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轮椅
2015-11-17刘凤侠
□刘凤侠
空轮椅
□刘凤侠
听说男人是吃国家粮的,不用种地,女人欢天喜地嫁了过来。在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女人看到了男人嵌着玻璃花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瞅着自己。女人一颗心凉到了谷底。
媒人没说大她十岁的男人是玻璃花眼。
这女人我叫她大婶子,与我妈妈年龄相仿。妈妈家住在桥北,她家住桥南,站在自家院里说一句话彼此都能听到。大婶子嫁过来后,日子过得不含糊,一连给玻璃花男人生了三个孩子。
大婶子爱干净。从我记事起,她穿的衣服哪怕是土布土衣,也绝对干净得草棍不沾,没有一丝褶皱。尤其是她盘在脑后的发髻,每一根发丝都规规矩矩地网在发套里,纹丝不乱,像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心思。也难怪,她不用种地,她有的是时间。她那双曾经细皮嫩肉的手从来没握过锄头,她每天只负责做饭给男人吃,给孩子吃。把男人打理干净,把自己打理干净。
而且从我记事起,我还发现,她的男人总是坐在轮椅上的。每天被她推到街边晒太阳。男人用那双玻璃花眼睛打量着路人,偶尔跟熟识的邻居打声招呼。她呢?就在男人身边放个矮凳子坐着,看街上的光景。男人冷了,他在男人腿上搭条毛毯;男人热了,她用一条湿毛巾为男人擦汗。她擦得很细心,从男人秃了毛的头顶,到隆满皱纹的额头,到鼓鼓的肉肥的脸颊,都要认认真真擦拭一遍。毛巾兜着热气了,她再回家把毛巾放进冰凉的井水里,重新拧过。
她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母亲是这么说的。
“她男人怎么了?”我不解地问母亲。
“起初挺好,能上班,能赚钱。后来岁数大了,患了脑血栓,走不动路,就这样了。”
“那大婶子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我忧心忡忡地问。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母亲说得不以为然。
我侧过头去打量着母亲。我想从她那张布满岁月沧桑的脸上找到一丝解读爱情的密码,可是那张脸上除了温和,除了慈祥,除了一团水样的光泽,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情怎么生活?”我很认真地问母亲,因为我知道她跟父亲也是没见过几面,就嫁过来了。
“我们那代人哪有什么爱情?什么叫爱情?踏实过日子就叫爱情。”母亲的脸上还是那丝云淡风轻的表情。
多少年后,我跟丈夫的离婚大战闹得如火如荼。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爱过丈夫,尽管他始终如一地说深深地爱着我,恳请我不要离婚。爱是相互的,如果我的心死了,即便被别人百般爱护的日子我也不要。我的态度很坚决。
那次去妈妈家,看到大婶子站在街边看光景。大婶子显然苍老了,曾经光皙润泽的脸上沟壑遍布,唯有盘在脑后的发髻还是那么规规矩矩,一丝不乱。我看到大婶子旁边放着一副空轮椅,很诧异。
“大叔呢?”我不解地问妈妈。
“半年前去世了!”
“啊—”我大吃一惊,“那大婶子怎么还推着轮椅出来?”
“傻孩子,大婶子就当你大叔还在呗!”妈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桥南。我们都同时看到仍旧站在街边的大婶子,她和身边那副空轮椅就像一幅凄美的图画,定格在我和妈妈的视线里。
我的心里忽然很酸。我认为大婶子不值。她这大半辈子怕都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现在玻璃花男人走了,她还痴痴地守着空轮椅。她图个啥?
一年后,我父亲也走了。母亲紧紧抱着父亲常穿的那件蓝色羊绒大衣泣不成声。她不准我们烧掉,她说,只要衣服在,父亲就还在。我们依了母亲,留下了那件衣服。母亲把它藏在家里的大衣柜里,她总在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拿出来偷偷地看。看一次流一次泪,让我们的心里很不好受。
母亲和大婶子闲暇时会坐在一起说家常。那副空轮椅依旧停靠在大婶子身边,似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妈妈会在好天气里把父亲的羊绒大衣拿出来晾晒,衣服饱吸着阳光,每一寸绒毛都尽情地舒展开来。
她们谈男人,夸耀对方过的好日子。
妈妈说:“她大婶子,咱屯里数你最有福了。这大半辈子手都没沾过泥土,男人能挣钱,你也跟着享福!”
大婶子伸出干瘪的手爱抚地摸着身边轮椅的横杆,脸上挂着满足的神情:“是啊,这日子过着过着,心就飘不动了,扎下根了。哪像当初嫁过来那阵,看到男人长着一双玻璃花眼的死样,我死的心可是都有了!”
两个老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
大婶忽然又说:“大妹子,你也别不知足。妹夫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会计,提到他的名字,谁不翘大拇指啊!”
“嗯,知足,知足!这老头脾气暴,可心眼好,顾家!”妈妈应和着,却也是打心眼里说出这番话。
丈夫也看到过那副空轮椅,他问过我大婶子的故事。那时,我们的离婚风波因为父亲的去世缓和了很多。他说,他这辈子都会与我白头偕老,永远不会放开我的手。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定定地瞅着那副空轮椅。他还趁机去牵我的手。我忸怩了一下,我的手就被他温热的大手一把握住了。
(原载《短篇小说》2015年第6期 黑龙江姚志德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