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仇
2015-11-17□玄武
□玄 武
·人与自然·
狗仇
□玄 武
表哥五旦养一条大狗,不太纯的德国黑背,名儿就叫黑背。刚抱回来像半大的猫;差不多一年,再见它,已经很威风了。我没进门它刷地蹿过来,我看见它在空中露出锋利的牙齿、凶狠的眼睛。
表哥打了个呼哨,它蹿起来的身子硬生生地落下,仿佛一根钢杆弯了一截又啪地断了。它跑回表哥身边,有些丧气的样子。
这狗狂。村里狗好斗,都怕它。打架它已颇有战绩:撕掉过村北老倒家狗的左耳;邻居二毛的狗,一条后腿被它咬得剩一条皮连着,现在一拐一拐地走路,它自己付出的代价是小半截尾巴没了。这也许无所谓,反正它从不用夹尾巴。但按说尾巴是动物尊严的标准,它应该蛮在乎的。尾巴断了,它会自卑吗?
不会的,只会令它更凶狠而已。我想,它会以此来补偿心理的不平衡。我去厨房拿来一根骨头,喂它。它转头,轻蔑地看我。表哥接过骨头,它马上跑了过去。这狗长这么大,只许表哥一人喂。
我看它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嘴里含着那骨头。邻居二毛的狗也在门口逡巡,不敢出门。黑背若有所思地立着,突然就扔下骨头跑了回来。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二毛家的狗畏畏缩缩探头探脑地出来,一拐一拐地过去,衔起了骨头。
这狗不怎么吠。一条不爱叫的狗会是什么样?人说,它像我已故的大姑父,阴,心里做事。我于是想起以前大姑父杀狗的事儿。爷爷病了,体虚不食,一天说想吃狗肉。大姑父很痛快地就把他养的狗牵来了。也像现在这狗,大个儿。狗是大姑父自己杀的,别人动不了它。它顺从地任凭大姑父把它绑住,但往树上吊时开始挣扎,然后很快咽了气。干这活儿时大姑父干脆利落,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但大家吃狗肉时他躲在里屋抽烟,我进去时他在抹鼻涕。
大姑父爱狗。表哥继承了他的爱好,这不,养这么凶的黑背。
黑背不久出了事。表哥和表嫂不睦,这天打了起来。村里夫妻吵闹,动不动拳头就上去了,从屋里打到院里。一开始大概是表哥得手,重了些,男人嘛,接下来只抵挡而已。但表嫂不让,恶狠狠又抓又挠。
那狗一开始在那里卧着,事不关己的样子。后来就站了起来,眼神一点一点地凶恶。表哥伸胳膊抱头、挡表嫂手的当儿,狗扑了上去。
只有一声叫,不是狗,是表嫂。她整个后背的衣服被狗从上到下撕了去,用力之猛,连她的皮带都断开了。幸亏是冬天,衣服厚。
人吓坏了。表嫂在那里动弹不了,表哥把她抱进屋去,半晌才哭出来。接下来是人哄人和人打狗。表哥打得狠,那狗更横,不跑不躲,梗着脖子站在那里挨,盯着表哥,直到打得滚在地上。夜里没喂它,它也不吃。
表嫂说,你家连狗都欺负我。她回了娘家,惊恐未已,夜里开始发烧。这狗是不能养了。表嫂和狗,谁也不能见谁。没办法,表哥把它卖到了邻村。当晚它就挣脱铁链子跑回来,脖子上血淋淋的。表哥先喂饱它,然后用皮带抽。它仍然不叫,顺从地挨。揍完,表哥把它送回去。这次它叫了,快到买家门口时尖吠,憋出一种像人压着嗓子哭一样的声音。
回去以后,自然又是买家一顿饱揍。
狗再跑回来是三个月后了。它在门口,不进;表哥和表嫂正好有说有笑地出来,见它,人和狗都怔住了。表哥向它走近,弯下身,它跳了开去,在不远的地方扭头看,很陌生、不太信任的样子。表嫂喊表哥,表哥有些失望地直起腰来。狗瞅了瞅表嫂,低头挠了挠爪子,快步走开,突然又停住,扭头看表哥,然后就飞快地消失了。
它回到了买主家,不再离开。表哥有一次从狗的新主人家门口路过,一条黑影冷不丁扑过来咬他。是那狗。它已经不再认他了。否则,它永不会接受自己的新主人。
表哥说,这样的狗,少见,居然会咬我。他说这话时语气复杂,我听不出是夸狗呢还是骂,又或者,还有很多其他的意思。
(原载《人民文学》2015年第5期 江西周浩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