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墨
2015-11-17彭昕
彭昕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老旧的四合院里。听奶奶说祖上靠贩卖洋纱发家,颇有些积蓄,所以在清末修起了这个规模不小的院子。四合院当中有一个天井,抬头可以望见四四方方的天空。地面铺着的石板因潮湿而爬满青苔。爷爷在上面砌了个小小的花台,种些好活的兰草,一到花开的季节,花香就从窗棂飘进屋来。
我天生敏感而且孤僻。我没什么朋友,也很少和父母说话。他们除了问起我的学习,也找不到更多话题。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一个人看书,画画。我觉得我把自己关在了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即使是伤心了,也只会躲在夜里默默流泪。
除了天井,刚进四合院大门有一个大的庭院。东边是一棵粗壮的桂花树,和这个院子同样老了。褐色树干上的树皮皲裂开来,浓密的树冠在高处展开像一把巨伞。它肥大的树根裸露了一部分在地面,而这里就成了小母鸡的乐园。它终究逃不过养肥了被杀掉的命运,而它在生的时候很快乐。暖和的阳光照着的时候,它扑扑翅膀,在树根之间刨一个土坑。
我有时候在离它很近的地方看着它,而它也不跑开。
我不快乐,我很孤独。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它很多时候并不理会我,偶尔也狡猾地朝我眨一眨眼睛。也许是我的错觉。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在院子里的大鱼缸旁边玩。鱼缸是一整块坚硬的石头凿成的,上面爬满青苔。蜗牛在鱼缸壁上缓慢地蠕动,并且留下一道道银白的湿痕。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亮初升,斑驳的树影轻轻晃动,投射出一个破碎的迷离的世界。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发现鱼缸上蹲着一只猫。它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好像是从虚空里生出来的。它有夜一般漆黑的毛,两只妖异的墨绿色的眼睛宛如宝石。我伸手去摸它,它本能地挪了下身子,并没逃离。我很好奇它要做什么,却见它俯下身紧盯着鱼缸里的游鱼。等瞅准了一条游上水面的鱼,飞快地伸出前爪一捞,有鱼就飞起来,在空中形成一条银白色的弧线落到地上。猫轻轻一跳,它按住鱼咬嚼起来。很快我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道:“真好吃呀!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了!”
我吓了一跳,四下无人,那么应该是这只猫发出的声音了。
爸爸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有些生气:“你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屋去!”
我以为他看见猫偷鱼吃一定会大怒的。可是很奇怪他没有发现那只猫。猫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纵跳上了屋顶,消失在夜色中。
我家离学校有很长一段路。学校建在一个小山坡上。我每天去上学,都需要越过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溪,爬上一道几十米长的坡路。坡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我穿越的时候总是感到寂静,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天,我走出家门去上学。起初天气非常晴朗,但是不一会乌云从山的背后涌上了天空。我看见白茫茫的雨雾笼罩了远山。我拼命往前跑,但雨像一大群白鸟一样飞过来。哗啦啦的大雨追上了我,很快就把我全身淋湿了。风越刮越大,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向溪边跑去,只希望早点到学校的教室里。水已经涨上来,原先那座小小的独木桥被淹没在水下。我凭着记忆寻找那座独木桥。这时候发现那只黑猫居然一直在跟着我。它一忽而在我身后,一忽而又跑到我前面。它的身体在雨雾中变成一团迷蒙的黑影,雨水穿过它的头,胸腹和四肢,它好像并不存在。
我小心地伸出脚,试探桥所在的位置,但并没有踩到。猫发现我要过独木桥,在我旁边喵喵大叫起来,它的声音尖而细,仿佛是绷紧的弦。我脚下的水流非常湍急,而猫在旁边急得蹦了几下,我终于听见它是在说:不要踩独木桥,它可以背我过去。就这么一分神,我脚下一软,溪水把我向下游冲去,我哭喊起来,胡乱地挥着双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抓不到。这时候一个庞然大物把我从水里顶了起来,我停止了哭喊。是那只猫。它的身躯比平时大了十倍左右,就像一头老虎。它稳稳地驮着我向岸上游去。
回到岸上,我冷得全身发抖,到了学校,在老师家把衣服烘干。放学的时候,那只猫在溪边等着我,雨停了溪水仍然没有退。它背着我游了过去。
猫和我成了好朋友。它告诉我它是一只有法术的猫。而我给它取名叫阿墨。
我常常让它背着我上学。它跑起来像风一样轻快,在玉米地、溪水、松林之间穿梭。我上课,它就坐在屋脊上或窗台上。我的同学有些能看见它,他们还没接近它,它就一溜烟跑了。
我带阿墨到溪边去玩。我看见过它用尾巴钓鱼的情景:把长长的尾巴放到溪水里边,那些鱼游过来自动咬住尾巴。它把尾巴一甩鱼就被甩到岸上了。我捡一些柴禾生起火,把鱼串在棍子上“嗞嗞”地烤起来,一会烤鱼的香味就飘出来了,让人垂涎欲滴。等烤熟了再撒上点盐,阿墨和我咧开嘴吃,填饱肚子后我们会一直坐到天黑。阿墨开始习惯了吃烤熟的鱼,它笑起来“咪唔咪唔”的,和小孩子一样淘气。
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荷塘,我喜欢荷塘里常常飞过的白鸟。那时候我迷上了画画,把早餐钱省下来买了画笔。我在荷塘旁画画常常一坐就是半天,而阿墨也不停地在荷塘里抓鱼。
我住的房间是东厢房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还用隔板搭起一层阁楼,上面放陈年的家具。阿墨就住在阁楼上。一个夜晚它走到我的床前,咬着我的被角轻轻拉了几下。
“阿墨!”我从床上起来,跟着它走出了房间。淡淡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四周一片静谧。偶尔有一两声草虫的鸣叫。桂花树上歇息的小母鸡睁开了眼睛,朝我们看了几眼。
“阿墨,”我说,“它好像能看到你。”
“是啊,灵魂干净的生命能看见我的。”
“我们去哪?”我问。
“今天晚上荷塘那边会有紫色的雾,你不想看看吗?”
我跳到阿墨的背上,它轻轻一跃,跳出了院墙。月亮挂在树梢上,月光洒下来,地上像起了一层霜。它从这棵松树跳到那棵松树,松针尖尖的,绿绿的,在我眼前晃着。
我应该是在一个梦境里面吧:荷塘里升起一层薄薄的紫色的水雾,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泻在层层的荷叶和袅娜开着的荷花上面,水汽氤氲,宛如一幅童话里才有的图画。这情景带走了我最近心上的焦虑和忧愁。
我终于知道了,无论我把自然荷花临摹得多么逼真,也不如我心里真正喜欢着的东西。我的画应该有着我的理想,我的灵魂。
早上醒来的时候有点疲倦,全身软软的。我清晰地记得昨晚的事情,仿佛是真的发生过,又好像是我做了一个梦。
直到有一天,我的班主任来到家里找我父母。他对我爸爸说,我最近上课老是心不在焉,成绩下降很厉害。他还发现了我在课堂上偷偷画画。
“看看她心里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怪想法,”班主任笑了,“她把荷花和荷叶全部画成了紫色的!”然后他把收缴的画递给爸爸看。
班主任走了过后,爸爸捡起一根柴棍想打我,被妈妈用手死死按住了。过一会他搜出了我所有的画笔,颜料和画布,全部往炉子里一扔,我大脑里突然一片空白,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过了几分钟,我反应过来就往门外冲去。我不要再呆在这个家里了!
我听见妈妈好像在责怪爸爸,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跑起来,很快越过了小溪,向山坡上冲去。妈妈在后面追着,喊着我的名字,我回了一下头,没停下,冲进了松林里。
阿墨在那里等着我,我坐到它背上。它跑起来,带我去很远的山野里。
我们后来在路上停了下来。阿墨去溪流里捉鱼给我吃,我摇摇头说没有胃口。我对它说,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家了,我想和它在一起,永远在山野里游荡。
夜里我好像听见妈妈在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后来看见一些散落的火把,爸爸妈妈请了许多人来找我,他们都喊着我的名字。
“你应该回去,”阿墨对我说,“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
阿墨把我轻轻放到它背上,带我到了一个能让他们发现我的地方。爸爸妈妈后来没有打我,回到家后他们也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再提起今天的事。
我仍然和阿墨玩,只是不再画画。他们看不见它,不知道我和一只猫在一起。大人的灵魂不干净吗?
有一天奶奶生了很重的病,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后来家里人请来一个道士,他们相信他能把奶奶身上的邪魔驱走。我不喜欢家里乱糟糟一团,白天的时候就迟迟不归家。
阿墨这几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非常想念它。
那天放学回家很晚,天边一抹血红色的夕阳。我跑回家的时候,他们正在柴房里用斧头劈一张漆黑的红木板凳。可是我的心一下子被人掏空了:那张板凳忽而变成了阿墨,它的前爪被劈了下来,身子也被劈成了两半,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它宝石般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颤抖的身躯流露出剧烈的痛苦。
“你不再需要我了!”它用尽所有力气最后轻轻说。
只有夕阳仍然挂在山上像残留的血,如同泼墨的画。
我的晕血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墨,真的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轻微抑郁,长久地不说话。只喜欢静静看书,旧旧的书架上的老书都被我翻遍了。有一天我从《异闻录》这本书上找到了我要的答案。
传说上百年的板凳,会变成一只通灵的猫,夜晚的时候在阁楼上跑啊跑,在房梁上轻轻巧巧地腾挪跳跃。
在道士的指点下,家人劈开了那张上百年的板凳,阿墨从此魂飞魄散了,也不坠入轮回。
我麻木地生活下去。上高中的时候我按爸爸妈妈的想法读了理科,上大学的时候读了他们认为热门的计算机。我更加孤僻和敏感,不和同学过多交往。美丽的女孩子即使冷若冰山也会引来无数异性追求,而相貌一般的女孩的冷漠就招致了孤独。当别人都有了伴侣花前月下的时候,我沉溺于图书馆看各种小说。
一晃已经很久很久了,阿墨离开我整整十年。校园里也有许多流浪的猫,但都不是它。我想起它抓鱼的样子,想起它淘气的笑,想起它墨绿的凝望我的眼睛。
大学毕业后,父母托人为我介绍了男朋友。我以为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的,没有心跳的感觉,也没有什么甜蜜。好像是为了履行人生一个义务。我的男友和所有世俗的男人一样,有普通的容貌,一般的工作,有点点自私,不肯为女友付出所有。
父母希望我们结婚,然后在家的附近工作。快要结婚的一天晚上,我在房间里试洁白的婚纱,风从窗子里进来,吹动层层叠叠缀满珍珠的蕾丝纱裙,我望向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珠帘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的时候,我看到里面的我老了十年。鲜艳明媚的青春没有了,连心也跟着一块褪了色。
晚上睡得很不安稳,梦中有一只黑猫,它有夜一样漆黑的毛,妖异的墨绿色的眼睛,有些哀伤地望着我。像很多年前一样,它喵喵地叫着。我起初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后来我听懂了,它让我不要和不爱的人在一起。它的身体渐渐雾化成一团黑色的影子,最后消失了。
阿墨因为思念,拼尽了最后一丝残余的魂魄来见我。永远不会再在我的梦中出现了。
早上我收拾好行李,悄悄离开了小镇。我不知道父母和他发现后会是什么样子,可我已经不能回头。
阿墨没有离开我,我一直把它装在我心上。阿墨,我们走吧!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一个获得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