髅，随着他

一声惊悚的尖叫，天空里哀乐再次响起

转眼到了十月

他的眼疾终于痊愈，一场群殴之后

他突然不明不白，被告知了胜利，敲锣打鼓

参加游行。那时他知道，自己作为人民的

一员，会有必将胜利的一生

夕 阳—— 致父亲

我站在夕阳中看这壮观的落幕

归来的，奔忙的，赴约的，此刻都

变得旷远、模糊。一个时代结束了

一幕戏剧已临近结束

一生中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刻？他亲眼看着

多少次这样的落幕

作为存在的目击者，众多亡灵的

未亡者，他从不软弱，从不言败

这个永世的主角，多少次喧宾夺主

将那些落幕的悲剧英雄一一送别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喃喃自语

不，是黄昏的落日喃喃自语

语言对他而言，已属奢侈，仿佛这

余晖对世界的涂金与装饰

显得隆重、悲情，但有些多余

冬 夜

在黑暗的冬夜，我的心返回了西伯利亚

我将忍受那黑暗的空无

与致盲的白雪。亲爱的，我像赤手空拳的

自由，和饥寒交迫的信徒

攥紧了取暖的稻草

在给我一生的远方写信

这封写不完的信！如冬夜一样长

与寒冷和绝望一样白，如火

如我灵魂的灯油和火焰一样燃烧

直到燃成毕剥作响后的灰烬。亲爱的

我不会死，西伯利亚不会死，除非——

你用沉默和遗弃

将我埋葬在这里

枯 坐

他梦见自己身体里的水

在减少。这种干枯是一个过程

现在他还有水，只是坐着，水并不发出哗然的响声

他更静下来，终于听见耳边有轰响的声音

那是血液在流动，经过日渐狭窄的上游

像黄河上的壶口瀑布

他看见时光的沙漏在一秒秒流逝

尘埃在空气中迅速变大

光线弱下来，但也发出奇怪的沙沙声

他听见了塌陷无声的

巨响，以及更深的静寂。他望见时针的骨牌

正一步步接近跳水的悬崖

他仍然坐着，坐了好大一会儿

他看见自己的一半慢慢倒了下去

但另一半晃了晃，最终又慢慢站起

（选自《人民文学》2015年1期 责任编辑 朱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