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巷

□王春迪

胭脂巷

□王春迪

两弯柳叶眉，画得不是深了，就是浅了，总瞧着别扭。镜子深处，给她插头花的小翠抿着嘴，紧紧地收着笑。

死丫头，笑什么。晚秋嗔道。

替小姐高兴。小翠说。

晚秋叹了一口气。高兴？我究竟啥心思，你还不懂？

晚秋不画了，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贴着大红喜字的窗户。夏雨初霁，院子里，窗扇、屋檐、院墙上那些鲤鱼穿莲以及二十四孝的石刻，鲜亮如新。晚秋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那天，也是雨后初晴的早晨，十三岁的她，踩着十三级台阶，初登绣楼。按家法，女子十三上绣楼，直到出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出来时，不知又是花开几度。扶着绣楼门框，晚秋含泪回望她爹，老爷的脸冷若冰霜，手里，紧紧捏着一把拳头大的铜锁。

窗内切进三尺阳光，身后，有一张大红酸枝床和一个供仆人送饭的楼梯。窗前，一套绣花架，两个樟木箱，三把高木凳。推开窗户，满眼都是孝女烈女相夫教子的雕刻。

窗外偶尔会飘进一些女孩的笑声，晚秋鼻子一酸，心想，还不如百姓人家的闺女自在，便合了窗户，闭着眼躺在床上。晚秋什么也不想看，她知道，很快，就连梦也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刚进绣楼的时候，一早，下人常从绣楼里拿走一些湿湿的枕头去洗，晚秋的娘看了，忍不住要哭。老爷只是沉着脸，啥也不说。

雷雨交加，大风呼啸时，晚秋倒是常把窗户打开，几片树叶冲进绣楼，晚秋拾起，在树叶上密密麻麻写了些文字，撒到天上，看那片片心思在空中如蝶般起舞，殒于天际。

次年开春，小翠进了府里，做了晚秋的贴身丫头。小翠来见晚秋时，带来几朵娇艳的樱花。晚秋正在刺绣，面无表情。瞧了一眼小翠手里的樱花，眼一亮，也没问来者是谁，只道，春天来了？小翠说，是啊小姐，春天来了。

相处不久，两个人便熟悉了。小翠告诉晚秋，在老街西面，有一个刚成气候的巷子，叫胭脂巷，那里聚集了不少和女人相关的店铺。有卖胭脂的、卖刺绣的、卖首饰的、卖小吃的……老街那些普通人家的新媳妇大闺女，都到那边选择中意的小玩意儿，有的还大老远地跑过来。过年时，还有人在那划旱船踩高跷什么的。

小翠的话，让晚秋的眼睛亮了好久。晚上，晚秋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到了这个叫胭脂巷的地方。那里，槐花飘香，莺歌燕舞，天空飘洒着五颜六色的花瓣，香气怡人，笑语盈盈的女孩子们三五一群，举袖成云。

一觉醒来，方知是梦，晚秋一阵怅惘。

打开了窗户，倚靠在窗边，看窗外的槐树，努力回忆着刚才梦里的画面，竟不觉笑了起来。恰巧，被坐在院子里打太极的老爷看到了，老爷的脸仍旧冷若冰霜。晚秋顿时收了表情，关了窗。

之后的日子，晚秋总是催问小翠有关胭脂巷的事情，小翠呢，不仅和她描述巷子里似锦的繁华，还常从那里偷偷带回来一些小吃、脂粉和有趣的小玩意儿。晚秋很喜欢，想多买，奈何上绣楼时，没想过要带啥钱财，又不敢和爹要。

倒是小翠想了一个办法，先拿刺绣到刺绣坊换钱，再用钱买那些小东西。听罢，晚秋来了精神，为了换取更多的钱，很快，晚秋开始专心刺绣，从绣小花蕾小枝叶到绣三色大花。从绣小鸟到绣孔雀开屏、二龙戏珠，甚至学会了双面刺绣，正反面绣出一模一样的图案。并且，为了绣出更有灵气的东西，晚秋敞开窗户，开始在绣楼里栽花种树，小的米兰花，大的茶花，中午开的，午时开的，半夜开的，甚至引来许多蜂蝶在绣楼里自由飞舞。晚秋会把那些好看的花和蝴蝶描在纸上，然后沿着图案扎针打孔。随着晚秋刺绣功夫愈加精湛，小翠换回来的脂粉、饰品也就越来越多，晚秋也很快学会了打扮自己。好几回，晚秋坐在窗边，红装粉黛的，被来往的亲朋客人瞧见了，那些带着微笑的面庞上，都折射着彩虹一样的光芒。

下面来人催新娘下楼了，晚秋收住了回忆。关了窗户，转身对小翠偷偷笑道，一会儿，你让那些轿夫走过胭脂巷时，走慢一点，我想躲在帘子里瞧几眼。

小翠没言语，待晚秋刚要下楼，小翠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晚秋吓了一跳。再看小翠，已泪如泉涌。

小翠哭道，小翠该死，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胭腊巷，那都是骗你的。

晚秋惊呆了，随后抓着小翠的肩膀，晃道，骗我？干吗要骗我？你倒是说呀。

小翠抽泣道，这一切，全是老爷一手安排的。老爷担心你在绣楼里会闷出病来，就想出这个法子，给你一个念想，让你每天开心些。那些胭脂、首饰，还有好玩的小玩意儿，都是老爷一件一件从外地亲手挑来的。每每接到你新绣出来的东西，老爷都在手里摩挲好久，像是拿着什么传家的宝贝……

不待小翠讲完，晚秋已泣不成声。

拜过双亲，要盖上红盖头出门子了。老爷仍旧不露声色，和三年前她刚上绣楼时一样。可刹那间，晚秋看到老爷的眼里，盈盈地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起轿的时候到了，老爷一扭头，挥挥手，走吧！

随即，鞭炮齐鸣。一道红盖头，缓缓盖住了晚秋。

（原载《天池》2015年第2期辽宁周轩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