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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 稚

2015-11-17娓娓

红岩 2015年1期
关键词:花花娃娃爸爸

娓娓

林灵看着花花,她正裸着胸在试一件旗袍,她穿旗袍像穿T恤,皱成一团从头套下后再胡乱从大大敞开的低领处往胸部塞两团泡沫。花花33岁,即将举行的是她的第三次婚礼,新郎是给她做了快十年头发的发型师周强。至今待字闺中的林灵因此对花花深感钦佩。花花还特别把婚礼安排在晚上,按老重庆的风俗,头婚上午办婚礼,二婚下午办婚礼,花花就是要故意昭示天下自己是三婚。周强小她5岁,无婚史,周强寡居多年的母亲抵死反对,未遂,花花有了胜利者的骄傲,她的骄傲一定要炫耀。

花花穿好旗袍才开始坐下来由化妆师化妆,她笑眯眯地说,别化得太年轻,我不想装嫩。再说,我一装嫩老妖婆不就得逞了,我哪怕在精神上也不能输给她。林灵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隔壁男宾化妆室,示意周强和这边只有一墙之隔。花花继续大声嚷嚷,怕什么,周强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其实是帮他老妈洗脑,女人不能嫌自己老。不是我说你,林灵,你就活得太老气横秋了。也真奇怪哈,你这么老气横秋一个人怎么会得一个幼稚的病?

林灵真是恨不得扑上去把花花填胸的泡沫抓出来塞到她画得猩红的大嘴里。林灵本来也只是想想,但她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弄得笑出了声。她想起这是从医院拿到诊断书后自己第一次笑,意识到这点,她赶紧接着笑了几声,生怕笑会马上溜走似的。花花被她平白多出的笑声吓着了,赶紧问你没事吧。林灵摇摇头,她实在不想让喜气洋洋的花花担心。

“算正常吧,每月来一次,5天左右,量一般,不算多也不算少。”

单位组织一年一度的体检。每年体检,都会检查出一些不好的结果,越来越多的人就主动放弃体检。坚持参加体检的因而就有了勇敢和大义凛然的感觉。林灵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从不吃垃圾食品,多年坚持锻炼,对身体比较自信,每次体检医生也都会说真不错。但此次作妇科B超检查时医生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月经正常吗?月经量是不是特别少?

林灵老老实实回答。

医生用她大头针针尖一样明亮且坚定的眼睛盯着林灵,继续问,你的一般是什么概念?每次周期要用多少卫生巾?你确认卫生巾上不只是几滴血?

她的眼神和语气都透露出严重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弄得林灵心里怪怪的不舒服,可她的职业是医生,医生在医院说话犹如法官在法庭发言,掷地有声。她的不信任不会无厘头的,至少是基于她的职业敏感,于是林灵心里除了不舒服还有迷惑和担忧。

“日用两包,夜用一包,都是5条装的。只有刚刚开始和快结束时可以用滴计量,中间要用团或滩计量。”“嗯,那就有点奇怪了,你的子宫太小,从形状上看像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幼稚子宫。但你的月经又还正常。”“我每年都在体检,为什么以前没人说子宫有问题呢?”林灵觉得脑子突然失灵了。“只要月经正常,就没什么大问题。你如果不放心,哪天再去作个内分泌检查吧。”医生说完在检查结果一栏填上:子宫及附件未见异常。林灵问她为什么不填子宫小呢?她一楞,好像是林灵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继而,大头针钉好了就只剩下明晃晃的头了,温和的不只是眼神,她轻言细语地说,只是疑似幼稚子宫,你又没有其他症状,就不填了。

从医院出来,门口是连成一排的水果摊,林灵望着那些大个子的西瓜,哈密瓜,又看了看个子小些的梨,苹果,最后盯了盯个子更小的李子,长寿果,还是想不明白她的子宫到底是什么样子?鲜果旁边还有些蜜饯干果,杏干,梅干,葡萄干,莫名的恐惧是从视线转移到干果那一刻开始的。如果,如果我的子宫已经是一枚长满皱纹的干果,那我的身体真的是从最核心最本质开始未老先衰了。忧伤与绝望的气息从她的嘴,鼻,耳,喉,眼,四肢,一缕缕往外冒,却并不飘远,就紧紧围绕着她,越来越重。

林灵趁自己还有最后一点力气,立马转身重回医院,直奔内分泌科。跟那位敏感健谈的妇科女医生相比,内分泌科的男医生表情就像木头人,做彩超,查血,下达指令惜字如金。等林灵心急火燎把彩超和血液报告拿到递给他,眼巴巴等他解读,他看完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做脑部CT。脑部CT的结果要第二天才能拿到,林灵一夜无眠,煎熬到凌晨,觉得不找个通道发泄可能要疯掉,她在手机上写了一条短信:我得了一种叫幼稚的病。收件人一栏她下意识就点了贺戈,想想又觉不妥,删掉,又点,再删,纠结了许久,还是把贺戈删掉,点了花花。

拿到卵巢早衰子宫萎缩(重回幼稚)诊断书后,林灵把重庆大一点的医院跑了个遍,无数次的检查让她最终接受了事实,身体里的这两个重要器官确实已经提前衰老萎缩。想明白之后,几乎每个晚上,她独自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都能听到身体在发出沉重的叹息,而这声声叹息都与贺戈有关。她在想他会不会感到厌恶和嫌弃,像是被她欺骗了。

在林灵心头萦绕的男人贺戈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按惯例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他会呆在重庆。作为一个分支机构遍布全国的大型企业销售总监,他呆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都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林灵两个月只见他一次,平时几乎不联系,刚好那阵林灵试图按书上写的那样和他保持比别人更亲密的恋爱式关系,有事没事打打电话发发短信。贺戈平均两天打一次飞的穿梭不同的城市,不在天上就在会上,回的电话和短信就有了时差和温差,林灵很是无趣。他说他开的会和林灵平时在单位开的传达文件座谈思想类似散步休闲的会完全不一样,他那是打仗,实打实去抢地盘争市场,没有硝烟但同样疯狂和残酷的战争,必须全神贯注,若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可能几百上千万的资金哗啦啦就流到对手那边去了。他们是在床上聊到的这个话题,贺戈说到哗啦啦时把倚在他怀里的林灵当作了钢琴,十指有节奏地滑过她的背、颈,到右肩锁骨,变成了极轻柔的抚摸。林灵本有些绷着的心就随着身体一起软了下来,不再纠结电话短信的时差和温差,有时林灵也会猜想贺戈有可能在哪儿有老婆或女朋友,但她又不太相信,今年他春天时他说了过年要带她去他老家给老人上坟。

3年前的那个冬天,早晨醒来窗外还是乌黑一片,朝空中呼一口气,又看得出一点点白雾,林灵觉得又冷又饿,赶紧起床,胡乱地梳洗了一下,冲下楼直奔胖姐小面。胖姐一见到林灵即向里间煮面的老公朗声喊道,二两韭菜叶子七分软、少面多菜、少油多汤、微辣中麻,一个卤蛋,一边喊一边手脚麻利端上一杯温开水。林灵一年有300天以上的早餐在这里解决,胖姐对她的口味早已熟记在心。林灵也因这份熟记有了熨帖的暖意,在她心里,这里就像自己的半个家。林灵有时会想,如果胖姐再老一些,也许就会有妈妈的感觉。但奇怪的是,林灵明明知道,现实中的妈妈比胖姐年轻得多,尽管山高水远多年没见,以妈妈那超爱臭美的德行,估计现在看起来也不会比自己大多少。

林灵小学毕业那年夏天,妈妈坚持和爸爸离了婚,离婚前进行财产分割,那个年代家里也没什么财产,住的房子是从妈妈以前单位分的,后来房改缴了点钱买了。妈妈理所当然认为房子归她,她计划用房子换笔钱到深圳与情人相聚从此开始新生活。爸爸一向是没有主意的人,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妈妈说你先带林灵出去租个房子住,今后有钱再买新的,她说得很轻松,就像说一把椅子或者一张桌子。她提到林灵,爸爸平时总是半眯着的小眼睛突然瞪大了,瓮声瓮气地说,林灵是妹妹,怕还是跟你当妈的合适些。哎呀,林灵从小都是你照顾,她跟你亲。我除了怀她生她,其他哪样管过嘛。林灵,你肯定愿意跟爸爸对吧?妈妈笑眯眯地问林灵,林灵记忆中妈妈很少对自己笑,即便是期末考试后,把双百分成绩单交给她,她也是扫一眼淡淡说一句你还真遗传了我的智商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见林灵不吭声,妈妈又说,妈妈一个人到深圳去发展,人生地不熟,不知要吃多少苦,带着你确实不方便。你跟爸爸多好,什么也不会改变。林灵顺着妈妈的话问住的地方也不改变?还是住这里吗?听到林灵这句话爸爸眼睛发亮,妈妈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没料到仅仅12岁的女儿会在关键时刻提出如此有份量的问题。妈妈犹豫了大约半个小时决定把房子留给爸爸,但爸爸要分期付她十万元钱。妈妈说全是为了林灵才做这么大的牺牲。林灵却是再一次明白自己有多糟糕,糟糕得让妈妈厌恶之至,她跟自己说,妈妈为了不让我跟她在一起,多大的代价她都愿意付。如果房子是椅子桌子,我不过是脏了的毛巾抹布,我粘在桌椅上了,她情愿连桌椅一起扔掉。每每想起这一幕,林灵就会六神无主般抓紧自己的头发使劲往外逮。妈妈离婚后就去了深圳,开始那几年偶尔还回重庆会给林灵带些漂亮的衣服,林灵一直怀疑是她自己穿了不要的旧衣服。短暂的见面时间,妈妈除了批评林灵发型服装的土气就是炫耀她的发型、妆容、名牌包包、首饰,有时也会提及她换来换去的男朋友。最近好几年没音信,林灵本以为有关妈妈的一切都已经淡忘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胖姐小面开业,林灵第一次见到笑眯眯的胖姐,才明白一切都在,包括渴望,一直安安静静呆在内心的一个角落里。

这个早晨的前半部分和所有的早晨没什么两样,林灵一边吃面一边虚拟心目中的母爱,吃完面再把卤蛋的蛋白吃掉,蛋黄用面巾纸包好带回家给娃娃。娃娃是一只5岁的土狗,学名中华田园犬,从出生就与林灵朝夕相伴,娃娃和林灵的关系要追溯到它爷爷那时候。父母离婚后,爸爸抱了一只狗狗回家,说家里少了一个人,添一只比人更忠诚的狗补上,家就还是个家。爸爸叫林灵给狗狗取名字,林灵看它见谁都讨好卖乖摇尾巴,一副比自己更可怜的样子,就说叫它娃娃吧。爸爸开始不同意,认为公狗叫娃娃不合适,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依了林灵。林灵不仅把它叫娃娃,后来把它的儿子、孙女也都叫娃娃。爸爸嫌母狗麻烦,只养公狗。娃娃三四岁开始发情,肚子下面成天掉一根红香肠,一向好脾气的它把家里的沙发窗帘咬得稀烂,爸爸凶它打它都不管用,就时不时带它到外面交配,也不知道交配了多少次,在它8岁那年,红香肠已经不怎么往外掉了,爸爸抱回了它的儿子。那时林灵叫它们大娃娃和小娃娃。小娃娃两岁多时大娃娃有一天不知道在外面偷吃了什么回家呕吐抽搐。爸爸拿了一块肥皂切成片放到钢盆里,加上半盆水,端到灶上煮沸,准备给它灌肠洗胃,结果冒着泡沫看起很混浊的肥皂水刚从灶上端下来,它就断了气。已经是大姑娘的林灵第一次目睹鲜活的生命在眼皮底下变成僵尸,忍不住浑身发抖。爸爸叹了口气说人有人命狗有狗命,娃娃这辈子可以了,我们没亏待过它,又有小娃娃给它传宗接代。后来小娃娃成大娃娃了,一切都像大娃娃的重演,爸爸还是时不时带它出去交配。小娃娃比它爹老得早,6岁就明显有老态,爸爸问林灵想养小娃娃的儿子还是女儿?林灵有些奇怪,爸爸抱小娃娃和它爹回家时从来没问过她。爸爸说你长大了,能够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了,我就不给你作主了。林灵想了想说都养过两只公狗了,换着养只母狗吧。爸爸说好,不久就抱了狗妹妹小小娃娃回来。小小娃娃一岁它爹小娃娃就走了,经历过娃娃的离别,这次离别林灵心里没那么刀割一样痛,但还是难受了好几天。不久之后爸爸也走了。家里就一个娃娃,林灵不再叫它小小娃娃,直接叫它娃娃。林灵和娃娃已经相依为命四年了。

但这个早晨的后半部分却因为邻座那个吃面的男人突然昏倒发生了质的变化。左侧那个穿灰夹克的男人突然侧身倒在林灵身上,林灵的身体就直直地往右边过道倒下,咚地一声,撞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啼笑皆非的是,初来重庆的贺戈吃花椒过敏昏倒在邻座的林灵身上毫发未损,祸从天降的林灵却莫名其妙摔成了右肩锁骨骨折。

当天下午,贺戈陪打着夹板的林灵回家,林灵实在难以忍受医院各种复杂的气息,也放不下家里的娃娃,坚持不住院要回家休养。贺戈说你这样子太不方便,我到你家照顾你吧。出事后他一醒来就叫林灵通知家人,林灵一言不发,他已经猜出她是一个人生活。林灵肩上大红的软夹板很像电视广告里纠正驼背的背背佳,非常醒目,林灵原本还有些羞怯,走进小区,看到邻居们惊诧的表情,她反倒坦然了,身体主动朝贺戈靠近。她希望以此公告那些多事的邻居:只要我愿意,我一样可以有男人。

贺戈把林灵送回家后出去了一趟,再来时手里多了一袋排骨和蕃茄。他说吃啥补啥,炖点骨头汤给你喝。林灵看了一眼镶了不少肥肉的大排,心想我断的又不是肋骨,他像听到了她的内心独白一样解释道,我问了几个超市的鲜肉柜台,都没有锁骨,只有尾骨、筒骨、排骨,相对而言排骨靠谱些。贺戈把菜拎进厨房就傻眼了,大呼你怎么把厨房整成样板间,一点烟火气没有。林灵走进来,细声细语告诉他锅在底柜、刀在抽屉,盐在冰箱,交待完补充了一句烟火气不一定就要脏和乱,我每周至少有5顿晚餐是自给自足。

后来,贺戈把汤炖好后装在碗里端出来,他看了看林灵的右手,就用汤勺一勺一勺往她嘴里喂, 喂进她嘴之前还吹口气,怕她烫着。林灵没有拒绝,只提醒他装几块肉多的骨头凉着留给娃娃。平时很认生的娃娃第一次看到贺戈居然一声不吭,只温柔地把脸往他裤腿上蹭,晚上贺戈把客房的被子抱到她卧室,说睡不着想和她聊天,她仍然没有拒绝。她只是觉得有一点遗憾,从右肩到右手,完全不能动弹。他们聊到很晚,贺戈说了些工作中的事情,林灵听不懂,她还是装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贺戈又说到他小时候的事,他只在7岁前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使劲想能想出一点她的样子,亲生父亲在煤矿工作,在他不到一岁时就永远埋在矿底里,父亲的样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母亲很快改嫁,他跟继父姓郭。他6岁读书时,母亲才告诉他亲生父亲的事,还说他今后长大了要想办法把姓改回去。那时母亲的肺结核已经很严重了,经常一咳就吐一滩血,不久母亲的血吐完了离开了世界。他跟着继父长大,高三时继父去世,考上大学后他就把自己的姓改为贺,用继父姓的谐音做了名。我的命太硬了,不到18岁就克死了三位至亲。贺戈平静地总结说。林灵侧着脸,看到贺戈眼角和唇角的肌肉轻微动了一下,她有点难受,用左手摸了摸了他的脸。贺戈侧过脸朝她笑笑,伸出右臂把她的头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不结婚?林灵正在想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比较客观准确,她其实不太清楚怎么把自己拖成一个30岁的圣斗士的,走出校门后就没再有过约会。没等林灵回答,贺戈自己回答道,嗨,其实婚姻真没什么意思,不结也好。林灵很想问那你结了吗?又觉得问不出口,就希望他继续自问自答。他说,睡吧,把我的手臂当枕头,这样你有任何指令不说我都能感受到。一夜沉睡,到早晨尿急时,林灵才知道没有这个肉枕头,她根本起不了床,锁骨平时没感觉,这会才知道它多重要,负责支撑肩部的平衡,锁骨骨折肩一点平衡力没有,如果不是贺戈用手臂帮忙抬右背支撑右肩,林灵觉得她只能大小便失禁在床上。贺戈在重庆陪了林灵一个月,直到她可以自己起床,自己穿衣,右手能举过头部。在林灵心里,那一个月就是他们的蜜月,尽管这一个月他们什么也没有做。林灵很感激贺戈等到她完全康复,身体可以像鱼和鸟一样灵敏时,两人才真正身心交融。

成年人骨折恢复不佳,林灵右肩锁骨从此多了一个突出的骨痂,贺戈的手和眼睛每每面对那突出的骨痂,都是分外的心疼。林灵心疼着他的心疼,便把自己蓄积了30年的万千温柔一并给他。

兜了一圈,林灵还是决定来找最早发现自己身体异常的妇产科医生。她既然对卵巢早衰子宫萎缩的发现如此敏感,那她有可能也知道如何处理解决。林灵自我安慰地想。女医生一见到林灵哭丧着脸拿出的诊断书,就直接抛出了林灵闻所未闻的治疗方案:早衰常规治疗基本上没有作用,我有一个野蛮疗法,你可以试试,赶紧怀孕,理论上这很困难,几乎不可行,但我给9个早衰病人试过,有一个成功,她比你岁数大,我给她用雌激素孕激素并帮助排卵,她果真怀上了,又帮她保胎,怀孕那几个月卵巢得到很好的休养,生产后反而重新焕发了活力。正规大医院不会允许我的野蛮疗法,你如果想试我们得悄悄做,但你要签一个自愿申请书和我的免责声明。

她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吴焰火,我把电话给你,你回去好好想想,决定要做就联系我。你在哪工作,家住哪,我去找一家离你单位或者家近的小诊所。林灵说不用考虑,我已经决定了,做。地点以你方便为主,我无所谓。林灵其实想说离家和单位越远越好,30出头不结婚在看着自己长大的老邻居眼里已经是怪物,何必再当一次话柄让他们兴奋。至于工作单位文史中心牌坊研究所,同事们倒不大关心谁的私生活,但这些年越搬越远,离住家的主城已经有两个小时车程,幸好单位不坐班。

那好,到我家来吧,我家就是一设施齐全的小诊所,我住红水湾。我先开点药,别在医院买,出门小药店便宜得多,你回去按时按量吃,4周后的星期二上午到医院抽血查激素,下午两点带着激素报告到红水湾来找我,今后正常都是这个时间,我固定休息星期二,上午要睡个懒觉,下午才工作。来之前一个小时给我电话或者短信。记得穿宽松的裤子或者裙子,准备点质量好的一次性纸内裤,屈臣氏的就不错。胡焰火说话像放鞭炮,噼里叭啦快得不得了,林灵瞪着眼睛竖着耳朵,生怕听漏了什么。胡焰火被她焦虑不安的样子逗乐了,她笑笑后轻言细语地说,全部治疗费是三万,先交两万,怀上孩子再交一万,没有发票,不能用医保卡,只能现金,四周后的周二见面交给我。妇产医院治不孕不育至少十万,我这个有一半是慈善,一半是探索,所以就只收成本费。另外,治疗过程中有可能导致你激素水平短期失衡,希望你认真考虑。不过,幸好你发现得早,还没停经,治疗难度不算特别大,你也别紧张。早衰早更现在不算什么,跟感冒差不多,成年妇女一查一大把,这个社会太开放了,性生活普遍提前,用量又不节制,衰老自然也会提前。

胡焰火说什么林灵都虔诚地点头,直到最后一句她愣了一下感觉不大舒服,心里直喊冤枉,大四毕业前才和追了自己一年半的男同学到酒店开房,她傻不拉叽的样子把男同学也吓傻了,初夜留下的记忆只有疼痛和荒谬。贺戈多次拿这说事,说林灵傻人有傻福,很幸运地遇到了他这个技艺精湛的农夫,才把她这块荒漠化的土地精耕细作成肥沃的良田。这块良田仅仅肥沃了三年就要重新回到荒漠,林灵想着就心疼。不,决不,她听到自己的心在极其坚定地说。

看到林灵脸色起了变化,胡焰火以为她还在为身体发愁,就转过话头安慰道,没关系,大家都一样,我成天坐着,又不停地弯腰低头做检查,颈椎腰椎都提前老化出毛病了,颈椎腰椎老化退行那都是不可能逆转的,比你这个严重得多。你还年轻,又发现得早,及时治疗,医好了生了宝宝就没事了。

林灵慎重地点了点头,庆幸自己遇到了胡焰火这样有责任感又有爱心的好医生,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一大半,人顿时轻松了许多。

从医院出来,林灵就去花花那里取钱,花花做生意摊子铺得大,差流动资金,怂恿林灵把她那里当银行,有点闲钱就放过去,说和银行一样存取自由,但利息比银行高。林灵住的父亲留下的老房子,不用供房,也没有其他称得上奢侈的消费,工资奖金一年下来总能剩一半到三分之二。她对利息没有概念,心想闲钱放哪都是放,花花说了她就把原本存在楼下工商银行的钱都取出来放到那边去了。

花花见到林灵第一句话就是你看你的头发,都长成什么样子了,一点不成形,也不去修剪。说着就要拉她一起去做头发。林灵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枯草一样硌手,这阵子几乎天天跑医院,人精疲力竭的,脸啊头发啊都没功夫去做做护理。

林灵坐花花的车到了发廊才知道不是到的周强的顶上风景,花花知道林灵那点小心思,直接告诉她,自从正式结婚后,周强对做她的头发就越来越没感觉,做出的发型效果奇差,两人心里都不舒服,无奈之下只有重新寻找发型师。

花花这一解释勾起了林灵对她以前两次婚姻的记忆,花花喜欢吃小龙坎一家小店的回锅肉,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主动坚决地嫁给了小店做菜的厨师,一年后嫌人家厨艺回潮,花大价钱让他去拜师学艺,学了半年仍无起色,直接休掉。第二次婚姻是她陪老妈去庙里烧香看见一位正在剃头准备出家当和尚的居士,花花围着他转了一圈,终于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已经剃光了的半边头,感慨说你的脑袋好性感,当了和尚女人摸不到真可惜。剃头的老和尚被花花的疯话吓傻,手一抖,刀锋直接拐进居士的脑袋,血喷了出来。花花把脑袋破了的居士拉到医院,缝针输水,折腾完毕准备送回寺庙,居士说算了,还没当成和尚脑袋就开口了,真当成脑袋怕要开花,认命,安心回家泡茶去。原来他是重庆大名鼎鼎的茶博士,爱茶上瘾,不甘心泡茶表演茶艺这些小儿科,常年到各地淘茶赌茶,弄得家产全无,妻离子散。他请花花到他租住的地下室,给她泡了一壶正山小种,花花当即被浓郁深沉的茶香迷住,叫他收拾行李跟她回家。两周后,花花和茶博士在重庆茶城举行了盛大的结婚仪式。这次婚姻只持续了半年,花花说她确实不再喜欢任何一种茶,只喝农夫山泉。第三次婚姻尽管是姐弟恋,但老公周强和她相识多年,林灵本来以为多靠谱的,没料到刚过完蜜月,花花就跑出来找其他发型师了。

林灵摇摇头叹息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拿婚姻当儿戏。花花咧嘴大笑道,就算我是拿婚姻当儿戏,也好过你这老保守。跟我丰富刺激的生活相比,亲爱的林灵你不觉得你活得太苍白了吗?你是粗朴的土布,我是华丽的人造丝绸,我也经常在思考,我的生活是有问题,但一想到你,我就为自己庆幸。一面镜子,让我看到另一种让人绝望的真相,进而就珍惜当下。我一直想给你新取一个名:剩女教材,活脱脱一个反面教材。

花花挖苦也罢,讽刺也罢,林灵的情绪都不会起一点点波澜。她们一出生就认识了,知根知底到没有任何秘密,互相清楚对方的身高体重生日血型罩杯鞋码,彼此也能包容对方的放肆与任性。

但花花说她根本拿不出3万现金林灵还是大吃一惊。林灵在心里默算,自己放在花花这里的钱有30万出头,现在需要花钱,居然3万也取不出?花花解释说,合作的银行长期养起的信贷经理换人,资金链卡壳,钱休克了。林灵没听懂,问花花什么叫钱休克了?那你到底有钱还是没钱?我的钱怎么办?花花哈哈大笑说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木头人,休克又不是死,怕什么?我几千万的资产你说我有钱没钱?你那点小钱不是留着养老吗?你又没老着什么急,你老了我自然会加倍奉还。你放心,我发誓会给你一个富丽堂皇的晚年。啥叫富丽堂皇的晚年,就是你走不动了,一堆一堆帅呆了的年轻男人排着队来给你推轮椅。

林灵对花花勾画的远景毫无兴趣,回家翻箱倒柜把各种银行卡找出来,凑足了两万元,好歹第一笔医疗费有了着落。

不错不错,激素水平还不错。胡焰火看了一眼林灵的激素检查单,脸上马上笑开了花。她接着命令林灵躺到专用检查床上去,脱掉裤子,脚放到两个呈八字型的巨型夹子里,张开双腿。林灵法律上未婚,体检从不做这种深度的妇检,这是第一次上妇科检查床,她身体有点哆嗦,屁股一挨到检查床冰冷的铁板上,脑子里浮现的是有一年冬天在乡下看到的杀猪现场图像,猪被杀死放血剃毛之后,白花花的尸体摆在案板上,等待继续被屠夫砍头砍脚四分五裂。正在想猪临死前是否预感到死后还会被千刀万剐,胡焰火的右手没有任何准备就迅速进入了她体内,粗暴地横冲直撞,携带着又干涩又锋利的疼痛,林灵张大嘴,大口大口吞咽空气,似乎不这样做身体里已经痛成碎片的五脏六腑就会从喉咙里呕吐出来。好啦,厚度达标,光滑度达标,可以播种了,胡焰火总结后把手退出来。林灵看见她居然没带橡胶手套很是惊愕,胡焰火看出林灵眼睛里的疑惑,直接把手伸到林灵眼睛前面说,放心吧,你看看,我的手多干净,碘伏泡过,酒精洗过,比恶臭的橡胶手套干净一百倍。隔了一层胶,我手的灵敏就打折了,关键点的厚度光滑度检查也不够准确。姑娘,放心吧,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好啦,土壤我能确定够肥沃,现在的问题是种子,你有现成的优质种子吗?有的话一周内赶紧播种,播种24小时后就可以用试纸测验是否成功,成功了下周二来找我,我给你开保胎针,要连续打一个月,在你方便的地方打就可以,不用天天跑我这边。不成功就继续服我开的药,下月的今天来找我,再检查激素和子宫,等待下个排卵期。

林灵从检查床上爬起来,下体火辣辣的痛,她说胡医生我想借你的卫生间冲洗。胡焰火说你还是嫌我手脏?不是的,我只是不习惯,很难受。林灵解释说,心里有些愧疚,又马上为自己的愧疚生气,自己花了这么多钱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胡焰火把林灵带到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说了句要洗就在这里将就,转身走开。林灵在墙上摸索了一会找到开关,看见水盆上的自来水龙头上接了一个蓬蓬头,当冰凉的冷水冲向大腿时,林灵再也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等她重新穿好裤子,走出小房间,才发现胡焰火守在门口,胡焰火说我必须郑重警告你,种子播下去4个小时不准冲洗,洗走了算谁的?林灵点点头说知道了,我先回去了。她恍恍惚惚走到红水湾小区大门口,昏沉沉的脑子才清醒过来,种子、种子?我到哪去找种子?一周内,优质种子?

一路愁肠百结,上了轻轨,不是上下班时间,轻轨车厢空荡荡的,林灵一个人坐了一把足可以当床一样躺下去的椅子,她把后背整个靠在塑胶椅背上,终于有了点力气,拿出手机,给贺戈写了条短信:你在哪里?我要见你。你若不方便过来,我来找你,无论你在哪。在按下发送键前的一秒,她突然觉得这样措辞的短信肯定会让贺戈惊讶甚至因惊讶而担忧或者恐慌。她舍不得贺戈这样,想了想把短信修改成:你在哪里?我想你,很想很想,尽快来看我,好吗?求你了。按下发送键后,林灵闭上了眼睛,想像贺戈看到信息后内心软软的,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她的心也跟着柔软丝滑甜蜜。

一直没有贺戈的消息,头两天林灵没当回事,心想他无非在忙,关机状态下一个会接一个会,开得头疼,开完会就累得倒头就睡,手机也没时间开。第4天开始有些心慌,毕竟只有7天播种期,错过又得等一个月,还不知道一个月后激素水平能否调到正常值,光滑度厚度够不够。她忍着没打电话,只发了一个问号的信息。

第5天,林灵从起床开始就觉得头皮发麻,她把昨天那个问号短信重新发了一遍,上洗手间也把手机拿着,半分钟看一次屏幕。熬到下午,她觉得自己快疯了,脑子里浮现各种各样恐怖的画面,车祸、疾病……忍不住了,她拨了贺戈的电话,电话是通的,响了一声,林灵就赶紧挂断,她心头的一块石头迅速落地,电话是通的人就应该是安全的,她正在安慰自己,电话响了,猜就是贺戈回拨过来的,心头很是窃喜,她按下了接听键,一个动听的女中音响起:你好,刚才谁打我电话?林灵楞了一下,这才看清来电不是贺戈的手机,赶紧说我没打你电话。那你是打给贺戈的吧,哈哈,没事,贺戈的手机办国际漫游出了点问题,就把电话转到我手机上了,这会医生让他签字去了,呆会他回来我让他打给你。你是贺戈的朋友吧,跟你分享一个喜讯,我们在纽约安娜产科医院,贺戈3天前刚刚当爹,我为他生下了一个8斤重的大胖小子,他上周专程赶过来陪我生孩子的。你肯定知道,按美国的法律,我和儿子都是美国人了,贺戈是美国儿子的爹,很快也可以移民过来。

恭喜你们。不好意思,我有个电话进来,先挂了。林灵直接把手机关掉,她六神无主,抓紧自己的头发使劲逮,娃娃汪汪直叫,林灵低头,发现娃娃一直仰着头在看她,眼睛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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