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环卫中心到长山电厂——记环卫中心胡燕荣

张元

从环卫中心到长山电厂
——记环卫中心胡燕荣

张元

凌晨三点，15吨，七趟，下午六点，22年。这些数字勾勒出胡燕荣的半生。这位环卫中心的普通一员凌晨三点起来，四点左右到班，开始架上垃圾清运车，运走于此中转的15吨垃圾，这样来来回回，停停走走运上大约七趟，临近下午六点下班，一天长达十几个小时，一干就是22年。这样五个数字，枯发一般轻，骨骼一般沉，很简单也很朴实，朴实如她，但她在每一个日子里是生动流淌的。

庞然大物

她醒了神，三点的纸坊很暗，像个庞然大物隐伏着，被三面大山环绕，一汪湖水润湿。四点的天很冷。眼一抹，往环卫中心赶。垃圾一吨一吨地运来，磊在中转站里，堆成了山。人们醒来得吃，得用，吃完用完，就得扔，得废弃一些，垃圾桶已经装满，堆成了小丘。生活，这个庞然大物在催，使劲地催，催她，催整个纸坊。紧赶慢赶，钥匙一旋，燃了车，共三台，三台钢铁巨兽蠢蠢欲动，对着垃圾，放下它的尾巴，将它们一截截卷进来。其中一台，就坐着她，她边按按钮，边前前后后推动操纵杆，精准地操控着身下的庞然大物，让它乖乖地把垃圾凹进去，平稳结实地行驶，穿插，停顿，走起，歇在长山口，再把垃圾一点点，慢慢向下凸出来。当然，山一般的垃圾也是她生活里的庞然大物，时时催着她，逼视她，闹着她，凶着她，绵绵不尽地盘桓着她。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它们面前，面对无数被人类遗弃之物。

这三台车里唯一的女同志、女司机，在两三米高五米长15吨重的大车面前，在百吨的垃圾面前显得那么弱小单薄，但看到她溜刷地上下攀爬，灵活轻巧地扒拉着磨石一样大而沉的方向盘时，当见她用淡然的笑面对垃圾的凶神恶煞时，当她安然于以小对大时，就晓得她身上有温柔的力量，既能对付这座城市的庞然大物，也能握紧命运的方向盘。

嗅觉渐失

很多事物都数得出一项坏处。清运垃圾的恶果就是嗅觉的丧失，她越来越明显的感到这一点。

九十年代初，她初涉环卫。面对垃圾炎炎，蝇虫济济，五颜六色，气味刺鼻，她本能的捂鼻掩面，梗着心，呛出声。可掩不住啊，气味污浊，粘腻，肥厚，发酸，幽腐，一阵烈过一阵，四面八方，呼哧啦哧，灌满每一次呼吸，口罩也抵不住，它里头有水，有火，有坚硬物，而口罩和呼吸都太薄。她憋着，不行，只有跳上车，摇上玻璃，阻隔它，在驾驶室内完成垃圾入车，装满，运走，再卸下。但并不是每回都那么顺利完满。常见的情景是：动不动就卡壳，动不动垃圾绞了螺丝。她必须下来，人工清理。而刚一跳下车，气味便扑面而来，晕人，但晕也要拿了锹，一绺一绺，一把塑料袋一把食物残渣的掏出来。车子顺了，人也快熏吐了。

九十年代末，这气味的浓度降低了，有，但不那么刺鼻，浸在其中，能睁得开眼。跳下车，也不晕人了，拿锹的手有力了，人在它们跟前站得稳了。只不过，每当驶近垃圾处理站长山电厂，成百上千吨垃圾集中淤积沉淀而爆发出浓稠的腥味，她才脑袋麻一下，惝恍一下，提心紧神地抵挡一下。怪味穿透玻璃，包围车子，一个缝一个孔地渗透，她把手握紧挂档杆，先进入称重区，控制室的屏幕上显着30吨的红字，一看就明了，15吨垃圾，15吨的净重。然后，盘子一打，缓缓倒入清倒区，清空车腹，再驶出来。清倒区积满上千吨垃圾，洪山，青山好几个区的清运车都往这边送，入口小，车身大，有时碰一起，得排队，远远歇在路边，一辆辆地等，而酸腐味趁机袭来，人窝在车里，门窗紧闭，不能进，也不能退，一候就是几个小时，只有任它越来越浓地缭绕过来。或遇雷电、风霜、雨雪、阴湿、闷热，垃圾滋蔓出的气味更不好受，变了花样，加重了味精和酱油似的，一块一块地往嘴里连塞直堵，有什么法子呢，不过吞咽罢了。

到如今，她全然习惯了异味扑鼻时的针刺烟熏，在长山电厂的垃圾山脉前，也不蹙眉，也不摇手，也不反胃，也不哽咽，像入了一间普通的大房子里，倒进去，再开出来。自自然然间嗅觉已经遗失，但并不是说她鼻腔里什么都没有了，才不是，是涌入其中的气味分子太过丰富，太过密集了，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子的气味都交融于此，简直收了整个纸坊。这城市味，只有她嗅得到，无需鼻子。

循环往复

循环往复是任何一项工作的基本特征。从三点到六点，从15吨到15吨，从93年到今年，从这个果皮纸屑到那个霉食腐物，从环卫中心到长山电厂，一个个小圆，一次次来回，不知往复了多少遍。偶尔一下打破，便会波及他人。三年前，因为甲状腺手术，她请了一个月的假，结果，休了一半，其他两辆车的同事就叫苦连天了。“他们也纠结，想我把身体养好，也想我快些回来，好解他们的围。”她说，“我一个人休息了，其他人就得加班加点，多运两三趟。”每逢节假日，就是垃圾产出的高峰期，她就得加班加点地运，比平时多拖个二三十吨。而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每年的运送量也在逐渐加大，虽然累，但很少听她抱怨，只是埋头，转好每一个弯，在循环往复地操作中寻找熟悉的惬意，比如拐入黄金桥的那个急弯，路面高低不平，坎坎坷坷，缝缝道道，错车错得惊心动魄，相交只差分毫，交汇的刹那，她竟认出那边开车师傅，哟，老熟人，打了个照面，亮了个笑容，化了紧张单调，安适下来，鼓了劲往前开。

其实，从环卫中心到长山口很近，20分钟一飙就到，但她一挂档，一踩油门，却开了二十二年。这时，只有她知道从环卫中心到长山电厂这条路究竟有多远。

本辑责任编辑：袁磊